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地面(Ⅳ)
一九八三年二月十二日 16:40—
瑞贝卡——“R”?!
“等一下约翰,这是什么!一开始就应该快点儿拿出来啊,你这个烂军人!”
“什——”
约翰一脸茫然,涟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玛利亚,冷静一点儿。出了什么事吗?”
“还问出了什么事?!”
玛利亚向两人说明了内维尔·克劳福德的实验笔记,以及露营照上的“R”这两件事后,得到了部下用“冷淡”形容都嫌客气的责备。
“玛利亚,我才想问你,为什么隐瞒这么重大的事实?真是的,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你居然是警部。”
“我刚要说就被你们叫过来啦!”
“等等——不,先等等。”空军少校显然也慌了,“也就是说,你所提到的照片上的少女,就是这个封面上的‘瑞贝卡·弗登’?!如果是这样,你刚才说的内维尔·克劳福德的笔记里那些记述……该不会是……”
“无法断定。至少现在还不行。”
涟静静地看着笔记复印件里的一张将格线内页放大的照片。“……然而,如果这是事实,一切都会有很大的改变。无论是这次事件的样貌,还是这份复印件的意义。尼森少校,这两张复印件,具体来说是以什么形式发现的?您刚刚说是在行李箱内?”
“一个没有署名和其他文字的信封,与行李一起放在箱中。这两张照片是在那个信封里找到的,信封里没有其他东西。”
“这样啊。”涟点点头,“少校,我们要重新提出我们的要求。包括这份复印件在内,请立刻将所有能够搬运的遗物送来我们这里。还有,建议你一定要对此事保密。一旦公之于世,可能会损害UFA、你们空军,甚至是整个U国的威信。”
约翰一脸憔悴地离去,会客室只剩玛利亚和涟两人。
“我问你,涟……”不知不觉间,呓语般的疑问从玛利亚口中溢出,“那份复印件,你怎么看?还有‘R’的事,以及内维尔·克劳福德那些话的含意。教授他们为什么会死,还有其他许许多多……”
涟没有回答。镜片后的锐利双眼,将同样的问题反丢回给玛利亚。
真是的,我的部下还真优秀呢。
“知道的话就干脆说出来啊,毕竟我也没办法轻易相信——创造真空气囊的不是费弗教授他们,那位照片上的少女‘瑞贝卡’才是真正的发明者。”
影印下来的笔记封面上的字迹和画有格线的内页中的一样。
以客观角度来说,这只不过代表“瑞贝卡·弗登”曾在一九七〇年进行过和真空气囊有关的实验。
还有,这意味着“瑞贝卡·弗登”曾是费弗教授研究室的一员——种种迹象表明是这样。
但是,技术开发部办公室里,找不到“瑞贝卡·弗登”的名牌和文字。
无论是涟取得的测试计划书,还是教授等人的论文中,全都看不到她的名字。而且……
——R是怎么确认的?应该在R死前问出来的。
还有一个事实是理应走在真空气囊研究最前线的内维尔·克劳福德,在开发新材质真空气囊时碰上瓶颈,十分渴望“R”的知识。
如果这个“R”就是“瑞贝卡·弗登”,那位照片上的少女……
——摄于露营联谊活动与实验室成员,和R。
“R”不是费弗教授研究室的成员。这意味着——
从玛利亚自己的角度来看,到现在依然难以相信,那个不管怎么看都还只是个青少年的眼镜少女,居然创造出彻底改变航空器历史的大发明。
“就现阶段而言,充其量还只是臆测。”严格的部下严谨地先说了这句,“但是,这样想便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说起来,真空气囊为什么会由并不属于那一领域的航空工程学者发表呢?”
“不属于那一领域?”
“UFA公司制造部的普利德摩尔先生也说过,教授他们最大的研究成果,是真空气囊的制作方法——说得更详细一点,就是用作原料的有机高分子,以及用来反应的无机系催化剂、反应生成物的结晶构造和反应机制。”
“然而,这些严格说起来并不是‘真空气囊’,而是‘用来制造真空气囊的材料以及合成方法’。这些被看作教授等人的工作成果的内容,与其说是‘航空工程’,不如说比较接近‘合成化学’的领域。”
“另外,所谓的航空工程,说得简单点就是开发‘航空器’的学问,而不是开发‘用在航空器上的材料’的学问。如果以纸飞机举例,研究让纸飞机飞得更远的形状、折法、投掷法才叫作航空工程,造纸本身并不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他们的研究实在很神秘——
——就像让机械工程师去读化学合成的实验报告一样。
“尽管如此,费弗教授他们依旧造出了‘纸’,还是一种无比坚固的纸。为什么?”
因为造纸专家就在他们身旁。
那人正是那位照片上的少女,“瑞贝卡·弗登”。
“‘瑞贝卡’与教授等人是什么关系尚且是个未知数。从她的年纪与教授那群学生似乎相差不远来看,也有可能是与其中某人有私交。总之,教授是以她创造的新材料为基础,对外发表了‘真空气囊’。然而在那背后,发生了一个悲剧。”
“瑞贝卡”死了——根据内维尔·克劳福德的记述。
为什么她会丧命?事故、疾病……还是说——
目前还什么都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从“应该在R死前问出来的”这句话里,看不见半点对她的哀悼之意。
“不管她和教授等人是什么关系,如果他们对‘瑞贝卡’还抱有些许敬意,那么为了她的名誉,从一开始发表时,就该声明自己并非真空气囊真正的发明者才对。可是,就我阅读的资料,完全找不到他们有任何类似的发言。”
教授等人将“瑞贝卡”埋葬在黑暗里,之后更将她的研究成果当成自己的发表。
他们成为时代的宠儿。真空气囊改变了航空器的历史,知名航空器制造公司UFA招揽他们加入——再后来连空军也盯上了他们的技术。
如果空军的需求只停留在涟所谓“纸飞机的折法”的范围,大概他们还能有办法应付。然而,空军的委托需要将“纸”本身进行重制,否则就绝对无法实现。
内维尔·克劳福德在实验笔记中变得越来越焦躁的真正理由,现在显而易见——连造纸方法都不知道的人,非得做出透明的纸不可,而且,面对的还是国家权力。
在搜查技术开发部实验室时感受到的突兀,此刻玛利亚已经十分清楚。实验台、洗手台,都不像学校化学实验室那样打从一开始就设置在里面,而都是后来才搬进来的设备——如果他们真的是真空气囊材料的开发者,照理说从一开始就该引进这些设备才对。
恐怕是在接到军方委托之后,才慌张地整顿了一番吧。他们八成认为,就算需要对水母船的机体进行改良,真要从头开发真空气囊材料,应该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因果报应这句话说得真好。
这么说来,他们之所以自相残杀——大概是因为开发新材料产生冲突,也就是所谓的内讧了?
