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雨从早上就下个不停,夹着冷风,越来越急,现在已经是风雨大作了。关月青抱着胳膊站在窗前,外面是一片灰白色的水汽,她忽然感到有些冷,手不由自主地抚摸胳膊上的皮肤。

今天是周六,但高中还是会安排课程的。没有所谓的减负,从她高中时就是如此。走廊里有从各个班传出的讲课声,有几位老师的声音高亢洪亮,即使是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也能听得真切。关月青正对着窗外发呆,就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从身后楼梯一点一点升上来。

她回过头,认出来者是教务处的赵老师。

“还想去办公室找你呢。”

“办公室太暗了,我出来待一会儿。”

“正好,就在这说吧。”

由于阴雨,这里是整条楼道最明亮的地方。有什么事不能在办公室说呢,不会又是学生打架了吧,还是说罗志勇的父母来了?关月青一面做好心理准备,一面期望千万不要出现出格的事情。

“请问是什么事儿?”关月青率先发问。

“是这样,上次那个警察又来了。”

又来了?柴原那张让人捉摸不透的脸开始在关月青脑海里浮现。

“是要问我什么吗,可是我已经都说了。”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省事儿了。”赵老师面露难色,抬头纹也挤了出来,“他这次来是想找学生问话。”

“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提出要求我就去找校长了,按理说,配合调查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学生毕竟是未成年人,单独接受警察的问话不管是对学生还是对学校都不太好。尤其是最近这种情况,咱们更应该避免。所以,校长的意思是你先和那个警察沟通一下,看看他具体想问什么,然后我们再安排他和学生见面,最好你也在场。”

“可为什么是我呢,魏老师不是更合适,他才是班主任啊。”

“听我说完,他想见的学生是你班上的。”

“啊⋯⋯”关月青哑然,但马上,一个可能的解释在她心里渐渐清晰起来。

“不会是——”

“就是罗志勇。”

一阵强风吹过,夹带着水沫飞到关月青脸上,湿润微凉。

“是因为放学后打架的事情吗?”

“他说要问有关案件的情况,还说只是问几个常规的问题。”

那到底是知不知道呢?虽然知道对方避重就轻不回答问题,关月青却不好意思再追问。

“可是,怎么区分常规和不常规?”

“我觉得要是他直接表现出审问或者问了关于学生私人生活的问题,你就适当阻止他。”

“哦⋯⋯”关月青心里也没底。

“他现在就在接待室,你去找他,什么时候开始你们定吧。”

“交给我吧。”

已经没有退路,关月青唯有爽快地答应下来,对方也终于一展笑容。临走,他叮嘱关月青等事情结束后最好和王珺汇报一下详细情况。

稳定好情绪,关月青直奔接待室,柴原已经端坐在那里了。今天他依然是便装打扮,看见过来的是关月青,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关月青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简要陈述了校方的意见,希望警方能够理解并配合。

“嗯,既然你们提出了,那就这样好了。”柴原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形式上的要求。

窗外灰色的天空闪了一下,紧接着是滚滚雷声。

关月青看了眼手表,距离中午放学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样子。为了不影响课程,她希望能等到午休时再谈话,柴原同样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请问,为什么要见我的学生?”

“啊?”柴原抬起头问,“刚才那个老师没跟你说吗?”

“他说是要找学生谈话,因为我是班主任,所以希望我来接待你,但是他并没有说原因。”语毕,关月青附上一个礼貌的微笑。

“是嘛,哦。那学生不是被打了吗,听说还是和死者有关,那肯定要了解一下情况的。”柴原说起公事就好像说家常一样。

果然还是被警察知道了,且不说他们是如何知道的,柴原满不在乎地陈述就让关月青有点不自在。

“调查工作一直在进行。”柴原补充道。

“我去倒点儿水吧。”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关月青只好站起来走向饮水机。柴原看着她的背影不置可否,虽然他并不渴。

“罗志勇和这件事儿有什么关系?”

