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雾汐篇 File 5 2010年9月6日
1
那是九月的一天。大侦探外出办案,只剩我一人在家。
虽已近夏末,炽热的骄阳依旧倔强地悬在天空,披着金色盔甲耀武扬威,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则如忠实的部下,不屈不挠地高唱着注定将息的战歌。
我伸个懒腰,走到窗前眺望风景,恰巧看到一辆黄色厢式货车停在路边。头戴棒球帽的快递员提着黄色的包裹走到门前。继而,门铃响了。
我跑下楼,签收了包裹。随后坐在沙发上,拆开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装。里面是个精美的纸质购物袋,购物袋上写着“John Lobb”字样。
入夏的时候,健祈送给我一件心仪已久的蓝色汉服。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盘算着今年圣诞节送什么给他,最终决定给他买双像样的皮鞋,让他换换风格。
我记得父亲订做过John Lobb这个牌子的皮鞋——应当是全球顶级的皮鞋品牌。我去了T市的门店。店员说,鞋在英国的工厂手工制作。一般情况,至少要两三个月才拿得到货。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就送到了。
我取出鞋子捧在手中,欣赏精美的质地时,手机响了。我心不在焉地取过手机——这个时间,多半是杂志编辑来催稿了。
“喂,你好!”
“小汐,是你吧?”
一个熟悉的低哑嗓音传入耳中。我像触电了似的一阵战栗。大脑一片茫然,似乎无法确定,自己的听觉是否出现了差错。
“小汐?”
声音再次传来。不会错,是父亲的声音。
雾隐心的声音。
我捂住嘴巴,不知该如何回应。
自从和大侦探同居之后,我就再没联系过父亲。不想见他,不想听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为此我更换了住所、手机号码、电子邮箱,以及所有与过去的我相关联的信息。目前使用的号码,除了大侦探和医学杂志的编辑之外,没人知道。父亲不可能查到这个号码才对!
至少隔了五秒钟,惊颤方才解除。在此期间,听筒中有如无声的海浪,沉默地翻涌着,卷起黑暗的漩涡。
“爸爸。”我终于开口。
“好久没见了,小汐。”
无话可说。我索性选择沉默,等待对方开口。
“和那个侦探生活得还好吧?”
他甚至连我和大侦探的关系都一清二楚。
“你在监视我。”
“监视?”电话那头传来冷笑声,“和男人私奔不告而别的,好像是作为女儿的你……”
“这……”
我无言以对——用“私奔”这词语来形容我和大侦探的现状,其实并无不可。
“不说这个了。”黑色漩涡继续蔓延,“下午可有事?不如回家喝个下午茶,有些事情想和你商量。”
当然不想去。我思索对策,想找出一个恰当的托词。
父亲显然看透了我的心思,又追加一句:“不愿回来的话,我也可以去你住的地方,任何时间……”
“不用了!”我急忙打断了他,旋即做了三次深呼吸。既然知道我的手机号码,这个住址想必也瞒不住他。
“下午我会回去的。爸爸。”
“好极了。这才是乖女儿。那么,下午见。”
电话“咔”一声挂断,而无声的海浪依然回响在耳畔——就像父亲阴沉的目光,不知从哪个角落窥视而来。
回过神儿时,发现买给健祈的鞋子掉在了地上,光亮的鞋面映出我的一脸迷茫。我机械性地俯下身,把鞋捡起装回盒子,靠在沙发上,仰着头,手搭在额角。
天花板上,一半浮现出健祈温柔的脸庞,一半则是父亲阴晦的目光。
——怎么办?逃跑吗?
——大侦探,他会再次选择跟我逃跑吗?
——会的吧。如果是他的话,就算不情愿,也不会表露出来。但是,就算逃跑又能如何?父亲能找到这里,也能找到其他地方。健祈不该因我而过上浪迹天涯的生活。
我叹息,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话——在那遥远的云端,一定有个掌管命运的神明,在窃笑着、注视着我们。
窗外依然蝉声不断,好似故意嘲弄着谁。
这该死的蝉!
