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

扫视着街道,铃木想起了昆虫。明明已是夜晚,街道却并不昏暗。不但不昏暗,还很喧嚣。华丽的霓虹灯和路灯交相辉映,到处都挤满了人。花花绿绿的蠕动着的昆虫——眼前的景象让铃木感到不快,他想起了读大学时教授说过的话。那是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听到的。

“个体和个体之间如此近距离生活的动物真是不可思议。人类不像是哺乳动物,倒是更接近昆虫。”那个教授表情夸张而又肯定地说道,“蚂蚁,或者是蚱蜢之类。”

铃木接过话。“我在照片上看到过企鹅群居生活的样子。那企鹅也是昆虫吗?”他这么一问,那个教授立刻满脸通红地怒斥道:“不准提什么企鹅!”

接着铃木又想起了大约两年前去世的妻子。她很喜欢听铃木讲起那件事情。她常笑着说:“这种时候,你就乖乖地说‘老师说得真对’不就没事了?”确实,每当她听到“你说得真对”这种话的时候,总会露出满足的表情。

“发什么呆呢,赶紧塞进去啊。”比与子在后面一催,铃木才回过神来。他摇摇头,将头脑里关于亡妻的记忆一扫而空,把面前的年轻人朝里面推了推。年轻人顺势倒在了车后座上。

这是一个金发高个男子,正在昏睡。上身的黑色皮衣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的黑衬衫,黑底,小虫子形状的花纹。没品位。不管是衬衫还是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男人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也是铃木好不容易塞到车里的。黑色长发,黄色外套,大约二十出头。她也闭着双眼,嘴巴微张,靠在椅背上熟睡。

铃木将年轻男人的双脚塞进车里,关上车门。这可真是个体力活,他不禁叹了口气。

“上车。”比与子发话道。铃木于是打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

车停在藤泽金刚地铁站最北边的出入口旁边。眼前是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

夜里十点半,虽然不是节假日,但地处新宿附近的这里晚上要比白天热闹得多,行人络绎不绝。这些人在车周围走动,大概有一半都喝了酒,还有一半看上去是清醒的。

“很简单吧。”比与子很平静。雪白的皮肤散发出陶瓷一般的光泽,在车里也看得鲜明。茶色短发将将能盖住一点点耳朵。或许是单眼皮的关系,表情看上去很冷漠。鲜红的唇膏非常显眼,白色衬衫的领口敞开着,下身的短裙大概到膝盖上面。虽说跟铃木一样二十七岁,可在她身上时常可以让人隐约感受到一种更年长的、称得上老奸巨猾的气息,一眼看上去便是个贪图享乐的女人,可铃木怀疑真实的她或许更有头脑、有教养。她蹬着黑色高跟鞋的脚正踏在刹车上。穿着这样的鞋子居然还能开车,铃木很是佩服。

“有什么简不简单,我只不过是把他们弄上车。”铃木感到一丝紧张,“只不过是搬运一对正在昏睡的男女,把他们弄上车而已。”他心想,其他事情可跟我无关。

“这种小事就害怕,将来可成不了大器。你的试用期也快结束了,这种事情也该习惯习惯了。”驾驶座上的比与子有些不快,“不过,你也没想到我们居然会这样把这些年轻人弄走吧?”

“是啊。”铃木嘴上应着,内心其实并不觉得有多意外。从一开始,他就没觉得这个公司是什么正经地方。“‘Frulein’在德语里好像是‘千金’的意思吧。”

“懂得还挺多嘛。没错。公司名字好像是寺原亲自起的。”

听到比与子口中说出的那个姓氏,铃木坐直了身子。“是那个父亲?”他确认道。那是公司的社长。

“那还用说。那个蠢儿子哪能给公司起名字。”

也是,铃木应声的同时,觉得一股黏稠的赤褐色思绪正从体内喷涌而出。

每当想到那个蠢儿子——寺原的长子,铃木都会这样。他拼命地压抑着情绪。妻子死后的这两年,他唯一学到的,可能就是如何压抑这种不知该称作愤怒还是仇恨的莫名躁动的情绪吧。

