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柴原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上午第四节课了。可能是快到放学时间了,校门大开着,正对面的马路边上聚集了几辆卖午饭的快餐车,还有几个染了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围着三辆摩托车有说有笑。

柴原走过校门旁时被传达室的保安叫住了。

“去哪儿?”茶色的玻璃窗被推开,一张晒黑了的老脸从里面探出来。

柴原不紧不慢地拿出证件,出示给他看。

那人立刻咧嘴笑了:“又来调查啊?”

“嗯。”柴原懒得多说话,收好证件就要往里走,但他立即就改了主意。要是没记错的话,传达室这里也有要确认的事情。

柴原敲了敲传达室的门,也不等对方反应就直接开门进去了。

“怎么了?”保安扭着脖子诧异地望着柴原。

“正好有事情要问你。”

听柴原这么说,保安似乎是来了精神。

传达室就是个小保安亭,里面除去一张木板床和桌子,余下的空间也就够三个人活动。他从长条桌子下面抽出一张快散了的木凳放到柴原跟前,自己则舍不得离开屋子里唯一的靠背椅。“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昨天是我值班。凡是进出学校的,我都记着呢。”

“是吗,那有可疑的人来过吗?”柴原刚坐下,凳子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没有。”保安想都没想就回答了,柴原觉得对某些人还是不能用笼统的问法。

“平时进出学校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老师,有时也有家长。”

“学生家长你不可能都认识吧?”柴原问。

保安举起手摇了摇。“不用认识。家长进学校是要登记的。你刚才进来时我不也问你了吗?”

他拿起放在桌子一角的夹板,上面夹了很厚的一沓软纸,纸上人为画了几条线,用来分开记录来访者的姓名、来访时间、事由等信息。

柴原只扫了一眼就问:“昨天的在哪儿?”

保安指了一下白纸边缘的位置,原来在最左侧还会记下每天的日期,只是字写得太小,不仔细看绝对会漏过去。

柴原一条一条浏览着,没想到学校这么寒酸,不同日子的记录要是另起一页写就方便很多了。

根据来宾记录,昨天到访的人着实不多,只有四个。更重要的是还都是在上午来的。

“为什么都在上午?”

“上午没什么事儿吧。再说下午有时候老师会不在,见不着岂不白跑一趟了。”

柴原认同似的点点头。“但是这些人真的是学生家长吗?”

“既然这么写了那就应该错不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有证件证明,他们怎么证明身份,只说一句‘我来见某某老师’?不会这么容易吧?”

“当然不行。”保安指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说,“要说清楚来学校的原因,见什么人,至少得说出老师的名字,想蒙混过关可不行。”

虽说保安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在工作上还是蛮认真的。肩负着上千名学生的安全,每天他都会认真做好登记工作。至于那些没法进入学校却还不甘心,像鬣狗一样游荡在学校附近的社会青年,也是他特别关注的对象。

“你看,那几个。”他指着柴原刚才见过的几个机车男,“以前趁着放学人多想混进来,但都被我阻止了。”

“那种装扮和头发站哪儿都藏不住。”

“现在就只能在对面干等。”

柴原低着头,仍在盯着记录本思索。虽然这份记录本身可作为证据,但柴原注意到一个问题:为什么没有记下离开的具体时间呢?

可能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听了柴原的疑问,保安也愣住了。

“走了就走了,有时候就不记了。”

“但是严格来说,留下离校的时间会更好。”

“但还是来的时候登记更容易,比如说我平时坐在这就是面朝外,容易看见进来的人。如果是有人出去的话,只会留一个背影,等我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出去了,再叫回来也不方便。只要保证进来的人没问题,什么时候离开都无所谓。”

这样的解释放在平常或许还管用,一旦有案件发生就没有说服力了。柴原想要的是没有漏洞、完整的出入记录。

“这里有摄像头吗?”

“有,就在外面。”

“我要看一下。”柴原说。

“行是行,估计也用不上。”保安转过身把电脑上的窗口最大化,“就是这个。”

和柴原想象的不一样,屏幕上只有一个摄像画面,就是学校门口这一带。

“还有别的吗?”

