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猫 2

片山急匆匆赶到T酒店大厅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十五分。

没等他四下寻找,刈谷立子就从沙发上起身,喊了一声:“片山警官!”

“对不起,我来晚了……”

“哪里。百忙之中还麻烦您到这里来,实在不好意思……”

寒暄到这里,一切顺利,然而接下来就跟往常一样,片山像被石头堵住了喉咙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刈谷立子今天穿了身时髦的淡蓝色套装,她的青春活力与女性韵味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魅力四射,让人一看就无法移开目光。

“一边吃晚饭一边谈怎么样?”立子笑着对片山说。

“嗯,嗯……好啊。”

“已经预订了地下餐厅的位子,如果您方便……”

“啊……”

即便是有恐女症的片山,这个时候也想说上几句俏皮话。可惜他既不是唐璜也不是卡萨诺瓦,一句甜言蜜语也讲不出来。

二人进入安静的英式餐厅,在靠里的位置上坐好。片山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问道:

“那个,您最近还好吧?”

这家伙,没拿“敬启”这种敬语做开场白还算有救。

“嗯,伯母去世后,虽然有点精神恍惚,不过已经没有大碍。”

“那就好。”

“片山警官还好吧?”

“啊,托您的福。”

两人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寒暄语。侍者拿了菜单来,片山赶紧张罗着点菜,点完之后总算觉得放松了点。

“唉,说起来今天真是狼狈不堪。”

“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于是片山把自己被三个女人接连控诉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当然了,我从来没做过这些事!”

“这一点我知道。不过真是奇怪啊。”

“我完全服了这些人,可又不记得曾经得罪过谁。”片山又开始不停地叹气。

立子冷不丁来了一句:“对了,如果说——”

“嗯?如果说什么?”

“这一系列的事,说不定都是那个人暗中策划的……”

“那个人?”

“石泽常夫。”

“你是说你表兄?”

“嗯。”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恨我?做这些事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是想要妨碍我们的婚事吧。”

“原来如此。”片山点点头作恍然大悟状,马上又觉得不对,“——呃,婚事?谁的婚事?”

“我们的。”

“你……你和——和谁?”

“当然是我和片山警官。”

立子干脆地回答道。


“后来呢,卫星城没再发生什么事吗?”

“什么?什么事?”

“那个,之前不是发生了很多危害儿童的案子吗?”

“哦,你说这个啊。我想想——好像真没有。”

“那就好。上野的女儿怎么样了?就是叫绢子的那个。”

“唉,父亲整天被人说是杀人犯,日子肯定不好过,据说要搬走。虽然现在还没搬,不过白天在家也总是拉着窗帘……”

“真可怜。”

“林田倒是经常露面……”

“就是之前那个巡警?两个人都还年轻,以后去其他地方重新开始就好了。”

“是啊。”

晴美微笑着说:“再来一杯怎么样?”

“不用了,已经酒足饭饱。今天真是承蒙款待。”

“味道还好吗?”

“再好不过了!”

晴美一边笑着一边说:“你可真会说话。”

“本来就是最好的,不实话实说怎么行?”石津坚持道。

“那我就真信了。”晴美说着,突然又想起来,“对了,你见过那些猫吗?”

“猫?什么猫——”石津一听,身子不由得一震,蜷起了身体。

“啊,抱歉,我还以为你已经不那么怕它们了呢。”

“慢慢会习惯的,冷不丁被问到还是有点……”石津故意夸张地说,“要说猫……啊,是之前被杀的石泽常代养的那些吧?”

“是啊,不是有将近十只不见了吗,后来找到了没有?”

“这个……没听说找到。可能是我没好好打听。”

“那可不是一只两只,应该很好找。”

“说的也是。下次见到轮班的巡警,我再问一下吧。”

晴美垂下眼睑:“我一直忘不了……琴浑身是血地跑到路上那恐怖的一幕。好好一只白猫居然变成了红色,眼睛亮得可怕……琴也不知去哪儿了,难道是为主人殉葬了吗?还是在卫星城边上的林子里流浪?简直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啊!——喂,福尔摩斯,你是怎么想的?”