“真没想到,一家叫作‘千金’的公司,居然是靠蚕食女人来赚钱。”

“意外吧。”比与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用了一种夸张的语气。虽然跟铃木同岁,但她早就进了公司,已有了相应的职位。就是她在这一个月里,教会了被临时雇用的铃木如何做事。

这一个月,铃木所做的就是在步行街上寻找合适的女性进行推销。他专注于跟走在繁华街头的女人们打招呼,跟她们套近乎,跟她们说话,即使会被拒绝、被无视、被咒骂。当然,大部分的人都不搭理他。这种事并不需要诀窍、努力、钻研或技术。即便被鄙视、被警惕或者被避开,不停地打招呼说话就是唯一的方法。一天总有一个人,一千个人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对他的话感兴趣。遇到这样的人,就带她们去喝茶,开始给她们介绍一些化妆品或者健康饮料。阿谀奉承也好,一派胡言也好,总之要一本正经地摊开宣传册告诉她们:“效果不是马上就有的,但是只要坚持一个月,就会有显著的变化。”宣传册上罗列了很多彩色印刷的图表和数据,比与子曾经告诉过他,上面“一句真话都没有”。

容易骗的女人当场就会签合同,而另外一些则会丢下一句“我考虑考虑”便要离开。她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如果听口气感觉还有希望,铃木就跟踪她们到住处。接下来会有更难缠的特别小组开始进行违法的推销活动。他们会冲进民宅,赖着不走,用一种近似软禁的方法拿下合同。听说是这样。关于这些,铃木也只是听到过一些传闻。

“到今天你也干了一个月了,该考虑下一步了吧。”大概一个小时之前,铃木听到了这句话。

“下一步?”

“你也不打算一辈子就这么跟过路人搭话吧?”

“那倒也是。”铃木不置可否地回答。

“今天就干点特别的。接下来有人愿意跟你去喝茶的话,我也一起去,记得叫我。”

“那么简单就能叫住人,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经历,铃木苦笑道。

可是,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还不到三十分钟,愿意听铃木瞎掰的年轻人就出现了。就是正躺在车后座的这对男女。

首先是女的表现出兴趣,她用一种随意得近乎绝望的口气问旁边的男伴:“你说,我如果再瘦一点,是不是就能去当模特了?”

男人则很有男子气概地当即肯定道:“当然,绝对是模特。”

铃木通知比与子之后,就把两人带到咖啡店,接着像往常一样开始介绍商品。不知是防范心不够,还是智慧和经验不够,这对年轻男女竟然听得兴致勃勃。铃木稍微夸两句,他们便两眼放光,盯着宣传册上的图表一个劲地点头。

这样毫无防备心好吗?铃木看着眼前的两人,甚至有些担心他们的将来。他想起了两年前自己还是个老师的时候。一些关于自己曾经教过的孩子们的记忆唐突地浮现在脑海里。不知为何,首先想起的,竟是那个平时表现不好的孩子。“老师,我可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铃木首先想起了他说这句话时的声音。那孩子是他负责过的最后一个班里的,平时上课时总是表现不好,同学们也对他敬而远之。忽然有一天,他却因为在街上抓住了小偷而得到表彰。他说“该出手时就出手”时,脸上掺杂着害羞和骄傲,朝铃木笑了。接着他又说:“老师,你不会不管我的吧。”表情像极了小学生。

想到这里,铃木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翻着宣传册、青春痘还未褪去的男孩竟有点像那个学生。他们显然不是同一个人,但不知为何竟有些相似之处。那个学生的父亲是个建筑工人。他一心不愿接父亲的班,可能早已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吧,铃木想。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比与子正站起身来要求给咖啡续杯。平时她不会这样。铃木侧目观察,发现她正在吧台给杯子做手脚。他推测应该是下了什么药。