“没了。”

“怎么只有一个?”

“足够了,学校就只有这一个门。”

“摄像头在外面?”柴原又问。

保安指了指房顶一角。“就在这个位置。”

“调一下昨天的。”

他点了几下鼠标,播放程序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

柴原直接拿过鼠标点击了“快进”按钮,灰色的画面中人们开始快速移动起来。

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专门把下午的部分重点看了一遍,对照登记本上的记录,昨天进出学校的都有迹可循,唯独下午四点有一个离开学校的人没法确定身份。

柴原把进度条拖到那个人走出学校时的画面。“看背影能知道是谁吗?”

保安茫然地摇摇头。

“上午来的人已经都走了,这个是教职工的可能性比较大。平时见过正面的话,看背影也能猜出个一二吧。”

保安挠了挠脑袋,说:“我还真没什么印象了。”

“那就算了。”柴原并无勉强老年人的想法,“我听说,这里有实验室的钥匙是吗?”

“有全学校的备用钥匙。”

“能让我看看吗?”

“就是这些。”保安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一个大圆环上,数不清的钥匙一串一串地系在上面。柴原拿到手里才注意到圆环的外围贴了写有门号的标签,但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了。

“实验楼的应该是在这边。”保安伸手比画了个大概范围。

柴原挨着检查钥匙,哗啦哗啦地像是音乐课上用的铃鼓。最后他捏着其中一把钥匙问:“这个?”

保安凑近了眯着眼看了看。“应该就是。很少有人来借实验室的钥匙。”

“因为实验室管理员那边就有?”

“因为实验课不多吧,一学期也没多少。”

“昨天没人来借?”

“没有。”

“以前呢?”

“不记得有谁借过。”

“实验室管理员在哪儿?”

“在教学楼里。”

柴原把钥匙在墙上挂好,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等会儿,我带你过去。”保安赶紧拿起帽子戴上,正了正帽檐。上次的坠落事件就让他激动不已,这次他还想凑凑热闹。

柴原回过头,老大爷满怀期待的眼神正好与他撞上,让他倍感不适。

“不行。”

“我对学校很熟悉,我带你找省得你浪费时间。”他十分想一展身手,人生大半辈子终于遇上案件了。

“你有你的工作,一会儿放学会很乱的,不能擅自离岗。”

这番好似警告的话果真起了作用,保安只好眼巴巴看着警察潇洒地推门而去。


柴原第四次踏入了高中教学楼,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

无心关注周遭的事物,他大步走上楼梯,直奔关月青所在的那间办公室。虽然还不知道会遇见哪个老师,可柴原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回派出所似的走了进去。

现在真算不上人多,不只是因为还在上课,柴原甚至觉得有些人已经出去用餐了。观察了几张没人的办公桌,桌面干净,收拾得非常整齐,看来这几位老师暂时是回不来了。

柴原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偷偷观察着无人的办公桌,可能在座的几个老师以为柴原只是个家长吧,都没人正眼看他。

他想找的是关月青的桌子,准确地说,是要看看桌子上有没有课程表。

很快,柴原就根据一摞生物作业锁定了靠近门口的那张空桌,不出所料,正对面的墙上贴了一张课表。

不过,这是老师专用的课表,上面只标注了教师本人上课的信息。

“她不在。”

柴原的存在让人无法安心看书,周蓓索性合上了手里的小说。

“我觉得也是。”柴原细细打量着女老师。

“有事儿吗,我帮你转达?”

“其实我是想找她班上的别的老师。”

“哦。”周蓓有些好奇,“为什么呀?”

“你是她班上的老师吗?”柴原试探地问。

“我不是。”

柴原又看了看周围,在关月青的位子坐下了。“还有别的老师吗,现在人真少。”

“这不就快放学了。”

“那也不能提前走人,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呢。”

周蓓看了眼身后的情况,好像就什么都知道了似的。“不,我们不会的,有些老师只是正在上课。”

“你没有课吗?”

“已经上完了。”

“那还不抓紧下班?”