2
下午两点,天空晴朗得一如乡下少年单纯的脸,与眼前黑漆漆的深宅大院对比鲜明。城堡一般的院墙俨然将自由的空气隔绝在外。
我伫立在宅院门前,凝视着镶嵌在大理石门牌上的“雾氏宅邸”四个刻板的大字,心情仿佛登上不知去向的神秘列车,而终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惊喜。
上次来这里还是去年圣诞。时间一晃过了这么久——老实说,真希望还能再久一些。
蝉声依然不绝于耳。不远处的建筑仿佛化作海盗船上的黑色旗帜,在蒸腾的空气中飘忽不定。我擦擦额头的汗水。本不爱出汗的我,后背已覆盖一层薄薄的汗珠。
电子眼早已将来客的图像传至监控室。无须通报,黑色的铁质栏栅便已悄然无声地敞开。
西服革履的管家彬彬有礼地等候在豪华酒店一样的高大门廊前。几句中规中矩的寒暄后,我像来访宾客似的随管家走进宅邸。
他将我领至位于宅邸东侧的花房。花房里种植着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花草,叫得出名字的寥寥无几。不时有蝴蝶从花丛中翩翩飞过,悠然自在。
我们来到花房一角的茶桌旁。桌上摆着陶瓷茶具、刀叉、盛着西式小吃的三层点心架,以及一束紫色的鸢尾——坐下后才发现,茶桌周围,栽培的全是紫色和金色的鸢尾花。
曾几何时,我常和母亲坐在这里,喝茶吃点心。她曾一边喝茶一边问,是否有意找一个东方男友,就像她当年一样。我对母亲的问题一笑置之。而如今,我得到了答案,却再也无法倾诉于她。曾经温馨的场景,也只能作为永久的记忆而存在。
正在我暗自出神时,身后传来厚重的声音:“你可知道,鸢尾的花语?”
毫无疑问,是父亲。
我没有回头,只是静静注视着一朵朵招展的鸢尾花。它们微微颔首,仿佛也在等待我的回答。
父亲迈着方步走来,在茶桌另一侧坐下。
我用余光扫去。他一如往常,头发整齐地背在额顶,脸上戴着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金边眼镜。魁梧的身体,包裹在如精密仪器般剪裁精良的深色西服中。无论春夏秋冬,父亲总是这副装束,就像体内安装了自动调节温度的装置。
管家大叔在瓷杯中斟上茶水,欠身鞠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花房。
接下来的几分钟,时间在静止的画面中流逝。唯有时而飞过的蝴蝶,给凝滞的时空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波动。
父亲同我一样凝视面前的鸢尾花,似乎想以花为媒介,达成某种共识。
“鸢尾花的花语有很多种。”他终于开口,“在欧洲大陆,人们认为鸢尾代表光明和自由;古埃及人将其看作力量与雄辩的象征,在中国,它是爱情与友情的化身。除这些外,还另有一种说法。鸢尾花的英文名称是Iris——希腊神话中彩虹女神的名字。她是连接天国与凡间的信使,托付生者对逝者的思念。我一直认为,鸢尾花最能打动人心的花语,是思念。”
我下意识地点头。
“小汐,你或许不知道。自从离开英国,我没有一刻不是在思念中度过的——对你和艾琳娜的思念,甚至夜不能寝,食不下咽。我也曾想过,回英国去见你们。可是那时,无论立场还是身份,都无法与你们重逢。可明白?”
我不语——不可能明白。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父亲说:“这也正常。毕竟分开那么久,纵使血缘上的联系尚存,沟通心灵的桥梁也不复存在了吧?把你和艾琳娜接来身边时,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三人不可能回到当初,但也没有料到会衍化成如今的局面。特别是失去你母亲,令我心神交瘁。事业也好,家庭也好,都已心灰意冷。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放下工作,一个人思索了很多,也时常扪心自问。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不能再失去亲人了。”
隔了一会儿,父亲才继续说:“今天约你来,只是想对你说:回家吧。小汐。”父亲语重心长,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如果你愿意,可以带你的恋人一起回来。生活不成问题,还可以相互关照,相互陪伴,像普通家庭一样过日子,岂不很好?”
“这……”
我皱起眉头,怀疑地看着手托茶杯的父亲。他完全像换了一个人。所说的话,比平常一个月加起来还要多。
我无法断定,父亲这番出人意料的苦情告白,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另有意图。
他啜一口冒着热气的红茶,柔声说:“你大概不知道,最近这些日子,我愈发感觉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不得不承认,自己怕真是上了年纪,体力精力都跟不上了。做事情也不如以前果决,总是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像过去那样单纯从事研究还好,但经营企业的话,犹豫不决可是大患。”
父亲叹口气,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
“最初搞企业的时候,虽然比现在艰难得多,但只要想着,总有一天会把爱人和女儿接到身边就立刻变得干劲十足,一往无前地往前冲。但是现在,身边亲密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不妨说,一切都是为了你才坚持下去。这怕是天下每个父亲的苦心吧!”
