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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医院病床上醒来,身穿薄薄的病人袍。我脑内的时钟指着下午四点,也就是说我躺了十个小时。口中的味道让我知道自己长时间接受着化学药剂注射。我的手指上有个夹子,夹子上连着一条电线,想必是和护士站相连。那夹子一定有侦测到某种心跳模式的改变,因为我醒来还不到一分钟就有一群人进入病房了。医生、护士、雅各·马克、瑟瑞莎·李、史普林菲、桑森。医生是女的,护士是男的。
医生手忙脚乱了一分钟,确认图表、盯着几个屏幕看,接着抬起我的手腕量脉搏,在我看来有点多余,因为她明明有那么多高科技器材在手边。我还没问问题,她就先回答了。她说我人在表维医院,身体没什么大碍。他们急诊室的人已清理伤口缝合,在我体内打入大量抗生素和破伤风疫苗,输了三包血。她说一个月内我不能做太吃力的动作,之后就离开了,护士跟在她后面。
我看着瑟瑞莎·李问:“我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我是要问官方说法。”
“你被人在东村街上发现,身上有原因不明的刀伤。这种事一天到晚发生。他们取了病理切片,发现你体内有巴必妥酸盐,认为你是在一桩失控的毒品买卖中负伤。”
“他们告诉警察了吗?”
“我就是警察。”
“我是怎么跑到东村的?”
“你没去,我们直接带你过来医院的。”
“我们?”
“我和史普林菲先生。”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三角定位手机信号把我们带到附近,接着史普林菲先生指出确切的地址。”
史普林菲说:“二十五年前,某个游击队领袖提到他会率军绕回先前撤离的据点。”
我问:“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后续效应?”
约翰·森说:“不会。”
他的回答就这么简单。
我说:“你确定吗?那栋房子里有九具尸体耶。”
“国防部的人立刻就到了。他们之后会对媒体大喊‘不予置评’,脸上还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好让所有人都认为里头的事是他们干的。”
“如果风向改变了呢?这种事一天到晚发生,你知道的。”
“那是个乱七八糟的犯罪现场。”
“我的血留在里头。”
“那里多的是血。房子很旧了,如果有人做了测试只会验到老鼠的DNA。”
“我的衣服上有血。”
瑟瑞莎·李说:“医院已经烧掉你的衣服了。”
“为什么?”
“预防生物灾害。”
“衣服是全新的。”
“上面泡满了血。现在的人看到血都是如临大敌,没人敢冒险。”
“右手指纹。”我说:“在窗户把手和活板门上。”
“房子很旧了。”桑森说:“风向改变前,它就会被拆除、重建。”
“弹壳。”我说。
史普林菲说:“国防部最常碰到的状况。我敢说他们一定很开心,搞不好还会流出一个弹壳给媒体。”
“他们还要找我算帐吗?”
“他们不能找你,不然编出来的故事就会有破绽了。”
“势力争夺战。”我说。
“他们显然赢了。”
我点点头。
桑森问:“随身碟在哪?”
我看着雅各·马克说:“你还好吗?”
他说:“不太好。”
我说:“我之后得告诉你一件事。”
他说:“好。”
我奋力坐起身,过程中一点也不痛。体内大概注满了止痛药吧。我拱膝撑起被子,拉开病人袍的褶边想观察伤口。看不到,因为从屁股到肋廓都缠着绷带。
桑森说:“你说你可以带我们到距离随身碟十五英尺的地方。”
我摇摇头。“没办法了。时间不断前进,我们之后只能利用航位推算来找。”
“太好了,你从头到尾都在唬人。你不知道东西在哪。”
“我们都知道事情大概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她们花了将近三个月策划,然后在最后一个礼拜运行。利用彼得胁迫苏珊办事。苏珊从亚南岱开车过来,结果塞车塞了四小时,假设是晚上九点塞到凌晨一点好了,那她抵达曼哈顿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我想你们已经掌握她开出荷兰隧道的时间,接下来我们必须要做的是回推出午夜时她的车子是塞在哪一个路段上。”
“那对我们有什么用?”
“因为她在午夜时将记忆卡丢出窗外了。”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因为她抵达纽约后没有手机可用。”
桑森瞄了瑟瑞莎一眼,瑟瑞莎点点头说:“身上只有钥匙和钱包,没别的了。车上也没有手机,FBI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列表建档了。”
桑森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手机。”
“说得对。”我说:“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人,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手机的人。像苏珊那样的人当然会有手机。”
雅各·马克说:“她有。”
桑森说:“所以呢?”
