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木

铃木坐在酒店的餐厅里,眼前放着餐盘。广岛的高级酒店顶层,铃木在窗边沐浴着早晨温和的阳光,用叉子将炸鸡块送到嘴里大嚼起来。他用尽全力嚼碎嘴里的食物,再填进喉咙。

“还真是拿得不少呢。”

铃木应声抬头。一个大约四十几岁的消瘦男人正站在他坐着的餐桌旁边,是个陌生人。可能本打算路过,可实在好奇就跟他说话了吧,声音里既没有赞扬也没有轻蔑。“食欲真旺盛啊。果然年轻就是不一样。”

“其实,”铃木放松脸颊,露出微笑,“吃自助啊,就是一场一对一的较量。”

“这是什么道理?”男人苦笑着,嘴角边的皱纹更深了。

“从头开始,跟那些菜品一决胜负啊。手里拿着盘子,一个个地问‘这个是能吃呢,还是不能吃呢’。”

“问?问谁?”

“问自己啊。自己问自己,如果答案是能吃,就取过来。就算最终的结果是量会变得很多,可那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呢?当然重要了。”男人笑着,露出了一口并不整齐的牙。他的盘子里只装了味噌汤、白米饭和盐烤鲑鱼。“我啊,只要这些就足够啦。”

你这是看不起自助餐啊,铃木想这样回应,但只是笑着应了一声,随后又往嘴里塞起食物。浇在肉上的醋的味道一下子在嘴里弥漫开来。

铃木吃着东西,回想起半年前的冬天发生的那些事,那一切对自己来说到底算什么呢?由寺原儿子之死而起,围绕推手的那场骚乱。

最后当铃木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身在品川地铁站内,正坐在上行线站台的长椅上。他慌忙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大个子的尸体、那场交通事故,最后一切究竟如何收场他完全不知,只觉得一片朦胧。是走着来车站的,还是坐车来的,自己并没有记忆。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衣服口袋里翻找起来。还有孝次郎给的贴纸呢。他想将那张贴纸找出来,盯着它,想凭那种感觉证实自己经历的一切都不是幻觉。可是没有找到,不管哪里都找不到那张贴纸,他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如果现在就回家,又觉得太不安全,于是铃木决定先找一家便宜的旅馆。他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处于怎样的境况中。

铃木在御茶水的商务酒店住了一个月。他尽量低调地生活,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手机一直是没电的状态,当然也就没有了来自比与子的消息,而那张天牛贴纸到底还是没有找到。然后,他战战兢兢地回到了家,可一切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带着迷惑和惴惴不安的心情开始了新生活的准备工作,同时还试着在闹市区收集各种传闻,其中就有“千金”实质上已经解散的消息。

是否“千金”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一切的源头?铃木不知道。甚至那次经历是否真的发生过都开始变得无法断定,铃木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在“千金”工作过一事的真实性。但总之“千金”没有了,这是真实的。

根户泽花园小区,铃木只在几个月前去过一次。他仅凭感觉和记忆,在林立着外观相似的房屋的住宅区里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最终还是没能找出那所房子,至少是没有找到他记忆中的那栋房子和那辆车。他走在路上,留意着那张昆虫贴纸是否掉在了什么地方,可也没有任何发现。

就在上个月,报纸上登了一条一名二十多岁的女人在地铁站自杀的新闻。那个女人在车站内重复着奇怪的行为和语言,当天的体育类报纸也花了相应的大篇幅报道了这件事。在铃木看来那像是比与子。现场照片里有一只高跟鞋掉落在站台上,看上去正是她穿过的那只。当然,真相也不得而知。

铃木唯一能理解的事情就是,妻子真的死了,而为妻子进行的复仇也没有成功。所以,这几个月,他一直带着愤懑灰暗的心情生活。

“你到底在消沉什么啊?”铃木似乎能听到她斥责自己的声音,却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期望着从榻榻米下涌出的潮气让自己的身体长出霉斑。他就这么活着。

做个了断吧。下定这个决心是在一个月前,而契机则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偶然开着的电视正播放一大群狗争先恐后地大嚼容器里的狗粮,这一画面被铃木看在眼里。心无旁骛,可以说是丝毫谈不上优雅地大快朵颐,它们这种吃相让铃木目瞪口呆。

他赶忙跑去买求职杂志,开始找工作。必须要先工作,他想。他从那些忘我地吃着东西的狗身上,感受到了可爱而又愚蠢的所谓生命力般的东西,于是又告诉自己:“我也必须生活下去。”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补习班临时讲师的工作。由于是临时工,那招聘广告看上去也有些可疑,不知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但铃木并不抵触。那是一个离新宿不远,位于一条小路上的补习班。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吧,他下定决心。

上班的前一天,铃木乘新干线来到了广岛。他觉得,在新生活开始之前,应该再去一次当初跟妻子邂逅的那家酒店。他要在那里为迈出新的一步举行仪式,然后回到东京,晚上直接去补习班工作。这就是他定下的计划。

作为第二天早饭的准备工作,他从中午开始就没有吃饭。他忍受着饥饿,回忆着同妻子过去的种种,参观了好多年没去过的广岛和平纪念碑,等待着早晨的来临。铃木觉得,之所以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并不是因为肚子饿了,而是仪式之前的紧张。

而现在,铃木对着面前装满了各种食物的大盘子,动着嘴巴。咀嚼,翻动舌头,适当地品尝一下味道,咽下喉咙。

“你看上去简直像是在挑战什么。”年过四十的男人感慨地说道。

“我是在消化。”铃木咀嚼着西式炒蛋,答道。

“吃东西当然要消化了。”

“我要消化很多东西。”妻子的事也要一次消化掉,铃木早已暗下决心。“我要生活下去。”铃木吞下嘴里的东西,喃喃自语。

“你在说什么?”