“您刚才还担心老师早下班学生会出乱子呢!”周蓓笑着说,样子非常可爱。

“昨天也是吗?早晨的课?”

“嗯。您到底有什么事儿啊?”周蓓愈发好奇了,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家长。

“是这样的。我想问问昨天那个女生的事情。”

“啊⋯⋯”周蓓轻呼,但好像没人在意他俩的谈话。

“你知道些吧?”柴原觉得找对了人。

“哪能啊,我当时不在实验楼。我是教语文的。”

“在这吗?”

“对啊,我根本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周蓓想要极力撇清关系。

“那就对了,我就是想找不在现场的人。”

“请问您是?”周蓓彻底不明白了。

柴原觉得是时候亮明身份了,拿出证件晃了晃。“只是问几个问题,你配合一下。”

“可是⋯⋯”

“用不了多久,换个地方说。”

柴原自顾自走到了外面,朝还在座位上犹豫不决的周蓓不停招手。

“别这样啊。”担心引起同事注意,周蓓还是起身出去了。在外面,她赶紧向柴原解释:“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随便几个问题而已。”柴原用下巴指了下走廊另一端,“去那间接待室。”

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周蓓只好跟在柴原身后向接待室走去。

“我是不是不能随便回答你的问题啊。”走到门口,周蓓心里依然不放心。

“当然可以。”

“可是,让学校知道了不好。”

“不可能。”柴原打开门,让周蓓先进去。

这地方周蓓还是第一次进来,站在房间中央不知该坐哪才好,看到柴原在沙发上坐下了她才不得已坐到了柴原对面。

“你要问什么啊?”周蓓赶紧问。

“你说昨天下午没课,当时你在哪儿?”

“就在办公室。”

“还有谁?”

“就几个老师。”周蓓如实回答着。

“留在办公室的老师里有没有谁是张睿斯的老师?”

“好像有吧。应该有。”

“不能准确回答吗?”

“你看我坐的那个位置,对面就是墙,身后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周蓓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平时周五下午都有谁在?”既然课表是固定的,柴原换个提问的方式。

周蓓略做思索,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这是在怀疑我们?”周蓓睁大眼睛问。

“这只是正常的调查。”

“可是,我不觉得是有人故意这么做。”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感觉。”

柴原本来很好奇女老师说这话的原因,现在他后悔了。

“是真的,也许我这么说显得很感性,可是据我观察,老师们平时都很和气。”

柴原控制着情绪,原来这女人还知道自己感性啊。

“平时可不能说明什么。”

“是的,没错。但是张睿斯也不是会跟同学起冲突的学生。”

“以前周五都有谁在?”柴原认为还是回到最基础的问题上来比较省事。

“教政治的一个男老师。”周蓓想了一下,“其他人好像都在上课。”

“昨天他们也在?”

“他的座位在我后面,又有柜子挡着,我看不见啊。”

“这么说不只是看不见他咯?”

周蓓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觉得真的不重要,在办公室谁敢乱来。”

这件事发生当晚,在同事内部就已经传开了,但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是自杀。

“还是有可能的。”

“但也有可能不是,对吗?”周蓓希望就此机会弄清楚警察的想法。

“还不好说。”

“我觉得死去的女生的班主任倒是挺奇怪的。”

“哪里奇怪?”

“她是新来的,而且她来的第一天学校就出事儿了,就是前段时间那个男生。”

“我知道。就因为她是新来的?”

“其实现在想当老师挺难的。”

“她托人情了?”

“肯定啊,没点儿关系不行。”周蓓表情夸张,仿佛说出个惊天内幕。

“实际上就为了杀两个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她能走上讲台真的非常奇怪,她以前都不是这一行的。”

“但是万一应聘失败,她不是什么也做不成了?”

“请问你们现在是怀疑当时上课的老师还是没课的老师?”

“为什么这样问?”

“我觉得当时在实验楼的人嫌疑更大些。”

从谈话开始,柴原就觉得难以和这个语文老师沟通,面对问题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但又绝不是嫌疑人的姿态。柴原能猜到,对方心里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但就案件而言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向周蓓打听了实验室管理室的具体所在,柴原决定去那边看看。

“我讲的这些,不会和别人说吧?”趁柴原还没走出去,周蓓喊住了他。

“不会的。”

“那你来学校是不是学校也知道呢?”