不一会儿,年轻男女的眼神开始浑浊,小鸡啄米似的打起盹来。女的说:“人家都叫我黄,他叫作黑。是绰号哦,绰号。所以我总是穿黄色外套,他就穿黑色。”说完又小声道,“奇怪,怎么这么困?”便睡着了。男的在旁边说:“结果我的头发是黄色的,你的却是黑的啊。”说完这毫无意义的话后又嘀咕了一声“哎呀”,便也睡了过去。

“好了,带他们上车。”比与子说。于是铃木开始依次将两人搬上车。

“这种傻乎乎的年轻人,如果处理得好,也可以用来赚钱。”她百无聊赖地说道。

铃木觉得有些沮丧——我的那些学生是否也是这样呢?“还不走吗?”他指着自动变速箱的排挡杆问。

“走?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不是要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吗?”

“平常的话是,”比与子的声音变得锋利起来,“今天不一样。”

一种不祥的预感让铃木背后的汗毛直竖。“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今天得试探试探你。”

“试探什么?”铃木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要开始颤抖了。

“你被怀疑啦。”比与子的口气听上去不像是怜悯,似乎欣喜的成分更多一些。

“为什么我要被怀疑呢?”铃木咽了口唾沫。

“觉得你可疑,理由有很多,”驾驶座上的比与子又露出不快的表情,“我们公司啊,多疑得变态。”

“作为一个公司来说,倒是比无论什么都相信来得正确。”

“你给人的感觉很正派。我还没问过呢,你来公司之前是做什么的?”

“教师。”铃木答道,他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初中老师,教数学的。”

学生们的脸庞又下意识地出现在脑海里。这次,这些学生的脸上全都布满了困惑、同情和烦躁。对了,这些是出席了亡妻葬礼的学生们的脸。

“我就说吧。你啊,就是给人这种感觉,所以就被怀疑了。气质太不像了。你说,教初中生数学的老师特意跑到我们公司来,不光这样,还尽做一些诈骗年轻人的事,这可能吗?”

“可不可能不知道,至少我是这样。”

“绝对不可能。”

是的,其实是不可能。“你可能不知道,现在不景气,找工作可是很难的。所以,我一听到这个公司,‘千金’,在招临时工的消息,就来应聘了。”

“撒谎。”

“真的。”的确是谎话。是铃木自己主动去打探消息,才知道“千金”这公司的存在。

铃木发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开始起伏。这不是聊天,是审问。

目光望向窗外。左边的酒店门口的喷泉前聚集了一群年轻人,看上去无知而嘈杂。他忽然觉得,那里或许也有自己已经堕落了的曾经的学生。

虽然十一月才刚开始,可道路两旁的树木、高楼的巨大广告牌上已经挂满了圣诞节的装饰。车辆的喇叭声、年轻人的尖叫声,所有的喧嚣似乎都随着路边抽烟者口中的烟雾在空中飘浮。

“你应该也知道我们不是什么正当公司,不过你知道到底不正当到什么地步吗?”比与子悠然的口气和绕着圈子说话的方式,让她的问题听上去有种奇妙的感觉。

“什么地步?这倒是难倒我了。”铃木的脸颊抽搐着,歪起头道,“不过我猜测……”

“猜测就行,你说说看。”

“搞不好,我推销的恐怕不是什么健康食品,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带有依赖性的药物之类,嗯,如果用你的方式说就是……”

“不合法的?”

“对,就是那个。”

这一个月里,铃木见过几个服用“千金”商品的女人。每个人都双眼充血,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她们当中大部分人都用一种十分迫切的口气要求:“赶快,把货发过来啊!”她们皮肤干枯,深陷在喉咙干渴的痛苦之中。那不像是正在减肥的年轻人,更像是药物中毒的患者。

“答对了。”比与子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又不是猜谜,铃木的脸色很难看。“不过,这种在大街上拉客的方式真的有效吗?上钩的人也有限,付出的努力跟得到的成果似乎不成正比啊。”铃木说话的同时心里却想,我才没必要替“千金”的经营方式担忧呢。

“没问题。有时候我们会骗得更彻底。”

“彻底?”