“那两个姓侯斯的订了一个期限,几乎可以确定就是午夜十二点了。苏珊没现身,侯斯就去办她们该办的事了。她们做出威胁,实现威胁的内容,而且还提供了证据——手机发送的照片,又说不定是影片。拍彼得躺在铁板上,第一刀画下的长切口。苏珊的人生在午夜钟声响起时立刻变调。她无助地卡在车阵中,手中的电话突然成了令人惊骇、作呕之物,她就把它丢到窗外了。接着随身碟也被她扔了出去,因为那是她一切灾难的象征。两样东西都还在九十五号州际公路路边的垃圾堆中。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没人说话。
我说:“很有可能在安全岛上。苏珊会下意识地开上快车道,因为她在赶路。我们可以利用三角定位追踪手机信号,但我觉得已经太迟了。手机已经没电了。”
房间内一片沉默,整整一分钟没人开口。只有医疗器材发出嗡鸣,哔哔响。
桑森说:“这太疯狂了。那两个姓侯斯的一定在发送照片的时候就知道她们拿不到随身碟了。人质已被撕票,苏珊有可能直接开车去找警察。”
“告诉你两件事。”我说:“就某方面来说,那两个姓侯斯的真的是疯子。还有,她们是基本教义派。她们在一般人面前可以演戏,但心中是用‘非黑即白’的逻辑在思考。不会有什么微妙的灰色地带。威胁就是威胁,午夜就是午夜。不管怎么说,她们的风险都很小。她们派了个人一路跟踪苏珊,他可以阻止她背信。”
“谁?”
“第二十号手下。我不认为他是因为出了什么差错才跑到华盛顿,他在伊斯坦堡并没有错失转机时间。是紧急改变作战计划。她们突然发现要处理好这种事,就得派一个人待在华盛顿或波多马克河对岸的五角大厦职员宿舍里,我想后者可能性比较高。于是,第二十个人直接就去了华盛顿,然后一路跟踪苏珊北上。两车之间可能隔了五到十辆车吧,就和你们的安排一样。一切顺利,直到开始塞车。塞车时,五到十辆车的距离就和一英里一样糟。四面都被包围,停在你面前的还说不定是辆休旅车,害你的视线被挡住。他没看到她做了什么,但没跟丢她。他人也在地铁列车上,穿着NBA球衣。我再度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有点面熟,但我无法确认,因为我半秒钟后就朝他的脸开枪了。全轰烂了。”
房间内再度陷入沉默。接着桑森问:“苏珊午夜的时候到底在什么位置?”我说:“留给你们去想吧。时间,距离,平均时速。拿起你们的地图、尺和纸笔吧。”雅各·马克来自纽泽西州,他开始谈起他认识的州警,说他们可以提供什么样的协助。他们日日夜夜地在九十五号州际公路上巡逻,对它了若指掌。他们有监视路况的摄影机,拍到的照片可以校正纸上计算的误差。公路局也会配合。所有人都聊起了这个大规模的计划,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躺回枕头上,访客接连走出房间。最后一个走出去的是史普林菲,他停在门边回望我,问:“对上丽拉·侯斯的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还好。”
“真的吗?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那么想。你差点被两个小妞撂倒,太感情用事了。这种事要是不能处理到位,就只会搞砸。”
“我的弹药不多。”
“你有三十发子弹,应该要设置成单发射击。你的三连发只是为了表达愤怒。你让情绪支配了自己的行为,我明明警告过你的。”
他整整看着我一秒,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接着就跨到走廊上了。往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两个小时后瑟瑞莎·李回来了,手上提着购物袋。她说医院需要床位,所以纽约市警局准备把我安置到旅馆去。她买了我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给我看。鞋子、袜子、牛仔裤、四角裤和一件上衣。鞋子、袜子、牛仔裤、四角裤都没什么问题,尺寸都和急诊室人员烧掉的一样大,但上衣很古怪。材质是某种柔软、古风的棉布,毛茸茸的,用显微镜放大看搞不好还是会看到松散的结构;长袖,紧身,脖子的地方有三个纽扣,外型接近老派的内衣。我穿上去就会变得像我祖父,或是一八四九年的加州淘金客。
“谢谢妳。”
她说其他人正在解数学题目,在争论苏珊会走什么路线从高速公路接到荷兰隧道。当地人会走捷径穿过地表的街道,如果看路标会以为那样走是错的。
我说:“苏珊不是当地人。”
她同意我的说法,觉得苏珊会依循显眼的路标前进。
接着她说:“他们找不到照片的,你知道吧。”
我说:“妳这样觉得?”
