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
从玄关走进屋的女人,用爽朗的声音打了个招呼。她看上去十分年轻,完全不像是已经成了家,更像是快乐的学生。如果槿没有介绍说这是自己的妻子,铃木一定不会察觉。
槿介绍了铃木,又解释了他到家里来的原因,女人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我叫作堇。”她报上名字之后又说,“这个人居然会接待来客,真是少见,连我都感到意外。”声音中略带一丝调侃。那神情,越看越像个大学生。她戴着黑框眼镜,给人一种知性的感觉。头发剪得偏短,染成了茶色。铃木发现堇的腿边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好像是故意藏在堇腿后。
“那边那个,就是我的小儿子,”槿说道,“孝次郎。”
可能是因为害羞吧,他像个躲在巢穴里的小动物般窥探着外界的情况。他的右手抱着一本相册一样的东西。
“你好啊,初次见面。”铃木生硬地低下头打着招呼。孝次郎又害羞地将脸藏了起来。
“家庭教师……”堇一边思考一边开口道,“可我家健太郎还是小学生,我觉得是不是有些早了啊。”
“嗯,话是有道理,不过……”铃木应道。
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的槿接话道:“搞销售的这么轻易就退缩了好吗?”
铃木慌忙回头,看着槿的脸。他在训斥一个销售人员,可是那声音在铃木听来,更像是看穿了自己这场“家庭教师”的戏码,或者说是湖泊,毫无波澜的湖泊。他盯着槿的脸,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想要揣测出湖泊背后的真相,却被一种无力感包围。“不过,可是……”铃木慌忙寻找说辞。他觉得自己绞尽了脑汁,不得不一个个检视任何可用的素材,“学习这种事,应该早早就养成习惯。”自己当老师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健太郎走到孝次郎身边问道:“怎么样了?”
“只是普通的感冒。是吧,孝次郎?”堇低头对像树袋熊一样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说。
不知是因为素未谋面的铃木,还是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孝次郎微微点了一下头,用几乎难以察觉的声音答道:“感冒。”
“医生,很可怕吧?”健太郎说,像是刻意摆出了一副大哥的架势。
孝次郎将右手放到嘴边,做出一副说悄悄话的样子小声回答道:“嗯,好可怕。”接着又说:“不过,妈妈又给我买贴纸了。”
为什么要刻意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铃木不知道原因,看上去那就是他日常说话时的方式。
“哦。”健太郎说着就拿过孝次郎抱在怀里的册子。尽管弟弟发出了“啊”的一声,健太郎还是翻了起来。“集了不少嘛。”完全是一副哥哥的口吻。
铃木也看过去。健太郎翻开的是一本贴满了昆虫贴纸的笔记本一样的东西。他大略知道,那应该是零食包里附送的东西。如今这个年代,对昆虫贴纸着迷的孩子应该很少见吧,他想。
“今天集到了甲虫的贴纸。”孝次郎声音很小,可还是听得出炫耀的语气。他说着指了指哥哥翻开的那一页的右上角。
“这就是甲虫?好厉害——”健太郎也显得很兴奋,发出了不知到底是感叹还是惊叹的声音。铃木应声望去,随即吓了一跳。那是一只看上去就像一根木刺一样的绿色虫子,摆出的姿势也很奇特,虽说多少有些可爱的地方,可那外形几乎要让人怀疑“这难道真是一只虫子吗”。铃木看了也哑口无言。
人真的跟昆虫很像啊。铃木的脑海里浮现出教授说这句话时的脸。不对,这东西怎么看都跟人不一样,完全不像。
总之,孝次郎抱着的应该是专门为收集这种贴纸而准备的画册。
“喂,大哥哥,你会什么呀?”健太郎抬头看着铃木。
“嗯?”
“家庭教师,都会些什么呢?”
“会些什么……”这种问法有时候听上去竟像是在追问一些涉及人本质的东西,铃木只得苦笑。你到底能对这个世界做出什么样的贡献?你倒是说说看啊。他感觉对方是在这样质问自己。
“先告诉你哦,”健太郎态度分明地宣布,“我,很讨厌学习的。”
堇不禁笑出声来。槿的表情倒是没有变化。“对了,老公啊,”堇说话了,她看着槿的侧脸说道,“我从后天开始,不是刚好要到京都出差嘛。”
“是吗?”槿歪头回想着。
“要是他能照顾健太郎他们,也算是帮我忙了。”
铃木看着堇,心中瞬间充满了期待,这说不定是意料之外的救命之声啊。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
“可是这……”槿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这不应该是家庭教师,而是保姆的工作吧?”
