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
这片杉树林如同怀抱着夜晚的漆黑,越往里走,越会被那黑暗的空气重重包裹。踏出一步,身体似乎被黑暗浸染得更深了,再踏出一步,黑影便侵占了全身。这就是鲸此时的感觉。
树木隐藏在黑暗之中,观察着自己。
蝉的亡灵再也没有出现,其他亡灵也都再没有出现过。树林如同被冰冻了,只剩下寂静。而比起这寂静,冰冻的寒冷似乎更强烈。
蝉的尸体还横在地面,在鲸开枪的那个地方,一动也没有动。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杉树林之中,一具尸体不为人知地倒在地面,跟周围的景色惊人地融洽。既不悲惨也不唐突,只是自然而然地在那里,如同散落在林子里的树枝、昆虫的尸骸、杉树叶和飞鸟的粪便一样自然。
鲸低头看着尸体。周围明明不可能有光照射进来,可地面上蝉的侧脸,包括脸颊上的绒毛,鲸都觉得可以看得清楚。眼睛是睁开的。如果一直这样放着不管,迟早会被鸟儿啄走身上的肉,虫子也会来这里产卵。或许,偶尔飞过来的植物的种子还会进入耳朵和眼睛,开出一两朵小花。蝉保持着双手向前伸展的姿势,右臂稍微有些弯曲,手肘弯折着,食指伸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为了指明位置似的,鲸顺着手指的方向移动视线,在前方不远处找到了那枚戒指。戒指有一半陷在泥土里,虽然没有闪闪发光,可还是很容易就发现了。鲸伸出手捡了起来。他觉得蝉帮了大忙,好心地告诉了自己戒指的所在。
鲸擦拭着戒指上的泥土。那个铃木真的还会回到这里吗?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听从亡灵的建议,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这是合理的行为,但也没有其他办法。鲸靠在树皮裂开了的杉树下,闭上了双眼。他竖起耳朵,感受着空气的冰冷,调整呼吸。
鲸决定先离开这片杉树林。他迈步走着,手伸进了外套口袋,触碰着那本已经残破不堪的小说,安心的感觉立刻在胸前扩散开来。
他来到了树林外面。眼前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很宽,却没有什么车。接着他又看见了对面的那栋楼,只有五楼的一个房间里亮着灯。他感到意外。那栋楼里的灯竟然亮着。是寺原的手下在做事,还是有人在打扫?鲸猜测着来到路灯下面,靠在灯柱上。这路灯简直像一株巨大的蕨类植物,而鲸则在下面翻开了那本小说。现在这种时候,让精神放松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这时,楼里的灯光消失了。好像整栋楼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五楼的日光灯忽然灭了。
鲸插好书签,合上小说,放回口袋里。他离开灯柱,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大楼正面的出入口。或许会有人出来。一定会出来,他想着,然后又开始期待出来的人正是自己盼望的那个。
究竟等了多久,鲸也不知道。他没有看手表,不知道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
马路正对面,大楼的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来啦。”一开始鲸以为那是蝉在跟自己说话,可又发现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好几个声音同时出现,不是喊叫也不是怒吼,而是在轻声低语般地告诉鲸:“来啦。”
被辜负了的政客的秘书、被情人背叛了的女人、混淆了正义和自我满足界限的新闻主播、诬陷他人的议员、被父母遗弃了的内向的年轻人、朝政客的女儿下手的黑社会成员,还有那个献身杀手经纪人行业的螳螂脸男人——所有这些人,都同时在鲸的体内和体外发出“来啦”这充满了魄力的低语。
从楼里出来的人的样子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是个瘦弱的男人,年龄不是很清楚,估计也就二三十岁吧。是铃木。你说得果然没错,鲸在心里向已经不存在的蝉道谢。铃木来了。鲸离开路灯,开始朝左边走去,隔着一条马路站在了铃木正对面。
决斗吧。
他听见了田中的声音。是啊,鲸点头道。必须要和这个人决斗。“这个人不是推手。没有决斗的必要吧?”他刚转念一想,立刻又被另外一个声音驱散了。“这个人不是推手,谁决定的?”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可对鲸来说却十分值得相信。那个年轻人有可能就是推手,这种可能性难道不是很大吗?如果是这样,一切就结束了,鲸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这将是最后的决斗,是清理。
鲸隔着马路,跟铃木相向而立。街灯虽然昏暗,可表情还是看得清楚。铃木抬起头,看到了鲸。此前他的神情还漫不经心,看到鲸之后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恐惧和疑惑也随之爬上脸庞。
鲸朝前踏出一步。往常那种如同在胸口上开了一个大洞般的疼痛消失了。他明白,自己已经从那痛楚里解脱了。头痛也不见了。既没有身缠枷锁,也没有背负巨石,却觉得自己从什么地方获得了自由,鲸被这种获得解放般的感觉所包围。再次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他脑中浮现出一句话——是放在口袋里的那本小说里的一句话。
“如果我只是因为肚子饿才杀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鲸想到。接下来他是这样说的:“那我现在……就幸福了!”
不是这样,鲸在心里反驳。不是因为什么饥饿,不需要理由。为了清理,杀掉铃木,那么我就会幸福。他带着此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