开发陷入瓶颈,又找不出突破僵局的眉目,日子一天天过去,引来空军怀疑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于是有人主张应该干脆说出真相,与认为该继续隐瞒下去的人形成严重对立——不对。
“无论如何,教授他们还是成功开发出新材料了,对吧?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发展到航行测试的地步。”
照理说他们已经克服眼前的危机。至少,应该失去了坦白真相的理由才对,前述的对立也变得几乎不可能存在——
“那可就难说了。我觉得这么想或许还太早。”
“咦?”
“陷入瓶颈的研究在某个契机下有了突破性进展,这种案例确实很多。可是,假设真空气囊不是教授他们的发明,那么在开发材料上照理说完全是外行人的他们,面对‘开发具有隐形性能的真空气囊’这道对他们而言有双重难关的课题,我不认为他们能在内维尔·克劳福德的实验笔记的最后日期——去年的七月二十七日之后的短暂期间内顺利解决。外行人靠突发奇想打破僵局,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小说里。”
“你的意思是,教授他们其实没有开发成功?!等一下,那那架测试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它其实没有什么新功能,只是将原本的水母船换了个颜色?”
“它追加了自动航行系统,吊舱内部装潢也有改变,姑且能说是保住了‘次世代机种’的面子吧。先抛开军用机不谈,毕竟民用的水母船也不可能采用具备隐形功能的真空气囊。”
“不过,他们是否真的开发出了关键的隐形性真空气囊,老实说目前还完全没有证据。”
——啊,不过最后那个素体的颜色就和平常用的素体一样。
不仅“和平常用的一样”,或许根本就是原来的素体?
可是为什么?如果涟的推测正确,他们为什么要做出“将本质上和过去没两样的机体伪装成新型测试机”这种蠢事呢?他们的交易对象是空军,恐怕不是能轻易骗过的对象。为何要做出这种自杀般的行为——
注意到自己陷入了思维陷阱后,玛利亚连忙甩甩头。没有他们开发成功的确切证据,但也找不到失败的证据。真要说起来,就连“瑞贝卡”是不是真空气囊真正的发明者——进一步来说,笔记复印件上的“瑞贝卡·弗登”这个名字,内维尔·克劳福德实验笔记上的“R”,玛利亚所发现那张照片上的少女,这些是否真的是同一人,都还没有确切证据。
“涟,把接下来必须做的事列出来。给局长的报告可以先无视。”
“找出‘瑞贝卡·弗登’的来历,确认她和费弗教授等人的关系;调查接受教授他们的委托制造素体的外包商;确认教授等人直到‘事故’发生之前的行踪;确认所有遗体的身份并确认死因、死亡时间;向空军领取并检查遗物;前往空军基地调查机体;详细调查留在技术开发部办公室的各种文件;分析留在实验室的样本……重要的大概就是这些吧。”
真是的,要做的事情多到让人快哭出来了。
“将‘瑞贝卡’的身份调查放在第一位。然后,实验室的样本交给约翰。与其由警察处理,不如交给军方更快。”
涟说声“了解”后走出会客室。独自一人的玛利亚用力往后倒在椅子上,仰望满是污渍的天花板,然后猛抓那头火红的秀发大叫:“啊啊真是的!”
“知道‘瑞贝卡’的来历了?!”
隔天早上,如往常一样被电话叫醒,并且在涟的副驾驶座将三明治塞进胃里的玛利亚,在听到部下的报告后发出夸张的怪叫声。
“等一下,涟,你用了什么魔法啊?把灵魂卖给恶魔了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你。”涟口吐狂言就像呼吸一般自然,“我锁定了从那份复印件上的日期——一九七〇年三月二十三日到真空气囊发表为止这段时间,对A州近郊的死亡报道进行了排查。”
涟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报道的复印件。“如果你看到的那名照片上的少女就是‘瑞贝卡’,那么她的健康状况应该良好到足以参加露营。如果她会去世,能想到的原因不是严重的急病,就是事故或自杀……再不然就是他杀。”
车内瞬间一阵沉默。
“无论如何,我猜想如果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死于非命,多多少少有机会上新闻——而我赌中了。”
报道的日期是一九七〇年七月十八日,实验笔记上日期的几个月后。
A州立大学女学生死亡 是实验事故?
17日晚,在A州立大学理学院的实验室内,有学生发现瑞贝卡·弗登同学(19)倒在地上,在救护车接到通报赶到现场时已经死亡。
弗登同学是该校该学院的一年级学生。警方从现场留有实验器材与氰化钠的瓶子判断,应是弗登同学在实验中操作失误,导致产生氰化氢气体而中毒死亡,详细调查正在进行中……
瑞贝卡·弗登——和笔记封面复印件上的名字一样。
再加上,那是用到氰化钠的实验。没错,就是真空气囊材料的合成实验。而且说到A州立大学,记得就是——
“费弗教授他们曾经在籍的大学。报道中的这名少女,应该可以判定是那份笔记的作者。”
十九岁——虽然还没确定这篇报道中的少女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少女,但她居然真的才刚高中毕业。
“话说回来,玛利亚,你对这个报道有印象吗?十多岁的大学女生意外死亡,我不知道这种新闻在当时的U国影响会有多大。”
“这么说来,我似乎看过类似的新闻,但老实说我不记得了。”
有些事在当警察后就会明白。在这个国家,几乎每天都有很多年轻人因为事故,或者扯进犯罪里而丧命。他们的死很少引起骚动,即使偶尔引人注目,隔天也会被其他新闻盖过。
“说起来,十三年前我可还是小学生啊。至于受害者的名字和现场在哪里,这么详细的情报我根本不会去记啊。”
“从那时起留级了三十次?看起来你在学业上还真是受尽了苦头呢。”
“我从来没有留级或重考过!”
虽然不及格补考是家常便饭。“追根究底,A州立大学是在我们F局的管辖范围之外,与其问我,不如问那边辖区的警局比较快吧?”
“已经安排好了。当时的负责人似乎要明天下午才回来,在那之前我们就先去A州立大学吧。”
“了解。”
真是的,这个部下办事还真利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实验事故?
“喂,涟。我不太了解理工科,可是大一女生,可以实施那种一不小心就会危及生命的实验吗?”
“虽然不是不可能,但以常理来说这不太自然。至少在我的母国是这样。学生要想自由使用实验室,必须得到实验室负责人许可。入学还不到一年的学生,通常不会被获准进行有危险的实验。”
“那么,瑞贝卡是擅自进行了实验吗?这又有点难以理解。因为就算没有其他人看到,在那种时间实验室应该是锁门的。”
“追根究底,知识丰富到会被内维尔·克劳福德盯上的这个女孩,会是轻率到冒这种危险——而且没准备好应付突发状况的对策的人吗?”
玛利亚感到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也就是说——
“那不是单纯的事故?!等等,那片辖区的家伙在干什么啊!”
