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灰烬 3
刚醒的那一刻,我头痛得甚至都开始怀疑人生了。不过这至少证明了我还活着,我在心里暗自苦笑。好不容易才有这么好的一次观测机会,竟然因为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搅乱了。
我虽然一直躺在床上休息,也严格服用各种退烧药,该流的汗也流了不少,但直到目前为止,发烫的地方仍然烫手,甚至连嗓子都哑了。可以说,我的期待完全落空了。
昨天朱庇特走后,吃完晚餐,我就回到了床上,头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睡意,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躺着。昨晚我拉上了窗帘,所以现在甚至连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分不清。我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体绵软无力,毛孔里流出的汗液像是要把我掏空了似的。爬起来去冲个澡,闷热的水汽甚至让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一切都太糟糕了。
昨天听墨丘利说这里有个咖啡间,也许喝杯咖啡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能让这该死的鼻子通个气。打定主意后,我便用最后的一丝力气穿好衣服,扶着墙壁在走廊上蹒跚前进,我甚至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下两条腿的存在。印象中咖啡间应该在金牛座的房间,好不容易找到这里,打开门后,竟然见到了熟人,萨杜恩也在这里。
见到我这不堪的样子后,萨杜恩赶紧起身将我扶了进去,落座后,他责怪我为什么不待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便把什么都实话实说了,再继续这样躺在床上,弄不好都要变成干尸了。萨杜恩让我不要乱说话。不过现在的我确实很缺水分,嘴巴干得不行。在我的再三请求下,萨杜恩还是答应去给我冲一杯咖啡,离去的时候他嘴里还念叨着让我注意这注意那的。
我半躺在软绵绵的扶手椅上,这姿势让我感觉到很舒服。眼角的余光瞥到房间一角,才发现这个房间里竟还有另一个人。玛尔斯,这个家伙我可不怎么熟悉,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许,就这么坐着不动,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玛尔斯坐在窗边,那边光线很好,此时的他正拿着一本看起来很厚的书,双眼紧盯着书页,似乎根本没有在意我。我也只是看了一眼,便继续闭目养神了,直到萨杜恩端着咖啡回来,一共才过了不到五分钟。萨杜恩面前的桌子上貌似也放了一本杂志,他刚刚应该就是在看这个。我问他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萨杜恩便将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推到我的面前。这篇文章的标题是“乌龟还是大象——世界各地区对天地的早期认知”。
文章的标题倒挺有意思,我便看了下去。这篇文章主要介绍了古代世界各国对我们所处的天和地的早期认知,比如古代埃及就有大地女神在冥府支撑着大地的说法。古印度人则认为护持神毗瑟拿,化身成大海龟,海龟的硬壳背上站着三只大象,大象驮着半圆形的大地,大象动一动便会引起地震。海龟又站在作为水的象征的眼镜蛇的身上。半圆形的大地中央是须弥山,太阳和月亮绕山运行,当太阳绕到山后的时候,就是漆黑的夜晚。与之类似的是,古代俄罗斯人认为大地像一块圆饼,被三条巨大的鲸鱼驮在背上,而这三条鲸鱼则漂游在茫茫无际的海洋里。