“我曾经想得太多,可是,好不容易活着却跟死了一样,那不是太对不起我妻子了嘛。”

“你结婚了啊。”

“说到底,为了活下去,不多吃点肯定不行。所以,我打算多吃点。”鼓起腮帮,咀嚼咬碎,吞下去。铃木不停地重复着这一系列动作。就算肚子已经饱了,他也不打算放弃。

为了活下去,不多吃些怎么行呢?这句话跟嘴里的食物混在了一起,没能说出口。

铃木觉得妻子就坐在前方那张餐桌前,正对着自己,也面对着一个盛得满满的盘子,将食物逐一塞进肚子。她脸色铁青,正面带难色地嘀咕着:“吃不下啦。”

我会全部替你吃掉,我会替你活下去。铃木打起精神。看着吧,我会像活着一样地活着。

“那是很了不起。”男人露出了同情般的慈祥表情,“可是照你这种吃法,那可活不长啊。”

当天下午,铃木乘新干线回到东京,为了换快速列车而在站台边等待。时间已是傍晚,周围等车的乘客很多,有佝偻的老人,也有染发的男女。每个人都是一副木然的表情,将包抓在手上。站台地面上粘着鸽子粪,看上去像是某种白色油漆。

在这盛夏已近在咫尺的七月中旬,衬衫领口和脖子接触的地方很容易便渗出了汗滴。西边的太阳带着最后的璀璨落了下来。放射,这个词忽然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种无差别的照射。车站前电力公司的大楼上也折射出夕阳的光。

铃木正对着铁轨,再往对面就是下行线的站台。那边也有很多人在等待。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人们都显得很不耐烦。铃木想,这其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都不是把地铁当作交通工具,而是当作制冷空调在焦急地等待吧。

“你以为我是你手上的木偶吗?”铃木听到背后的年轻人在叫喊。他觉得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但并没有回头去看。

他像是检查铁轨般地左右看了看。车怎么还不来啊,说着又朝右边看去,视线随后又慢慢地朝对面站台移动。就在这时,他发出“啊”的一声。太意外了。

正对面站着两个孩子。他们穿着颜色不同但款式一样的T恤,短裤刚到膝盖,透着可爱和活泼。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铃木。个子稍高些的孩子伸手指向这边,是健太郎。旁边那个看上去像是弟弟的孩子也笑着露出了牙齿,是孝次郎。

铃木感觉脸颊一阵松弛,同时胸中那打着结的纽带也解开了。周围飘浮着柔软的空气。“啊,他们在那儿。”铃木几乎要忍不住说出来。“果然,他们是在那儿啊。”他想告诉亡妻。

堇不在对面,也没有看到槿。两个孩子背后站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戴着眼镜的男人。

那也是,铃木想,那也是正在做什么工作吧。作为剧团成员而生存着的他们又被分配什么新的角色了吧。

他看见孝次郎腋下夹着一个大大的画册一样的东西,肯定又是那个贴满了昆虫贴纸的画册。那是他的宝贝,这肯定不是谎言吧。

你给我的贴纸找不到啦,他想告诉孝次郎。反正是重复的,应该没关系吧?可这时车站内的广播响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通知返程列车即将经过站台。

铃木微笑着,注视健太郎他们。此刻该做什么,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孩子们也只是开心地笑着。挥个手吧,他想。刚举起右手,从左边驶来的过路列车就冲进了车站,靠着对面的站台呼啸驶过。车站里一阵喧嚣,像是河堤破口后浑浊的洪水顺势而下。那激流正从自己眼前掠过。一下子,对面的河岸就看不见了。

列车总也过不完,铃木感到一丝焦虑。会不会在列车通过的时候,健太郎和孝次郎就不见了呢?他开始不安。

列车终于过去了,可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停顿,几乎同一时间又有列车从右边驶了过来。这次是靠着铃木这边的站台通过。车内能看见人影,应该不是返程的过路车,而只是不在这个站停靠的急行列车。

列车急速驶过,像是要将两边的景物也一起带走,伴随着轰鸣声化作一道激流。视线被遮挡了,被这轰鸣压倒了。而就在这个瞬间,铃木听到了一个声音。

嗯?他愣了一下。他听到一个孩子高亢的声音从对面站台传来,好像说的是“大傻瓜”。虽然还稚嫩,却是扎实的声音,就算被纷扰的列车声所包围,可还是传到了这边。如果是这样,铃木想,右手捏成拳头紧紧握住。“如果是这样,如果他们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也挺好吗?”铃木想问妻子。“那怎么可能呢。”他似乎立刻便听到了她的回答。

“大傻瓜——”这次好像是另一个孩子的声音。一定是孝次郎。什么啊,你不是可以大声说话嘛,铃木有些意外。他心里有种冲动,想要越过铁轨,去往更接近他们的地方。随即又觉得这很可笑,那不简直就像是被推手推了,然后冲上了铁轨吗?

列车快速地驶过,铃木静静注视着。“这车是不是有些太长了?”他对着妻子轻声说道。

急行列车依然在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