“不知道。可能就如你所说,调查十分草率;否则,就是有什么让人不会觉得不自然的理由。无论如何,没有找到这篇报道的后续。根据我电话联络辖区警员的结果,对外似乎就这样当成了意外死亡处理。还说详情要去问当时的负责人。”
希望当时的调查资料足够可靠,要不然玛利亚他们还要重新对瑞贝卡的事故进行调查。在感到愤恨的同时,玛利亚也感到昨天的预感正以最糟糕的形式化为现实。
“啊啊,那场意外啊?我记得很清楚。”
又过了一天的周一——A州立大学,行政大楼一层的学生科。
玛利亚他们一问有没有关于瑞贝卡·弗登的资料,体态圆滚滚的女性职员便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几十年,但校园里的死亡事件就只有那一次……而且还是一年级的女孩子对吧?人生明明还很长,真是可怜啊。”
对于玛利亚来说,那不过是每天有如浪潮般涌上来的新闻之一;但对于相关人员而言,那无疑是令人一生难以忘怀的事件。在与人的死亡无缘的和平校园里,就更是如此了。
“那么,你们想要怎样的资料?选课单之类没什么用的东西已经扔掉了。”
“有她的证件照吗?像是办理入学手续的文件之类,只要能知道她的长相的文件都行。”
虽然辖区警署应该也有瑞贝卡的照片,但现在玛利亚只想尽快确认关于那张照片的推测是否正确。职员说声“等一下哦”之后便消失在办公室外,片刻之后抱回一份厚厚的档案。
“这是从宣传部借来的——这样可以吗?”
职员摊开档案,指着某处。
这是一份过期的校园报纸。一九七〇年七月二十日,是事故的三天后,似乎是在暑假期间紧急发行的一期。“理学院一年级女生,实验中意外死亡”——远比新闻报道大得多的头条标题跳了出来。
而职员所指的地方,则刊载着她的照片。
圆眼镜,绑成左右两条辫子的黑发,聪明伶俐的五官。
UFA公司办公室那张照片中的少女,就在这里。
“瑞贝卡·弗登同学(19·理学院)”。照片正下方有简短的说明。
疑惑转为事实。
已经毋庸置疑,这名少女就是“R”。她就是内维尔·克劳福德实验笔记中所写的“R”,是那张露营照里的少女,也是从测试机残骸中发现的那份笔记的作者。
再看向报道的其他部分。对于事故本身的记述与新闻报道中写的没什么差别,而瑞贝卡的个人情报等与学校有关的部分则占据了大半版面。
对祖父的憧憬
瑞贝卡同学之所以就读本校理学院,是受到曾担任该校教授的祖父——尼古拉斯·弗登(已故)的影响。弗登教授在强化塑胶的合成与催化剂活性相关的研究领域留下了许多成绩。据瑞贝卡同学高中时的学长,西蒙·阿特伍德同学(21·工学院)回忆,她从小便很崇拜这样的祖父……
才能导致的悲剧
受到祖父影响而从小熟悉化学实验,高中时代的化学成绩也十分出众(友人谈)的瑞贝卡同学,在入学第一年就加入了研究室,除了听讲之外,也进行与化学合成有关的研究。一般认为,她是在相关人士不在场的情况下,在实验中发生了意外。在许多人哀叹失去了一名年轻有为的学生时,也有批判的声音,质疑所属研究室的管理指导体制有所欠缺,放任才华横溢的学生而疏于指导……
“我还记得,她当时所待的那间研究室的指导教授好像是她祖父的朋友。那位教授代替去世的好友照顾她,将她当成自己的孙女一般疼爱。不过,这次意外导致研究室关闭,那位教授似乎也在遭到解雇后自杀……真是的,一想到这些就让人难过啊。”
——否则,就是有什么让人不会觉得不自然的理由。
这“理由”原来真的存在。瑞贝卡在化学合成方面具备的知识与经验,恐怕远远超出了大学一年级的水准。并且实验室负责人还与瑞贝卡有私交。特别的理由有两个。
更何况,那位负责人——瑞贝卡所属研究室的指导教授,似乎相当溺爱她。这么一来,她能自由进出实验室也不足为奇。
可是——
“她所在的研究室应该还有其他学生才对,那些学生怎么样了?”
“那里似乎是个小研究室,据说他们被分到别的研究室了。”
“我想听听当年待在那间研究室的人怎么说,您知道他们的名字与去向吗?”
“这么详细的事我就……毕竟我们的事务文件没有细分到以研究室为单位,要问谁在哪间研究室可就不清楚了。”
“是这样啊。”
涟的表情虽然没变,声音中却透出少许失望。
瑞贝卡所做的“化学合成相关研究”,几乎可以肯定与真空气囊材料的合成有关。涟想确定周围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不过,其他成员的联络方式只能问辖区警局了。要做的事就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增加。
“哎,阿姨。”玛利亚指着校园报纸文章中的一处,“那么,你知道这个人——瑞贝卡的熟人‘西蒙·阿特伍德’的事吗?”
向女职员又问出一些情报后,玛利亚与涟前往瑞贝卡发生意外的现场——理学院化学系大楼。
路过的学生接连向两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在众多穿着便服的年轻学生里,西装二人组走在一起实在引人注目。
真是个苦差事。算了,反正别人怎么看也无所谓。
“理学院三号馆五楼,五〇七实验室——是这里吧。”
两人穿过冰冷的建筑玄关,搭乘电梯上楼,站在了曾经是瑞贝卡生前所属的梅根研究室的实验室前。
他们隔着门口的玻璃往里打量。设在两侧墙边的排气柜,厚重的实验台。到处都看不见十三年前那场悲剧的痕迹。一名身穿防水围裙的看似学生的青年正在一脸紧张地倾斜玻璃器材。在他背后,有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满脸胡楂的男子正盘着双臂。大概是照顾生涩新手的指导教师吧。
这时,那个满脸胡楂的男人注意到了两人。他向年轻男性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来到走廊上。
“不好意思,两位有何贵干?你们似乎不是学校的人。”男子用怀疑的眼神从玛利亚的头打量到脚,随即问道。
“真是抱歉。”涟彬彬有礼地弯腰致意,拿出身份证件,“其实我们是F局的人。基于某些理由,我们前来调查十三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女生死亡事故。”
瞬间,男子脸色一变。
“瑞贝卡的事?”
他轻声咕哝,盯着涟的身份证件看。玛利亚和涟不由得面面相觑。
“难道说,你认识她吗?”
“是的。”
不一会儿,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曾在梅根教授的研究室待过……两位说来调查,具体来说是怎样的调查?”
“瑞贝卡真是个好孩子。”
A州立大学理学院化学系助教米海尔·邓里维,以寂寥的表情说出这句话。
这里是位于化学系大楼一角的小会议室。玛利亚与涟面前放着两个马克杯,而米海尔面前则是一个装了琥珀色液体的烧杯,正在冒着热气。原来化学家的确会用烧杯喝咖啡啊——玛利亚有种奇妙的感动。
“好孩子?其他人没有产生过‘一个小女孩竟敢如此放肆’‘教授就只对她偏心’的情绪吗?”