上面这些都是与神话动物相关的近似于传说的说法,显然都是特别感性的认知,大家一笑置之即可。不过也有其他很多地区,关于天地的认知更为理性。比如中国古代很早就有天圆地方的说法,所谓“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便是这种说法的典型体现。还有古巴比伦人认为宇宙的中央是高山形成的圆形大地,周围环绕着大海,海洋的尽头有高耸的悬崖峭壁,支撑着吊钟形的天空。而大海的尽头有太阳运行的通管,太阳每天从管的东边出来升上天空,下午从管的西边没入管中,晚上则绕过北侧到东边,准备第二天的运作。
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传说更具体一些。在当时的条件下,他们认为大地就像一个巨大的盾牌,它的四周环绕着深不可测的海洋。与我国古代的认识相反,他们认为这个盾状大地的中心是一片浅海,也就是今天的地中海。这片海的四周则环绕着一圈陆地。在这环状陆地的北边是连绵的高山,再往外就是海洋了。
不过自从公元前六世纪毕达哥拉斯提出地球是球体的设想,到亚里士多德通过月食推断出这一点,再到托勒密宇宙学说的建立、哥白尼日心说的到来,直到麦哲伦完成首次环球旅行,人类对于天地的认知才逐渐清晰起来。文章最后总结说,唯有通过理性的思考和科学的证明才能真正发展对一项事物的理解。
我大概扫了一遍,总的来说,这是一篇不错的科普文章。文章内容的各种引用颇为有趣,论述也很详尽,在科普文章中也算得上是中上等。所以读完之后,我丝毫没有掩饰心中对这篇文章的好感,把刚刚所想的全都说给了面前一直等待我看法的萨杜恩。萨杜恩听完也是连连点头。
“其实这篇文章是我写的。”
原来是这样,难怪萨杜恩刚刚这么急切地希望听到我的看法,看来他对于别人对他文章的看法也是颇为重视的。尤其是我这个本来就比较挑剔的人,能得到我的赞赏,想来萨杜恩也是颇为满意吧,这一点从他布满脸庞的那种极度的满足感中便能感受到。
从后来和萨杜恩的继续聊天中,我才了解到,原来他尝试写作这种科普文章也有一段时日了,不过这还是他正式刊登的第一次。虽然有些方面还不如墨丘利这种老牌的科幻科普都能驾驭的双料作家,但这种写作严谨的态度及风趣幽默的语言倒也是一大特色。而且为了写这篇文章,他一定查阅了很多相关资料,也花费了不少工夫。我本来还想说些继续努力加油之类的话,可话还没出口,就被泼了一盆冷水。
“如果你只能写出这种浅显幼稚的文章的话,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坐在窗边默默喝咖啡的玛尔斯。我感到好奇的是,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不过还没轮到我说话,我一旁的萨杜恩已经坐不住了,他看起来很是生气,接连质问玛尔斯为何要说出这种话。
玛尔斯看向了我们这边,眼神颇为犀利。“从开篇到结尾,都是错的。”
我好不容易按住气得差点儿跳起来的萨杜恩,玛尔斯像是没看到的样子,继续平静地陈述自己的观点。他先是提到了中国,其实光是在中国古代,关于天地结构,就至少有盖天说、宣夜说和浑天说这三种说法。光是这第一种盖天说,也有很多流派,南朝梁代祖冲之之子祖暅在其所著《天文录》中便提道:“盖天之说又有三体:一云天如车盖,游乎八极之中;一云天形如笠,中央高而四边下;一云天如欹车盖,南高北下。”
图3 盖天说示意图
另一种说法浑天说是我国古代最为重要的关于天地结构的学说流派。汉代张衡在其《浑天仪注》中便提道:“浑天如鸡子,地如蛋中黄,孤居于内,天大而地小。天之包地,犹壳之包裹黄。”在浑天说中,天是圆的,和大地一起浮在水上,日月五星绕地旋转。这其中关于星辰运转的思想其实已经和托勒密的宇宙学观颇为形似。
此外还有宣夜说,这是当时比较小众的一种说法,由晋代郄萌所起。《晋书·天文志上》记载了郄萌引述其师的说法:“日月众星,自然浮生于虚空之中,其行其上,皆须气焉。”这是宣夜最早的一种说法,不过若论其源流,早在庄子时代,其《逍遥游》中便有类似的论述:“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宣夜说打破了盖天说天形如车盖、浑天说天为球壳的说法,描绘了日月星辰处于无限空间之中的图景,和我们今天的宇宙思想已经很接近了。
图4 浑天说示意图
