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申健祈/雾汐篇 File 7 2012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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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港区时,还不到九点。我把车停在2号码头外的停车场。这是座几乎闲置的旧码头,偌大的停车场上空荡荡,浓重的雾气中停着几辆重型卡车——看样子已停了很久。
我在车中坐了一会儿。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港口工作人员经过,缩着脖子抄着口袋,消失在夜雾深处。
收音机中,传来九点的气象播报,说降雪将持续一整夜。我长舒一口气,关掉收音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洛平的号码。三声等待音后,对方接听了电话,却默不作声。我放下心来——计划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我下了车,向浓雾中走去。
码头的规模比想象中大得多,我用了很久才找到“东阳海运仓库”的牌子。仓库位于港口最边缘的位置,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生锈的铁皮大门紧锁,红色油漆写成的简易招牌已褪色得不成样子,俨然岩洞中的古老壁画。
我踏着薄薄的积雪围绕仓库走了一圈。看得出仓库已经废弃很久了。
我在仓库大门前停下脚步。
这里距离码头泊位还有一段距离,透过夜雾,可以看到高耸的吊车像远古巨兽般伸出长臂。起伏的海浪声似远似近地回荡,合起眼,身体仿佛也在随波摇摆。
大约九点二十五分,有车灯的光线出现在一侧的道路上。我警觉起来,躲进仓库的阴影中。
车灯渐渐接近,一辆黑色商务车从浓雾中显现出来,停在码头上。车灯太亮,我看不清车牌号码,也看不到驾车者。不久,引擎声消失,车灯随即熄灭。码头重归于浓稠的黑暗之中。四下俱寂,我尽可能减缓呼吸的频率,身体紧紧贴冰冷的铁皮墙壁,手心沁出汗水。
沉寂片刻后,我听到开车门的声音。有人下了汽车,车门“嘭”地关上。我探出头去,依稀看到车身的轮廓,还有旁边时明时灭的暗红色亮点。
没错,是他。
积攒的种种情感一股脑儿地涌来。身体发热,心跳怦怦作响。我靠住墙壁,深深地吸气,呼气。把手探进口袋,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一种强有力的支撑,使我的情绪稍稍冷静下来。
我掏出手机,再次拨通那个号码。通话第一时间被接通。而后,我挺直腰板,从阴影中走了出去。
不知何时,雪下大了。原本细小的颗粒变成大片的雪花。脚下的积雪已足以感觉出厚度。我踏着积雪,向红色亮点走去。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魁梧身影,在雪雾中渐渐清晰起来。
那人面朝大海,如一座漆黑的石碑伫立于码头边缘,燃着的雪茄在雾霭中狡黠地一眨、一眨。
我并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脚下传出“吱吱”的踏雪声,直到在他身后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抬起手臂,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的后脑。
他终于开口了——以一种毫无畏惧的浑厚嗓音。
“终于见面了,大侦探申健祈!”
我沉默片刻。
“是啊,终于见面了。”
我的回答平稳如常,就像自己持枪的手臂,没有丝毫颤抖——即便内心的紧张早已临近极限。
我继而说:
“我一直在想,你我相见的那一天,应当怎样称呼彼此?既然你按照约定出现在这儿,想必是以暗杀者——Dunst Killer的身份才对吧。还是说——阿刻索财团的掌门人,雾隐心?”
男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吸一口雪茄,说道:
“按照约定,出现在这里的,本该是一名叫江雪美的小姐。不知申侦探出现在这里,有何贵干?”
“侦探?”我不无嘲讽地一笑,“拜阁下所赐,站在这里的,只是个走投无路的通缉犯而已。他来到这里,只想讲一个故事而已。”
对方居然笑了出来。
他转过身,面对我的枪口。
那张面孔远比想象中苍白憔悴得多,既不像腰缠万贯的财团领袖,也不像行动诡秘的暗杀高手——若非穿戴整齐,简直与养老院中郁郁寡欢的老人无异。特别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宛若被云霭环绕,没有一丝生机,亦无一丝杀气。
就是他吗?那个杀人于无形的顶级刺客,那个不择手段的阴谋家,那个几乎将我逼入绝境的终极对手吗?那个——将汐和晓橘……
我不由紧握枪柄,扶在扳机的手指微微抖动。
“还真是好兴致。”雾隐心吐出一口烟雾,若无其事地说,“如果只是讲故事,何必举枪相向呢?”