“怎么可能。”米海尔一副“说什么傻话”的模样瞪大眼睛,“确实,一开始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声音,但很快就消失了。如果你和她接触过,应该马上就会明白,她是很难让人对她持续抱有恶意的那种人。”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那种会令人怀恨在心的少女?”
“嗯。”米海尔点了点头,“她是个开朗又善解人意的温柔女孩。对研究抱有热情,却也能冷静地分析——踏入科学领域的人,脑袋不太正常的不在少数,但她不一样。她兼具身为人类的魅力与身为科学家的才能。像她这样的人物,我至今还没见过第二个。”
他平静的语调里,带有超出了怀念范畴的情感。
“你爱她?”
“问得还真直接。”米海尔看起来并没有介意地露出微笑,“这个嘛,包括我在内,研究室里应该没有人不爱她吧。不过,这多半和恋爱的感情不同。真要说的话,或许比较接近对妹妹——对家人的关爱吧。那个严格的老爹……梅根教授一碰上她就会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两人互动起来甚至像真正的祖孙一样,让人看了就觉得温馨。”
“你说家人,那么你私底下也和她有来往吗?”
“很遗憾。”米海尔面露苦笑,“毕竟梅根教授曾经用恐怖的表情警告我们‘不准对我好友的孙女出手’。如果随便来往,可能真的会被赶出研究室呢。更何况,我们也不太想对‘妹妹’发动攻势。当然我们会在老爹家里开派对,但除了这种机会之外,我们研究室里应该没人在校外和她有来往才对。”
“有关私下交往,或者说得更广泛一点,关于在你们研究室以外的地方的瑞贝卡小姐,你们不太清楚,是这个意思吗?”涟提出的问题直指核心。
“这个嘛,”米海尔说道,“我知道她离开老家一个人住在这里,还有老爹在那段期间相当照顾她,这些瑞贝卡本人曾经对我们说过。可是,至于她平常在研究室以外的地方做些什么,很遗憾我不太清楚。我们认为有老爹照顾她应该没问题,所以就没怎么管她,这也是事实。”
“她和你们研究室成员以外的人有没有可能交往?”
“无法否定。实际上,印象中我曾经听研究室的人提过这种传闻。说是看见她和男生一起走进了工学院的建筑什么的。”
航空工程学科……
肯定是去费弗教授的研究室。和她在一起的男生大概是费弗教授的学生之一,恐怕就是——
“不过,这虽然只是我的感觉,但那时的瑞贝卡不管是在研究室里还是研究室外,应该都没有特别亲密的恋人。”
“你的依据是?”
“虽然瑞贝卡是个温柔又善良的女孩,但那时的她比起恋爱,不如说对研究投入的热情更多。更何况,如果交了男友,她应该会自己说出来,至少也会告诉老爹,因为她不会对‘家人’隐瞒这种事——可是,老爹也不像是知道瑞贝卡有恋人的样子。”
“那么,在你们研究室里,瑞贝卡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
“当时的她还只是一年级,所以不会像我们这样几乎每天从早到晚都泡在研究室或实验室。在上完课、打完工之后,她会优哉地出现在实验室,和大家聊天、做实验、整理数据,等到了时间就回去。这就是我对研究室里的瑞贝卡的全部记忆。”
“可是……话虽如此,有瑞贝卡在的那段时间真的很快乐。因为在当时,理工科系的女生比现在还要稀有。光是有她在,研究室就像充满阳光一般明亮——直到她发生那种事为止。”
米海尔的声调变了。在弥漫的沉默中,涟开口说道:
“根据当时的新闻报道,瑞贝卡小姐是不慎吸入氰化氢身亡,具体来说是怎样的情况呢?”
“这——实际上,有关她丧生前后的状况,我们知道的并不比报纸和校报多。那时她在做什么实验,发生了怎样的意外,其实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
“咦?等等,你刚刚不是说自己‘每天从早到晚都泡在实验室里’吗?发现她的难道不是你们?”
“发现她的的确是我们,但‘事故当天瑞贝卡在那里做实验’这点,研究室里没有人知道。”
“怎么回事?”
“学术研讨会。”米海尔以平板的声音回应,“当时M州正在举行国际学术研讨会,包含老爹在内,除了她以外的成员,全都有大约一周的时间不在研究室。”
从A州搭飞机前往M州,单程要大约五六个小时。它在U国的最东边。
“瑞贝卡错过了研讨会的报名时间,打工的班又排不开,所以留在了A州。事故正好发生在我们回来的那一天……当天晚上在抵达机场后,包括我在内,好几个工作没做完的人回到学校——然后,我们发现了她。”
助理教授的脸上失去了血色。尽管知道这么做很残酷,玛利亚依旧继续问了下去。
“能不能告诉我们那时的详情?”
“当时夜色已深……大约是二十二点左右吧,我们一回到研究室就发现门没锁。灯是关的,也没有人影,可是,五〇七号房间——实验室的钥匙不在原来的地方。我们觉得很可疑,便一起前往实验室……然后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瑞贝卡倒在里面。”
“尽管房间里很暗,看不清脸,但我们立刻从身材分辨出是她。由于有股奇怪的气味,大家觉得不妙,便戴上防毒面具试图开门……门把手转了,门却不知为何几乎纹丝不动。虽然事后弄清了原因,但那时的我们根本没有思考原因的余地,一心只想着一定要救她,不顾一切地踹开了门,慌慌张张地将她抱了出来。之后打开窗户,叫了救护车——”
“可是……到头来还是太迟了。”
周围一片沉默。米海尔一直没说下去,咖啡也没碰,只是静静地盯着液体表面。
“门几乎纹丝不动是怎么回事?”
“有一块塑料片卡在了地板和门之间。我们研究室专门研究功能性有机高分子,也就是所谓的多功能塑胶,所以经常会产生很多塑料碎片,像是合成后多出来的样本之类。而当时用来盛放那些垃圾的垃圾桶翻倒在地,垃圾撒得满地都是——其中一块似乎卡住了门。我想,大概是瑞贝卡倒下时碰倒垃圾桶了吧。”
塑料碎片散落一地,卡住了门?
“窗户锁着吗?”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开窗的人是我。”
“你们发现她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吗,没有看见其他倒地的人?”
“那时大家眼里只有瑞贝卡……不过应该没有其他人才对。由于气体有残留的可能性,因此将瑞贝卡搬出实验室之后,我们至少留下了两个人在走廊里看着,以避免有人接近实验室。如果有别人爬出实验室,照理说应该会注意到。”
“关于可能会有毒气这点,你还真清楚呢。”
“有人倒在化学实验室里,又能闻到异臭,首先就该怀疑有有毒气体。”
门内侧有塑料片卡着,窗户全部锁住。房间内只有瑞贝卡一个人。
这么一来,简直就是——
“你刚刚说,不知道瑞贝卡当时在做什么实验,那排气柜里是什么样子呢?既然让人判断是‘实验中’,应该留有什么实验器材或药品才对,难道不能从这点做出某种程度的推测吗?”