在玛尔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萨杜恩情绪上的变化,他对玛尔斯似乎没有刚开始那么敌视了。也许是因为面子问题吧,他还是稍稍反驳了一下。可这种反驳在玛尔斯接下来的话语面前,则显得更加无足轻重了。
原来萨杜恩关于古埃及和古印度的说法,也只是片面的。古代埃及有很多部落,其中流传的关于天地结构的说法就有很多版本。最主流的传说就是萨杜恩所提及的这个大地女神。传说中,大地是男神西布,天空则是女神吕蒂。最初,吕蒂和西布紧密相连,静止在原始的混沌之水中。在创世之日,大气之神从原始水中出现,他把天神吕蒂承托在上,吕蒂为了支撑自己而伸开双手、叉开双腿,于是她的四肢成了天宇的四根柱子,而西布的身体则成了大地。这个版本的绘画甚至在现代出土的木乃伊棺木上都能看到。
而古埃及人的另一种创世神话则跟我们中国的“天圆地方”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认为天是一块平坦的天花板,四方各有一个天柱支撑,而星星是用铁链悬挂在天上的灯;大地则是一个方形盒子,方盒的底略呈凹形,而埃及就处在这凹形的中心;在方盒子的边沿围绕着一条大河,尼罗河也只是这条大河的一条支流;在河上有一条大船,它载着太阳往返于东方和西方,使大地形成黑夜和白昼。
古印度也是因为部族众多,所以各种传说很多。而且由于这里诞生的两大宗教——印度教和佛教的影响,其关于天地结构的说法也很不同。在印度教中,梵天是印度神话中世界万物的创造者,他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盘古。印度神话认为,梵天从金蛋中破壳而出,蛋壳分为两半,变成天和地。而佛教宇宙观主张宇宙系由无数个世界所构成,一千个世界为一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合小千、中千、大千总称为三千大千世界。每一世界最下层系一层气,称为风轮;风轮之上为一层水,称为水轮;水轮之上为一层金,或谓硬石,称为金轮;金轮之上即为山、海洋、大洲等所构成之大地;而须弥山即位于此世界之中央。日月星辰的隐现,均为须弥山遮挡的缘故。
听完玛尔斯的这番解释,我真的是叹服了。这么说来,萨杜恩那篇文章中所提到的知识,确实是有些浅显和片面了。此时的萨杜恩也完全没了刚开始的得意,甚至连一丝生气都提不起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鼓了鼓劲,萨杜恩苦笑着看了我一眼。这时玛尔斯站了起来,将喝完的咖啡杯简单用水冲了冲,似乎是想要离开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玛尔斯刚刚手中一直捧的那本书,好像是关于中国古代天文学研究的。
“能跟我们讲讲吗,这本书?”我指了指玛尔斯手中拿的书。
本来已经准备离开的玛尔斯,在听到我的这句话后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见我颇有兴趣的样子,他想了想,又回去坐下。在玛尔斯的讲述中,我们才知道,原来中国古代已经有很多诸如王充、张衡之类优秀的天文学家,他们的很多著述甚至领先世界其他地区几百年。当然,在高倍的天文望远镜发明之前,天文学家只能通过肉眼丈量世界,臆想的成分不可谓不多。不过,正是在这种一次次的创建、辩论、推翻到再创建的过程中,天文学才得到一次次的发展。
比如在传统“盖天说”的论述中,“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有人曾以此问于曾子,曾子曰:“如诚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这段话的意思很简单,不过此中提出的关于盖天说的问题却颇为尖锐。曾子认为天圆地方,就不能理解为天是半球形的,地是正方形的。如果半球形的天正好覆盖住方形大地的四边,方形大地的四个角则没有天;如果半球形的天正好覆盖住方形大地的四角,东西南北四处的天下则无地。对此,曾子给出的解释是:“夫子曰:天道曰圆,地道曰方。”这是把天圆地方的说法哲理化了。
