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漠 第二十二章 荒漠里的加油站
加油站服务员:夫人,今天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珐尔拉:做好你的工作,小家伙。把油箱加满!
——美国电影《癫猫公路历险记》
但是米歇尔无法说服她的女友再多待一些时间。她知道海伦对这类场面的反应相当过敏,所以在告别的时候她试图对她之前的态度作一个总的解释。她神经质的抽噎、她的得意洋洋,都是一种由于高度的紧张、痛苦和快乐引发的心境。只是海伦的态度,就像她在类似的情境中一向表现的那样:冷漠。她懂得什么叫生活?她什么时候会知道什么叫生活?
“我很想再见到你。”米歇尔说。后面两句话由于她在擤鼻涕而变得模糊不清。海伦使劲摆脱了她女友的拥抱,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了贴在大门里面的一张纸条上:无论你走向何方,命运都在等待着你。
“不要感伤了。”她嘟哝了一句。
“你这样的人在我们这里会被吃掉!”从厨房里传出一句喊声。
米歇尔哭着抗议了一声,不过海伦没有再去听接下来在公社里发生的争吵。她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她的使命完成了。
她上了汽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驶离了公社。她得穿过沙漠,驶回决定她命运的地方,这个时候她还以为,决定命运的地方是宾馆里的酒吧。
在沙漠里离廷迪尔玛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加油站,海伦在那里买了两升水。她从钱包里翻出了几枚硬币,看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八岁男孩往她的汽车挡风玻璃上抹褐色的肥皂泡。加油站的员工在给汽车加油。
海伦给了他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当他拿着钱走进小木屋去取要找的零钱的那一刻,一辆挂着德国牌照的白色大众车缓缓驶进了加油站,停在了加油柱的另一边。汽车没有熄火,窗户上挂着黄色的窗帘,里面坐着一对年轻男女,非常年轻。
驾驶员看了海伦一眼,而当海伦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又马上把眼睛移开了。他两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他的女友把一张地图摊开在汽车仪表板上。她在两人中间显然是较为活泼的一位,说话声音很大。她手上拿着一个夹肠面包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从副驾驶的位子上伸过手去按喇叭招呼加油站的员工。这个时候,八岁男孩把海伦汽车的侧窗和后窗也都抹上了肥皂泡。海伦下了车,点燃了一支香烟。
加油站的四周堆满了垃圾。一个看上去像阿拉伯人的男人正从一个沙丘上下来,穿过垃圾堆,跌跌撞撞地往加油站走来。他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睛充满血丝。过了垃圾堆后,他踉跄几步一下子齐膝陷在松软的沙地里,当脚下的沙地逐渐变得坚硬起来的时候,他又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地继续往前走。他走路的姿势让海伦想起了普林斯顿实验室里的老鼠,明明知道触碰前面的饵食就会被电击,但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那个男人蹒跚地走到大众车的后面,又绕着本田车走了一圈,突然直奔海伦而来。“帮帮我,帮帮我!”他用嘶哑的英语说着,一下子倒在发动机盖上。他穿着一套西服,上面满是沙子和黑色的黏糊糊的液体。在第一世界国家,也许可以把他看作是一个并无恶意的流浪汉,但在撒哈拉大沙漠,他看上去多少有点危险。
海伦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小硬币给他,他连看都不看。从他的袖子里有一些脏东西掉在了本田车的水箱防护罩上,他弯下身来,想用西服的衣角把车子擦干净。
“你不用管了,把钱拿着吧。”
“什么?”
“不用管了,好不好。”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帮帮我,帮帮我。”
“你要干什么?”
“带我走。”
“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
“对不起。”
那个男人又一次拒绝了海伦给他的硬币,疼痛让他的脸都变了形。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海伦看到了他后脑壳上满是沙子和血迹的伤口。他的眼神盯着地平线的方向。大众车里那对德国男女一直在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时他们变得有点不安。驾驶员摇着头,两只手透过车窗做着拒绝的手势。旁边的年轻女人皱着眉头正在读着一个催泪瓦斯罐上的使用说明。
加油站员工走了过来,一声不吭地把找的零钱放在海伦手上,然后走到大众车旁,费劲地想把油箱盖打开。
“出什么事儿了?”海伦问受伤的人。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我必须离开这儿,求你了。”
“你是相信命运还是怎么回事?”
“不是的。”
“这至少还有点靠谱。”她沉思着端详了对面的男人一阵子,接着为他打开了副驾驶一边的车门。
这时候大众车里的那对恋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小伙子摇下了车窗,“小心,小心!”他用蹩脚的英语大声喊叫着,“这里不是欧洲!不要让人搭便车。”
“危险,危险!”他的女友在一旁帮着说。
“危险,危险”,海伦说,“这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又对那个男人说,“走啊。”
她上了本田车。他象征性地把手在满是沙子的裤腿上擦了擦,快速地上了副驾驶的位子,带上了车门。他像一只小兔子那样隔着挡风玻璃直视着前方,直到海伦开动了马达。
海伦在大路上开了几分钟后,他说道:“你不用害怕。”
海伦吸了一口烟,又一次长时间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比她矮半个脑袋,两个手臂颤抖着坐在她的边上。她把自己肌肉发达的手臂放在他的手臂边上,握了一下拳头。
“我只是想告诉你。”男人说。
“我去塔吉特。到了那里我送你去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
“那就去找一家医生的诊所。”
“我不要去看医生!”
“为什么不去?”
他好长时间没有回答。最后他带着不确定的口吻说:“我不知道。”海伦松开了油门,让车子慢慢地向前滑行。
“不要!”男人马上叫了起来,“求你了!求求你!”
“你不知道想去哪儿。你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去哪儿。你必须去看医生,但又不愿意去。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因为他实在知道得不多,所以他的解释持续了很长时间。其间海伦不得不一再追问他一些事情。这个男人说话支支吾吾的,很费劲。有些话实在吐不出来,他的上身在抽搐。但是他自觉地补充和修正着自己说的话,为自己描述的不准确而生气,他激动地拍着自己的前额,到最后道出了越来越多的细节。阁楼、钱箱、波塞冬。他所讲述的一切,没有一件是有意义的。但正是这一境况让海伦相信,这个特别的搭车人讲的是实话。或者说他尝试着讲实话。
唯有一个细节他没有说。尽管这个坐在驾驶方向盘后面的美国游客是那么冷静和自信,但如若告诉了她被滑轮砸死的男人这条线索,很可能会打扰了她下午在沙漠里郊游的兴致。所以他还是尽可能详细地几乎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四个男人的对话。他所听到的,都是一些费解的话,费解的恼怒,费解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他把事情告诉宝琳,如果他出口蜜蜂,如果机器能正常运作……我不知道。”
“如果他现在破坏了坑道。”海伦说道,顺手把烟头弹出了窗外。
他们的前面出现了那两头在大路的上方昂头亲吻着的骆驼。从塔吉特方向飘来了木头着火和轮船机油的气味。西边的天空被染成了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