“比如,在一个大场馆里开一次美容宣讲会,让女人们都去听。搞出大甩卖的架势,大量地出售商品。”

“这种做法还有人会上当吗?”

“有一大半都是我们的托儿。如果有五十个人参加,差不多四十个都是自己人,她们会争先恐后地跑去争抢商品。”

“这样就会引得其他人上钩?”以前似乎听说过有人用这种方法向老年人恶意兜售商品。

“你知道‘剧团’吗?”

“剧团?在剧场里演戏的那种?”

“不是。是我们业界里的‘剧团’。”

她说的是怎样的业界,铃木一点头绪都没有,应该是聚集了很多危险而非法的从业人员吧。铃木越想越觉得滑稽,那些不法分子互相招呼时总喜欢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称。

“这个叫‘剧团’的组织,总共有多少人不清楚,召集了各种各样的所谓演员。只要有人找他们做事,不管是扮演什么角色他们都接。以前横滨的一个保龄球馆里发生过一起外务省官员被杀的案子,你知道吗?”

“课本上好像没有教。”

“当时,保龄球馆里所有的客人都是‘剧团’成员,在场所有人都是共犯,只不过外界都不知道而已。”

“那又怎样?”

“我们公司也会去找那些家伙,让他们来我们的推销会。就是找他们替我们当托儿。”

“还真是个互帮互助的业界啊。”

“唉,不过,最近公司跟他们有点过节。”

“过节?”

“就付不付钱的问题吵起来了。”

“哦。”铃木并不感兴趣,随声附和着。

“另外我们还有器官生意。”

“器官?”

“心脏啊,”比与子按下空调开关,好像那就是她口中所说的器官一样,“肾脏啊。”她伸手将调节温度的滑块拨到了右边。

“哦,人体器官啊。”铃木强装镇定。

“日本有多少人正等着做器官移植手术,你知道吗?据说数字大得惊人。也就是说,是笔好买卖,稳赚不赔。”

“可能我没见过世面,这个国家不是不允许人体器官的私下交易吗?”

“据我所知也是这样。”

“开这样的公司恐怕不好吧。”

“那倒是没问题。”

“为什么?”

比与子的口气变得温和起来,好像正在对一个无知的学生讲解社会构造一样。“比如说,以前某个地方的银行倒闭了。”

“某个地方?”

“结果最后,动用了好几兆日元的税金,竟然把银行给保了下来。”

“竟然?”这到底说的是什么,铃木有些摸不着头脑。

“再不就是那个,失业保险你知道吧?上班的人都交过。失业保险救济金里有好几百亿日元被用在一些华而不实的建筑工程上,你知道么?”

“好像在新闻上看过。”

“花好几百亿,去盖一些稳赔不赚的大楼,想不通吧?结果反过来还说失业保险基金来源不足。你不窝火?”

“是挺火的。”

“但是,那些乱花钱的人却不会受到处罚。不管是砸下去几百亿还是几兆,都没人怪罪他们。奇怪吧?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国民太善良?”

“因为大人物们都心知肚明。”比与子伸出指头强调,“这世上靠的不是善恶。规则都是由那些大人物定的。只要有他们保护,一切都不是问题。寺原也一样,跟政客勾肩搭背,穿一条裤子,总之就是有扯也扯不清的关系。政客说某某人碍事,寺原就去替他搞定。作为回报,政客也不会找寺原麻烦。”

“我还没见过社长呢。”

比与子调整后视镜的角度,弄了弄睫毛,随后又斜眼看着铃木。“你想找的,是那个蠢儿子吧。”

铃木感觉自己被一支箭猛地射穿了,抖了一下,他想开口尖叫。稍微平静了一会,他好不容易才木然答道:“我,想找寺原社长的儿子?”

“这话就又得说回来了,”比与子伸出食指滴溜溜地画着圈,“你,被怀疑了。”比与子似乎很享受这次对话,她指了指铃木的左手。“早就想问来着,结果一直都忘记了,你,结婚了?”