“因为故事还没有完结,”我冷笑,“而这把手枪,可以给故事画上句号。”
雾隐心耸耸肩膀,把仅燃到一半的雪茄丢在地上,用脚捻灭,“侦探先生,就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好了。”
他的镇定令我越发紧张。我长吁一声,微微仰首。雪花如坠落的繁星,从漆黑的天幕中落下。
“两年前的一天,我接到一封委托邮件。委托人的名字叫雾汐,一个罕见的姓,加一个朗朗上口的名。两天后,我在一家不起眼儿的小咖啡馆见到了她。在此之前,我例行公事地了解了这位小姐的身份——归国混血女子,英皇医学院的高才生,富家千金小姐。这些属性,使我轻而易举认出了她。交谈过后,得知她年方二十,但整个人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感。除这些之外,她带给我的最大感触,是‘美’。如今回想起来,看见她的第一刻,我就被她吸引住了。或许正是因此,我才接下她的委托,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委托——动机可能不纯,可我真切地希望她不要再痛苦下去。”
我咽了咽口水,嗓子深处干涩疼痛,像是打了个结。
“雾汐委托我调查她母亲死亡的真相。几天前,她的母亲艾琳娜死于自家卧室,警方判定为自杀,她却坚持认为母亲是被谋杀的。于是,我们一起展开了调查。随着调查的深入,我才渐渐发觉,汐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特别是她向我证实了心雾——这一特殊能力的存在之后。”
说到这里,我特意留意了雾隐心的表情——结果却是毫无表情。
“我们顺藤摸瓜,调查到一个代号为DK——即Dunst Killer的SSS级别的神秘暗杀者。他有特殊的工作习惯,每次接受委托前,都要与委托人见面。那时候,我和汐都确信DK和雾先生你是同一人。为了寻找证据,我们逐一调查了曾委托DK暗杀的委托人,结果发现,这些委托人的记忆都被人用心雾动过手脚,所有与暗杀相关的记忆,全部被封锁住了。
“调查陷入了瓶颈,一个新的假设在我的头脑中渐渐成型。在证明这一假设之前,新的状况发生了。一次调查中,由于我的判断失误,我和汐陷入危险之中,险些丧命。这很大程度上动摇了汐对调查的信心,也使我感到忧虑——一来,事件牵扯的真相太过严重,甚至远超我所能掌握的范围;二来,我与汐建立了恋人关系,作为汐的男朋友,我有责任保证她的安全,不让她受到伤害。
“汐对我说,她想放弃调查。我能理解她的恐惧——就算外表稳重,她也只是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而已。我接受了她的要求,却将自己划分成两面,一面化作温柔的锦鲤,尽可能陪伴在汐的身边。另一面,则依然保持鲨鱼的警觉,向深不见底的深海挺进——而潜藏在深深海底的,正是雾隐心——你所隐藏的巨大阴谋。
“我始终有种疑问,作为身价百亿的阿刻索财团掌门人,你为何要从事暗杀这一风险性极高的工作。为查出这一点,我瞒着汐,三次奔赴英国,前往你的母校——剑桥大学生物医学院取证。第一次并不顺利,我只在历届毕业生的花名册中找到了你的名字。幸运的是,我通过花名册上的联系方式,找到几名与你同期毕业的校友。与他们交流后,我大致了解了你在剑桥读书时的为人——成绩优秀,为人老实,性格内向,对学术研究极其痴迷。据他们说,除了图书馆和实验室,你几乎不会出现在校园其他地方。只是一味地研究、研究、研究。除此之外的评价倒是都很不错,至于如何将学校炙手可热的校花搞到手,他们也很惊讶。
“第二次前往英国,我将调查方向转向了你已故的太太——艾琳娜·韦伯斯特,结婚后随夫姓改为艾琳娜·雾。同丈夫一样,艾琳娜的在校成绩同样出类拔萃,毕业后留校做了讲师。此后的十多年间,她一直在母校任教,找到相识者并不困难。我见到了艾琳娜任教时的同事。我从她口中了解到不少你毕业后的事情。你从生物医学院毕业后,加入一个名为ESP研究学会的神秘学术社团。该社团行事诡秘,社员多是些不入主流的古怪学者,具体研究内容更是不为人知,甚至被有些人怀疑成邪教组织。后来,社团被勒令解散,成员各奔东西。女教授向我引荐了另一位同事,说这位同事曾经是ESP学会的社员,学社解散后去了爱丁堡大学任教。
“第三次赴英,我去了爱丁堡,见到了女教授引荐的那位前社员——H教授。对于ESP学社的事情,H教授起初遮遮掩掩,直到我对他言明,自己正在调查雾隐心的事情。他安静下来,几经斟酌,终于向我透露了ESP研究学社不为人知的过去。
“就像其名称一样,学社的研究对象即为Extra Sensory Perception——即‘超自然认知’,主要研究方向有三个方面:超视觉感知——即遥视能力,超时空感知——即预知未来能力,以及心灵感知——即读心术。所有社团成员的入团条件,是必须具有其中一项超能力。历历代代每一位社团成员,都或多或少具有一些超自然的力量,只是从未得到社团以外的承认,甚至遭人嘲讽和诽谤。索性,社团断绝了与外界的来往,所有研究尽在社团内部进行。到H教授那一代,社团内部几乎没有人具备超视觉和超时空感知的能力,心灵感知则成了社团的主流。尽管对这一能力的研究已超越半个世纪,但社团中始终未形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对其特点与应用众说纷纭。这一纷杂的状况,直到雾隐心的出现才得到统一。那个外表腼腆的年轻人经过几年的苦心研究,不仅破译了人类潜意识的密码,还将心灵感知和心灵操控归纳为一个可实践的体系,他将这一体系称作‘心雾’,具备此能力之人——即心雾能力者,不仅可以通过脑电波进入他人的潜意识,还可以加以主观上的影响。
“这一发现,在学社内部引起轩然大波。一部分保守的社员认为,‘心雾’能力固然具有无限的潜力,但正因为其无法估量的可能性,若妄加使用,很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激进的一方则认为,将这样强大的能力局限在理论研究中,简直是暴殄天物。他们认为‘心雾’能力实际上是基因进化的产物,而心雾能力者则处在生物进化的巅峰。激进派的目的明确,希望将‘心雾’能力发扬光大,投入到对世界的改造中去,建造一种全新的秩序。
“起初,仅是探讨和争论。但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心雾手法被发掘出来——这同时加剧了保守一方的忧虑和激进一方的野心。双方的争执愈演愈烈,最终演变为直接的冲突。保守一方想借助‘心雾’能力的最新成果——记忆封锁,消除激进成员的记忆,只保留雾隐心一人。他们以和谈的名义,邀请激进方成员见面谈判,在谈判过程中发动心雾攻势。然而,保守方低估了对手的实力。激进方虽然人数不多,但其中一名成员的心雾能力远胜其他众人。他通过一己之力展开猛烈反击。反击的结果,导致两名保守方成员精神失常,另外一人死亡。