说完,他挪步,走向另一边的花池。
看着他的背影,我竟体会到一丝岁月不饶人的寂寥之感。某些童年记忆浮现眼前。父亲确实已与年轻时不同。当年的执着和桀骜,似乎真的在岁月的风蚀中,剥落得消失殆尽。
心中颇不是滋味。
“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大概也烦了。”父亲转移了话题,“聊聊你的近况吧。我知道,你正在和一个当地的男孩交往,好像是个出色的侦探。”
父亲侧过头看着我,像在等待我的回应,见我不加理睬,只好继续说:“虽然不能说对女儿有多么深的了解,但我还是非常信任你的眼光的。找个时间,不妨把他带回来,大家开心地吃顿饭。要知道,我迟早会退休。到时候,整个阿刻索财团必然是你的——或者说,你们的。你说呢?”
我从没想到父亲会说起这种事情。
不可否认,他的话对我产生了某种触动。哪怕主观极力排斥,我仍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他今日的言行与我潜意识深处,某种长期渴求的东西遥相呼应起来。
我不住告诫自己——不能动摇,否则,你和健祈所做的一切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却发现,想要保持冷酷的面容,远比想象中困难。
父亲提起水壶,弯腰给花池中的植物浇水,像个退休的老园丁。
“没关系,考虑考虑。过些日子再回复我也不迟。不过,我倒是真心希望下次能和女儿的男朋友坐在一起喝茶。可好?”
说着,他回过头。
我咬紧嘴唇,手下意识地握住裤线。
“爸爸——”声音干涩,可能是长时间没有开口的缘故。
父亲放下水壶,安详地等我说下去。
“母亲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什么?”
“母亲的死与你有关,对吗?”
我咬咬牙,再次大声问道。
一阵惊愕过后,父亲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这种神情,还是第一次在父亲脸上见到。
“是……”
“是……你杀了她?”
又隔了良久,他轻微地点点头。
时间好似陷入泥沼。有云从东方飘来,侵袭了天空。花房阴暗下来,像是浸入某种灰色的颗粒。
我抬起头,紧紧逼视着父亲。
是在开玩笑吗?和大侦探调查了那么久,历尽万难,还险些丢了性命。换来的,只是他一个点头的事情?
我捂住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凭什么!凭什么你能那么轻松地点头?!你是否知道,你点头招认的事情,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带来了多大的痛苦与绝望?!
“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我杀了她。”父亲的声音很沉重,好像一出口就会坠落在地板上,“你母亲出事之前,和我大吵了一架,赌气地回了房间。我以为她过段时间就会没事,谁知道,她竟然……”
父亲别过头,原本就刚好合身的西装绷得紧紧的。
“艾琳娜——她会做出这种事,如果我对她的态度能好一些,或者早些去房间看她,可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她说我是个小人,是个骗子——或许我的确是这样的人,但那都是生活所迫。只有这一点我从未欺骗过谁。你的母亲,雾·艾琳娜——她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坚持不住了。眼泪倾泻而下。
自己对父亲的恨意,有如丢入热水中的冰块,正在迅速地融化。
“你和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抽泣地问。
“因为——我做了不可告人的非法勾当,被你母亲发现了。”
“DK吗?”
“你知道DK的事情?”父亲稍有惊讶,旋即了然地说,“是你的侦探朋友查到的?真是名不虚传。”
“果然如此,果然你就是……”
“确实,我雇了DK,杀害了企业上的对手。”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雇杀手杀人,比自己亲手所为还要可耻’——你母亲是这样说的。她说得没错。我确实犯了罪——但那是迫不得已的。为了阿刻索财团不被对手倾覆,我才选择了这一下策。可你母亲不能原谅我,说她嫁给了一个卑劣的凶手……”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DK?”
“我?”父亲皱起眉头,“这怎么可能?”
“可是……”
“你怀疑你父亲是暗杀者?”父亲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我有妻子,有女儿,有蒸蒸日上的事业,何必要去做那样危险的事情?”
