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母船(Ⅲ)
一九八三年二月八日 18:30—
威廉将岩钉抵在岩壁上,拿铁锤敲打。在猛敲数十次,确认岩钉已经打得够深之后,他把缆绳绑了上去。
“克里斯,行了吗?”他以嘶哑的声音喊道。
“好啦!”威廉把克里斯的声音当成信号,用尽浑身的力气扯动缆绳。机体稍微靠近了些。他迅速把变松的缆绳缠上岩钉。
水母船实际的重量与外观相反,非常的轻。由于真空气囊的浮力会抵消机体重量,所以只靠一个人也能轻易让它移动。
所以,现在威廉等人被迫做苦工不是因为机体的重量,而是因为强风。
如果控制推力的螺旋桨不转动,则水母船就像是巨大的风帆。虽说扁球状的形态能在某种程度上降低气流影响,但真空气囊的广大表面积所承受的风力,光靠一个成年人的臂力依旧无法支撑下去。现在的风势和刚才比其实已经变弱不少。必须趁早弄完才行。
——该死。
寒气仿佛会刮掉一层皮。下半身埋在雪堆里。渗进防寒衣的汗是冷的,简直就像泡在冰水里一样。尽管如此,头部却感到非常的热。威廉喘着粗气,再度握紧缆绳。
状况只能用“无法理解”形容。
当水母船突然改变方向进入H山脉,极速接近山壁,到了差点撞上去的距离时,威廉脑中满是对死亡的恐惧。
然而,在那之后水母船的走向,却大幅偏离了他的想象。
机体重新升高,仿佛在覆雪山地上滑行般地冲入山脉深处。
不知飞了多远,水母船突然降低速度,滑进这片凹陷的雪原——之后,就此停住不动。
威廉从恍惚中醒来,花了至少十分钟。
这是一片被悬崖峭壁环绕的约有一两公里见方的平坦洼地。在夏季大概会变成一片美丽的草原吧。然而现在,窗外延伸的就只有残酷的苍白冰雪。
岩壁又高又险,应该是高度为二十多米的水母船的两三倍。而且岩壁上段向外凸出,如果没有特殊装备,明显不可能爬上去。就视野所及,也没有看似小路的空隙。
而且,水母船没有起飞的迹象。
使机体晃动的只有偶尔吹过的雪风。除了吊舱零件的摩擦声与风的呼啸声之外,只有无比深沉的寂静。
“——廉、威廉,听得到吗?没事的话就大声回答!”
混着噪声的紧绷喊声响起,威廉慌张地捡起无线对讲机。
“啊啊,还好——”
“哦哦,还活着啊!总之,这么一来大家都得救了呢。”得救?
……不对,我们没有得救。
我们是被困住了。被困在这座冰雪的监狱里。
结束激烈的体力劳动,坐到餐厅椅子上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疲倦感袭击威廉。克里斯也不再是平常那副爱开玩笑的样子,无言地趴在桌上。
“快点去换衣服……今晚可不只是冷的程度。”
内维尔的声音和表情也带着浓浓的倦意。在另一张桌子旁,坐在椅子上的爱德华则是累瘫了似的看着地板。
“喂。”
琳达喃喃地开口。尽管只有她没参与力气活,但不知是因为不安还是恐惧,她的声音听来比内维尔更沙哑。“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没有回答。
“喂,你们回答一下啊!”
“没办法吧……至少没法只靠自己的力量回去。”克里斯一边阴沉地回应一边起身,“那之后我在操舵室弄了半天,但无论是切换成手动航行或者重启都完全不管用。我可以发誓,一定是整个系统被改写了……而且,两张预备磁盘也都没用。老实说,现在的我们根本无计可施。”
“怎么会……”琳达表情僵硬,接着歇斯底里地对爱德华大叫,“都是你!要怎么办啊!要怎么办啊!是你对吧,是你干的好事对吧!自动航行程序什么的,不都是你负责的吗!”
“先等一下。”爱德华出声反驳,“确实,建立自动航行系统和设定航线的人都是我,但是因为这样就怪我,我无法接受。只要碰得到办公室的电脑,谁都能窜改程序。”
“更何况,紧急停止开关又怎么说?那跟自动航行系统是分开的。熟知水母船机械构造的你们,不是远比我更可疑吗?”
“不——不是我。我连电脑都没接触过!”
“你要怎么证明你不是‘假装不懂’?”
“别闹了,你们两个。”威廉受不了这种险恶的气氛,插嘴制止,“是谁做的,之后再找就好。现在应该先思考怎么离开这里吧?”