“事情闹大了,不仅惊动了校方,还引来警方介入调查。校方将死亡事件归咎为意外事故,保守方成员对‘心雾’以及双方的争执只字不提,激进方成员则在事后逃之夭夭。调查无法开展,最后不了了之。尽管如此,ESP学社遭到校方的强行废止,结束了近一个世纪的存在。虽然代价惨痛,但保守方终究达到了目的。‘心雾’理论被埋藏,不为外界所知。激进派一方,包括雾隐心在内的成员全部下落不明。H教授和他的保守派同伴推测,那些成员可能逃到其他国家,继续他们的颠覆计划。幸而,很多年过去了,‘心雾’理论并没有浮出水面,渐渐被人遗忘。
“回国后,你开始寻找新的合作伙伴。你选择的对象,是当时‘光之脑研究机构’的负责人——权恩贤博士。我曾向H教授提起这一名字。教授说他也曾是ESP研究学社的一员,只是能力较弱,在学社内并不受重视。你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与权恩贤博士取得了联系。他与你相识后一见如故,邀请你加入光之脑,与他共同研究。于是,你将‘心雾’研究移师国内,在光之脑重新打鼓另开张,不仅获得了设备和经费上的资助,还得到大量可供人体试验的对象——光之脑合作医院的精神病患者。不久,你的所作所为被权博士察觉了。这位韩裔科学家归根结底是位本分的科学家。他对你的行径勃然大怒,威胁你停止试验,否则将取消你对光之脑资源的使用权限。你不可能乖乖拱手相让,可怜的权博士成为你‘心雾’的牺牲者。
“接下来,你肃清机构内部的元老骨干,将机构重组为营利性的企业法人,主要从事心理咨询和心理疾病治疗——原因很简单,你可以拥有更多的实验对象。但仅依靠前来诊所就诊的患者,效率还是太过低下。一年的患者充其量数千人,其中大多还是心理不健全者,这远无法达到你所期望的影响力。你开始思考新的方式,比如,去接触那些身居要职,对社会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人物——控制一个掌权者的价值,远比控制千百个心理不健全者有效得多。为达到这一目的,你化身成为代号Dunst Killer的暗杀者。”
雾隐心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我研究了Dunst Killer接手的暗杀委托,他的雇主中有政界议员、法院的大法官、中央银行的高管、大型财团的董事、军队的高级将领。一个字归纳,就是‘权’——不是已经手握大权,就是将会手握大权。要知道,在这个高度资本化的社会中,有钱有势者众多,但能够掌握国家命脉的则寥寥无几。而在Dunst Killer的雇主名单中,几乎全是这种权要人事。这绝不是巧合。你在委托条件,是必须与雇主面谈。我读过你的《心雾》著作,如果没有记错,施加心雾的必要条件,是与对象面对面接触。基于这两点,我提出了新的假设——Dunst Killer的真正目的,是在雇主的意识关卡中植入Trigger。待到时机成熟时,只要激活Trigger,这些掌握国家命脉的关键人物都将成为你操纵的工具。对你而言,想要颠覆这个国家,只需坐在家中发号施令罢了——我想,这就是雾隐心先生作为一个激进派的野心所在吧。”
我停下来,凝视着雾隐心。
他的扑克脸上终于露出表情——那是一丝令人猜不透的笑意,仿佛笑的不是他的人,而是隐藏在他体内的什么。
“侦探先生,这就是你的故事?”
“不,我要讲的故事远不止这些。”我悄悄活动了一下身体,“你的如意算盘虽妙,却被你的太太艾琳娜发现了。她想阻止你的疯狂行径,可她清楚,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或者说,在你的心雾面前,任何人都不具备阻止你的能力。但有一种人除外,那就是同样具备心雾能力的人。就艾琳娜所知,同样具备心雾能力的,只有女儿雾汐。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卷入危险的漩涡中,可她又不能放任自己的丈夫在这条伤天害理之路上走下去。犹豫之中,她的调查被丈夫察觉了。她必须赶在丈夫采取行动之前,把真相告知女儿。可她未能及时见到女儿。她只剩下一种选择,那就是——自杀。警方的调查结论并没有错。”
作为对逝者的祭奠,我放低了声音。雪纷纷,透着淡淡的凄凉从身边飘落。
“没有人可以对死者施加心雾,死者却可以向活着的人传递信念。艾琳娜抢在被你封锁记忆之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并留给女儿一封措辞暧昧的遗书。那是一封无比巧妙的遗书,对心雾只字未提,却把选择的权利交到女儿手中——平凡而安逸地活下去,还是为追寻真相而战斗到底。我相信,对于艾琳娜而言,无论女儿选择哪条路,都可以算作满意的结果。而汐选择了后者。”
说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出来。苦涩的笑。
“不知最后一次闭上双眼之时,艾琳娜是否想到,她留下的遗书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你的,我的,汐的,还有更多。”
我沉默,对面的男子也一样。他似乎也在回想着什么,这使他看起来有了几分人的属性,而非一具笔挺的石雕。
“我想说的,大概就这么多了。现在轮到你来说了。”
“我?”
“对。”我用没有持枪的那只手取出汐留下的日记,在男子面前扬了扬,“在2011年9月7日那天,你对汐做了什么。”
“哦,是这件事吗?”他说出这句话后,就没了下文。
二人再次无言地对立在风雪弥漫的码头。没有月,没有星光,只有纯粹的黑与白。
雾隐心再次开口时,我几乎对他的回答失去了期望。
“你和小汐之间的事情,我都很清楚——她请你帮她调查母亲之死的事也好,你和她的关系变得亲密也好——这点监护人的责任,我还是有履行的。自从失去艾琳娜,我已不想再失去任何亲近的人,特别是小汐。”
他的表情冷漠依然,但话语中注入的感情似乎是真实的——甚至在我心中也有几分细微的共鸣。这绝非心雾的关系。我一直在留意,对方并没有使用心雾。那或许是真情流露也未可知——天下父母心,就算是冷血的野心家也能不例外吧?
“小汐不告而别后,我并没打算再与她见面——即便见面,怕也不会是什么美好的场景。我只是在暗中留意着她。不瞒你说,她与你相恋令我安心不少。不能说对你有多少好感,至少并不讨厌。你们在一起时,小汐露出的幸福表情,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她是真心喜欢你,如果这能使她快乐,我并不介意她对我怀有怎样的仇恨。至于你们二人的调查,我从未放在心上。我并不认为你们能查出什么,就算查出来,也不能对我构成什么威胁——毕竟,我所做的事情,远在法律可以制裁的程度之上。或者说,我才是这个国家秩序的管理者也无妨。”
“秩序的管理者?好狂妄的说法!”
