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漠 第十七章 下楼的可能

如果一个人平时的举止都正常的话,那么他就算没有大脑,也是有能力担负法律责任的。

——汉斯·克罗贝(德国精神病科医生)


他第二次试着想站起来。现在他的肌肉比先前听使唤一些了。他挺起身来,觉得有点惊诧,原来想着肯定会经受难以忍耐的疼痛,但现在感觉到的只是头颅里的叩击。他现在才知道,在第一次尝试站起来时感觉到的身体麻痹,原来是因为有人在他后背上用皮带绑了个什么东西。他解下了皮带,一眼看到了一把笨重的冲锋枪的枪管。枪栓、扳机、枪托和弹匣:一支AK-47自动步枪。不管是真是假,枪托上有着歪歪扭扭的一行银色字母:AK-47。但那不是厂家的字样。这支枪也不是AK-47自动步枪。枪拿在手上显得很轻,而且不稳。这是一支按原型精细仿制并涂上了黑漆的木头儿童玩具步枪。

他用四肢从地上撑起身,并使劲站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又睁了开来,试着在阁楼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没有问题。他一边试着缓缓地呼吸,一边如是对自己说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从阁楼顶头的那个像窗户的洞口往外望去,下面大概有五六米高。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顶楼的窗前,下面都是石头。仓库的左边他看到有一个小小的棚屋,屋顶上晾着衣服。再下去直至地平线都是无边无际的沙漠。

没有楼梯,也没有梯子。

他出汗了。

“我的名字是——”他突然大声说道,“我的名字是,我的名字是——”在说到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他把舌头停留在牙齿上,好像这样就能自动说出下面的字母来似的。但是无论是舌头还是牙齿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管怎么说,他都要想办法下去。唯一连接底楼的是一个三米乘三米的缺口,滑轮装置的铁链正是从这里垂下去的。底楼下面一片漆黑。他等了一会儿,想让眼睛习惯一下黑暗的环境。然后他觉得在缺口下面可以看到一个通道。从通道向两边各有两条稍有亮光的狭长物体,他估计这是把房间分成壁龛或马厩的隔板。隔板的高度和到地面的距离很难估算。黑暗让人在视觉上产生错觉,看不清到地面的确切距离。但大概可以想象,这里的高度应该和仓库外墙的高度差不多,有五六米。他用脚把一些沙子从缺口处踢下去,一秒钟里没有任何声响,接着传来一阵啪啦啪啦的声音。

滑轮装置上那根满是机油的铁链通过一个很大的定滑轮连接到天花板的基柱横梁上,它的末端钩挂在横梁上的铁钉上。他把铁链松开一点,让沉重的滑轮装置慢慢开上开下,然后又停住。抓住五六米长油乎乎的铁链爬下去,他不敢。他观察了很长时间阁楼、缺口和滑轮,第一次问自己,他是怎么上到这里来的?用这部滑轮?那必定是有人把他从铁链的钩子上放下来,又把他拽到角落里,然后自己再想办法下去的。

也许他们有过一把梯子,后来又搬走了。也许是他自己跑到阁楼上来的,后来他们在这里打破了他的脑壳。或者:他们是在下面打破了他的脑壳,他自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逃到阁楼上来,然后把梯子拉了上来,最后才失去了知觉。

周围的环境半明半暗的,他四处看了一遍,没有发现梯子,也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可以给他提供帮助的东西。没有绳子。只有垃圾。

“我的名字是——”他说,“我的名字是——”

有没有可能在铁链上固定一个重的东西,然后自己挂在滑轮装置上就能慢慢滑到地面上去?他尝试着回忆物理定律。动力乘以动力臂,阻力乘以阻力臂。但阻力臂是多长呢?有两个滚轮,铁链从上面垂下来先在下面的滑轮上转一圈,然后再绕到上面的定滑轮。也就是说是三倍,不对,是两倍的距离。他要找到一样重的东西,重量大概是他自己的一半。或者是他重量的四分之一?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又凝视了一分钟滑车,现在他都不能确定,应该把较大的负荷挂在哪一头?就算他的计算没有出错,他怎么才能知道,跟他自己的体重相对应的重量应该是多少?如果重量太轻的话,他滑下去的速度就会太快。如果太重,滑车会把他吊到屋顶下的横梁上去。