西汉末年,扬雄等人对于早期盖天说的不合理性,则有了更加深入的讨论。扬雄原是信奉盖天说的,并且还颇有研究,他想将自己的著述流传于世。他的好友桓谭则是主张浑天说的,所以责难于扬雄。桓谭的大概意思是,春秋分时,太阳在卯时出酉时入,昼夜长度相等。如果按照盖天说的说法,太阳是绕着北斜的极轴旋转,太阳运行的轨道也应该在偏北的方向。所以在太阳绕行一周期间,人眼所能见到的时间应该短于看不见太阳的时间,也就是说夜长于昼,这与实际情况明显不符。对此,“子云无以解也”。
图5 盖天说悖论
此后又发生了一件事,冬日傍晚,桓谭和扬雄待召时,坐在白虎殿西侧取暖,这时太阳光线从西南方投向东北方。可是过了不久,太阳就在西南方向落山,照不到他们了。对此,桓谭说:如果依盖天说,太阳光此时应该还可以照得到我们,因为此时在西南方向的太阳还应该继续向偏西运行,阳光应该投射到东北偏北的方向,而不应该就此落山而照不到我们。扬雄听后,觉得很有道理,回去之后“立坏其所作”关于盖天说的文章,之后又提出了著名的“难盖天八事”,对我国古代天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之后,玛尔斯又讲了一个我们很熟知的故事,小学课本上就已经学到过的“两小儿辩日”,此故事两汉之际便流传于世。《列子·汤问》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问其故。
一儿曰:“我以日始出时去人近,而日中时远也。”
一儿以日初出远,而日中时近也。
一儿曰:“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
一儿曰:“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
孔子不能决也。
两小儿笑曰:“孰为汝多知乎?”
两小儿分别以“远者小而近者大”和“近者热而远者凉”为依据,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关于这个故事,我国古代天文学者也有过颇为精彩的解答。比如东汉王充在其著作《论衡》中便提道:“日中时光明故小,其出入时光暗故大。”意思就是白天时天空很亮,所以看起来太阳就很小;而早晨傍晚的时候天空很暗,所以太阳看起来就很大。这种日面的视大小与天空背景明暗有关的想法,已经十分科学了。
此外,南朝梁著名的数学家祖暅则认为:“视日在傍而大,居上而小者,仰瞩为难,平观为易也。”这里他强调了平视或仰视对于太阳视大小的影响。现代科学中,这种看法虽然有一定道理,但大气折射消光作用的影响则更大一些。
关于太阳引起的冷热变化,祖暅也有比较精到的看法:“远日下而寒,近日下而暑,非有远近也。”也就是说,祖暅认为太阳并无远近变化,冷热取决于太阳的斜射或直射。“远日下”的时候太阳属于偏射,温度低;“近日下”的时候太阳属于直射,温度高。这只是关于一天之中冷热变化的一种原因。而明代的《草木子·管窥》则给予了补充:“日初出时,见日大宜当热而尚寒凉者,阴凝而阳未胜也;日中时见日小宜寒凉而反渐热者,阳积而阴已消也。”热量是个积累的过程,并且显示在温度的变化上,这就导致了中午的温度要比早上高。
除了这些,玛尔斯还谈到了许多十分有趣的事情,这让我在对玛尔斯的博学感到佩服的同时,也对中国古代的天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天下午我们三人交谈了许久,直到临近晚餐的时候才散去。
虽然还在发烧,头也时不时地疼上一阵,身体似乎在抗议我的胡作非为,不过那天我十分高兴,晚上也有了一些食欲,不光把维纳斯为我精心准备的小米粥喝了两大碗,连我最爱的乌鸡汤也喝了很多。众人似乎也觉得我应该快好了,但之后我却为自己的鲁莽行为付出了代价。那天晚上,我上吐下泻了很久,直到很晚才真正睡去,上床的时候,我连自己是否活着都已经不知晓了。
在我半梦半醒时,脑子里不时闪过一个很亮的点,这个亮点忽远忽近。直到它靠近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是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