“噢,他们当然会找到随身碟,但会说它无法读取,或被压烂了,有损伤,遭破坏,或里面根本没有装什么灾难性的情报。”
我没回话。
“相信我吧。”她说:“我了解政坛的人,也了解政府。”
接着她问:“你对丽拉·侯斯有什么感觉?”
我说:“总体说来,我很后悔在列车上采取行动,靠近苏珊。要是能让她再多搭几站就好了。”
“当初我说错了,她不可能活下来的。”
“正好相反。”我说:“她车子里有袜子吗?”
瑟瑞莎回想了一下FBI开的清单,点点头。
“干净的袜子?”我问。
“对。”她说。
“想想苏珊出发时的状况吧。她活在梦魇之中,但不确定状况到底有多糟。她无法教自己相信事态就和她怀疑的一样可怕。说不定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病态的玩笑,或子虚乌有的威胁,虚张声势。但她无法确定。她穿着上班时穿的衣服,黑裤,白衣,奔向邪恶大都市中的未知情境。她很独立,她住维吉尼亚州,和军人相处多年,所以她带了自己的枪。枪大概装在袜子里吧,因为她原本就是用袜子装起枪再收进衣柜抽屉里。她把枪放进包包里,出门了。她卡在车阵中,打电话给对方,也可能是那两个姓侯斯的打给她。她们不听她解释。她们是疯子,又是外国人,不了解这个国家的状况。她们以为她说塞车就像小孩子说他的作业被狗吃了。”
“之后她收到了午夜传来的手机短信。”
“她就换装了。重点是,她有时间换装。她卡在车阵内动弹不得,不能去报警,也不能飙到时速九十英里冲撞电线杆。她被困住了,只能坐在车子里不断思考。最后她做出了结论,她要为儿子报仇。拟定计划,把枪从袜子里拿出来,盯着它看。车后座有件黑色大衣,说不定是去年冬天就丢在那里的。她想穿暗色的衣服,所以就穿了上去。最后车阵动了起来,她抵达纽约。”
“那清单上的迹象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普通人,对她来说策划谋杀跟策划自杀的感觉是差不多的。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当初已经快下定决心了,但还差几步。我太早打扰她了,使她放弃计划,走上另一条路。说不定等她到了五十九街站,心理准备就万全了。”
“少打那仗对她来说比较好吧。”
“她说不定会赢。丽拉原本就预期她从口袋或包包里掏出东西,她可以给丽拉惊喜。”
“她拿着一把老旧的左轮手枪,而对方有二十二个人。”
我点点头。“她当然会丧命,但她或许可以心满意足地上路。”
隔天,瑟瑞莎·李来旅馆找我,说桑森锁定半英里长的目标路段后,纽泽西高速公路局便用橘色路障封锁了那里。三个小时后,他们找到了苏珊的电话,接着很快就在四英尺外找到随身碟。
它被车子压过了,彻底碎裂,无法读取。
我隔天就离开了纽约,往南移动。接下来的两个礼拜,我着了魔似的在思考那张照片到底有可能拍到什么。我做出种种推测,有的和违反回教戒律有关,有的和家畜有关。没在幻想卡林哥谷帐篷内的恐怖场景时,殴打丽拉脸部的记忆会一再从我脑海中闪过。左直拳,骨头和软骨都在我拳头下碎裂。她的脸毁了。这过程不断在我心中重播,我不知道为什么。打她之前我砍了她一刀,后来我还绞死她,但这些细节我几乎都不记得了。也许殴打女人抵触了我潜意识中的价值观吧,那种观念真是一点也不合逻辑啊。
最后,那些影像还是开始淡去了,想像宾拉登以过人的技巧赶羊的画面也开始让我觉得无聊。一个月过后,我什么都忘了。刀伤痊愈的状况很好,留下的疤痕是小小的、白白的:缝针又小又整齐。我的身体变得像教科书插图:这样缝很好,这样缝不好。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伤口缝合草率所留下的那个疤曾救我一命。因果循环,不明人士策划、筹款、发动的贝鲁特汽车炸弹攻击原来在我身上种下了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