他开始再一次仔细地检查阁楼。桌子上的设备,铜壶和管件。一个砖砌成的炉子上有一个金属桶。到处撒落的沙子显然是用来防火的。他闻了闻两个装有透明液体的塑料瓶子,高度数酒精的刺鼻气味。

那几张桌子给人的印象很重很结实。他可以小心地把桌子从缺口的地方推下去,在下面叠成一个小平台。当他试着搬动一张桌子的时候,后面有什么东西给碰倒了。在沙子、灰尘和垃圾下可以看到埋着的一把梯子的横木。看来还是有梯子的。

他把梯子拉了出来,丈量了一下长度(五步半),如果把梯子从阁楼上放下去,显然不大可能够得到地面。他气喘吁吁地在中间把梯子抬了起来,就像一个时钟的指针一样慢慢转到地上缺口的地方。梯子后面的一头挂在了钉着滑轮铁链的那根基柱横梁上。铁链从钉子上滑落下来,滑轮慢慢开始滑动。他把头缩在双肩中,目瞪口呆地看着滑轮装置神气十足地往下面滑去,接着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铁链也好像幸灾乐祸似的跟着滑落下去,脱离了上面的定滑轮,叮叮当当地从画面消失了。如果他机智一点的话,也许能够挡住铁链的脱落。如果他马上把梯子放下的话,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但现在,他有了梯子,没有了滑轮装置似乎并不那么可怕。更让他担心的是噪音。他一动不动,屏住呼吸。但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把梯子沿缺口的边缘慢慢放下去。大概放了一半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杠杆原理的作用。他无法继续在地上把住梯子短的一头,只好把梯子又抽了上来。

把梯子垂直地放下去也不行,因为天花板太低。又无奈地试了几次之后,他觉得唯一可行的做法是,一下子把梯子推下去,希望梯子能够多多少少笔直地竖在那里。如果他的估算没错的话,应该不会偏差太多,梯子应该能够从地面够到缺口的边缘。

就像实验室里的动物正在熟悉工具的使用一样,他把梯子在支点上移来移去寻找平衡。试验和错误,智慧面对物质。突然物质自己开始运作起来。他把重心推得太远了一点,梯子开始快速地滑下去,并且挂住了他。他绝望地抓住了梯子的最后一块横板。

他的肚子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整个人危险地从缺口的边缘滑了下去。他之所以还吊在那里,是因为右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也许是一条桌腿。他透不过气来。

他的右臂和上身就这样悬在那里。右手疼痛不已。肩关节疼得更厉害。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梯子。梯子在他的下面,根据他的直觉,在黑暗中就像一只巨大的钟摆一样慢慢地晃来晃去。血从他右手的手指流了下来。皮肤给撕破了。他呻吟着,头朝下地继续移了几厘米,钟摆擦到了地面停下了。他把梯子推到了垂直的角度。

现在梯子竖在了那里。从梯子两旁的竖杆到阁楼下面的边缘还差大约四十厘米。他用左手抓住梯子的竖杆,在空中摇晃着疼痛的右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另一方面,如果梯子太短的话,对他来说还有什么用?他完全可以松开梯子。显然他爬上阁楼用的不是梯子。肯定还有另外一个梯子被人从下面抽走了……他害怕地愣在那里。如果另外一个人不是沿梯子爬下去的话,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况?那人会不会躲在什么地方?他还没有找遍阁楼的每一个角落。他绝望地环顾四周,把脑袋转来转去,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阁楼顶头的那个窗户上。他突然想起:出路就在那里。

如果他把梯子从窗户推出去的话,梯子就会靠在外墙上。也许他正是从那里上来的。他使劲试着抓住最上面那块横板把梯子重新拽上来。他刚把梯子拉起一点,因为用力过猛几乎喘不过气来。当他试着去抓梯子的第二块横板时,他的身体开始往下滑。很快梯子又触到了地面。他急促地喘着气。