他那平淡的声音几乎渗进了铃木心里,可是也不能完全就这样听进去。“没关系,这样的工作也完全没关系。”他立刻回答道,“虽然我们补习教课,但是孩子除了课桌上的东西之外,还有好多东西应该学习呢。”他随即又补充了一些毫无内容的大道理。“从广义上来说,家庭教师啊,其实就是跟保姆差不多嘛。”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哇,大哥哥,那你会陪我玩咯?”健太郎问道。
“你开心吗?”槿看着健太郎。他在关心自己的孩子,可是看上去却让人有种冰冷的感觉,就像是在观察小动物一般。
“那是因为爸爸都不陪我玩啊。”健太郎像是在就上司的失策之处而做出争论,“大哥哥会陪我玩的吧?”接着像是在念自己并不熟悉的咒语般说道,“因为你看上去是、个、老、好、人。”
被称作老好人也不便发火,铃木只得微微点头强调:“是啊,我啊,会跟健太郎玩得很好的。”
“足球也一起玩吗?”
“足球也一起玩哦。”铃木抱起胳膊,嗯嗯地点着头,“高中的时候,我可是以国家队为目标呢。”
“国家队跟足球有关系吗?”
“要说有的话也有一点。”那说没有就没有了?
“嗯——”这时健太郎以一种宣布世界和平般伟大口号的语气,表情严肃、语气认真地对槿说,“爸爸,我觉得可以雇这个大哥哥了。”
“雇”这个词从一个小学生嘴里说出来,让铃木有些意外,虽然如此,他也无疑是自己强有力的帮手。
“怎么样,试一试吧?”铃木又补充了一句,“按照刚才说的,如果他们的妈妈要出远门,就那几天也可以。作为试用期先雇我试试吧?”他试图为这场谈判找到最终的平衡点。
槿抱起手臂思考起来。而堇也问他:“怎么样呢?”铃木咽了下口水,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说话的是健太郎,“那,大哥哥,不如现在就出去玩吧。去踢足球。我们出去玩的时候,让爸爸妈妈商量商量。你们决定好,到底是雇这个大哥哥,还是解雇他。”
“还没有雇呢,也谈不上解雇。”铃木纠正着语病,健太郎却不管那么多,拉起了他的手臂。
“走吧,走吧。”健太郎一个劲地朝门口走去。“孝次郎也一起来。”
孝次郎又把手放到嘴边,做出说悄悄话的样子。“我不去。”他说道,“因为我感冒了。”
“好吧,那大哥哥赶紧走吧。”健太郎继续拉着铃木的手臂。铃木只得拿起外套。“踢足球用不着穿外套。”健太郎说,“放着吧。”
没办法,铃木只好拿出手机带在身上,走出了客厅,在门口穿上鞋子。明明是为了查明推手的身份才来到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铃木迷茫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仍旧没有丝毫真实的感觉。这出戏到底是为谁而演呢?他感到困惑。事情就是这样了,只有拼啦。像你说的那样。是吗?
走出房间,雨已经停了,天空开始有放晴的迹象。阳光穿过云层之间的缝隙照射下来,有些晃眼。公路上的积水,以及附着在门边围墙上的每一粒雨滴,似乎都在不断地蒸发消失。
“走吧。”健太郎从院子里抱出足球跑了过来,拉起铃木的衣袖,右手指着屋外,“那边有个河岸,我们就在那边玩吧,踢足球。”
走在住宅区的街道上,两边排列着外观完全一样的房屋。这些房屋完全没有任何个性可言,完全就像是以给来访者造成困扰为目的而设计的。
穿过这片毫无个性的街道,再走一小段路,就来到了河边。路程并不很远。河岸边有用来踢球的运动场,可能因为排水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积水。由于表面铺的是砂石,也不会溅泥。运动场上摆着球门,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
两人拉开大约二十米远的距离,踢了起来。
一开始两人慢悠悠地,瞄准对方的脚边,玩起了传接球。温柔地将球推出去,送到对方脚边。渐渐地,踢球的力道开始加强,球也飞了起来,落点开始左右交替变化。
健太郎踢得非常好,不管是踢内弧线,还是用脚背射门,都很有气势,又十分细致。重心脚的脚尖永远朝着踢球的方向,没有出过差错。他对足球很擅长。
脚蹬向地面,移动重心,弯曲身体,咬紧牙关,摆腿。