我擦拭着眼泪,努力回想和大侦探一同经历的调查。可头脑一片混乱,只记起健祈曾说过的话——在找到明确证据之前,一切结论仅仅是你我的推测,无法认定雾隐心就是DK本人的。
难道真是这样?
我和健祈搞错了?
不,就算是健祈,也从未认定父亲就是罪犯。
搞错的或许只有我自己。健祈的调查也是建立于我的要求之上,他甚至说过——真相不是那么重要。
“小汐——”
思绪被父亲打断。
“原谅我,好吗?回到爸爸身边,带上你爱的人,我们可以坐在一起,解开误会,把话都说清楚。”
父亲张开了双臂。
心里清楚,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是明确的判断,可大脑偏在这种时刻不听使唤了。
我生硬地迈开脚步,向父亲走去。
父亲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前嫌冰释,和好如初。这样或许不错——当我和父亲拥抱在一起时,脑海中曾一度这样想到。
然而,这念头仅持续了不到一秒钟——持续到看到父亲身后,那片蓝色的植物。
那是一种罕见的蓝色蔷薇。
3
我僵住了——仿佛赤身裸体地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冻得如冰块一般僵硬。
“怎么了,小汐?”父亲问道。
我僵硬地抬起头,与父亲四目相接。他依旧满目温存。
我猛地推开他的怀抱,颤抖着双腿连连后退,直到身体撞到茶桌边缘。茶桌晃动,茶水从杯中溢出,沾到亚麻裤子上洇成一片。而我无动于衷,只是紧缩眉头,盯着一脸无辜的父亲。
随后的十几秒钟里,谁都没有开口。父女二人,仿佛相隔于冰砌成的透明墙壁两端,面面相觑,却无法靠近一步。
阳光被一团硕大的云雾遮蔽,恰如某种不祥的通牒。阵阵寒意沿着脊髓向周身扩散。
终于,父亲摇摇头,发出一声余韵颇长的喟叹。
“你认识那些花儿?”他好似心不在焉地开口。声音清淡,如同叙述发生于另一个国度的事情,“是从权智安大夫那儿吧?”
我没有回答——事到如今,任何回答都已不具意义。我靠在茶桌旁,沉默不语。脸很烫,好似被人重重地抽了一记耳光,心中的绞痛,远比得知真相更加痛苦。
“说到朔野那件事,申健祈侦探的表现出色得很。不愧是被我的女儿看中的男人。”
我不敢肯定父亲的话语中包含多少赞扬的成分——就算有,我也敬谢不敏。
“那些——蓝色的花,是从权医生那儿得到的?”我冰冷地问——同样是陈述性的口吻。
父亲转过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继续给花儿浇水。
“你对权智安父子的所作所为,也都是真的了?!”
继续无言。
“果然如此——果然是你害了权恩贤医生……还有母亲……她说得没错,你是个骗子,不可救药的骗子……”
“不!”父亲忽然怒喝一声。
他很少这样大声说话。我被吓到,不知所措。
两人又持续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原本翩然飞舞的蝴蝶,不知何时全都不见了踪影。
或许发觉了自己的失态,父亲的声音轻了下来:“我的确说过不少谎话,也承认做过不好的事情。但都是出于事务上的原因。我对你所说的话,都是千真万确的肺腑之言。”他低叹,“事到如今,无论我说些什么,只怕都没意义了。你还年轻,很多事情无法理解。关于我的提议,你回去考虑一下吧!我诚心诚意地看好你的大侦探,承诺你们的,也一定会兑现,这我可以绝对保证。”
“不必了,父亲。没有什么需要考虑的,我不会帮你的。”说完,我拾起挂在椅子上的背包,“我要走了。”
“等一下,小汐。不妨听完一句忠告再走也不迟。”未等我止步,他又继续说,“关于那位侦探的处境,我想,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
“你指什么?”我冷冷地问。
“谁都知道,侦探是个颇具危险性的职业。你的大侦探固然优秀,做事也堪称谨慎。但即便如此,谁也不能保证没有马失前蹄的情况,特别是遇到比他更优秀、更谨慎的对手。对侦探来说,哪怕一个细微的失误,就可能导致致命的后果。就目前的事态而言,侦探先生已经犯下了某些失误,否则,我也不会轻易得知你们的行踪,更不会有今天的会面。”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头,“你想用健祈威胁我?”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父亲摇头否定,“刚好相反,我只是提出一些更为合理的建议。最近有没有发觉,你一向信任的大侦探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他频繁外出,甚至是出国,却不告诉你行动的目的。”
“你……”
“想知道为什么?”父亲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调查具有怎样的危险性——知道得越多,危险也就越大,这在各行各业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对于他来说,知道的已经太多了,而对于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安全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告诉你:避免危险,最有效的途径不是逃避,是与危险融为一体。要知道,化敌为友同样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一头扎进漩涡中央的侦探或许无法理解,但作为旁观者的你一定能明白。你当然不想看到自己的恋人陷入危险的境地,我也同样不想。我始终确信,他是作为女婿,甚至是继承家业的最佳人选,而能够说服他的人,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
“你想要我做说客,让健祈加入你的勾当?”
