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绿洲 第四十九章 阴沉的念头
注意了!注意了!好好看着彩虹。鱼马上要出来了。奇科在屋里。快去看看他。天空是蓝色的。在树上挂个牌子。那棵树的树干是棕色的,叶子是绿色的。
——霍华德·昆都(美国中央情报局间谍)
夜已经深了。他爬回到床上。海伦亲自为他盖好了被子,在床沿坐了一会儿,注视着他。如果他的眼睛还没闭上的话,这时海伦看他的那种眼神,他一定不会喜欢。
这个夜晚——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他睡得还算平和。第二天一大清早,他被从床上拉了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到了另外一个房间。海伦的声音,既不好奇也不生气,只是冷漠和尖锐:“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卡尔穿着一条裤腰带失去弹性的内裤站在她边上。面前是十二块小纸片,松散地拼成了三个方块。他马上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远一点的地方放着第十三块小纸片。纸片的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但材质跟其他纸片一样,而且都是一样的红色图案。这是三张身份证件。三个“道德委员会军官”。
卡尔弯下身子看着,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
“在你的百慕大裤子里找到的。我今天本来想把衣服拿去洗了。现在,你不要再骗我了。”
卡尔用手擦了擦胸口。他虽然还没明白海伦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但马上就开始讲述起在沙漠里发现的死尸以及他在死尸身上发现的这些证件。或者应该说是纸片。尸体穿着浅灰色的西装,脖子上有一根电线,他就是碰巧绊着了这根电线差点摔了一跤。这些东西就是这么来的。从他裤子里掏出来的这些东西。
“那这是什么?”海伦用食指点着用打字机红色字体填写的三个地方。
卡尔读着,愣住了:阿道夫·奥恩……贝特朗·贝窦克斯……迪蒂尔·德卡特。
“A,B,D!”海伦大声说着,“恩、窦克斯、卡特!”
“见鬼了。”
“是的,见鬼了,蔡特罗伊斯先生。现在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废话,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不要再跟我胡扯任何东西!死尸的事情你去跟别人说吧。装作失忆的人,你演得够久的了。现在,不要,骗,我。”
卡尔拿起烧焦了的纸片,上面写着“姓名:”,看了一会儿又放回到桌上。他又讲了一遍在沙漠里找到尸体的经过。一根电线,两段铅笔……一个小胡子。死者留着小胡子。
“胡说八道,”海伦说,“你在胡说八道。”
“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什么?”
“你不会真的相信我的失忆是装出来的。”
“我相信,就跟考克罗夫特博士相信的一样。”
“你怎么知道,考克罗夫特博士相信什么?”
“因为是你跟我说的,小男人。你过去这段时间真的失忆了吗?说,这些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不要再跟我说什么死尸。这些东西你是不是早就有了?你到底是谁?这些东西你一直带在身上,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你是谁,而且……”
“我可以把尸体指给你看。”
“不需要。”
“不,我可以……”
“不,没这个可能!你真的相信,我现在会跟你一起开车去沙漠,去找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人?现在结束了。上次跟你去过一次盐工区已经够了。那时我就在想,有什么地方不对。你是个骗子。如果你没法想象,我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你。”
“海伦。”
“事实情况是怎么样的呢?事实情况是……不,你听我说。事实情况是:我在沙漠中间的一个加油站接纳了一个男人,他声称自己失去了记忆。我相信了他。我照顾他。他不愿意去找警察,我没有反对。他不愿意去看医生,我也没有反对。一位专业医生说,这样的记忆缺失是没有的。”
“有可能是没有的。”
“有可能,去你的吧。那好,既然你要从可能性开始,我也正要说一说这个。我照顾这个男人,我照顾了一个身份完全不明的男人,他声称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还有就是一张烧得剩下一个角的身份证件,关键的部分说是让什么嬉皮士给烧了。这个可能性有多大?而他到我这儿没多久,又被一个强盗头子给绑架了。他的手上给扎进了一把拆信刀,在极其疼痛的情况下,他既没有说明自己失去了记忆也没有供认出自己有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同伙。或者说他相信自己有这么一个同伙。我们好多天里绝望地寻找着这个蔡特罗伊斯,然后才发现,他本人就是蔡特罗伊斯。这个可能性有多大?我们发现这个情况没多久,我们这个男人的口袋里带着三张证件,而这三张可笑的伪造证件又奇妙地跟被嬉皮士烧掉的可笑的证件完全吻合。这些证件是从哪儿来的?是在沙漠里的一个死尸身上找到的,一个,我引用一下你的话,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死尸身上,他在沙丘中间就这么巧差点被这具死尸绊倒,而这事就发生在昨天。这些证件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这个每天晚上对我倾诉衷肠的男人……他竟然把这事给忘了。证件是我在他的口袋里发现的。这个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这个可能性不是很大,但是……”
“最奇妙的是,我们的这个男人还在寻找矿井还是笔芯什么的。什么样的矿井还是笔芯?这个他不知道。但是由于一个幸运的巧合他突然找到了,或者说他声称找到了,在一支圆珠笔里,在一支,我再引用你的原话,在一支廉价的圆珠笔里。而这支该死的圆珠笔,本来是可以用来一举解决他那些该死的问题,却在荒芜区被一个,按你的原话,被一个小学生给偷走了,而他却让我开着车子去了盐工区。你的钱包还在,我给你的那些钱还在,别墅的第二把钥匙还在,什么都在,就是装着圆珠笔的上衣没了。这个可能性有多大?你站在我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一想。可能性有多大?我是说,你真的以为我有那么愚蠢?”