“应该说要怎么活到救援抵达吧。”克里斯接过话头,“这边方圆数公里都被悬崖峭壁包围。就算从气囊顶端往上爬,也没办法爬到悬崖上面。即使爬得上去,没有登山装备与登山经验的我们,要强行从严冬的雪山走下去也等于是自杀。”
“那、那么——”
“刚才不是说过了。要等待,等救援来。这已经不是管什么企业机密的时候了。无论是其他水母船还是飞机,总之只要有人看见我们就好。即使悲惨到没人发现,只要我们没回去,照理说公司还是会报案才对。”
“这……这样啊,说得也是呢。”
琳达露出笑容。那是强行将不安压下去的扭曲笑容。
“克里斯,联络过赞助人了吗?”
“——大约一小时前吧。”克里斯回答前停顿了一下,“虽然说不能大张旗鼓地行动,不过嘛,总不会比警察展开搜索还要晚吧。”
“这样啊。”
爱德华松了口气。内维尔与克里斯的嘴角也舒缓了些——可是,他们的眼睛里完全没有笑意。
“这么一来,该假定救援什么时候到呢?”
“以克里斯刚刚说的来推算,快的话大概后天吧。为了避免结冻与确保热源,要尽可能维持动力运转,但是燃料能否撑到救援抵达却很难说。尽量避免使用空调,懂了吗?”
回到三号房之后,威廉锁上门,颤抖着换好衣服。
手表指针指着十九点三十分。晚餐在一小时的休息之后。虽然要等一会儿,不过这样反而更好。如果不消除疲劳,食物大概无法下咽。
然而,就算躺到床上试着闭起眼睛,意识仍旧再三从深眠中被拖回来。
这不只是寒意的影响。应该已经修复的安心感,却在离开大家独处时,立刻像沙一样崩塌。
快的话后天就会有人来,内维尔这么说。可是——真的来得及吗?
费弗教授痛苦扭曲的死相,从记忆之门的阴影中爬出。
——那真的,只是单纯病发吗?
刚刚大家就像约好了一般对教授的死只字不提,但是就像爱德华所说,如果那真的既不是意外也不是病故——而且,自动航行系统和紧急停止开关的异常也不是什么故障,而是有人动了手脚。
那家伙在这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在救援抵达之前,那家伙会老实地等待吗?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不知不觉间凝视着房门。躺在床上的威廉,因为寒冷之外的理由发抖。
到头来,他根本没能好好睡觉。
一小时后,威廉回到餐厅,另外四人已经围着圆桌坐下。看到没发生什么事,威廉松了口气坐到空椅子上。
每个人的面前都有罐头和叉子。一个冒着热气的铝质茶壶放在桌子中央,茶壶旁边则有五个叠在一起的纸杯。
“就这些?真是冷清的晚餐呢。”
“不要挑剔,这已经丰富到过头的地步了。”
对于内维尔的训斥,克里斯“我知道,别总是啰唆了”地苦着一张脸。
从测试机迫降起已经过了将近半天。深冬的白天很短,就连正午时分都显得有如黄昏的窗外,已经被深沉的黑暗吞没。
根据当初的计划,威廉等人应该在今天回到UFA公司。昨天之前在检查点买的食材已经所剩无几。异常状况接连发生让他们没办法追加采购。艇内常备的两天份紧急粮食,就是威廉等人剩下的所有食物。
“那个茶壶是?”
“单纯的热水。”
爱德华脸上连微笑都没有。“我用发动机的高温加了热。必要的话也能用雪水,所以水的问题目前不用愁……前提是动力还在。”
生活用水的管线并没有保温功能。一旦切掉空调,艇内气温就会下降,用不了多久水便会结冻。热源停止就相当于他们有生命危险。而且,时限绝对算不上宽裕。
“管他热水还是什么都好,我已经快冻僵了。”
琳达伸手拿起纸杯,先后在内维尔和自己面前各放了一个。其他三人也拿起了纸杯。琳达抓起茶壶,将壶嘴拿到内维尔的纸杯上方,内维尔却以冷冷的一声“不用”制止了她。琳达有些受伤地蹙眉,替自己的纸杯注入热水。她将茶壶交给克里斯,仿佛要好好感受暖意似的用手包住自己的杯子。克里斯、爱德华、威廉也依序将热水倒入纸杯,把手贴了上去。
“内维尔,你不喝吗?”
“想死就自己喝,我可不管。”
“啊?”