“我的话说得不太准确。当时我们一眼就看出来她‘在做什么实验’了。是酸碱中和滴定。因为那里摆着滴定管,底下还有个装了液体的烧杯。”
“酸碱中和滴定?”
“在浓度未知的液体中,滴入浓度已知的其他液体,测量需要加入几毫升的液体才能达到酸碱中和的实验。这是测量液体浓度的基本方法,高中的化学实验里基本上都会出现吧。”
米海尔用“你不知道吗”的眼神看了过来……玛利亚完全不记得。
“瑞贝卡那时——事后我们才知道那是什么药品——是在用盐酸滴定氰化钠水溶液。警方认为,她大概是在测量氰化钠水溶液的浓度。”
“我之所以说‘不知道’,是指我不知道瑞贝卡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氰盐加强酸会产生氰化氢气体,这对于有化学知识的人来说是常识。就算操作是在排气柜里进行,我也无法相信,那个瑞贝卡会为了知道氰化钠水溶液的浓度而去做这种危险的事。照理说只要在制作水溶液之前,先测量氰化钠的重量就可以了。”
“而且,居然还是在我们都不在的时候。就算我们将研究室的钥匙给了她,瑞贝卡也不该做出这么愚蠢的——”
米海尔的表情因为怀疑,更因为苦涩而扭曲。
“你是指,以她所做的实验来说未免太过草率?”
“当时的校报质疑我们疏于指导,但实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瑞贝卡在化学实验方面的知识与经验,可比当时身为研究生的我还要丰富。尽管大家会讨论彼此的研究主题,但一直是我们从她那里获得提示与灵感。虽然她会谦虚地说‘没这种事,我也受益良多’。那样的瑞贝卡,居然会——”
米海尔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实际上,到现在都还没弄清楚。
警方的见解不过是臆测,真相依旧埋没在黑暗之中——对他来说,恐怕这就是现实。在这位助教的心中,瑞贝卡的案件绝对还没结束。
“容我倒回去问个问题。你刚刚说你们会讨论彼此的研究主题,那么你对当时瑞贝卡小姐的研究内容了解多少呢?”
“到了大学研究室这个层面,每个人都会深入钻研各自不同的课题,老实说,对隔壁的人的研究不甚了解,是很常有的事。换句话说,我对于瑞贝卡所做研究的理解与记忆,也就只到这种程度——我只记得她的研究主题是强化塑胶合成。由于她用到的催化剂反应理论太难,所以我能理解的部分连一半都不到……不过我记得氰化钠是原料之一。也正因为如此,警察才会判断是实验中发生的意外吧。”
果然是真空气囊。这与柯提斯的说明吻合。
“在她去世的时候,研究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我听她说过,有很大的进展,但具体不太清楚。哪怕还有实验笔记在,说不定就能继承瑞贝卡的事业了。”
一股电流蹿过脊背。
“实验笔记……不见了?!”
“我们在研究室整理遗物时,发现笔记不翼而飞。剩下的只有两三天前刚买来,里面还什么都没写的新笔记本;之前的旧笔记,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们也问过警方,但无论是现场留下的东西,还是她的包包或家里,都没找到过类似的笔记。”
瑞贝卡实验笔记的复印件,留在了费弗教授的行李箱中。而笔记的正本,却在她死亡前后消失无踪?!
“我就直接问了。”涟的声音过于平板,仿佛带着一股寒气,“关于瑞贝卡发生的意外,你个人有什么看法?你认为那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吗?”
“不。”米海尔回答前停顿了一会儿,“不可能。她不会因为那种实在不像她会做的实验而丧命,更何况连笔记都不知下落——不可能只是不幸的意外。那是——”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米海尔无法说出后面的话。
但是玛利亚知道他想说什么,涟大概也知道。
瑞贝卡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他杀。
“虽然由我们来问这种话有点奇怪,当时的搜查官都说过什么?他没有认真对待你的怀疑吗?”
“他姑且还是听了。不过,现场在发现时的情况就是那样。‘根据验证结果,只能认为那块塑胶片是从实验室内卡住的门。在有这种物理性证据的情况下,也只能认定确实是她独自进行实验而遇到了意外’——他是这么说的。”
塑胶片无法从实验室外面插进去。也就是说,这个事实盖过了其他细小的不自然之处。
“到头来,我们的研究室被迫解散。我们让她自由进出实验室,而她死于那间实验室。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有这些事实,就已经足够让老爹被解雇。大家散落各处,老爹也像变了个人一样,憔悴得让人看不下去……最后选择了自我了断——而我还恋恋不舍地留在这里,事情就是这样。”
在露出充满自嘲意味的笑容后,米海尔突然正色道:
“话说回来,我还没请教两位到访的理由呢。为什么在时隔十三年的现在,你们会跑来调查她的事?”
“非常抱歉,现阶段我们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没关系,我告诉你。”
玛利亚把手伸进胸前口袋。“玛利亚?!这——”她无视涟的制止,将两张照片——拍下瑞贝卡笔记复印件的照片,放在米海尔面前。
“如何?有印象吗?”
米海尔讶异地看向照片,接着一脸惊愕。他呼吸紊乱,拿着照片的手不停颤抖。
“这些字——这些字是……Na CN……铜氧化物系催化剂……一九七〇年三月——没错,这、这是!刑警小姐,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现在还不能说。能说的,就只有‘因为出现了这个,我们才来到了这里’。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消除你的遗憾,以及梅根教授与瑞贝卡本人的遗憾。对于那些破坏你们人生的家伙,我会把他们的所作所为全部查清楚。所以请你再等一下,拜托了。”
“真是的,你们的好奇心还真是强烈呢。”
P市警局搜查科的多米尼克·布洛斯刑警那睡意蒙眬的眼里浮现出好奇的神色。“居然会把十三年前的死亡事故又挖出来,出了什么事吗?”
“这和国家机密有关,所以抱歉目前还无法回答。”
涟先发制人。多米尼克回了句“什么嘛,真冷淡”,随即露出愉快的笑容。
在意外获得了米海尔的证言之后,玛利亚与涟造访了P市警局。
多米尼克·布洛斯刑警——当年负责瑞贝卡那场意外的人,是一名看起来年近五十的银发中年男性。虽然口气没什么礼貌,但他在面对从其他辖区来到自己地盘的玛利亚等人时,没有什么排斥的样子就迎接他们进门。从这点来看,或许他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好男人。
“所以,你们想从哪里问起?对这件事你们知道多少?”