海伦的声音里完全没有了那种缓慢单调的语气。她最后的几句话是用顿音甩过来的,就像机关枪的声音一样。
卡尔迷惑地看着她的脸。她对他说的那一切真的就那么肯定,或是她在考验他?他不知道。如果假设她是对的,有没有可能海伦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虽然她并没有看到过经历过,而仅仅是根据对他的了解而把情况综合起来加以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有没有可能,就像考克罗夫特博士暗示过的那样,一个装病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装病?从这些纸片中就一定可以得出这样一些结论吗?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努力回想着过去几天里了解到的有关他的身世的情况,他想好好思考一下,把这些汇总成一个同样有根有据的结论,但是他做不到。这早就不是思维了,而是迷雾中的沉沦。海伦怎么就能看得出这些片断中的关联,怎么就能相信自己看明白了这样一幅充满了矛盾和不可能性的图画?
眼看就要失去身边唯一一个熟悉的人的信任,他感到十分恐慌。他叹着气。他沉默着。
“如果这就是你想说的一切,那现在只能到此为止了。”他听到海伦如是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尽我所能帮助了你。但我不想让一个骗子在我这里留宿。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这是一些什么证件,这些证件你是从哪里得到的,特别是,你究竟是谁,笔芯又在哪里。如果你愿意说的话,现在就说。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谁?那是一个什么该死的笔芯?”
他内心在紧张地工作着,但没有结果。海伦一挥手把纸片扫下了桌子。“那好,”她毫无表情地宣布,“我现在到沙滩上去。你可以等在这里,等到酒店洗衣房把你的衣服送过来。但在我回来之前,你必须离开这里。”
她从浴室里拿了自己的泳装和两块浴巾,然后走到电话机旁,让接通美国的电话。卡尔蜷缩在椅子上,尽力地想把头脑里的一团乱麻整理出个头绪来。在迷雾中出现了另一个模糊的细节的轮廓。木头枪。一支伪造的枪,伪造的证件。迷雾开始引起身体上的痛楚。他知道,没有海伦,他就完了。他听到她在跟她的母亲通电话。他不再想去反驳,而是想着,说什么才能让她平静下来。他说的全都是实话,但事实却是不可能的。这他自己也知道。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重新开始说话,“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真的是有意识地要欺骗你,我真的是一直都知道口袋里的证件而有意识地瞒着你……然后我真的是编造出了像留着小胡子的死尸这样的完全不可相信的事情来?脖子上绕着一根电线?难道我不是应该编造出一个可信度更高的故事来才对吗?”
海伦的回答来得很快。“比如呢?”
她刚才用手把电话话筒遮住了,现在她又把手放了下来,继续打着电话。
“不是,没人,母亲。”她说。
“好,那好。”她说。
“那样的话我今天早晨就不试了。”她说。
卡尔想象着,海伦的母亲在大洋的另一头都说了一些什么话。接着他又想起了木头枪。他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
“是……好。不,没有出现,也不会再出现了。肯定。我跟公司通了电话,他们会重新派个人来。新派三个人当然更好……三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是……马上,否则该到什么时候呢?我现在去沙滩……跟哪儿都一样……是。迦太基很好。代我向他问好。”海伦说着,挂上了电话。
“谁是迦太基?”卡尔问。
海伦没有回答。
“谁是迦太基?”
“我家的狗。记住:等我回来的时候,别墅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她背上游泳的装备,走了出去。
卡尔把纸片从地上捡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把纸片重又拼在了一起。他看到了他先前已经看到过的东西:一个可笑的“道德委员会”的可笑证件。他重又把纸片扔到了地上,然后走到露台上,看着已经走远的海伦,看着她消失在一片松树的后面。窄窄的海浪冲击着沙滩。海伦消失不久,那条路上出现了一个男人,他在大树的中间站住了。虽然离得很远,但卡尔却隐隐感觉到,那个人正在注视着他。过了一两分钟,那个男人转过身,从原路往沙滩走去。
卡尔一下瘫坐在一把躺椅上。他感觉到一种非常沉重的疲乏。一样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感到筋疲力尽。在他的脑子里,各种想法停不下来,却只是无助地在那里东碰西撞。他害怕,如果他不遵从海伦的安排,会更让她生气。他唉声叹气地撑着站起身来,无精打采地从这个露台往下走到另一个露台,在那里他爬过了护墙。他跌跌撞撞地沿斜坡往下走着,在矮树林里四处打量着,想找一块可以睡觉的地方。最后他在一片灌木丛的保护下倒下了。光线是颗粒状的。他趴在那里。接着又转过身来仰面躺着。脑子里不时闪过一个想法,把他吓得坐直了起来。但更多的是冷漠。他觉得没有能力作出一个决定。他的目光转而注视着摇曳的树冠,树冠之间夜晚的天空就像是一块紫罗兰色的玻璃。他希望,自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