福尔摩斯本来蜷成一团像是在打瞌睡,被晴美这一唤,睁开了眼,缓缓立起身子坐起来,抬头望着晴美。

“怎么了?刚才吃饱了吧?哦,这副样子也不像是饿了。你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是不是?是关于那些猫吗?”

福尔摩斯轻轻闭了闭眼,又睁开。这简直就是传说中狐狗狸占卜的肯定应答。

“果然如此,我也感觉到了。猫公馆的老夫人被杀以后,十一只猫也一起被杀……剩下的猫就藏起来了。虽说‘凶手’已经死了,但那是真正的凶手吗?我总觉得这个案子没有结束,威胁孩子们安全的凶手也没有抓到……福尔摩斯,你也是这样想的,是吗?”

福尔摩斯又闭了闭眼,然后睁开。

“是吧?看来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假如那个上野并非凶手……知晓真正凶手的,只有那些逃走的猫!它们可能会找凶手报仇,没准儿连那些被杀死的猫咪也会变成妖怪现形。十一只猫妖……”

突然,福尔摩斯转向玄关,尖锐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某个柔软之物飞速穿过屋子,向玄关的方向奔去。晴美知道情况非同一般,站起来喊了一声:“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朝着门槛又尖叫了几声。晴美赶紧跑到门口,一边问“有人在吗?”一边打开了门。

走廊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福尔摩斯飞奔出来,却不往外追,只是在门前来回徘徊,仿佛在仔细寻找着什么。

“福尔摩斯,怎么样?有什么线索——”晴美一边问,一边蹲下身子查看。突然间她哎呀叫出声来——“这是什么东西?这里太暗了。”

走廊上似乎残留着脚印一样的痕迹,黑暗中看不清楚。晴美向屋子里喊了一声:“石津警官!麻烦你把厨房墙壁上挂着的手电筒拿出来给我,好吗?”

——没有人回答。

“石津警官……”晴美一边喊一边回头查看,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见石津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你这是怎么了?”

晴美急忙进屋,使劲摇晃着石津的身体。石津低低呻吟了一声:“唔……”他好不容易睁开眼,借着晴美的搀扶坐起身。

“怎么了?你还好吧?”

“嗯……好像还活着。”石津回答,不过听声音还是有点不对。

“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晴美你……讲了很多猫妖的事……福尔摩斯又尖叫了几声……我就晕了过去……”

晴美不知是放下心来还是惊得呆住,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石津有些恼火地看着晴美。

“抱歉。对你来说,连猫妖之类的词都是禁忌啊!刚才跟福尔摩斯说着说着就忘了这回事,以后再也不会啦。”

“不是的……是我太没用了……”石津垂头丧气,“这样一来,又会被你嫌恶……”

“说什么呢!快点打起精神来,走廊里好像有些异样,你带着手电筒过来吧。手电筒在厨房墙壁上挂着。”

“嗯,知道了。”石津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按照晴美所言取来手电筒,“在哪里?”

“就是这里。看,好像是脚印之类的东西吧。”

石津用手电筒一照:“好像不是人的脚印,难道是狗吗?”到底恢复了警官本色。

“仔细看。这边是福尔摩斯的脚印,很像,肯定是猫的脚印。”

“猫……猫的?”石津警官的脸又变得煞白。

“喂,你还好吧?”

“还好,只是脚印的话,我还能坚持得住……”

“——看来是上台阶走掉了。”

“好像是——是哪儿来的野猫吧。”

“所以福尔摩斯才叫起来?真是吓人一跳。”

“可不是嘛。”石津终于恢复了笑容。

“偏偏在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来……”

晴美用手电筒打着光,循着脚印下了台阶。一到外面,地面上的脚印杂乱交错,只能放弃寻找回到屋里。

“啊,真是奇怪的夜晚啊。”

石津这么说着,心里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晴美坐下来,突然四下张望着问了一句:“哎,福尔摩斯呢?”