健太郎停住球,加强力道踢了回来。有些偏右,但看上去是计算过铃木跑动后刚好可以追得上的位置。铃木伸出右脚,勉强将球停了下来。既然你想这样玩……铃木想着,也故意将球的落点移到了健太郎的右方。不赶紧跑可就追不上了,他心里忽然间响起似乎在警示对方的喝令。可健太郎的动作竟比想象中更加灵敏,只见他一阵小跑追到了落球点附近,竟然没有停球就直接踢了回来。
挺嚣张啊,铃木也追到球,不停球直接踢还给他。他开始忘记对手只是个小学生了。面对着不管踢到哪里都可以稳当地将球传回来的健太郎,铃木也逐渐认真起来。不知不觉间,摆腿的力量也越来越强了。
这样下去也太没面子了,铃木感觉到一丝焦躁。什么面子?大人的面子?曾以国家队为目标的人的面子,还是说作为家庭教师的面子呢?明明就是个冒牌货。
他觉得头脑里似乎出现了一片空白。已经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了。到底应该怎样踢,踢到哪里,才会让对方佩服自己呢?专注地思考着这些事情的铃木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让身体动起来真是一件好事,这是最原始的喜悦,原始才是一切的根源。他这样觉得。
随着一次次地给健太郎传球,头脑中比与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被车碾轧过后的寺原的惨状也逐渐忘却,压在胸口的重担消失了。“你再不早点报告,那对男女可就没命了”这些威胁的话也不见了。啊,那对男女是谁?他用左脚背接住了传回来的球。
“不安和愤怒,这些都是动物的习性。”他想起了亡妻的话,“追究原因,寻找对策,不停地烦恼,这些一定是只有人才有的东西。”
“所以,你想说人才是最伟大的吗?或者,你想说人类最没用?”铃木反问道。
“你可以试着去问问那些动物:‘你们为什么活下来了?’它们绝对会这样回答:‘只是碰巧而已。’”
也就是说,绞尽脑汁地玩弄计策,拼命让自己苦恼,都是人的缺点——或许这才是她想说的话吧。确实,当自己踢球的时候,竟觉得问题已经得到解决,虽然事实上完全没有进展。
脚背再次接触到足球,有种一把抓住的感觉。摆动腿脚之后,球又会沿着轨道再次飞起。虽然已经远去,仍旧能感觉到飞出去的球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个球画出柔和的抛物线,就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射出去的箭矢一般,而它最终会精准地抵达对方脚下,像是粘住了一样被对方接下来。
推手也好,比与子也好,都无所谓了。全身心地投入这一传一接的过程后,铃木的思绪开始放空。真舒服,一种恍惚的感觉在体内蔓延开来。
休息休息,直到健太郎发出喊声为止,周围都没有响起过任何声音,铃木也没有发觉无名指上的戒指没有了。戒指没了。完蛋了!铃木脸色苍白,慌忙望向脚边。
“你该不会是把戒指弄丢了吧?”似乎听到了亡妻的声音,铃木立刻在心里答道:怎么会!怎么可以弄丢呢!
亡妻总是害怕自己将她遗忘。
平时的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可以不紧不慢,不管是电费上涨,还是晒在外头的被子忘记收回来,或者是铃木失去了当老师的自信,她都只是笑笑说:“没关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偶尔她又会自言自语道:“总有一天大家会将我遗忘吧。无论什么地方,都再也找不到我存在过的证据。”虽然神情轻松,还故意装出感叹的口气,可是铃木知道,那是真正存在于她内心里的不安。
或许,我们没有孩子才是原因,事到如今铃木才这样觉得。“如果有孩子,那个孩子就会记住我们。而孩子的孩子也会记住关于自己父母的事,这样或许就永远都不会被遗忘了。”铃木记得,这样的话亡妻说过好几次。
“别担心。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把你给忘了。”铃木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的回答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可是,滚石乐队的吉他手布莱恩•琼斯,现在不是已经被遗忘了吗?”