很显然,她指的是铃木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不,”他答道,“不是结婚了,是曾经结过婚。”

“那,怎么还戴着戒指?”

铃木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发福了,拿不下来了。”

这也是谎话。戒指很宽松。可能是因为他比起当初结婚时更瘦了,如果不注意,可能连走路时都会脱落。每当这时,他都会猛地一惊,然后想起亡妻的话。“戒指可别弄丢了,”她生前曾经十分认真地说,“每次看到戒指,都要想我一下哦。”这戒指如果丢了,她就算是已经死了也肯定会大发脾气。

“我来猜猜吧。”比与子双眼放光。

“又不是猜谜。”

“你的老婆,大概,被那个蠢儿子害死了吧。”

她怎么会知道?铃木险些跳起来,他强忍住没有动。眼神游离、喉结颤动、眉毛颤抖、双耳赤红,对抗这一切生理变化几乎不可能。动摇,源源不断地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而出。

妻子那被碾碎在电线杆和车体之间的身体,在脑海中又一次清晰起来。铃木慌忙将其拂散,屏住呼吸。

“寺原社长的儿子为什么要杀我老婆呢?”

“没有理由也可以杀人,这才是那个混账小子的作风嘛。”比与子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那个浑小子可是到处惹事,深夜里偷车飙车都是家常便饭。喝醉了酒撞死个人什么的,还不是常有的事。”

“不像话啊,”铃木不带任何情感地说,“太不像话了。”

“是啊,无法原谅吧。那,你老婆的死因是什么?”

“什么死,别随便说别人死了。”

铃木想起了亡妻那被碾压过的尸体。那原本以为早已抹得一干二净的记忆,总是如此简单、如此鲜明地复苏。满是鲜血、鼻梁扭曲的面庞,支离破碎的肩膀,都历历在目。铃木呆立在事故现场,一个中年事故鉴定人员趴在旁边的地面上。铃木听见他直起身后自言自语道:“别说踩刹车了,看这样子,只可能是撞上后还故意踩过油门啊。”

“应该是被车撞死的吧?”比与子一下子就猜中了答案。

说得没错。“别擅自下结论。”

“我记得两年前,那蠢儿子撞过的女人里,就有个姓铃木的。”

这也说得没错。“你骗人。”

“是真的。那蠢儿子经常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光荣事迹。”

光荣事迹,这样的修辞让铃木头脑一热,但是他知道,如果对此作出任何反应,那无疑等同于一脚踏进故意布下的陷阱。

“混账儿子不管干了什么坏事,都不会受到惩罚。为什么,你知道吗?”

“哦?”

“因为他有人包庇。”比与子挑了挑眉毛,“有他爸还有那些政客。”

“就是你刚才说的税金和失业保险那一套咯。”

“对对。总之你当初应该是知道了,那个杀死你老婆的混账儿子,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于是,你就去查了他的背景。然后,你查到了他在他爸经营的公司里做事,也就是‘千金’,所以你才会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入这个公司。”比与子一字不停地说着,像是把早已熟记在心的文章一股脑地倒出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因为你想报仇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比与子说,“你在寻找对那个混账儿子下手的机会,所以才那么拼命地在公司干了一个月。不是吗?”

这下麻烦了,全被她看穿了。“我冤枉啊。”

“以上,”比与子鲜艳的红唇两端微微上扬,“就是你现在被怀疑的内容。”她背后的车窗外,广告牌的灯光正艳丽地闪烁。

铃木咽了口唾沫,喉结微微隆起。

“所以,我昨天就下了个命令。”

“命令?”

“弄清楚你到底是个普通员工,还是个复仇者。”比与子的眼神就像是在兴致勃勃地观察一只蝴蝶,“我们公司需要愚蠢的员工,可是不需要处心积虑的复仇者。”

铃木沉默了一会儿,只得露出一副附和的笑容。

“顺便说一句,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啊?”