他又试了两次,还是无功而返。他现在完全可以把梯子扔了。但他已经犯了一次错,他不想再犯一次。他决定,至少拽住梯子的竖杆再等一下,等到他想出更好的主意。

他首先想到的,是采取什么办法把梯子捆住。他也许可以脱下他的长袍,然后试着缠住梯子的横板。

他拉了一下衣领,发现自己的长袍下面穿着一件格子西服。这至少可以说明,他为什么出了那么多汗。但为什么他在长袍下穿了一件西服?正当他思考着怎样才能躺着就把长袍脱下,突然听到了很轻的什么声音。是流水的噼啪声,是水龙头滴水的声音。还有人的说话声。有人在那里轻轻地自言自语。声音是从仓库外面传来的。

阁楼尽头窗户下面有沉闷的脚步声。突然“啪嗒”一声,一缕很细的光线照进了底楼,好像是有人把门开了一条缝。一阵短促的咕噜声,然后又变得一片静寂,突然又是一阵地震般的咳嗽声。咳嗽声又传远了,重新可以听到什么地方水龙头滴水的响声。他听到有人喝水的声音,接着是关上水龙头时发出的吱吱声。

他现在无法放下梯子而不被人发现,也不能把梯子留在那里。绝望的境地告诉他必须有所行动。左手仍拽紧梯子,他在压着肚子的地方滑来滑去,同时把左腿晃向地面,试图碰到梯子最上面的那块横板。令他惊奇的是,横板离得并不远,他没有把脚放到那上面,而是直接放到了第二块横板上。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放开梯子的竖杆。他用脚稍稍用力往下垂直地压住梯子,再把右腿也晃向地面,抵到第二节横板上。他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慌乱地目视着眼前的目标。他把身子往后退了几厘米,把一只脚钩在第二节横板下,再用另一只脚去找第三节横板。当双脚在第三节横板上保持平衡后,他的骨盆在阁楼地板的下方。

一只手抓住缺口的边缘,另一只手抓住梯子,他摇摇晃晃地又下了三节梯子。当他继续往下走的时候,他必须放开抓住缺口边缘的手。下面还有好几米的距离。他往下望了一眼,梯子还有大概十二或者十五节。外面传来越来越近的咕噜声。

他再一次把梯子保持平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开了抓住阁楼边缘的手,用猴子般的速度继续沿梯子往下。他把臀部向外顶着接着又猛地收回来压住梯子,从自己的嘴里可以听到一阵阵不真实的呻吟。就这样,他又下了四五节梯子。这是马戏团的节目:他是小丑,不是走钢丝的演员。梯子危险地向一边倒去,他又蹬了一节梯子,接着就一脚踩空了。在跌下来的时候他推开了梯子的竖杆,接着“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梯子也掉在了地上,离他只有几厘米远。到处尘土飞扬。篱笆墙、金属桶、沙子、一根铁链,一声尖叫。光线照进开着的大门。门口站着波塞冬——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一脸大胡子,手上拿着一把三叉戟。

纠正一下:是一个拿着粪叉的农民。

他没有时间去想全身什么地方最为疼痛。骨头好像安然无恙。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脸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用两个手指轻轻叩了一下前额:你好。

三叉戟弯下腰来。

他觉得在背光下透过胡子看到的是一张喝醉酒的老人脸。他试着说了一句话,听上去像是抱歉也像是控诉:“我刚才在上面。”他指了指阁楼,一边寻思着怎样从三叉戟边上绕过去。

两个男人同时向对方迈了一步。那个农民不是盲人就是斜眼儿,他的一只眼睛上有一层白色的膜,另一只眼睛盯着仓库黑暗处的不知什么地方。接着三叉戟身体转向眼睛望着的那个方向,一阵跟先前完全不同的可怕的咕噜声从农民的喉咙里滚出来。

他对面的人转过身去,看着农民看的地方。在垃圾和机器零件旁边,两块活动隔板中间昏暗的地方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四肢奇怪地歪扭着。他被击碎的脑壳上压着滑轮沉重的金属吊钩。油乎乎的铁链上沾满了血和脑浆。三叉戟插入了画面。现在要是对他讲那些记忆缺失的事情似乎不合适。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四个带着武器乘坐吉普车的男人、一个拿着一把粪叉眼神错乱的农民:现在的情况漫无头绪。他把粪叉推到一边,跑了出去,他穿过仓库的大门,经过棚屋直往沙漠跑去。他拼命地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