“这说法太难听了。小汐,我的初衷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变换了运作的方式。对于你的大侦探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依然可以做他的侦探,只是多了一个在他陷入困境时能够提供支撑和保护的靠山——不,他终将成为这座山的主人。侦探也好,正义战士也好,都由他来选择。岂非皆大欢喜?”
“没用的。父亲。你不必说下去了。”我感觉到疲惫,心神交瘁,脑袋嗡嗡作响,好像扰人的蝉钻进脑壳之中。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我可以劝说健祈放弃当下的调查,但并非出于你的缘故。是否会有效果无法确定,可我会尽力而为。至于让他加入你的事情,我不会做的。我不会做违心的事,也不会让健祈做出任何违背他心意的事情。就像你曾教导我的,‘偷心’本是我们家族的禁忌——无论用任何方式都一样。”
我把包挎在肩头,转身背对父亲。
“再见,父亲。希望再也不见。”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向花房的入口处。
花房的门很沉,我颇为费力才将其拉开。才开门,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男子站在门后。我吓了一跳,不由得退回花房之中,战战兢兢地看向男子。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既没有进入的意思,也没打算离开,仅仅是呆站着而已,俨然一具南美雨林中的印第安图腾,表情呆滞,双目无神,看不出是否清醒。卷曲的半长头发遮住了一半脸颊,另一半黑黝黝的,满是胡茬儿。
这应当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才对,不知何故,我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努力思考,如何也得不出结论。
忽然,如电光火石般,我想到一个人,随即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
想要惊呼,嗓子却像被什么噎住,发不出声音。意识有如乘上过山车,顿时翻天覆地。记忆的构成,有如定向爆破的大厦,一瞬间四分五裂,颓然崩塌。
如果在那一刻陷入晕厥,醒来时,一定会认为自己只是经历了一场梦。可我却在半清醒半模糊的状态下,如僵尸一样挪动步伐,再次回到茶桌旁边。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小汐。”正在浇花的男子淡淡地说,“为了这个人,你或许也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4
乘出租车回家的时候,天色已全黑。
全身疲惫不堪,好似摇摇欲坠的积木,轻轻一碰就会散成一片。
坐在后座上,晕晕沉沉地听收音机中的爵士音乐,下意识地计算低音提琴拨弄的节奏。车窗外掠过的街景令人目眩。我合起双眼,尽可能得到片刻的休息。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只怕得通宵达旦才行。我所有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背包中的小玻璃瓶,却好像蹲在肩头的小精灵,不断提示我:这是你的使命,抑或说命运。这是唯有你能办到的事。
——是的,只有我。
我附和着那个声音。
——为了大侦探,为了我所爱的人。只有我可以。
走进家门时,大侦探正坐在客厅看书。我平静地报上一句“我回来了”,注意不让声音显出消沉的意味。
“你去哪儿了,手机也关机?”
我一边脱下短靴,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昨天忘记充电,很早就没电了。”
“真是这样?”
“还能怎样?”
我若无其事地反问。手机确实没电了——我故意放光的。
“一天联络不上,我很担心的。”
“对不起。”我在他身边坐下,“今天的事情太多了。和编辑见了面。有份翻译稿出了问题,明天又是截稿日,编辑很着急,两人一起修改,不知不觉就到晚上了。真的抱歉,下次会注意的。”
“如此而已?”他将信将疑。
“当然。怎么,不相信我,大侦探?”我转过脸,与他保持不足十厘米的距离,凝视他的眼睛。
“只是觉得你有点怪怪的……”
大侦探的感觉总是很敏锐,可我知道让他变迟钝的方法。
“哦?那或许是因为——”我娇声说着,俯下身贴住他的身体,顺势把他压倒在沙发上,双臂缠住他的脖颈,吻住他的嘴唇。
“喂……”他不太认真地吻了我。
“其实是这样的。”亲吻过后,我依偎在他身边,“今天有人向我表白了。”
“什么!”大侦探弹簧似的坐直身体,下巴险些掉到大腿上。
“嗯,是我的编辑。”
“你的编辑不是女的?”