“像你这样,因为跟寺原或者他那个蠢儿子有过节,混进公司伺机报复的人,有过好几个呢。所以啊,其实我们对处理这种问题早就习惯了。先说一个月试用期,其实是观察他们。如果还觉得可疑,就要试一试了。”比与子耸肩说,“就像今天这样。”

“我冤枉啊。”铃木再次说道。他感到自己被深深的绝望所淹没。

这一事实让铃木眼前一黑。进“千金”工作,明知道是非法药物,还是向那些女子推销了一个月,这全都是为了替妻子复仇。都是被骗的人自己不好,他这样告诉自己,扼杀负罪感,抛开恐惧和自尊。他的心中只有复仇。

可现在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在重复别人的失败,甚至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他不由得感到绝望。失落和无力令他眼前一片黑暗,彻底的黑暗。

“所以,现在开始要试探一下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在这里干下去。”

“我想我应该不会让你们失望。”说话的同时,铃木发现自己连声音也变得微弱了。

“那么,”比与子伸出左手的食指指向后座,“你把后面这两个人杀了。虽然他们只是跟你毫无关系的一对男女。”

铃木战战兢兢地扭过头,从座椅边上望向车后座。“为、为什么、我要……”

“当然是为了你自己的清白啊。”比与子飘飘然地、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不觉得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铃木皱起眉头。

“证明是什么?我们公司是非常单纯的,从不在意什么可能或者冤屈。我们只有简单的仪式和规则,明白吗?如果你今天能杀掉后面这两个人,就能成为真正的伙伴。”

“真正的伙伴?”

“临时员工的‘临时’这两个字就可以拿掉了。”

“我开心得都快哭出来了。”铃木浑身虚脱,叹了口气,“为什么我非得遭受这样的待遇?”

关掉引擎的车内十分安静。铃木感觉到一阵颤动,立刻又发觉那其实是来自自己胸口的起伏。每呼吸一次,身体都随之剧烈地上下,膨胀和萎缩透过座椅产生抖动。他呼了口气。再吸气的时候,一股皮革座椅的臭味钻进了鼻子。

铃木带着茫然的心情,透过挡风玻璃眺望前方。十字路口的绿色信号灯开始闪烁。可能是因为这茫然的关系,那闪烁看起来异常缓慢,不管等多久,都没变成红色。

这信号灯到底要闪到什么时候啊?

注视着信号灯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被拉到了另一个世界,却又因旁边的说话声而回过神来。“你只要朝后面这两个人开枪就好。杀了这两个人,仅此而已。”

“杀、杀了又能怎样?”

“嗯——如果器官还能用,可能会马上取出来卖掉吧。女的或许还可以拿去当摆设。”

“摆设?”

“就是切掉双手和双脚的那种。”

“不可能吧。”铃木说着,但是并没有等到“不可能”这个答案。有可能,他想。他坐在那里,感到一阵眩晕。铃木又想起了亡妻的脸庞,随即将之挥散。“枪在哪儿?”他下意识地问。

“鼓起干劲来了?”

“只是问一下枪的所在而已。”

“您问的枪,就在这里。”比与子像是消遣他似的用敬语答道。她从座椅下面拿出枪,枪口指向铃木的胸膛。“听好,你要是想逃,我就用这把枪干掉你。”

唉,铃木心里一阵混乱,身体无法动弹。明明只是被枪指着,身体却已经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唉,为什么呢?他想着,随即发现了答案。他被枪口散发出的魄力吞噬了。他觉得,透过那黑洞洞的枪口,似乎有什么人一直在冰冷地注视着他。比与子的食指就搭在扳机上,只要那关节一弯,只要稍微用一点点力量,子弹立刻就会射入他的胸膛。铃木因这滑稽又轻而易举的想象而面无血色。可怕的是那枪口,而不是射过来的子弹——他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在小说里读到过这句话。冷汗一点点地渗过他的脊背。

“你就用这把枪干掉后面那两个。”

“假如,只是假如,”铃木觉得连动一动嘴唇都感到惊恐,“我拿了枪,却反过来把枪口指向你,那怎么办?啊,这只是假设而已。”

比与子并未露出惊讶的样子,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怜悯的表情。“现在这把枪可不会给你。接下来还有其他人来,等他们到了,枪才会给你。那样你也就不能乱来了吧。”

“等等,还有谁要来?”