福尔摩斯已经在里边的屋子角落里蜷成一团。

“这家伙,把人搞得手忙脚乱,自己却在这儿享受呢。”晴美苦笑。突然电话铃声大作。

“没准是哥哥打来的。”晴美一边拿起听筒一边对石津说,“要是我告诉他你还在这里,哥哥肯定又要担心……喂,您好,这里是片山家。”

“请问片山警官在吗?”一个男声问道。

“您是要找我哥哥吗?很不巧,他现在不在家……”

“您是片山警官的妹妹吗?我是之前跟您见过一面的林田……”

“是您啊,有什么事吗?我哥哥一时半会儿好像回不来。”

“是吗?我有件事想找片山警官商量一下……”

“嗯,不过石津警官倒是在这里……”

“那太好了!请让石津警官接电话吧!”林田即刻应道。石津接过晴美递过来的电话。

“嗯,你说什么?哦,然后呢?”

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石津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好,我马上就回去。”说着放下了听筒。

“怎么了?”

“他说那个女孩失踪了。”

“哪个女孩?……你是说绢子吗?”

“嗯。据说两个人出去吃饭,回去的路上绢子说要去附近办点事,然后就一去不返,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

“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可能是跟谁聊天耽搁了吧,女人不是经常这样吗?”

“可不是嘛,我以前也有过。”晴美微笑,“不过,让男朋友一直在家等着,这也不太对。”

“也是,让你这一说……”石津歪着头说,“无论如何,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是吗?那接下来去绢子那里看看吧。”

“嗯,我这就去。今天真是承蒙款待。”

“哪里。”晴美开了门,“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不用,我的车就在下边……”

“那辆跑车?”

“嗯。因为这辆车,总被警局那些家伙嘲笑……”石津挠挠头,其实心里乐开了花。走下台阶后,他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只见福尔摩斯窜过石津的脚,跑下楼去。

“福尔摩斯!你要去哪儿?”晴美也快步下了台阶,“又跑哪去了?都这么晚了,真奇怪。”

晴美在路上找了半天,看到不远处石津的跑车,车旁边蹲着的竟然是……

“啊呀,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一副“快上车”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坐着。

“怎么回事?你要上车一起走吗?”

福尔摩斯拉长音喵了一声,前爪扯着晴美的裙边。

“哎呀,放手,这件裙子可贵啦!”晴美慌忙退后一步,“你是让我也上车?”

福尔摩斯又喵地短叫了一声表示应答。

“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蹊跷……反正哥哥回来得也晚。石津警官!”

“嗯?”石津赶过来,看见福尔摩斯也在,吓得停住了脚步。

“福尔摩斯的样子好奇怪,肯定有什么问题。能带我们一起去吗?可能又要出什么事。”

“去卫星城是吗?”

“嗯,方便吗?”

“这……这倒不要紧……”石津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事后请务必跟片山警官说明事由,别让他记恨我。”


“原来如此……那么拜托了信用调查所来调查我的,正是您去世的伯母?”

“没错。出事前片山警官见过我的伯母吧?”

“嗯,也算是……”

那是在第一次去石津家回来的路上,在车里见过而已。等片山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子便微笑着答道:“还有这样的事。的确是伯母的风格啊,那会儿应该是第一次见片山警官吧。”

“……本人荣幸之至。不过我们根本没说过话,她应该连我是谁都不清楚。”

“但那位石津警官是负责卫星城管辖事务的吧?伯母肯定向他打听了不少消息。”

“啊哈哈哈。”虽然不算坏事,可对片山来说仍然十分意外。

“那么,看了调查所送来的报告,您的伯母就想让我跟您结婚,是吗?”