“我们刚去听了邓里维先生的说法。以单纯的意外来说,可疑之处太多——这点我们刚刚也已经了解了。”
“什么嘛,已经了解到那种程度啦?那么能告诉你们的就不多了。”
“被害人瑞贝卡·弗登,当时十九岁。从C州M高中毕业后,就读A州立大学理学院化学系。家人只有双亲。她在就读大学时离开家,一个人住在公寓。”
“死亡推定时间为发现尸体的三小时到五小时前——介于下午五点与七点。死因是氰化氢中毒。胃里并未验出有毒物质。从验尸的结果,也可以确定她死于吸入毒气。”
“被发现时的随身物品有手表和钱包,口袋里还有实验室钥匙。”
“下午六点前后,也就是傍晚。没有目击者吗?”
“那时可是暑假啊。只有白天有暑期班。在那个时间还留在化学系大楼的,只有不到十个为赶论文做实验的学生而已。而他们连自己的实验都忙不过来了,根本不会注意到其他实验室有没有人出入。”
“有关在那之前瑞贝卡的行踪——”
“最后一次目击是当天上午九点左右,有人看见她从公寓出来。瑞贝卡似乎没报名暑期班,没有当天在校内的目击情报。大概是在离开公寓后,在上午的暑期班开课前前往研究室,一个人做实验……这是对外公开的说法。”
玛利亚正要问“没人看见她出入正门吗”,但转念一想又把话咽了回去。她也是今天才知道,A州立大学的正门出入相当自由。只要亮出通行证,就连汽车也能轻易通过。尽管有一名警卫,不过虽说是暑假,可能光暑期班就有上千名学生出入,要找到瑞贝卡的目击情报无疑难如登天。
“关于意外的几个疑点,你们有什么看法呢?包括瑞贝卡·弗登当时所做的实验和她的知识与经验相比未免太过拙劣,以及她的实验笔记不翼而飞的事——而且不仅如此……”
“首先是发现尸体时,实验室的灯没开。”
——房间内很暗,看不清脸——
“虽说当时是七月,但到了黄昏时分,周围应该还是会变暗才对,很难想象瑞贝卡会连灯都不开就继续做实验。既然如此,为什么实验室的灯是关着的呢?”
“另外——同样是关于发现尸体时的状况。当时排气柜还在运作吗?”
“没有。电源关着。排气柜的门则是敞开的。”
“那么,这点也很不自然。所谓的排气柜,是避免内部产生的气体外泄到实验室的设备。即使内部产生了氰化氢,只要排气柜正常运作,就能透过专属的管线将气体排到室外,如果柜门关着,气体也不会流入实验室。实验者吸入氰化氢的危险应该很小才对。尽管如此,瑞贝卡·弗登不但没启动排气柜,就连柜门也没关上。为什么呢?”
笑容从多米尼克脸上消失。“真是的……”他抓了抓银发,把档案扔给两人。
“我们又不是没注意到这点。仔细看看验尸结果吧。”
两人依他所说翻开档案。玛利亚看着验尸结果那一页,感觉自己的脸紧绷起来。
“包含头部在内,上半身多处挫伤……性器有撕裂伤?!”
“不是好几天前的哦。应该是死亡当天,最多就是前一天造成的。这是当时验尸官的见解。瑞贝卡·弗登在死前曾与人性交……不,不对。是强奸。”
室内一片寂静。
强奸?!怎么会——
“到底是怎么回事?米海尔完全没提过这种事啊!”
“这叫作搜查中的秘密,我们连相关人士都没说。这是因为如果真的是强奸,需要让那家伙露出破绽。”
“确定对方是谁了吗?”
多米尼克摇摇头。
“对方做事似乎很小心,我们没有检出他的体液。不过,就算检验出来,顶多也只能把血型范围缩小到四分之一吧。”
“总之,不管对方是谁,如果瑞贝卡是遭到强奸,刚才你们提到的疑点也就姑且可以得到解释了,懂了吧?”
多米尼克的回答有如谜语般,但玛利亚却像呼吸一般立刻会意。
“自杀……”
“无论是拙劣的实验,还是没启动的排气柜,如果她一开始就打算求死,也就没什么不可思议了吧。实验室的灯之所以没开,恐怕是为了避免在死前被人发现。会特地弄得像是实验事故,也是因为不想让亲如家人的研究室成员们,知道自己寻死的真正理由吧。”
看似意外的自杀——乍看之下确实合乎逻辑。可是——
“实验笔记不翼而飞要怎么解释?更何况,瑞贝卡为什么不锁门,而是用塑胶片将门固定?如果只是不想让人妨碍自杀,从内侧锁上门不是更牢靠吗?”
“真要说起来,就算不想让人知道自杀的理由,在实验室弄得像事故死亡也会给研究室的大家添麻烦——最糟的情况下,还可能让研究室关闭,这点她应该很清楚才对!”
“所以我才加了‘姑且’不是吗?我们也知道无法解答所有的疑问啊。”
“笔记呢,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而丢掉了。塑胶片呢,也可能是为了不让之后赶来的米海尔他们突然吸入毒气。死亡地点选择实验室,也可能是因为打击强烈得让她无法多想。解释要多少有多少,至少比当成单纯的意外合理。”
“更何况,我们也不是笨蛋。要想让那扇门像米海尔他们的证言那样固定得死死的,塑胶片必须从房间内侧卡得很深才行,这点已经用实验证明过了。”
“关键的塑胶片——这是从地板与门的摩擦痕迹辨别出来的——形状像是将L形积木用力压平后的样子。比较薄的那一边,也就是L的底边卡在了门缝里,这玩意儿的厚度与门和地板之间的空隙刚好一致,虽然我不晓得这是怎样的偶然。”
“这个‘刚好一致’就是麻烦的地方。地板和门的边缘有微妙的凹凸,因此很难嵌进去。而这个塑胶片又非常硬,光是从外面用棒子戳或用绳子拉,根本卡不进去。”
“若不是跌倒时正好以微妙的角度嵌进去,就是从室内用力敲进去——总而言之,这块塑胶片只能从实验室里塞进门缝。塑胶片在实验室地板上弄出的痕迹也很明显,卡进门缝的深度要能弄出那种痕迹,从外面是办不到的——这是我们的结论。”
“不是意外就是自杀,至少我们只能判定是这样了。”
沉默降临。
“那为什么——”
“哪有可能说得出口啊。”
多米尼克有些尴尬地撂下这句话。“你要是看见那时他们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们失去了自己当作妹妹疼爱的女孩,都沮丧得像死人一样……谁说得出‘其实她可能是遭人强奸,也可能是因此自杀。但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也没有逮捕他的把握’这种只是在伤口上撒盐的话啊。”
“说穿了,也没有确切证据能说她遭人强奸而自杀。只是‘这么想比较合理’,不过是臆测罢了。或许她真的只是前一晚与恋人秘密共度,隔天真的是因为事故身亡的也说不定。头和身体的挫伤,也可能只是摔倒时撞到地板造成的。实验内容、排气柜、照明也是,解释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最终搜查会议也把此事定为意外。”
多米尼克最后那句话,带有明显的苦涩。
原来是这么回事。
银发的中年刑警虽然没讲明,然而瑞贝卡的案件最后会定调为意外,恐怕是因为面子问题。如果是强奸导致自杀,就得先找出强奸者才行,但是没有明确的证据。即使能找出那个人,只要对方坚持是你情我愿,在被害人无法做证的情况下,也没有定罪的手段。
就算多此一举,也只会让警察丢脸——为了这种无聊的面子问题,P局高层那些家伙,硬是压下了多米尼克的意见,选择当成没有强奸这回事。
不过——
“哎,多米尼克。那块卡住门的塑胶片,还保存着吗?”