“我既不大意也不傻,不会主动把那种来路不明的液体喝下肚。”
紧张的气氛在桌上流窜。琳达与克里斯盯着杯子里面看,然后面无血色地凝视爱德华。
——糟糕。
威廉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因为内维尔刚刚所说的那些,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台词。这壶热水有毒,他想把我们全部杀掉——这否定了今天早上他自己那句“毒杀什么的不过是臆测”,等于扣下了让成员不信任彼此的扳机。
“内维尔,这话是什么意思?”爱德华的声音失去了抑扬顿挫,“你想说我在这里加了东西?”
“哦?是这样吗?”
“知道了,我先喝。这样就行了吧。”
爱德华将纸杯拿到嘴边,内维尔则以轻蔑的眼神看着他。“随你的便。如果你真的认为那些水安全的话。”
爱德华突然停下动作。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纸杯。
威廉感觉到汗珠从背上流过。
水母船的饮用水,是从储水槽用管线拉到厨房的。爱德华所煮沸的开水,应该也是从那个储水槽装的……他是想说有人直接把毒下在储水槽里吗?
“慢着,不可能。因为,大家不是一直都在喝这些水吗?”
“毒这种东西,之后再加就好。”
琳达倒抽一口气。
直到不久前,这艘水母船还处于严重的混乱之中。这段时间,谁在哪里做了什么,威廉无法完全掌握。
“怎么啦?快喝。”内维尔下令。
爱德华盯着手中纸杯,接着用充满冰冷怒意的目光瞪向内维尔——
他一口气把水喝光,重重地将纸杯敲在桌上。随即是漫长的沉默。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过去了。爱德华的身体没有产生异状。
“看起来没问题呢。”克里斯战战兢兢地开口。
琳达放松了下来,表情既像哭又像笑。威廉也吐出了郁结在胸中的气。当事者爱德华依然沉默,只是把身体沉进椅子里,像玩具的发条断了一般。
内维尔冷哼一声站起身,在片刻之后拿了一瓶酒和开瓶器回来。似乎是拿出了放在厨房的存货。
“什么嘛,居然不喝热水?都让人帮你试毒了。”
“想喝你们自己喝。要暖身子的话喝酒要有效多了。”
克里斯不爽地“哼”了一声,内维尔没有丝毫介意的模样,拔出瓶塞将浓紫色的液体倒入纸杯。
威廉将已经变温的水喝下肚。依旧是这几天已经喝惯的微微的金属味。他再度将热水倒进空纸杯。毕竟他的脸皮实在没有厚到能向内维尔讨酒喝。
“哎,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刚才不是说了。等救援到达,仅此而已。”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接下来要睡在哪里?”
“你问睡哪里,那当然……除了客房还有别的选择吗?”
“所以说——”
“琳达,你是想说‘所有人都该待在同一个房间’吗?”
如果要为了节省燃料而少用空调,最合理的选择就是大家挤在同一个地方。虽然每间客房里只有一张双层床,但是剩余空间要让其他三人打地铺绰绰有余。
然而,琳达的回答出乎威廉意料。
“不是啦,笨蛋。我才不要大家待在一起。我可不想跟杀人凶手睡在同一个房间。”
餐厅的气氛瞬间冻结。
“为什么?为什么谁都不说话?教授的死法诡异,我们又在这种地方遇难——这太不正常了,一定是有人干的好事!”
“冷静下来,琳达。你说的那个人是谁。还不能肯定凶手就在我们之中——”
“不管是自动航行系统,还是紧急停止开关,外人怎么可能动手脚呢!是谁,是谁做出这种事,快点报上名来!”
没有人回应。
这就是刚才威廉怀有的不安——想必除了嫌犯之外,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同样的恐惧。
究竟是谁做的?我们接下来会怎么样?
真的能平安地活到救援抵达吗?
“那么琳达,你认为该怎么做才好?”爱德华抛出问题,“这个吊舱里只有三间客房。厨房没有锁。轮机室只能从外侧上锁。若说还有哪里能从内上锁,就只剩操舵室了。你是要把剩下那个人丢在没法上锁的地方吗?”
“这——”
琳达把目光移向窗外。在深沉的暮色里,细碎的雪花在飞舞的同时发出诡异的呢喃声。
不行。在这种猛烈的暴风雪中过夜,根本就是自杀。
“我觉得大家分开行动反而更危险。无论逼我们待在这里的是谁,都不能保证那人没办法打开房间的锁。”
这个吊舱采取的是让家庭或亲密同伴共用的设计,门锁是只从内侧转一下的简单构造。不能保证能够窜改自动航行系统的人没有准备房门的备用钥匙。
更何况,虽然爱德华似乎故意不提,但琳达的提案还有另一道心理上的障碍。教授的遗体在客房里。若要让全员分别在安全的地方休息,必定得有人和教授遗体待在一起。虽然可以把遗体放在外面,但教授死在那里造成的排斥感无法简单抹消。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做?”