放下一次性纸杯,关月青继续问。

“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总之一会儿再说吧。”

“你们是在怀疑他吗?”关月青索性直接问了。

一听这话,柴原连忙摆手:“你们别那么紧张,刚才那个老师也是。今天来只是想简单了解一下情况而已。”

“刚才不是说已经调查过了吗?”关月青试探地问。

“还没结束。”

“那你们都要调查什么呢?”

柴原抓起纸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你是新来的吧,刚来这里上班?”

关月青僵硬地笑了笑:“是的。是连我也调查过了吗?”

“我们并不是针对谁进行特别深入的调查,只是想从多方面了解死者和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

“我明白,我只是想问一下可能会问到的问题,因为他们还都是未成年人。”

“你真的明白了?我觉得你们一直以为我今天是来抓人的吧?”

“那需要有逮捕证吧?”

“原来还有知道的。”柴原把水喝光,纸杯随手放回桌子上,“你们校长是不是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

关月青只是报以意味深长的生硬微笑。

“看来就是。”

“学校也有自己的立场。”

“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只要有这种事情发生就会对学校的名誉造成影响。可是站在死者家长的立场,一味地逃避只会留下更坏的印象。学校就不能拿出个积极的态度吗?”

“你们这几天是不是查得很费力?”

“还没到那种程度,会有人愿意透露信息的。”

然而,即使韩立洋的父母、朋友都能毫不保留地提供信息,现在也仍然没有能够解释他坠楼的有力证据。无法推断出死者自杀的原因,在现阶段,柴原只能认为是掌握的信息还不够多,所以对罗志勇的事谈不上感兴趣,但新的关联人出现了,这绝对称得上是值得追踪的线索。

“那么你们一般都会问什么,就像那天问我的那些内容?”

“差不多,肯定还会问问这次的事情。”

“能具体说一下吗,因为学生还是未成年人,学校希望老师能有个心理准备。”

“为什么老师要有心理准备,还是说我现在透露一下问题内容,然后你们告诉学生,好让他有心理准备?”

“不会这么做吧⋯⋯”

“是我在问你。”

“刚才也没和我说该怎么办,我想学校也是出于关心学生才这么做的。”

“真的关心学生就不会有人坠楼了。现在我只能说问题的大致方向和那天问你的差不多,具体怎么问,我可能会根据他的反应再做调整。”

“并不是要限制问话的内容,只是出于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才提前问一句的。另外,一会儿我也要在场。”

“可以。你应该也是身不由己。”柴原的声音不冷不热。

关月青深吸了口气,已经开始后悔接下这个差事了。

下课铃响起后,关月青起身离开接待室。楼道内渐渐变得喧闹起来,几个老师先后从不同教室出来。

关月青走进自己班里,任课老师还在讲台上和几个学生讨论问题,下面的学生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放学了。虽然班主任站在门口,但没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反正已经是放学时间了,在他们心里,关月青应该只是来做正常巡视的。

关月青并没有急着往里走,远远地就盯住了罗志勇醒目的圆寸脑袋,直到对方朝她望过来,她才钩动手指让他过来。在教室外,关月青讲了一下警察的意图,嘱咐他只要实话实说就好。没有选择的余地,罗志勇顺从地同意了。

两人一起回到接待室,罗志勇警觉地打量着柴原,这个警察一直低着头,即使是自己进来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关月青和罗志勇并排坐在柴原对面。房间里很安静,听得出外面雨势小了些。

“现在可以开始了。”关月青说。

仿佛思考被打断,柴原抬起头,看了看两人,最后视线停在了罗志勇脸上。

“你和韩立洋关系如何?”柴原就这么单刀直入地问了。

“不是很熟。”

“听说两天前你放学后被他班上的同学围攻了,为什么?”

