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
铃木最终还是决定在还不到那栋楼的地方下车。寺原已死这一消息或许是真的,但还是需要保持警戒。他决定从百米之外的地方走过去。“你准备怎么回去?”槿这样问他。“我会自己想办法。”铃木回答。最终,两人便在此分开了。没有互相打招呼,也没有挥手,就这样各自离开。
铃木缓步接近那栋楼。随着距离逐渐缩短,他发现里面似乎并没有人。他先找了找比与子他们当初开来的那辆车,但没有找到。会不会是停在附近的路上?铃木心怀期待,可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
接着,他走进了那栋楼。门没上锁,但自动门也没反应,于是他使劲推开。没有灯,四周一片黑暗,但铃木还是继续前进。里面果然没有人。乘电梯上五楼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必须找到戒指,这使命感是如此强烈,令他没有了害怕的余地。
打开五楼的灯,铃木来到当初自己被放置的地方,趴在地上仔细寻找。他四肢着地移动着,双目凝视,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找遍了走廊甚至是逃生楼梯,可最终也只是白费力气,戒指并没有找到。如果是掉了,那也只可能在这附近了,他想。在蝉扶着他通往电梯的那条路线上又来回找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任何收获。头痛开始逐渐加剧,眼皮也越来越重。好困,铃木感觉有些累了,可又立刻打起精神。他明白,现在连戒指在哪儿都不知道,如果再犯困就更找不到了。
如果不是在这里,那就只有进这栋楼之前的那条路了。他这样想着,又朝一楼走去。
正准备打开一楼正门,他感到一股异样的压迫感。空气似乎都被压缩到一起,从正面冲了过来。他以为是对面那片飘浮着不寻常黑暗的杉树林略显诡异的氛围所致,可又立刻察觉并不是这样。
马路对面,逆向车道那边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男人,就在自己正对面,像一棵大树一般。他的背后是那片杉树林,就像巨大的眼窝。
难道他一直都在那片树林里吗?铃木想。那个大个子带着蝉消失在那片杉树林里,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里面,都做了些什么呢?看不到蝉的身影。或许,铃木想,那个大个子就是树林的一部分。或许他就如同树林的触手一般,冲出树林,将蝉啊虫子什么的全都抓了回去。
男人朝马路踏出了脚步。树林的化身,树林的使者。
在对方散发出的魄力之下,铃木勉强挺直了身子,却动弹不了。不管是想向旁边踏出脚步,还是想转身背朝对方,都无法做到,甚至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行。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简直就像是路面上的影子忽然站了起来。
男人又踏出了一步。那张脸有一大半都是黑影,看不清表情。铃木正疑惑的瞬间,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声音,像是人在说话、风在低吟,又像是自己的衣服发出的摩擦声。
“每个人都向往着死亡。”那个声音是这样说的。
当男人再靠近一步的时候,铃木感觉胸口变得沉重了。这沉重来得如此突然,就像是胸口突然间放上了一个沙袋。一瞬间,阴郁的情绪占领了整个身体。呼吸都变得无法顺畅,不管是吐气还是吸气,空气都像是停滞了一般。头开始痛了起来,跟刚才那些药物的后遗症导致的疼痛截然不同。
这就是正朝自己靠近的大个子男人散发出的气场吗?铃木想着,意识逐渐朦胧起来。
浓稠而黑色的阴郁在铃木体内扩散。
在“千金”时的记忆出现在脑海里。铃木正在路上,朝路过的女人打招呼,是一个刚从地方城市来到东京,衣服打扮都算不上合宜的女子。她面带不安的表情,显出一丝害羞,跟着铃木来到了咖啡店。她身上散发着对都会的憧憬和对新生活的期待。铃木打开宣传册,拿出样品粉末向她推销。“钱之后再付就可以。”他对正查看钱包的女人说,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免费的,脸上还带着虚伪的笑。她欣喜地拿着申请表回去了。两周后,铃木在同一条街道上再次见到了她。纯朴的笑脸已经消失了,挂着黑眼圈,正被人劝诱进夜总会工作,脚步蹒跚,毫无生气。这恐怕是因为自己推销的药物对健康有害——比如说是带有成瘾性的药物——而她已经被那些药物吞噬了吧,铃木想。
但铃木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才两个星期而已,不可能那么快就受影响。她之所以看上去病殃殃的,或许是因为被都市的毒气沾染了。跟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无关,他想。他这样告诉自己,接着,又叫住了一个正路过的女人。
为了给妻子报仇,这实在是没有办法。其实并没有人责备铃木,他却自己开始辩解起来。我必须得在这个公司工作,取得他们的信任,然后设法接近寺原的长子。
你不觉得这就是自私吗?这质疑的声音来自铃木自己。你只为了自己,便去做非法公司的员工,去干那些罪恶的勾当,这样好吗?