“另一个。”
“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新上任的,我认识他也不久。”我用脸颊摩挲他的颈,“怎样?有紧迫感了?”
“怎么会!我只是、只是——吃惊罢了。”
“有什么好吃惊的?如果把大学时期收到的情书都给你看,你岂不要去精神病院了?”
健祈撇撇嘴,放松了一些,笑道:“你真该庆幸我没有上过大学。”
我一边笑,一边留心他的神情。虽留有怀疑,但看得出,他基本接受了我的说辞。
我给自己的演技打了九分。
“后来怎样?”他问。
“什么后来?”
“那个编辑,你怎么回复的?”
“还能怎样?当然是拒绝了。一开始是婉拒,但那家伙不依不饶,我对他发了火,甩手逃开了。以后也不会见他了。放心好了,大侦探,我永远是你的。”
口中如此说着,心底却感到一阵辛酸。作为掩饰,我再次吻住大侦探。这次,他搂住我,深深地回应,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就像我计划中的那样。
那一晚很静。静得连夏虫的鸣叫都飘去了很远的地方。月光如无言的守望者,遥望卧室中缠绵的二人。云翳不时遮蔽月色,月影低眉,仿佛在无声地叹息。
我在健祈的臂弯中,倾听他平稳的鼻息。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用尽了全力,寄希望于能将什么作为印记,镂刻在彼此体内。或许察觉了什么,大侦探也比以往更卖力。大概消耗了太多体力,他在我之前便早早睡去。我强打起精神,目不转睛地望着渐渐升高的明月,使自己保持清醒。
“大侦探?”
大约过了半小时,我轻声唤道。
没有反应。
悄悄坐起身,想去洗把脸,却被大侦探迷离的声音叫住。
“怎么了,汐?”
我一愣。背对他坐在床边。
“去哪儿?”
“不去哪儿,只是——睡不着。”
“还在想被人告白的事情?”
“我在想,有个大侦探曾向我告白,说要和我一起安静地生活,再也不分开。”
健祈不语,从身后抱住我。
“他的话,可算数?”我问道,仰头搭在他肩膀。
“当然,侦探不会食言的。”
“那——我们离开这里吧?”
“离开?”
“离开这个国家,到从没去过的地方,开始从未经历过的生活。”
“好……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还没完全清醒,他的口齿不大清晰。
“那,去德国吧!”
“德国?为什么是德国?”
“我从小就有个梦想,在德国新天鹅堡附近的湖畔找一所小木屋,和喜欢的人住在一起,白天在湖中泛舟,夜晚在月光下跳舞。是不是很美好?”
“童话般的生活。”
“没错,像童话一样的生活。只属于我们的童话。好不好?”
健祈沉吟。
“那就试一试好了。”他亲亲我的脖子,“等我忙完手头的工作,就去把童话变成现实。”
“好。”我抬手轻抚他的脸庞,浅笑道,“大侦探,到时候可不能忘记今天的话。”
“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傻傻地笑,靠在我耳边。呼吸撩动发梢,痒痒的。
“而且到那时,有些事情想要告诉你。”
“什么事情?”
“到那一天,你自然就知道了。”
“那一天?”
“对,那一天。”
短暂的间隔后,他忽然问,“汐,你怎么了?”
“什么?哎?”
这才意识到,两行泪水正沿我的脸颊簌簌流下,滴落到大侦探环住我的手臂上。
是时候了吧!
我擦干泪水,在大侦探的臂弯中转身,与他目光相接。
“健祈,看着我的眼睛。”
“哦——”健祈不明所以地照办。
“健祈,你知道吗?”
“什么?”
“童话终究是童话。如果变成现实,也就不再是童话了,不是吗?”
“汐……”
没能等来下文。
健祈的双臂,从我身体两畔无力地垂落。
我抱住他即将倾倒的身体,让他的头搭在我的肩膀。他的身体很沉,失去支撑重重压在我身上。我最后亲了亲他的嘴唇,在他耳畔低声说:
“我的大侦探,如果你相信童话,就不会忘记我的,对吗?”