雾隐心笑。
“说我狂妄,不如说你了解得不够深。眼下我所掌控的权力,远非你能想象的。总而言之,对于小汐和你,我一直采取放任的态度,未加干涉。顺带一提,朔野那次事件,我也帮忙做了些善后,但保护小汐的功劳,还是要记在你的身上。”
“善后?你是说权医生在医院死亡的事情?”
雾隐心不置可否。
“那次事件之后,你们搬了新家,安安静静地生活起来。可惜好景不长,几个月后,两个外国人找到我家来。他们自称心雾监控者,说是来制裁我的。”
“心雾监控者?”
“你不知道吗?看来,塞尔维亚人没有对你全盘相告。”
“什么意思?”
“米亚拉·汉达诺维奇——就是你所说的H教授,早先在ESP研究学社,他就是个心胸狭窄、畏首畏尾的小矮子,我们都叫他小汉达。他是保守派的核心成员。他们给我们一边起名叫Dunst Dominator——心雾操控者,给他们自己起名Dunst Monitor,即心雾监控者。操控与监控,有点自说自话的意味。不过看来,这种称呼一直沿用到现在。
“说什么监控者,其实,只想把我们赶尽杀绝。当年仗着人数上的优势,对我们大肆使用心雾。我们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最终演变成一场心雾大战。那个时候,对于心雾能力者之间施加心雾的危险,还没有明确的概念,大战的后果远超任何人的预计。这场纷争,造成十一人精神失常,其中五人为监控者一方,六人为我们一方。至于那名丧命的社员,叫罗伊·内维尔,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老实小伙子。那次战斗之后,互施心雾这种事情,终于确定为心雾禁忌。
“令我无法接受的是,监控者一方居然把十二名受害者全部算到了他们的阵营,加害者的罪名则全部扣到了我们头上。我们寥寥数名幸存者分散到欧洲各地,后来有几个人去了美洲,而我则返回国内。本以为,那些所谓的监控者不会再纠缠不休,没想到居然追到这儿来。这些鼠辈真是继承了他们前辈的作风,招呼都不打就动用心雾。两个年轻人的天赋不错,可惜了。”
“对心雾能力者施加心雾不是禁忌吗?他们又怎会对你动用心雾?”
“这个其实也并不尽然。比如双方能力悬殊太大,或是一方抱着玉石俱焚的觉悟。那两个小伙子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解决掉他们之后,我从他们的潜意识中套出了点消息——有个自称侦探的人曾到英国打探关于我的事情,这个情报很快传到监控者总部,于是派二人前来将我一网打尽。”
雾隐心的笑声令我感到不适,仿佛是在替别人而笑,而非出自本人的肺腑。
“我对国内精英阶层的渗透已进入关键时期,不想受到打搅。我必须采取行动。首先,是如何制止我那傻女儿的侦探男友惹是生非。去年9月6日,我与小汐见了面,让她劝你站到我这一边来,她断然拒绝。当我用你的安危作为威胁后,她动摇了,说给她一天时间考虑。待到了第二天——也就是2010年9月7日。我在小汐的别墅和她见了面,可她什么都没有说——连交涉的意图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咄咄逼人的心雾。我意识到,她试图掩埋我这十余年来的记忆——方式居然同监控者们一模一样。如果我动用心雾还击,两人都难以幸免。如果不还击,自己的记忆就会遭到破坏。我无法理解,她为何非要这么做?震惊很快转化为震怒。作为最强心雾能力者的我,又怎能在仅仅二十岁的女儿面前倒下。那一刻,某种魔性的东西钻进我怒火中烧的大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当我恢复理智时,小汐……”
雾隐心停止叙述,脸颊的肌肉一阵阵痉挛,双目圆睁,几乎瞪出眼眶——样子如同被妖魔附体。我不由自主地握紧手枪。然而片刻之后,雾隐心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继续用平稳的声线说道:“小汐倒在地上。她死了。”
她死了……
这三个字传入耳中时,心脏仿佛也停止跳动,血液凝固不再流淌。头脑中浮现出汐的面容——她的欢笑,她的娇嗔,她的天真与敏感,她的忧伤与倔强。
我咬紧嘴唇,血腥的味道传入口腔。一团白雾从口中呼出,在眼前凝结,又散去。
“你恨我,对吗?”
我的话,使雾隐心一怔。
“对,我恨你。”他回答,又像确认似的反问,“不恨你,我又可以去恨谁?”
“你恨我,就杀我好了。沈晓橘做错了什么?为何死的人,却是她?”
“这问题为何问我?”雾隐心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我,“杀死她的人,是你啊!”
“你为何会知道这件事?”
“大侦探申健祈谋杀前女友的事早已沸沸扬扬,我岂会不知?”
“那你知不知道,当沈晓橘被害时,还有另一人在场。”
“谁?”
“你。”
雾隐心笑出了声,肩膀不自然地上下起伏。
“这种事情,还是不要信口雌黄得好。你可有证据?”
“不巧,我刚好有这种东西。”我从口袋里取出洛平交给我的信封,“这信封,是案发当日我在案发现场——也就是我家的卧室里找到的。信封背面有一个明显的鞋印。凑巧的是,那天我的钢笔掉在地上,墨水洒了一地。鞋印之所以如此明显,正是因为鞋底沾到了墨水的缘故。通过鞋印,可以清晰地看出鞋子的品牌和编号。像JL这样的顶级皮鞋厂商,出品的皮鞋都是根据客户脚形量身定制的,每双鞋的编号独一无二。我在JL的门市店核对了鞋印上的代码,不出意料,购买这双鞋子的人,正是阁下——雾隐心。至于那双皮鞋,如果没有穿在你的脚上,也一定可以从你家的鞋柜里找到,且鞋底上一定残留有墨水的痕迹。只要提取样本,与我家地毯上的墨迹进行比对,就足以证明沈晓橘遇害时,你就在案发现场。现在,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偏偏是沈晓橘?为什么她会在酒吧与我相遇,而且背着曾经属于汐的Tous背包?”