“大家肯定还记得布莱恩•琼斯。”铃木立刻说。
“瞎说。你又没有证据。”
“他的唱片啊CD什么的总还留下来了吧。”铃木还想说,戈达尔的什么电影里他还出现过呢,只不过那部电影里的布莱恩•琼斯看上去十分寂寞。
“是吗?”她发出夸张而怀疑的声音,“布莱恩•琼斯曾经是滚石乐队的一员,这种事肯定没有人还记得了。一点点证据都没有。”
“我看不记得的只有你自己吧。”
不知道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她十分害怕自己被遗忘。
“那这样好了。”铃木这样说的时候,正好是她出事两个月前。一番冥思苦想之后,他终于想到这么一个可以让她安心的方法,虽然这方法既平庸又简单,可他还是觉得会有一定的说服力。他伸出左手的无名指。“就是这个戒指。”他告诉她,“每当我看到这个戒指的时候,就会想你一次,从今天开始永远不变。这样就很难忘记你了。”
“很难忘记,什么叫很难啊?你直接说绝对不会忘记你不就好了。”她打趣道。
“这世上啊,应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说得上绝对吧。”
“那是你不够努力。”她指着铃木说,“为了不要忘记我,你要更加努力。”
“我已经够努力了。”
“瞎说。一直都是我更努力,不管是打扫卫生还是做饭洗衣都是我在干,公司加班什么的肯定也是我的时间更长。”
“我们在讨论的努力,跟你现在说的努力好像不是一回事吧。”
其他还有啊,她开始掰手指数了起来。给棒球队加油的时候也是我更努力,做爱的时候也是我更努力,找好吃的点心店时也是我更努力吧。她说个不停。这哪里是在炫耀自己的努力,简直就是来自“努力”的无间断地毯式袭击。
铃木被她的气势所压倒,只得赶紧说,这么活蹦乱跳的你,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或许都是她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害羞吧。
这个戒指如果丢了,那麻烦可就大了。铃木将脸贴近地面。应该是踢球的时候脱落了吧,他一边回想着自己跑动过的轨迹,一边在地上匍匐,仔细寻找。
很幸运,戒指只是掉在了大约一米开外的地方。捡起来,拂去灰尘,戴在无名指上,铃木觉得,亡妻此时正斜眼瞪着她,好像在说:你心里真的还有我吗?当然有了。正因为有你,现在事情才变得这样复杂。
健太郎踢着球走了过来,两人在长椅上坐下。“技术真好啊,大哥哥。”健太郎喘着粗气,抬头看铃木。
“你技术也很好。在学校也踢吗?”
健太郎却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噘着小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在学校不踢球?”铃木又问了一遍。
“嗯。”他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明明踢得这么好。”
“是啊。”
这并不是客套或者鼓励。能踢成这样,在学校的课外活动中肯定可以大显身手。真可惜,铃木正准备这样说时,忽然反应了过来。会不会跟他的爸爸是推手有关系呢?推手不可以太过引人注目,这一点是肯定的。那么是否也就意味着,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定居太久?“你是不是经常搬家?”铃木旁敲侧击地问道。
健太郎看着铃木的眼睛,小嘴张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又紧紧地抿了起来。或许是家人告诫他不要随意谈论吧,铃木推测着。
“对了,大哥哥,你踢球真的踢得很好。”健太郎开心地说。
“我不光是个老好人吧?”
“嗯。”健太郎就像是刚得到了一只小狗,或是将一只野猫认作了宠物,双眼闪烁着光芒,“喂喂。你踢得这么好,一定知道那个吧?PK到底是什么的简写?英语我不太懂。”
“啊。”听到这个问题,铃木不经意地发出了感叹。他又想起了亡妻。“你知道PK是什么单词的简写吗?”某一天她忽然这样问自己,“搞不好有一天我们的孩子会问哦。”这样的担心只能让人觉得她实在是想得太多。“不是英语单词,而是单词的首字母,”铃木对健太郎说,“维尼小熊的首字母的简写。”当初他也对亡妻说过同样的谎话。虽说是个幼稚的谎言,可他觉得这样反而更适合对小孩子说。“净胡扯。”亡妻那时候对这个答案也很不满。铃木给出的理由是如果向小孩子解释犯规和惩罚规则,实在令人沮丧。她听完才勉强表示认同。
“啊——”这样的回答令健太郎感到意外,随即又噘嘴说道,“大傻瓜——”他说的时候声调平平,听上去像是在说外语一样。
“因为世界上第一个踢点球的就是维尼熊嘛。当时的守门员就是那只老虎,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就是那个又蹦又跳的家伙。”
“跳跳虎?”
“对,就是它。”
“大傻瓜——”健太郎又说了一遍。
这就好像是……铃木忍不住想道,这感觉就好像是……在带自己的孩子玩一样啊。他真想对亡妻笑一笑。我们如果有孩子,一定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吧。“大傻瓜——”铃木学起健太郎说话的样子,喊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