“嗯。伯母在被害当天叫我过去,正是为了这件事,本来是要向我提起你。”

“不过……呃,太不可思议了!”片山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那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伯母留了书信给我。”

“啊,信?不是说把您叫过去当面说吗?”

“嗯,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伯母似乎有预感,知道自己也许会出意外,留给我的信是在保险柜里找到的。”

“保险柜里?”片山反问,“的确很奇怪啊。”

“是啊,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似的。”立子似乎不太当回事,可片山怎么都搞不懂。就算不想让人看到,也不至于锁到保险柜里去吧,这事实在非同寻常。

片山之所以纠结于此,是因为石泽常代似乎早就感觉到自己可能被杀。可是上野应该是偶然间不请自来地到猫公馆去,才杀害了常代老夫人。如果老夫人知道自己会被杀,于是写了遗书锁在保险柜里,那就跟上野一时冲动实施罪行的推理相悖……

“能让我看看那封信吗?”片山问道。

“当然可以。我今天特意带着信来,就是想请您过目。”立子打开手袋,在里边翻找着。“哎,怪了……”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怎么了?”

“信找不到了!……明明放到包里了。”立子一脸无奈地歪着头,“我真的放进来了!”

“是不是拿错包了?我也经常在换西服的时候把公交月票什么的留在原来的衣兜里。”片山说,就好像他有多少套西服似的。

“嗯……出门前想到要搭配衣服,确实换过一次包。不过包里的东西应该一起换过来了。”

“想必还在原来的包里吧。”

“是吗?……不会被谁偷走了吧……”立子紧紧盯着片山,眼波闪耀,十分迷人。

片山从不曾被女人如此盯看过,骤然觉得全身都在发抖:“不……不会有这种事吧?”

片山心旌荡漾,却极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立子接着说道:“我出门前照了照镜子,发现包和衣服颜色不太协调,就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对了,想着要把这个包放到亮的地方擦好,就进了起居室……这期间,之前那个包已经装好了东西放在门口。前后不过五分钟左右……”

“您这么在意这件事,记得真清楚啊。”

“是啊……片山警官。”

片山又是紧张得浑身一震。以前极少有女人这么认真地喊过他的名字。

“呃,怎么了?”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立子低头看着桌子,一直明朗活泼的声音低沉下来。

“害怕什么?我吗?”

立子睁大了眼睛:“不是,我是喜欢你的!”

片山瞬间头昏眼花,眼前立子的脸像失焦的镜头一样模糊。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只听见立子的半句话:

“能不能麻烦您……”

究竟说了什么?片山清了清嗓子,正想说——“不好意思,我没听到刚刚您说什么……”

刚要开口,突然被立子柔情脉脉地握住了手,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哽住了。

“拜托了!——可以吗?”

被人如此热切地注视着……唉,片山刚刚想说的“请您再说一遍”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要是让对方觉得自己没好好听人家说话多不好,可是明明什么都没听到,要答应还是拒绝,该如何作答呢?

立子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片山——好吧,片山终于下定决心:大概不可能是“借我一百万”或者“跟我一起去死”之类的请求。

“好的,我知道了。”片山点头。立子脸上立刻洋溢出笑颜。

“太好了!这种事,我也不知该不该恳求您,心中犹豫了好一阵子呢。”

片山担心起来,看来事情肯定不太好办,可他又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一边暧昧地讪笑着,一边勉强地低声说:“没关系……”接着侍者上菜了。片山松了口气:“我们边吃边聊吧。”

“嗯,一放下心里的包袱,就觉得肚子饿了。”

立子像小学生一样兴高采烈地说,神情是那么天真无邪,那么可爱——丝毫看不出曾经在少年感化院待过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她还保留着一点纯粹的品质,是那些为谋生而变得八面玲珑的年轻人所不具备的一种品质。

立子小口啜饮着热汤,一脸满意地说:“真好喝!”她的眼神触到片山的视线,莞尔一笑。

片山为了回应,也勉强挤出一个快要抽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