双方沉静下来。码头上一片宁谧,唯有风的呼啸声,如嘲笑声一般划过耳畔,吹灭了雾隐心手中许久未吸的雪茄。他把熄灭的雪茄收回衣袋,拍了三下手掌。
“既然已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若再矢口否认,未免太煞风景了。”他似笑非笑地说,“你的推理有八成都是正确的。至于沈晓橘,你和她的关系,在你刚和小汐交往时,我便一清二楚。未想到,这个不起眼儿的平凡女孩却成了我复仇的唯一工具。”
“复仇工具?”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怒火在身体中熊熊燃烧,“你恨我,杀我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把无辜的沈晓橘牵扯进来!”
“你以为,我不想杀你?”雾隐心的声音平淡如水,“问题是,申健祈,我杀不了你。”
“什么意思?”
“小汐那孩子,虽然没能封锁我的记忆,却在我的潜意识中设下了Trigger。一旦对你心起杀意,我就无法使用心雾能力。若想继续使用心雾,我就必须从内心根除取你性命的想法。这不失为一步妙棋,牵制了我,也保护了你——即便她自己已不在人世。”
“办法还是有的。”雾隐心的声音再次传来,“不想杀你,并不意味着不能让你受到惩罚。对于一个以正义自居的侦探来说,亲手杀掉最重要的人,岂非是更具毁灭性的惩罚?”
“你……”我说不出话来,牙齿咬得吱吱作响。
“对那个名叫沈晓橘的女孩,我其实颇有好感。她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即便被爱人抛弃,听说‘申健祈精神异常’时,还是焦急地掉下眼泪。我告诉她,只有她可以治愈申健祈的疾病,条件是装扮成另一个女孩。她只犹豫了几秒钟就答应下来。之后的日子,她对我的要求言听计从。让穿什么就穿什么,让留什么发型立刻就跑去美容院——是她心甘情愿的,我一次都未动用心雾。我不禁想,你究竟用什么能力,让两个女孩都对你死心塌地,一个放弃生命,一个放弃自尊。
“我安排你们在酒吧见面。你果然没有认出她来,没过多久就带她回家了。你和她在床上快活的时候,我就坐在你家门外的车子里发呆。那天冷得要命,为了不引人注意,我连引擎都没启动。四点钟的时候,沈晓橘打开了房子的门,向我招手。我进屋,随她走上楼梯。在二楼的卧室,你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看到我们出现,还没来得及吃惊,就被我的心雾控制住。之后的事情,简直惨绝人寰,我看到一半就走开了。至于为何把尸体移动到那么远的地方,完全是你自己的意志。与我无关。”
雾隐心说完故事,深深叹了口气:“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无论如何,杀害沈晓橘的凶手是你,法律将要制裁的人也是你。即便我不想杀你,警察也会对付你。”
“真的是这样吗?”我笑,笑声中带有阵阵邪气,仿佛被某种阴冷的生物附体,自己听来都觉得心惊,“或许警方不能逮捕你,法律不能制裁你,但我手中的枪可以。你杀害了汐,杀害了晓橘,做出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我,既然注定要下地狱,那么多下一层又何妨!”
我拨下转轮手枪的击锤。
面对枪口,雾隐心反而有恃无恐地笑起来。
“侦探先生,在执行你的制裁之前,可否容我介绍两个朋友。”
他拉开商务车的车门,一男一女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上。他们嘴上贴着胶布,手背在身后,想必被捆着。女孩看到我,扭动身体想站起来,却被安全带绷住。年纪较大的男子则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毫无疑问,女孩是江雪美,男子则是风先生。
雾隐心看了看不停挣扎的女孩,开口说道:“就像刚才说的,我十分好奇,你是如何叫别人死心塌地为你卖命的。就像这位美貌的大小姐,还有我忠实的管家。”
“堂堂Dunst Killer,也需要低劣的人质游戏吗?”我愤然质问。
“谁说他们是人质?他们只是受害人而已——继沈晓橘之后,死于昔日的名侦探、今日的嗜血狂徒申健祈之手的最新受害者。明天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一定会如此报道。”
雾隐心一脸戏谑地把雪美拽下车。
雪美脚下踉跄,蓝色的发卡掉在地上。她开始落泪,身体因恐惧而战栗不止。即便如此,她仍向我投来温柔的视线,仿佛在说——健祈,我相信你。
“又是个痴情女子。”雾隐心撇撇嘴,“真想采访一下,看着对你痴情一片的女孩一个接一个地因你而死,是种怎样的体验。”
雪美的目光,并未因雾隐心的话而动摇。她近乎倔强的信任刺痛着我的心。
她并不知晓,此时此刻,我已被一种强烈的雾气覆盖——是心雾。
我的头脑模糊,身体变得僵硬,手臂不由自主地转动。无论用多大气力,也无法阻止枪口转向雪美的方向。
我看不清她的人,视线与意识都迷离而混乱。
接下来,一声枪响,划过漫长的雪夜。
画面犹如无限拉长的慢镜头。我看到鲜红的血,伴着纷飞的雪花,洒落在白得令人眩晕的雪地中。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哀鸣,如凄厉的挽歌,充满空旷的码头。
大脑一片空白。我失去平衡,跌倒在松软的积雪里。
血在流淌,如同在素白的画布中勾勒出一片凄艳的彼岸花图。
剧烈的疼痛感片刻后才侵袭而来。我听到雪美的哭声。她似乎想喊我的名字,但嘴被封住,我听不清,但至少她没事。
我听到脚步声。朦胧的视野中,有个火红色的身影奔跑而来,扑到我身旁。
“R子?”
“别说话!”
确实是R子的声音。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她扶我躺在她的膝盖上,取出一条红手绢,为我包扎手臂的伤口。
“你真是疯了!我看我也是疯了!”听到洛平的大嗓门儿,我终于放下心来。他大声抱怨:“就算是橡胶弹,射偏了一样可以要你的命!”