是啊,铃木回答。这不是善恶的问题,是自己的问题。只要能替妻子报仇,这样就可以了。
铃木在跟自己争辩,拼命地点头。为了自己算犯罪吗?从胸口到喉咙,从头脑到内脏,黑暗的烟雾扩散着。
这时,一个声音如针刺般响起。“最终,妻子的复仇不还是没能成功!”这令人感到屈辱的指责在耳边回响,叫人直恶心。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发出的声音,但肯定是针对铃木的冰冷责骂,如此难以入耳,可并没有错,或者说根本就是一针见血。
铃木觉得眼前似乎挂起了黑暗的幕布,毫无浓淡之分的纯黑的布覆盖了自己。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铃木体内回响,如同空洞的巢穴里吹过的风。
不知不觉中,铃木也朝马路踏出了脚步。与此同时,道路右边出现了小小的光点,是正闪亮着的两盏车前灯。正朝这边过来呢,时机刚刚好,真是侥幸,铃木想着。一步,两步,铃木朝马路走去。必须快点冲上去!他心里此时只有焦躁。必须快点死!
或许亡妻当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吧,他忽然想道。当寺原长子那辆肆无忌惮的车冲过来时,她或许也期待着死亡。铃木忽然间开始这样觉得。这才是真相,他觉得这似乎千真万确。这个世界被涂满了悲惨和绝望,而敏感的她在意识到这些之后,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决心一死。一定是这样。我难道不也应该跟着她去吗?
铃木如同在梦中一样,朝逼近的车灯走去。是一辆小货车。车头逐渐清晰,如同一只凶残的野猪。一定要冲上去,铃木提醒自己。这样亡妻一定也会替我高兴。右脚朝前踏了一步,又一步,铃木打算继续前进。还差一点就能撞到车上了,一定可以撞上,他想。这种踏实的感觉妻子一定也有过。他这样想着,准备再次抬脚。就在此时,响起了一个声音:
“少在那儿乱下决定。”
这并不是真实的声音,然而铃木却似乎听到了。亡妻将嘴巴凑到自己脸旁,带着只有她才有的可爱微笑,说道:“为什么我非得想死不可啊?”
铃木一个激灵,脚步也连忙停了下来。货车刚好从眼前驶过,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并没有撞上。引擎的声音、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铃木什么都没听到。
而就在这个瞬间之后,铃木看到了。明明刚才还稳稳地站在对面车道的大个子男人,却往前一个趔趄,跌倒在马路上。右手长长地伸向前方,倒在路上。
“啊!”
货车撞上了大个子男人。急刹车的声音、男人的身体被挤压破碎的声音、车的碾轧以及驾驶员的怒吼,这些声音铃木似乎完全听不到。他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破碎的车前灯、凹陷的保险杠、弯曲成某个角度的手臂,还有被碾碎的上半身,这一切都如慢镜头般展示在眼前。货车又朝前行进了几十米后,歪歪斜斜地停了下来。
铃木呆呆地站着。又过了一会儿,脚才动了起来。他朝着被撞的男人走去。他看到了一本文库本掉落在地面上,没有封面,看上去已经读过很多遍。他正准备捡起来,却发现就在书的旁边有一枚戒指。他立刻凑过去看。戒指似乎是滚过来的。
你看,这不是找到了嘛。他听到了亡妻的声音。
铃木左右看了看。他在找槿。黑色的杉树林摇晃着枝干,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夜晚恢复了平静的马路上,蜿蜒流淌着不知是鲜血还是汽油的液体,铃木看着那些液体,几乎要立刻倒下。他被一种既疲劳又踏实的感觉包围,不知不觉膝盖便弯了下去。哎?等回过神来,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沥青路面上。他觉得头忽然变得很重,脸上的肌肉也松弛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夜空的蓝色和杉树林的黑色缠绕在一起,又融入了马路那毫无生机的灰色,它们浸染着铃木的头脑。真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