她若无其事地说:“现在那蠢儿子正赶过来呢。”

“啊?”铃木身体紧绷,思绪随之停顿。

比与子将手枪换到左手,右手指向前方的挡风玻璃,用食指敲了敲。“估计,他会从那个十字路口过马路往这里来吧。”

“寺原?”铃木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陷入一种虚无。是空洞。他的脑子成了一个空洞,再也无法思考。“寺原……来这里?”

“是他的儿子。你应该还没近距离接触过他吧,这不正是个好机会吗?他一会儿就到。害死你妻子的那个混账儿子一会儿就要来见你了。”

“为、为什么?”

“来看你的反应啊。每次这种时候他都会站在旁边看。”

“真是低级趣味啊。”

“难道你不知道?”

铃木无言以对。脑子里浮现出亡妻的身影。三个画面不断地重复——温和的笑脸、事故后支离破碎的脸、最后火葬场里的骨灰,轮流浮现在眼前。

接着铃木又紧盯着前方。任意穿行十字路口看上去是那么近,等待信号灯的人们聚成一群。人们在斑马线前等待着,就好像伫立在一片汪洋面前一般。

他看着密集的人群,再次想起了当初教授的那句话。是的,这就是一大群昆虫。

“啊,是那个蠢儿子,出现了。”比与子发出欢快的声音,伸出食指。铃木猛地坐起身,探头望去。

右前方的路边站着一个穿黑色外套的男子。明明只有二十五六岁,可西装和风衣下的身体却散发出一股险恶的威严。他站在那里不耐烦地吸着烟。因为有路灯,周围的视野很好。

比与子的手放到了车门上。“那浑小子不会是没看到我们在这边吧?”她刚说完就打开了车门,枪还握在手上。她走下车,朝着寺原长子的方向挥了挥右手。

铃木也跟着从副驾驶那边下了车。他站在路边,目光笔直地朝寺原长子的方向看过去。虽然离了有几十米远,模样仍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妻子毫无生气的脸再次在脑海里闪动。就是那个男人,那张脸很愤怒。

他想起了亡妻的口头禅。“那就只有拼啦。”就是这句。她常常拍着铃木的肩膀这样说。

既然有门,那就要打开。都打开了,又怎能不进去呢?如若有人在,那就和他说话,要是端出了食物,那肯定要吃吃看。如果有机会,那就只有拼啦。她总是那样淡然地说。结果,上网的时候竟也总要将页面上所有的链接都点个遍,弄得电脑总是不断地中病毒。

“我视力还挺好的。”铃木不经意地嘀咕道。

站在车对面的比与子却毫无松懈,斩钉截铁地道:“对了,如果你现在跑,我就开枪。”

铃木可以看清寺原长子全身上下。威风凛凛的站姿给人无法接近的感觉,肩膀很硬朗,身体也笔直,个子很高,说英俊也不过分。铃木不觉挺直了身。他眯起眼睛盯着对方。越看越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似乎连寺原的脸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粗犷的眉毛很有精神,还有那傲慢的鼻孔。他可以看见寺原长子的嘴角,那叼着香烟的嘴唇。他看见寺原长子将烟蒂扔到了地上。烟蒂在地面跳了一跳。他还看见了那用来踩灭烟蒂的右脚。那只脚扭动着,狠狠地将烟蒂碾碎。好痛,铃木似乎要忍不住叫出声来。他觉得那烟蒂就像是他的亡妻。

高级却毫无品位的黑色外套下,可以看见红色的领带。那鲜红,是亡妻流出的血液的颜色。铃木右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手掌。

今天应该了结一切。铃木想象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信号灯变绿,寺原长子走过来。他会走到这辆车边,走到自己面前。只要从比与子手上接过枪,立刻指向他就好。虽然有些硬来,但也只有这样了。