“可你没有,不是吗?”我喘息着,向他看去。
他头戴一顶黑色头盔,手持装有红外瞄准具的半自动手枪朝我们走来。
“他怎样?”洛平问。
“只是外伤而已。”R子舒了口气,回答道。
很快,又一阵脚步声踏着雪地靠近。听起来人数不少。
“雾先生,你因涉及沈晓橘被害事件,需随我们到警署接受调查。你可以保持沉默,否则,每一句话都将成为法庭的呈堂证供。”
是大智警长,身边还有阿杰警官和另一位跟班。三人同样头戴黑色头盔,手中举着警用手枪。
“太天真了!”雾隐心环视在场众人,但话分明是对我说的,“这不过是徒增牺牲罢了。我可以控制你的手枪,也可以控制他们的。”
“天真的是你才对。”我在R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向洛平问道,“你们头戴的就是——那个吧?”
“没错。”洛平竖起拇指,“可别小看我家的新产品。”
我朝他一笑,继续对雾隐心说:“雾先生,你可知道碳纤维复合材料?”
雾隐心不语,略显迷惑。
“还是让我讲解好了——”洛平说道,“看到我头上的护具了?这是由碳纤维复合材料制成的,重量仅为钢盔的四分之一,强度却是其四倍,耐压、抗热,而且具有极好的抗辐射能力,能在极大程度上隔绝电磁波的伤害。”
我接着说:“而心雾的媒介——脑电波,正是低频电磁波的一种。只要佩戴这种头盔,就等于被隔绝在心雾传递的范围之外。”
“补充一点。”洛平又说,“看到我手枪上的瞄准具吗?也是敝公司的新产品。集成了红外夜视模块、照明模块、拍摄模块、通信模块、GPS模块,连蓝牙功能都一应俱全。你和申健祈交谈的所有内容,都通过他的手机传输到瞄准具终端里,并连带夜视摄像头拍摄到的图像、GPS的位置信息一并同步到警署系统之中。我相信此时此刻,正有大批警员赶来此地。雾先生,虽然初次见面,我还是想奉劝你一句,就眼下的形势而言,还是束手就擒为妙。”
雾隐心沉默许久。我能感觉到,他暗中扩大了心雾的强度,大概想验证我们是否只是危言耸听。作为结果,四只枪口依然笔直地瞄准他的心脏。
他终于放弃,举起双手,似要投降,却突然抓住雪美的肩膀,把她拉到身前,手臂勒住她的脖子,向汽车靠了过去。
雪美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
我大声呵斥:“没有用的。你的真面目已经暴露,无论在哪儿都再无立足之地。放了她,你已经败了!”
“住嘴!”雾隐心没有丝毫惧色,“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段超出我的预料,但要我束手就擒还早得很。佩戴头盔的,不过眼前四位而已,可一旦离开这里,能够控制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不要逼我大开杀戒。你们也不希望这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一命呜呼吧!”
洛平调整枪口,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射击点。但这种情形下,即便枪法如神,也不敢贸然射击。
眼看雾隐心就要跨入驾驶席。就在这一刻,“嗖”的一声,一道白光划破雪夜。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雾隐心一声痛苦惨叫,松开了雪美的身体。雪美脚下脱力,似要跌倒,却被一个如动物般的纤细人影扶稳。人影一闪,又出现在雾隐心身旁,一拳击出,动作之快,连视觉都难以追踪。雾隐心甚至没有施展心雾的机会,就趴在地上,似乎晕了过去。
情势转瞬之间被逆转,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那人影弯下腰,从雾隐心手臂上拔出一个飞镖模样的东西。他站在雪地中,望了望雪美,又望了望我。我似乎看到两撇整齐的小胡子微微上扬。继而,人影再次一闪,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
愣了片刻,大智警长才回过神儿,吩咐手下给昏迷的雾隐心戴上手铐,又把自己的头盔套在了他的头上。我、洛平、R子和雪美,站在逐渐减弱的风雪中,相视而笑。
2
雪渐息,但并未完全停歇。天空压得很低,仿佛抬手就能伸进混浊的云层里。
大智警长走到我身边。光溜溜的头顶沾着雪花,有点儿滑稽。能抓获雾隐心,大智警长功不可没。
“申老弟,之前的事情——”
“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抢先说道,“不知那天被我攻击的两位警官伤得重不重?”
“没有大碍。”大智警长摇头,“看得出你有手下留情。”
“终究是我动了手,过会儿去向他们道歉。其实那个时候——”
“申老弟,等回到警署,我们会有很长时间听你细说。”大智警长严肃地说道,随即又露出笑意,“但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更重要的是沈晓橘被害的真相得以大白,幕后黑手被绳之以法,这无疑是你的功劳。”
“不,应该是我感谢你们才对。”我看了看大智警长,又看看R子、雪美和洛平,“没有你们的信任和及时相助,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说着,我抬起头,望向天空,“当然,还有她。”
“她?”大智警长不解地问。
我摇了摇头。
洛平和雪美也不解其意,唯独R子会心一笑。
大智警长又说:“不过目前而言,你仍属于涉案人员,是否起诉还要由检察院决定。所以,你只能作为嫌疑犯再委屈一阵子了。”
“明白的。”我点头,伸出双手。
“我看还是不必了。”大智警长笑,“刚刚和局里通了电话,专案组的人很快就到,到时就转交他们负责了。”
“大智警长,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什么事?”
“我有些话想和风先生——就是那位穿西服的人质——谈一谈,可否让我单独过去?”
大智警长稍作沉吟,点了点头:“去吧,最好在专案组到达前回来。”
“谢谢!”