5
完成心雾操作,已是凌晨三点钟的事情。
我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手腕搭在沾满汗水的额头,不住喘着粗气。大侦探倒是好好地睡着,安详得像个孩子,呼吸声平稳而匀称。
此刻,他应当正沉湎于最深沉而纯粹的睡眠之中。既不会有梦,也不会有任何相关的大脑活动,就像回到母亲的子宫中一样,万籁归于沉寂。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的世界也将大不一样。
那既是终结,也是开始。既是承接,也是转折。
我笑,想起关于新天鹅堡的约定。自己真是调皮,到最后还开这样的玩笑。诚然,那份期待丝毫不假——与君相伴,暮暮朝朝。
只可惜,期盼终归是期盼,与现实之间隔了一道永恒。
小憩片刻过后,我起身下床,从床底下取出小小的酒精灯和烧杯。酒精灯还燃着,烧杯里的液体则蒸发殆尽,剩下一层淡淡的浅蓝色痕迹。我趁健祈淋浴时,将它偷偷藏在了床底下。
我从未告诉健祈,自从朔野之行后,我的心雾能力得到大幅提升,甚至自己都感到胆寒。我清晰地感觉到,某种难以控制的巨大能量在体内日益膨胀。即便如此,像记忆封锁这种高级范畴的心雾手法,依然令我力不从心。更何况操作的对象是自己的爱人,任何细微的闪失都可能将他断送。没有蔷薇气体的辅助,自己恐怕应付不来。
至于封锁的效果如何,只有等他醒来后才能得知。而那时,我已不在这里。
我苦笑。吹灭酒精灯,将灯、烧杯和支架统统丢进垃圾袋里。
脱下睡袍,赤裸着身体去浴室淋浴。温暖的水滑过身体,带走汗迹和健祈的气息。
回想刚刚的心雾,我为他特别添加了一个小礼物。既然鞋子没有机会送他,用这个作为替代也好。
想到这里,心情稍好一些。
淋雨过后,用自己的粉色浴巾擦干身体,仔细地涂抹好身体乳液。吹干头发,对着镜子,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涂抹面霜。我拍拍脸颊,镜中的女孩有几分憔悴,眼睛肿肿的,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叹口气,到厨房喝了一杯冰水。前面的工作到此为止,现在开始的才是最庞大的工程。
我取来垃圾袋摊在浴室中央,敞开袋口。从化妆品开始,接下来是洗漱用具、毛巾和浴巾、女士使用的洗发液、浴液和浴球。我将所有我相关的物品统统扔进了垃圾袋,还仔细地清理了水槽中的茶色头发——比专业疏通管道的清洁工还要一丝不苟。
清理衣柜成为最辛苦的作业,内外衣物加起来足足装满了两个口袋。其中包含不少喜爱的服装,丢弃委实可惜,留下来实在没有意义。我索性狠下心,全都塞进口袋,唯有健祈送的汉服保留下来。毕竟,它绝非一件普通的衣物,而更像是属于我也属于健祈的一部分,若将其一并处理,就像将两者的连接点连血带肉撕裂一般。
打扫了房间,清除掉住宅中所有与我相关的蛛丝马迹。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刚好结束清理工作。
迎着生气勃勃的朝阳,我把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口袋拖到不远的垃圾回收处。今天是回收日,想必不久就会有回收车开来,把这些满载回忆的口袋送往分拣回收中心。
我掸掉手上的灰尘,转身返回。
卧室里空旷了许多,好像临时充数的舞台布景,缺乏现实的生活气息。
大侦探,接下来的人生,请你一个人勇敢而快乐地走下去。不要吝啬,带上我的那一份。请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孑然一身,因为从今日起,你我的灵魂,将永远相通。
轻轻地抚摩他的侧脸,俯下身想再次吻他,却蓦然停顿。不能惊醒他,也不能惊醒我自己。一切都会在梦中结束——从相逢的那一刻开始。
毅然站起身,从书桌上取过背包。
背包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些纸巾、唇膏等个人物品。还有近期的日记和从抽屉里翻出的移动硬盘。
背起背包,手提装有汉服和皮鞋的纸袋走出卧室。关闭屋门之前,再次回首房间,除墙头的挂钟之外,再无雾汐存在过的痕迹。为了以备不测,我为健祈保留了一个紧急脱离程序,如果对他施加的记忆封锁出现问题,可以帮助他脱离困境。脱离程序就藏在挂钟里。如果是他的话,应当找得到。