“他们认为是我害死了他。”

“他们怎么说的。”

“说是我把他推下去的。”

“他们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我和韩立洋不太合得来。”

“你刚才说你和死者不是很熟。”

“就是性格上合不来才没什么接触。”

干脆利落的问答让关月青感到意外。

“性格合不来的人有很多,彼此远离就行了,为什么他们会把你和死者联系到一起?”

“以前一起踢球时有过摩擦。”罗志勇垂着眼,视线落在茶几上。

关月青转过头看他,周正又普通的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

“真的吗?”

“真的。”罗志勇抬眼透过椭圆镜片与柴原对视。

“说谎可不好。”

说谎?关月青轮番看着二人,他们都在回避对方的目光。

柴原继续说:“我听到的说法是,你们两个人喜欢上了同一个女生,那女生叫张睿斯,是你班上的。虽然你们两个最后谁也没追到,还是互相看不顺眼。”

罗志勇露出惊愕的神情,看来是被柴原说中了。这可完全超出了关月青的预料。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管是什么时候的,你只管如实说。”

“我觉得没有必要提。都过去了,我们三个现在连交流都没有。”

“可是有人因为已经过去的事情袭击了你,你觉得一点儿都不重要吗?还是说他们有什么新的理由?”柴原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罗志勇泄了气般地低下头。

“我说,你们怎么净做些无聊的事儿啊,现在不是应该好好学习才对吗?”柴原皱着眉问。

“是他看我不顺眼,我对他没有敌意。”罗志勇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暂停一下。”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关月青终于忍不住了。

“今天只是正常的调查,不能断定谁有嫌疑。既然不能,那么今天谈话的内容能不能对外保密?如果是的话,我会让他好好回答你的问题的。”

柴原点了下头。

关月青又转向罗志勇:“我之前不是你的老师,有些事可以视而不见。你不必多想,如实回答警察的问题,明白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

“耐心地全讲出来。”

“我已经都说了。他自杀和我没关系,别来问我了。”

“问你并不意味着你和这件事有关系,只是所有相关的事情都要了解,你不配合吗?”

罗志勇还是不愿配合的样子。

“问你什么你说就行了。”

“我都说了,可是他不信。”罗志勇拖着哭腔,一脸的无辜和委屈。

柴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关月青,那表情简直是在说,“能不能让这个男生老实回答啊”。

“问你的问题都要详细地回答,说过了再说一遍也没关系,其他的不用你多想。”

眼看班主任已经不站在自己这一边,罗志勇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沮丧地点点头,再也没有反抗的气势。这正是柴原想要看到的。

“你尽管问吧。”罗志勇坐直身子,放弃了挣扎,一副任人处置的态度。

“从头到尾详细说说。”柴原不露声色地说。

“从头到尾?”

“比如说,你们是喜欢同一个女生,但是他是怎么发觉的?”

“我和张睿斯在一个班,座位离得不远,就算是我喜欢她,但是她根本不会主动和我说话,从没有注意过我。既然如此,我何必坚持下去呢。但是这件事就传到韩立洋耳朵里去了。”

“还有人负责传话?”柴原打断问。

“对。”

“谁传的话?”

“就是我们同学,因为大家都那么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上学期。”

“继续说,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课间,韩立洋找到我,警告我不能追张睿斯。我没理他,就算要放弃也和他没关系,用不着他指手画脚。”

“你们的生活就没有正经事儿了吗?”

“我现在心里只有学习。马上就高三了,我不想在别的事上浪费精力。”罗志勇信誓旦旦地说。

“刚才说你们在球场上有摩擦,是真的吗?”

“有几次。就是故意犯规。”

“是他吗?”

“是。”

“你不记恨?”

“有没有我他也追不上,但是他一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和这种人没必要认真。”

“为什么这么说?”

“那个女生对谁都很冷淡,平时只和几个女生关系比较好。”

关月青对照这几天上课的模糊印象,张睿斯好像正符合描述。

“后来呢,你和韩立洋的关系没有缓和?”