“我进来的时候根本就没人问我。”柴原说。

听到这番安慰,周蓓稍稍放心了,但她决定还是等柴原出去后过一会儿再走。

实验室管理员办公的地方就在高中教学楼一楼,靠近建筑侧面的一条过道上,周围几个房间全部都是校方的办公室。柴原站在门外认真听了听,一点动静也没有,敲了两下门之后就把门推开了。

这里的确和别的办公室不太一样,虽然不大,但只有一套办公桌,阳光从正对面的窗户照进来显得房间很亮堂。办公桌前还有一张双人沙发,靠着墙壁有四个灰色的铁皮柜,柜子里放的都是些瓶瓶罐罐,摆放得很整齐,和上面那间办公室乱糟糟的感觉完全不同。想必一个人在这办公是件很自在的事情。

正对着门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此刻正疑惑地望着柴原。

“请问实验室管理员是——”

嘴上是这么问,但柴原清楚不会是别人了。

“我就是。请问您是——”

柴原毫不客气地进了屋,说明身份和来意后,期待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不会是为了那件事吧?”女管理员站了起来。

和柴原想的不太一样,她穿着十分朴素,米色的衬衣搭配黑裤子。柴原还以为实验室管理员一定会穿白大褂呢。

“就是为了那件事。还有需要确认的地方。”

“您请坐吧。”她指了一下黑色的沙发,“不过,我平时都在这里,那天也一样,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实验室钥匙借出的情况。”柴原明明白白道出了来访目的。

“您是想查看记录?”

“应该有吧?”

“稍等,就在这里。”女管理员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硬皮笔记本,不等她送过来柴原就起身去接了。

“最后面那一页就是。”

柴原快速翻着,其实也没几页内容。毕竟实验课只占教学计划中极小的一部分,每个学年也就几节课。

记录内容是按照时间顺序写下的,所以高中和初中的试验全部混在了一起,有些名目不仔细看很容易弄混。

柴原把出事当天的所有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问题吧?”

柴原没回答。从记录上看,昨天也不是只有那两个班在做实验,但事发那节课的确只剩下两个班了。

“实验室的钥匙和休息室的钥匙是放在一起的吗?”

“是单独的三把,借出去的时候一般都会交给老师,包括仪器室的,反正都会用到。”

记录上面借走钥匙的人是魏立行,和他本人的说法一致。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会有人借之前做实验的机会早就偷偷配了一把。

“钥匙已经还回来了?”

“在这了。”

“我想看一眼,休息室的那把。”

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办公,忽然能有人来和自己说话,她倒是不反感。听到柴原的要求,管理员又找出了钥匙。柴原拿在手中,用手机拍下来,下面他想交给同事调查看看市内的锁匠是否配过同样的钥匙。

即将告辞的柴原又看了眼记录,这次一处修改的痕迹吸引了他的注意。记录上有一堂化学实验被涂改了两次。

“这是怎么回事儿?”

“临时调整了实验课的时间,不过后来又改回去了。”

“详细说说。”因为被划掉的日期正好是昨天,柴原非常在意。

“一开始说那天不方便,后来又有时间了。”

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柴原的思绪也中断了一两秒。“你不急着吃饭吧,如果不急的话,我还要占用一点儿时间。”

“您尽管问吧,虽说也真的帮不上什么忙。”管理员说得很客气。和年轻老师身上的直率不同,她给柴原的感觉很谦和。

“不方便的原因是什么?”

“说是家里有事,我就没多问。”

“所以当天是没有化学实验的,是这样吗?”柴原问。

“可是那天还是去实验室确认了实验准备的情况。”

“为什么?”柴原担心这里面不会那么简单。

“实验申请后我会根据实验内容准备材料,然后任课老师会提前确认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的。”

“负责这堂课的是高中的化学老师吗?”

“是。”

“我知道了。”柴原相信这是个不可错过的细节,有必要和当事人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