我向洛平、R子和雪美打了招呼,转身准备走开时,被R子叫住:
“你——”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我拍拍她的肩膀,向雪地中走去。
敏感如她,或许已察觉到我的谎言。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一定。
我走到雾隐心留下的黑色商务车前。惊魂未定的风先生一直坐在车里,神情困顿,两眼无神,西装、头发和胡须都乱蓬蓬的,俨然变了一个人。
他看到我,低声说:“申少爷,谢谢你……”
我摇头。
“小姐她真的……”管家悲伤地低下头。
我不语。节哀之类的话,还不想说出口。
“风先生,有些话想对您说。”我说道。
“哦?”风先生的反应略有滞后。
“可否陪我走一走?我们边走边说。”
风先生点头,缓慢地下了车。
我们并肩沿码头而行。四周雪雾浓重,无法分辨方向。仓库也好,刑警也好,洛平他们也好,仿佛都被吸入浓雾之中,不见踪影。
四周很静,唯有两人踏雪的声音。走出很远后,我开口说道:“风先生,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案件也无法解决。”
“啊不,我并没有做什么。到最后,自己还沦为人质,添了不少麻烦。”
我没有回应,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取出汐的日记,轻抚淡黄色的封皮。
“风先生,正是您给的这本日记,为我提供了决定性的信息——特别是最后一篇。让我读一读,可介意?”
黑衣管家略有吃惊,随后说:“好的,请便。”
我把日记翻到9月7日那篇,清清嗓子,读了起来。微凉的声音在迷离的雾气中流淌,仿佛化作一缕幽魂,环绕身畔。
读过后,我抬起头面向风先生,说:“日记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迷惑了很久——‘愿我爱的你们,平安地活下去’。不知风先生您有何见解?”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我不理解的是,她为何用了复数‘你们’,而不是‘你’。”
“这很奇怪?”风先生诧异地问。
“是的。”我肯定地说,“以我对汐的了解,在这世上,足以使汐用爱来相称的人并不多,我可算在其列,她的母亲无疑也是其中之一,但雾太太已去世。我也曾考虑过风先生您,可具体回忆起来,在同汐相识的两年间,我一次都不曾听她提起关于管家的只言片语。所以我想,风先生也不属于‘你们’中的一员。”
风先生不语,似在等待我的下文。
“实际上,还有一个与汐关系密切的人被我忽略了。”
“谁?”
“汐的父亲——雾隐心。”
“你说先生?”风先生摇头,“先生不正是小姐的敌人吗?”
“我也曾经这样认为。因为我们都先入为主地将雾隐心和暗杀者Dunst Killer视作同一人。但若并非如此呢?汐的对手是Dunst Killer,而不是他的父亲雾隐心,这样就说通了。”
“申少爷,我不大明白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揭穿了先生犯下的罪行,而他也已承认自己就是Dunst Killer。不是吗?”
“你说刚才那场戏?”我望着雾气弥漫的海面,说道,“那不过是我们共同演给警方的一出戏罢了。雾隐心可算作戏的主角,作为配角的我,则尽可能配合他演好剧本。至于幕后的导演,才是真正的Dunst Killer。”
“他在哪儿?”
“我们马上就要知道了。”
说着,我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S&W转轮手枪,指向一脸惊愕的风先生。
“申少爷,你这是做什么?快把手枪放下,这很危险!”
“危险?你并非真心这样认为吧。”
“你疯了,你在说些什么?”
我冷笑:“自从与风先生你相遇之后,我发觉很多事都有种不协调感,好像被堵塞的河道,水虽能流淌,但总显得滞涩。比如说——在双溪园时,你轻而易举地阻止了警察对我的审查,仅仅因为亮出阿刻索财团的名号。再比如,离开双溪园之后,你为何载我返回汐的别墅,而不是其他地方?又为何约定第二天在双溪园见面?为何我乘坐的出租车被警方追踪?还有,为何我会在W站的储物柜里找到日记,而不是距离双溪园更近的E站?”
“申少爷,在我看来,这些事并有什么异常之处。”
“确实,把这些事分成独立事件看待,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但若把种种事件联系成一体,则会产生一种全新的可能性——特别是当我发现,有人悄悄潜入汐的别墅后,这种可能性就显得更加明确。”
“有人潜入了小姐的别墅?”风先生做出吃惊的样子。
“是的,不会是风先生您吧?”
黑衣管家一怔,沉吟片刻,摇摇头说:“不,这些日子我并没有返回别墅。”
“是这样。据我查看,别墅的门锁完好无损,说明潜入者是通过钥匙进入别墅的。风先生,你可知道,除了你我之外,还有谁有别墅的钥匙?”
“先生也有吧——大概。”
我点头,又说:“我还发现,潜入者曾进入地下室的储藏间。储藏室的门锁着。于是,我关掉别墅内所有的用电器,可电表还有相当大的耗电量。我判断,储藏间里一定有某种功率很大的用电器。风先生,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储藏间一直锁着。”
“我倒是想到一种可能。”我逼视风先生的眼睛,沉声说,“比如维持生命用的医疗设备。”
“为什么是医疗设备?”
“风先生,这是您提醒我的。”
“我?”
“对!您每隔几日,都要从T市赶到Y市的别墅来,真的仅是出于打扫的目的吗?一般的氧气瓶的供氧量超不过五天。就算使用可换瓶的自动输液器,两到三天也需要更换一次肠外营养液。再加上身体的护理、设备的维护……”
“申少爷——”风先生终于打断了我的话,“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我一字一顿地说道,“藏在储藏间里的,是汐。”
话音落下,码头上一片岑寂,就连呼啸的风声都压低了嗓音。雪几乎停了,遥远的云层中,隐隐洒下几许幽暗的月光。
“小姐还活着?”