无尽的辽阔旷野暴露在夕阳之下,染上了橙红色。玛利亚在副驾驶座用力往后倒,以半躺着的姿势一直看着手账。
“涟,我问你哦。对瑞贝卡下手的家伙,是不是已经查不出来了?”
“假设——是强奸犯——如果当时提取并保存了体液或皮肤细胞等物证,或许还有可能。”涟握着汽车方向盘,连看都没看玛利亚一眼地回答,“据说生物的遗传情报,是由细胞核内一种叫去氧核糖核酸的物质记录的。等到哪天技术发达,变得能够分析这种DNA时,大概就能像指纹一样找出特定人物,精确度远比血型更精细——我曾经听人家这样说过。”
意思是现在还只是做梦吗?
更何况,从多米尼克的口气听来,强奸者的体细胞似乎也没有采集到。
“我啊,直到今天早上都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内斗。觉得可能只是教授等人为了新型水母船的开发起了内讧之类。”
涟没有回答。玛利亚自顾自地说下去。
“可是今天到许多地方问过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我在想,我可能忘了一种更为单纯、更为根本,却强烈得多的动机。”
到现在才察觉自己的愚蠢?真是无药可救啊——部下并未将恶言恶语说出口,只是平静地回答道:
“复仇,是吗?”
“嗯。”
玷污瑞贝卡,逼她走上绝路,并且夺走了她的研究成果的人,就是费弗教授研究室的人——如果深爱瑞贝卡的人,知道了这件事。
“这项推论有个重大缺陷。”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如果是为了替瑞贝卡复仇而杀害费弗教授他们,那么凶手至少得确定是教授他们害死了瑞贝卡。凶手要怎么做到这点呢?瑞贝卡遭到强奸——先假设是这样——这点应该连相关人士都不知道才是。单纯靠直觉得出这种结论,能成为犯下连续命案的动机吗?”
“那还用说。因为瑞贝卡的实验笔记啊。”
车内一片寂静。
“多米尼克说‘可能是瑞贝卡本人丢掉的’,但这根本不可能。因为,教授的行李箱里留着她的笔记复印件。既然有复印件,就代表正本应该存在,而且有人把正本拿去影印。这人是谁?正本在谁手上?只会是教授他们,对吧?教授他们趁着瑞贝卡的死夺去笔记,借此造出真空气囊。这样想才正常吧?”
“那么,放在教授行李箱中的为什么不是正本?内维尔·克劳福德又是为什么拼命想得到瑞贝卡的知识?答案只有一个,因为笔记落在了凶手手里。”
涟沉默不语。仰躺着的玛利亚几乎看不见部下的表情,只能够从座椅后方看见他的侧脸微微动了一下。
“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可是,得到瑞贝卡笔记的凶手,发现了里面的内容就是费弗教授的真空气囊技术。”
如果是这样——在教授等人的论文和著作里完全找不到瑞贝卡的名字,本该是瑞贝卡的名誉则由他们不正当地享有。看见这种状况——即使是小学生也联想得到,逼死瑞贝卡的就是教授他们。
就算案子被警方当作意外处理也一样。
“发现尸体时的状况要怎么解释?如果瑞贝卡的死是教授他们下的手,那么他们就必须在杀害瑞贝卡并伪装现场后,从实验室外将塑胶片塞进去。方才布洛斯刑警应该也说过,这种事做不到。”
“若是他们,就做得到。”
“哎?”
“素体呀,真空气囊的素体。内维尔他们将垃圾桶里的塑胶片撒在地上,弄好酸碱中和滴定的机关后,立刻走出实验室,将一小块素体塞进门缝,并且涂上了催化剂。”
硬化前的素体不过是一片柔软的树脂。即使在关门的同时放上,或者是从门外塞进去,要卡进门缝里都不困难。只要让素体在这种状况下与氰化氢反应,它就会牢牢地卡在门缝里代替门挡。
这样一来,“瑞贝卡在实验中吸入氰化氢倒地不起,散落的塑胶片卡进门缝”的状况便完成了。
“换句话说,用酸碱中和滴定产生氰化氢是为了……”
“不是为了杀死瑞贝卡,而是为了固定门缝里的素体。”
那块关键的塑胶片是压扁的L形,较薄处的厚度与门缝一致——这是多米尼克说的。那根本不是什么偶然,只是卡在门缝里的部分和伸进房间的部分产生了厚度差,并且正好在这种状态下像石膏定型一样硬化而已。
“布洛斯刑警他们没注意到这个机关吗?”
“怎么可能注意到啊,你明明也很清楚。”
“这个案件发生时,真空气囊还没公之于世啊。和氰化氢反应之后会变硬的树脂——我也是在之前问话时才知道有这种东西,当时的多米尼克他们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
没有回答。一会儿后,涟无奈地叹口气。
“这推测的漏洞还真多呢。”
“怎么,有意见吗?”
“那倒不是。大致情况应该就和你说的一样吧。”
“不过,关于瑞贝卡的实验笔记这点,最先拿到手的不见得是费弗教授他们。如果曾经听过瑞贝卡本人详细说明——而且弄到了真空气囊材料与催化剂等东西的样本——即使没有笔记,要制造真空气囊也不是不可能。”
“我反倒认为,或许该笔记从一开始就在凶手手里。”
“瑞贝卡死后,教授等人试图取得她的笔记。但在这个时候,笔记已经失踪。虽然他们根据瑞贝卡过去提供的知识勉强完成了真空气囊,但实际上并未真的理解研究内容……”
“如果瑞贝卡的笔记曾落在他们手中,内维尔·克劳福德就该这么写——‘应该仔细阅读瑞贝卡的笔记’之类。但他没有这样写,而是写‘该在她死前问出来的’,这就说明他们并没有机会看到瑞贝卡的笔记。”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与其认为瑞贝卡的笔记从教授等人处转移到了凶手手里,倒不如看成一开始就在凶手手中比较自然。
可是……
“留在教授行李箱里的复印件又是怎么回事?如果没有正本,就算想影印也——”
玛利亚说到一半就停了。
“应该是恐吓吧。可能是凶手送去的。”涟接在她后面说下去,“那两张复印件似乎是放在信封里,但如果单纯是以备不时之需或用来代替备忘录,用信封保管又显得不太自然。不如认为是某人放进信封后送去给他们的比较合理。”
一张是有瑞贝卡署名的封面,另一张是作为样本的任意内页。以恐吓材料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凶手影印了瑞贝卡的笔记,送给费弗教授——或者教授和其他人那里,表示‘我知道你们的罪行’。”
“这种恐吓行为的真正用意目前还不明,但不难想象教授他们收到信后会陷入恐慌。一旦瑞贝卡笔记的存在公开,对他们来说无异于身败名裂。”
“慢着……如果教授他们坚持对此毫不知情,凶手又该怎么办?说得极端一点,真空气囊技术是窃取瑞贝卡的主意,这点充其量只是从目前的状态中做出的推测,并没有实质的证据啊?凶手就不怕他们用一句‘纯粹只是巧合’应付过去吗?”