“全员待在同一间客房,每次轮流让一人或两人休息。只要清醒的人有三个以上,凶手应该就无法轻易下手才对。”
这是个好主意。克里斯和看起来依旧不太情愿的琳达,都点头赞成了爱德华的建议。
“内维尔,你也同意——”克里斯往旁边一看,表情顿时僵住,“内维尔?”
没有回应。
内维尔趴在桌上,脸色苍白,全身发抖。汗水布满了他的额头。他双眼圆睁,嘴里吐出粗气。
“内维尔?”“内维尔——”“喂……内维尔,你怎么啦?”“喂,内维尔?!”
连让大家把话说完的时间都没有。
内维尔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般,摔下椅子。
他在地板上剧烈痉挛,两次、三次,发出犹如脖子被掐住的呻吟。倒地时的冲击让眼镜产生裂痕,镜片后的双眼逐渐失去光芒。
“内维尔!”
四人立刻离开椅子。内维尔没有回应,他只是不断地颤抖,反复发出微弱的喘息与呻吟。
“等等……这、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别开玩笑。痼疾发作吗?!”
不可能。从没听说内维尔有这种痼疾。
——毒?!
难道说,是刚才的红酒?
“你们在干什么啊?快让他吐出来!”
爱德华的声音重击鼓膜。“还有拿水来,如果不清洗他的胃——”
克里斯就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睁开眼睛,以惊人的速度抓起茶壶。琳达依然铁青着脸,重复嘀咕着:“骗……骗人……”
面对这些景象,威廉只是傻眼地旁观。
爱德华等人的努力无疾而终。
一小时后,内维尔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令人窒息的沉默裹住整个餐厅。
克里斯、琳达、爱德华,每个人都精疲力竭地瘫在椅子上。
时钟已经走过十二点。没有任何人开口。失去内维尔的冲击——以及让人感到阴郁的恐惧,夺走了威廉起身的力气。
没错。已经没法再掩饰下去了。
有人想要我们的命。凶手杀了教授,把我们关在这座雪山里——想把我们全部杀光。
是谁?为什么?确实,我们有被人盯上的可能。然而,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理由,直到现在依旧不明。真的有什么敌国间谍想抢走我们的研究成果吗?还是说——
“够了……我已经,受够了……”琳达摇摇头,用已经哭累的声音说道,“拜托,饶了我。我想回家。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琳达,冷静一点儿。”就连爱德华的声音,此刻也带有浓浓的疲倦,“还不能确定凶手就在我们之中。就连凶手是否就在这艘水母船里,也还不能肯定。”
内维尔喝的酒里究竟有没有毒,到头来还是不知道。
真要说起来,那瓶酒似乎是出发时内维尔自己准备的。只在宴席上喝酒的内维尔居然会带酒参加航行测试,这点让威廉有些在意——假如,酒早在搬进艇内时就已被下了毒,那么正如爱德华所言,“凶手就在水母船里”这个前提就变得无法确定了。
可是——
“既然如此,那家伙现在在哪里啊?”琳达激动地喊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种地方?为什么自动航行系统被动了手脚?如果那家伙只是要用毒酒把我们全杀光,哪有必要特地把我们关在雪山里啊!”
这回轮到爱德华闭嘴了。威廉一时之间也无法反驳,看向克里斯。“骗人的吧……这是怎么回事?”克里斯似乎没将琳达他们的争执听进耳里,只是用撑在桌上的左手顶着头,脸色铁青地喃喃自语。
“大家都懂了吧。教授死了,我们被关在这种地方,内维尔也死了——事情不可能到此结束的!”
“因为,没错,这是她的……瑞贝卡的——”
“琳达!”
她的身体抖了一下。
尽管被自己的吼声吓到,威廉依旧从口中挤出话语:“安静一点……还是说,要我代替凶手堵住你的嘴?”
琳达的眼神因为恐惧而瞪大。“……开玩笑的。”威廉不高兴地补充,同时心脏开始狂跳。
糟糕——应该没被听到吧?
但是,上天没回应他的祈祷。
“瑞贝卡?”
爱德华以惊讶却倍感怀疑的眼神看着三人。“等一下——‘瑞贝卡’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