“没有,他始终敌视我。”

柴原不予置评,沉默片刻,他再度开口:“说说这周一下午放学后你的行动。”

“我和几个同学在外面玩儿了会儿,然后就回家了。”

“你们在干什么?”

罗志勇犹豫了一下。“网吧。”

“几点到家的?”

“七点多。”

“有人能证明吗?”

“我父母。”

“未成年人不能进网吧。”柴原对关月青说。

“这件事就交给学校处理。”

“哪个网吧?”

罗志勇说了网吧的名字和位置,想必柴原会去那边确认。

“还有一个问题,韩立洋死了你有什么感想?”柴原突然这么一问,罗志勇和关月青都愣住了。

就算是公事也要有个限度!关月青不禁腹诽。

“算了,这个不用回答了。”柴原把话锋一转,然后看着关月青微微点头,示意可以结束了。

“那就让他回去吧。”关月青站起来要带罗志勇离开,柴原依旧坐在沙发上不动。

“你不走吗?”

“啊,实际上,临时有事要和关老师谈。”柴原难得一见地微笑着。

关月青预感不会是好事,她把罗志勇送出接待室,关上门,自己又坐下来。“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还有几个问题,我想问问张睿斯。”

虽然柴原提前说过会随机应变地提问,但是关月青还是认为他早就把事情盘算好了。

关月青思索着该如何应对,但不管怎样,拒绝是不可能的了。她留下句“稍等”,就起身从接待室出去了。

不知道张睿斯在不在教室,可是祈祷不在也没有用,柴原一定会留下来等到下午上课的。关月青胡乱想着,脚步不由得加快了。

再次回到接待室时,关月青身边多了一名长相漂亮的长发女生。

长发女生若无其事地在柴原对面坐下,清瘦的身子向后一靠,一双凤眼把柴原快速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你是张睿斯?”柴原问。

“嗯。”

“就开门见山地说吧,这周一放学之后你都做什么了?”

“回家啊。”

“放学就直接回家了吗?”

“对。”

“几点到的家?”

“大概五点四十分。”

“有证明人吗?”

“没有。”

柴原的眼睛露出了讶异的神色,虽然只是短暂几秒,但还是被关月青捕捉到了。这是柴原第一次显示出惊讶的表情。

“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张睿斯依旧面不改色。

后面的问题主要是关于韩立洋的,例如他是怎么表示好感的,对韩立洋的感觉,拒绝交往的理由等。张睿斯的回答都很简单,但没有半点含糊和隐瞒。根据她的陈述,韩立洋根本没有走进她的生活中,更别提留下什么印象了,两人就是路人与路人的关系。

刚才在教室里,听说关月青找她的理由后,张睿斯一声不吭地就跟了出来。让关月青没想到的是,还是学生的她可以平和镇定地和警察对答。这么一来,柴原显得有点计无可施了。

“这些就够了。我问完了。”柴原煞有介事地说。其实他什么也没问出来。

“那么,今天就到这吧。”

三人一同站起身,关月青将纸杯扔进废纸篓。走出接待室,柴原独自离开,关月青送张睿斯回教室后,自己转身折向回廊的方向。

在校长室,关月青将谈话内容大致讲述了一遍,对于柴原临时要求问讯张睿斯的做法,王珺并没有说什么。

“警察认为是他杀吗?”耐心听完,王珺开始发问。

“不知道。从对话中也猜不出警察的想法。”

“应该没理由。”

本能告诉关月青,还是不要让王珺知道是自己给警察提供了现场不自然的线索。

“只能先这样了,为什么会凭空发生这种事儿?”王珺叹着气说。

想到高二年级即将面对的理科会考,王珺又问起了学生最近的状态。尤其是实验考试,考前只有一次模拟的机会,她提醒关月青该和魏立行尽早准备了。

离开校长室,关月青终于松了一口气。校长室位于顶层,视野比其他楼层都好,明亮的日光照在白色墙壁上,刚才紧张的情绪也消散了。这时她才注意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