如果有机会,就该去尝试。那就只有拼了。你说得没错。

“嗯?”是比与子发出的声音。就在信号灯由绿变黄的瞬间。

寺原长子朝着马路迈出了脚步。斑马线上的信号灯仍然还是红色,他却向前走了出去,一步、两步。

就在这时,他被撞倒了。一辆黑色的小货车撞上了他。

铃木瞪着前方,似乎要将事故的瞬间全部捕捉下来。周围一片寂静。他似乎丧失了听力,视觉却因此变得更加清澈。

他看见,寺原长子的右大腿和保险杠上方撞到了一起。

那条腿顺着车的前进方向折向身体内侧,脚从地面上浮了起来,上半身右侧朝下顶到了引擎盖上。身体随即又越过引擎盖,撞在挡风玻璃上。脸和雨刷纠缠在一起。受到反作用力的身体被抛向路面,左半身朝下撞到地上,左腕也被扭转过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滚到了马路上,铃木知道那是从西装上脱落的纽扣。圆形纽扣画出一条弧线,不停地旋转。落下的身体在沥青路面的凹凸处改变了方向。整个身体像是以脖子为中心转了一圈,脖子也扭曲成一种不自然的角度。

撞上人的小货车没能立即刹车,紧接着便朝寺原长子的身体上轧了过去。右边的轮胎碾上了右腿,碾在他西裤上,碾过大腿。整个车身轧过了身体。铃木似乎能听到肋骨被碾碎、肝脏破裂的声音,背后不由得一阵冰冷。又前进了几米之后,车终于停了下来。

纽扣旋转着画出的弧线越来越小,啪的一声倒下的样子印在了铃木眼里。

交响乐团演奏结束的时候,人们都会先屏住呼吸,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歇了一口气后,所有人一齐鼓掌欢呼。此时的情况也是一样,周围先是一片死寂,随后便响起了尖叫。

铃木的听力恢复了。喇叭声、行人的尖叫声、如噪音般的嘈杂声,瞬间如大坝决堤般涌了过来。虽然有些动摇,可铃木仍旧凝视着前方。他看见了一个人影。喧闹的十字路口对面,那个准备离开的男人的身影让他的视线无法游离。

“怎么会这样!”比与子失神地开口道,“被撞了?”

“是被撞了。”铃木感受着剧烈的心跳声,说道,眼睛连眨都不能眨一下。

“喂,你看见了?”比与子心存疑惑,但还是问道。

“嗯。”难道比与子也看见了?

“你能看见吧?好像有个人影,正逃跑呢。”她开始兴奋,语速飞快地接着问道,“你也看见了吧。我能看到有个什么人。你不是视力很好吗?那蠢儿子看上去像是让人给推了一把。”

“看……”铃木无法判断到底该怎样回答才好,“见了。”他开口道。“看见了。”

比与子沉默了。她盯着铃木的脸,又望向自己的脚,嘴里发出“啧”的一声,随即又将视线移到前方。接着她用一种下定决心的眼神看着铃木,说:“你去追。”

“追?”

“你不是看清那个男人了吗?”

“嗯,”铃木有些疑惑,“可是这样好吗?”他问道。

“别自作多情,你的事可还没完呢。但是,这种时候,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推了蠢儿子的凶手跑掉吧。”她苦闷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做出了一个无奈的选择。“要是让他逃了,我可饶不了你。”说着,她像是想出了什么好点子,再次抬起头补了一句:“对了,你要是跑了,我就干掉车后面那两个年轻人。”

“你这算什么?”

“好了,赶紧追!”

铃木由于这突然的骚动和出乎意料的发展快要精神错乱了,可等回过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然迈出了脚步。

“赶紧追!”比与子发出了发疯般的喊声,“快去追那个推了蠢儿子的凶手!”

铃木如同一匹挨了鞭子的马似的冲了出去。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看到了比与子脚上的黑色高跟鞋。确实,穿着那样的鞋子,她无法亲自去追,这是她的失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