“不怕。光是瑞贝卡笔记的存在,就可以在法律上威胁到他们的社会地位。”
“什么意思?”
“专利啊。虽然我对U国并不是完全了解,但我听说这个国家的专利制度是‘先发明主义’,规定‘无论哪一方先向国家机关提出申请,都会将专利权赋予实际上最早发明的人’。”
“瑞贝卡的笔记的日期是一九七〇年,比费弗教授他们的发表早了两年。‘巧合’这种借口应付不了专利的审查与裁判。换句话说,瑞贝卡的笔记,就是在专利法上能够保证使她成为真空气囊真正发明者的确凿证据。”
这些无机催化剂、有机高分子与反应生成物的结晶构造、反应机制,以及气囊的制作方法,正是费弗教授的研究成果,也是水母船相关专利的根基。
一旦瑞贝卡笔记的存在被公之于世,教授他们的专利就会失效。换句话说,也就相当于推倒了UFA公司水母船事业的支柱。教授他们不但会被打上剽窃者的烙印,也将面临高额的赔偿问题。
瑞贝卡在那之前就丧命,对他们而言搞不好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到头来,教授他们——这个嘛,虽然还没有确认——还是被得到瑞贝卡笔记的凶手杀害。既然如此,凶手为什么要在下手前送去恐吓信呢?我总觉得这样只会让目标产生不必要的戒心啊。”
“刚才也说过,用意现在还不明。不知道单纯只是为了折磨教授他们,还是有什么合乎逻辑的理由。”
“真要说起来,如果凶手不在费弗教授他们之中,就会产生和前天讨论时同样的疑问。凶手是怎么混进测试机里的?在成功复仇后又打算怎么做?要是凶手自己也没打算活下去——”
“等一下……凶手不见得不在教授他们之中吧?强奸瑞贝卡并逼死她的,确实可能是费弗教授研究室里的人。不过,不见得每个人都参与了这件事呀。或许犯下罪行的只有一部分,有人可能完全不知情。”
“比如——虽然米海尔予以否认——瑞贝卡和费弗研究室的某人交往,将笔记本忘在那人家里,后来别人又对瑞贝卡出手……之类的。何况在那之后,费弗教授他们开发真空气囊时,恐怕也不是每个人都做同样的事。”
——每个人都会深入钻研各自不同的课题,老实说,对隔壁的人的研究不甚了解,是很常有的事。
“你不是也说过吗?‘造纸本身并不是航空工程部的本职工作’。也可能是教授他们的研究室新成立了‘造纸’团队,瞒着本来的‘折纸’团队做的坏事。”
如果在瑞贝卡死后,凶手看到了教授的论文,注意到论文内容与瑞贝卡的笔记完全一样……
假使凶手就在教授他们之中,“怎么躲进测试机”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而凶手由于没能拯救瑞贝卡,也没能阻止瑞贝卡的研究被抢走,从而受自责的念头驱使——或许根本就没有考虑在完成复仇后独自苟活。
“不管怎么说,在那六具遗体中,应该会有一个明显并非他杀的才对。那人毫无疑问就是凶手。”
“再向鲍勃确认一下吧。差不多全员的验尸结果都该出来了。”
涟静静地转动方向盘。车子穿过缓缓的弯道,在甩开左侧那些暴露着褐色肌理的小丘之后,视野瞬间变得开阔,红色荒野一路延续至地平线的彼方。
干道一直向前延伸,在左侧遥远的地方,能看见状似加油站的建筑。在那建筑旁,一个扁球状的白色物体——水母船被夕阳染成红色。
荒野中的加油站,对长距离驾驶司机来说犹如救生索,这点对于在空中往来的飞船似乎也一样。这几年,玛利亚经常看到航程途中的水母船像眼前那艘一样,为了补给降落在加油站附近。
“顺带一提,A州民用水母船的保有数量似乎是最多的。并不是因为这里有UFA,而是因为A州的民居稀少,气候安定,适合水母船飞行。来自其他州的访客似乎也很多。”
“哦——”
这个J国人,为什么比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U国人还要知识丰富啊?让人有点不爽。
就在两人闲聊时,涟的车已经抵达加油站。
远望时只有黄豆大小的水母船,此刻就在距离玛利亚他们一百米的地方,让它那需要抬头仰望的巨大身躯得以歇息。在涟拨打公共电话时,玛利亚也下车呼吸外面的空气,看着那不知道属于谁的机体。
在那美丽的巨大躯体前,她吐出混着愁思的气息。
这东西,居然是出自一名年仅十九岁的少女啊。
而且,她的研究成果与生命还被费弗教授等人夺去——
费弗研究室里的某人,以素体代替门挡,将瑞贝卡的死伪装成意外——目前来说,这不过是玛利亚的推测。不过幸运的是,塑胶碎片仍然由F局保管。想必是多米尼克做了安排,不让证物遭到处理吧。虽然当事人对此笑而不语。
玛利亚和多米尼克进行了交涉,对方说好会把那块关键的碎片送到他们这里。只要对碎片进行分析,应该就能证实玛利亚的想法。
“是,麻烦了……啊,鲍勃。我是九条,百忙之中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嗯……所以说,验尸的进展……是。你说什么?”
部下的口气变了。
“那是真的吗?误认的可能性——这样啊……知道了,我们这就赶回去。正式的报告到时候再说。”
涟挂下话筒,神情严肃地回来。
“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玛利亚,天大的好消息。六名被害人的验尸结果都出来了。全员都是他杀。”
“哈?!”玛利亚拔高了声音,“给、给我等一下。他杀?全员都是?!”
“详情等回到局里后,鲍勃应该会解释……不过就我刚才在电话里所听到的,那六具遗体之中,能够判定为自杀的似乎连一具都没有。”
涟的报告让玛利亚大为惊愕。
费弗教授研究室里的某人,为了替瑞贝卡复仇而杀光其他人,然后自我了断。这是刚才玛利亚描绘的事件概要。如果六人之中无人自杀,就代表杀害他们的第七人待在那架测试机里。
但是,在他们的测试计划里,完全没有出现第七人的名字。
“以上六名”——记得参加成员名单的最后是这样结尾的。
不该存在的第七人,就在测试机里——那家伙是什么人?他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
“该回去了,玛利亚。”涟出声催促,“要从头开始调查。如果飞船里无人自杀,就得将包含敌国间谍在内的外来者的可能性重新检视一遍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