当然,但愿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轻叹,缓缓拉动把手。卧室、挂钟、我爱的人,在渐渐淹没的金色晨光中消失。
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大部分是西服革履的上班族和三两成群的中学生。丢在回收站的大袋子不见踪影,想必已乘上垃圾车,奔赴新的旅程。
伫立在有着尖顶的维多利亚别墅前,我久久地发呆,思绪仿佛还沉浸在短暂的睡梦中。
确实梦到了什么,似是健祈,又好像不是。
打开门,昏暗的房间布满灰尘的味道。从窗户透过的阳光,将室内切割成明暗悬殊的几何形状,细小的尘埃在空间中游弋穿梭,如浮游生物般不规则地运动。
走进屋,高跟鞋与地面接触的声响格外空明。
想一想,离开这里不过半年光景,印象中却好像度过了半个人生。仿佛这里才是梦中的世界,遥远而模糊。
踱过走廊,轻手轻脚地踏上楼梯,仿佛误入别人家中一样。经过二楼卧室,上到三楼的书房,那里还有一些需要处理的物品。
首先是有关心雾的书籍和笔记,必须全部销毁。我把它们一一取出,堆在地上。
我掰着手指清算一遍。书籍、笔记、日记、健祈的记忆——还有我自己。所有与心雾相关的事物,就只有这些了。剩下的,留到下午处理。
长长呼出一口气。空气中的灰尘使嗓子不太舒服。轻轻咳几声,效果不大。
我在电脑桌前坐下,按下电脑的开关。
等待系统启动的片刻,从背包里取出日记和移动硬盘。日记放在一边。我首先要揭开大侦探这些日子来遮遮掩掩的秘密,看看他在移动硬盘里藏了什么。那是一台小巧的新式移动硬盘,看起来买了不久。连接好电脑后,我打开硬盘的窗口,里面只有两个文件夹,前者的名称为“心雾操控者”,另一个则是我的名字“汐”。
“心雾操控者”?
从未听说过的名词。毫无疑问,一定与心雾有关。大侦探,你果然在瞒着我调查心雾的事情。
点开名为“DK记录”的文件夹,其中按照日期顺序设立了多个子文件夹。按序点开,里面文件的数量远远多于我的预想,即便是粗略的浏览,也耗用了至少半个小时时间。
全部看过之后,我面对电脑屏幕,瞠目结舌地呆坐了十分钟。
那是一种近似于陷入漆黑海底的恐惧感,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肺泡挤爆。
文件夹中的内容,已不能简单用案件或阴谋来描述,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涵盖的范围都太深太广。我终于明白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庞大靠山究竟是什么,以及他为何急于将健祈灭口。这份移动硬盘中的内容若是公之于众,不要说雾隐心无法逃脱罪责,对世人而言都是一种颠覆性的灾难。
事关重大,我该如何处理?
移动硬盘中的内容,论私而言,是大侦探费尽心血的调查结晶;论公而言,则可能关系整个社会体系。作为我而言,真的有权力决定它的命运吗?
必须想个办法才行。
我点开另一个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文件夹,发现里面全是我的相片。数量之多,足以用震撼来形容。
这半年里,我有照过这么多相片吗?
结论只有一个。变态侦探,偷拍了我那么多相片,我居然一次都没有发现。
我滑动鼠标滚轴,借由相片回味起过往的时光。令人吃惊的是,相片中甚至出现了我大学时期的毕业照,那是早在我回国之前的事情了。看来,大侦探飞往英国,除了调查案件,还别有其他用心。
我一边看相片,一边默默微笑,体会着一种夹杂在愉快与悲哀之间的复杂感觉。嘴边的笑意,在打开最后一个文档时,倏然消失。
文档中,写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句子,大体上是与我相识一年来的种种回顾。言辞上缺乏连贯性,类似于尚未成型的草稿。而我的视线,则凝聚在草稿的最后寥寥几字:
“汐,结婚吧。”
仿佛某根纤长的红线被自己亲手剪断。我捂住胸口,心痛得弯下腰去。
如山洪暴发一般的悲伤,令我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