“何必问我?把汐安置在那里的,不正是风先生您吗?不,应当说真正的Dunst Killer才对。”
风先生的表情发生微妙的变化,但仍优雅而和善地笑道:“申少爷,我怎么可能是Dunst Killer呢,你在开玩笑。”
“这当然不是玩笑,而是推理的结论。”我继续说,“而且,只要这个结论成立,我所说过的不协调之处,全都变得合理。”
“我不明白。”
“好吧,就让我们一一说起。”我冷静地叙述道,“在双溪园时,你轻易地阻止了警察对我的审查——因为你是Dunst Killer,用心雾操控警官的意志,不过信手拈来;离开双溪园后,你为何要载我返回别墅——因为汐在那里,与我只隔着一扇门的距离。你急于查看是否存在可能被我发现的漏洞;还有,你为何约我第二天在双溪园见面——因为你必须把我调离别墅,这样才有机会给汐更换氧气罐和营养液;我在去双溪园的路上被警察追踪,想必也是被你举报。因为让我和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太危险了,你希望借此机会,让我不敢再返回别墅;最后,为何日记在W站而不是E站——W站位于别墅和双溪园之间的必经之路上,你并非从T市前往双溪园,而是从汐的别墅。至于那名潜入者,自然也是风先生你。我之所以确定你曾进入过储藏间,是因为从门厅到储藏间的地面有被擦拭过的痕迹。由于下过雪,鞋子弄脏地板是正常的情况,可你为何没有在进门时就脱掉鞋子?因为你抱着沉重的氧气罐,无暇顾及脚下的情况。我说的可正确,暗杀者Dunst Killer?”
面对我的质问,风先生不再作声。他静静注视着我,目光一如迷离的夜雾,叫人捉摸不透。
“其实,我早从H教授口中听闻,雾隐心有一个形影不离的伴读,同时也是他要好的伙伴,加入ESP学社时也是两人一起。雾隐心的性格温和老实,缺乏主见,对学术研究之外的事全无兴趣。而伴读却心机很深,雾隐心之所以加入激进派一边,也是受到伴读的鼓动。H教授并未透露伴读的名字,但我想,那个人就是风先生吧!”
黑衣管家依旧不语。
“和权恩贤博士取得联系的人,应当也是风先生。你大概冒用了雾隐心的名号,以骗取权博士的信任。把光之脑改组为阿刻索财团后,你又把雾隐心作为替罪羔羊,推上了财团掌门的位置——条件是为他的妻女提供可观的生活费。还有,自从汐回国后,你就一直在冒充她的父亲吧!她同父亲分离时只有六岁,时隔多年,想要冒名顶替并非十分困难的事情。可她最终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很可能也见到了雾隐心,所以才在日记中用了‘你们’,而不是‘你’。”
听完我这一番话,风先生哼笑一声:“很有意思,申少爷。你或许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你的妄想症比你自己想象得还要严重。”
“如果这不是妄想,而是现实呢?”
“那么,请你拿出证据来。”
“遗憾的是,我没有证据。”
“那你凭什么侃侃而谈?”
“凭我这把手枪。”我冷笑,手指扶上扳机,“没有证据,就不能伸张正义吗?没有证据,就不能为汐、为晓橘,为那些被你伤害的无辜者复仇吗?”
“申健祈,冷静一点!”
风先生稍有变色,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镇定自若。
“作为一名侦探,没有证据就什么都做不了。但作为一个被夺去心爱女子的男人,有这把手枪就足以了。”我喘息着,声音有些局促,“失去汐之后,我已是一具空壳,什么都没有了。我消沉过,颓废过,发疯过,也不在乎再做一次杀人犯。这把手枪中的子弹,一颗是你的,一颗是我的。”
“申健祈!”
风先生终于面露惧色——或许是感觉到我身上有杀气,抑或看到了从我眼中源源不断涌出的热泪。
不过,当我扣下扳机的一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3
接下来的事,在一秒钟之间发生。
扣下扳机的刹那,我的手臂因某种无形的力量转向一侧,手指松开,手枪顺势甩飞出去,落在数米开外的雪地中。与此同时,身体仿佛化作凝固的水泥,除了眼球和嘴巴,没有一处可以活动。
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而这正是我的目的所在。此刻,我已有了证据,证明风先生具有心雾能力。
风先生遗憾地摇头,好似失去一件重要的收藏品。
“申侦探,我终究低估了你。”说着,他扯去两颊的胡须,露出一副更为年轻的面孔。那面孔,与雾隐心颇有几分相似,怪不得连汐都瞒了过去。
他把假胡须丢在地上,点起雪茄,悠悠地说:“我精心设下骗局,未料到反落入你的圈套。诚实地讲,我一直期望能和你联手。那样一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势必更加强大——甚至历史上都无人可及的,亚历山大大帝也好,成吉思汗也好,拿破仑也好,在你我的力量之下都微不足道。可无论是你本人还是汐那孩子,都无法理解这一点。”
身体不能活动,嗓子却能发出声音。我冷冷地说:“这与强弱无关,而是正邪之分。我和汐之所以无法接受,只因为你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正邪?笑话!”风先生笑出声,“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正邪对错,有的只有力量。你以为人类为何而进步?从石器到铁器,从冷兵器到火器,从核武器到信息战,人类从未停止对力量的追逐,只是力量存在的形式不断改变。请记住,世上所谓的正邪,不过是拥有力量之人强加到没有力量之人身上的枷锁罢了。心雾就是力量,一种超越一切兵器——战无不胜的力量。它是生物进化的选择,也是历史前进的必然。然而许多人——甚至拥有这一力量的人——都无法正确地认知它的意义,对其充满畏惧,这不仅是愚蠢,严格来说是反人类的!”
“你指心雾监控者?”
“不仅是那些鼠辈。”
“那雾隐心呢?他和你真的只是主仆关系?”
风先生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隐心是我所见过的,最单纯、最温顺,也是最悲哀的男人——在没有同我的悲哀相比较的前提下。”他停顿,继而淡然说,“雾隐心是我的亲弟弟。”
“那都是上一代和上上一代的问题。我的父亲是个变态,他在已婚的情况下与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发生关系,致使妹妹怀孕。那个妹妹偷着把婴儿生了下来——这个婴儿,就是我。面对全家人的严厉逼问,她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而罪魁祸首则像个缩头乌龟一样不置一词。本该是长子的我,自打出生的一刻,就成为遭人鄙薄的野种。第二年,雾隐心诞生了。他是父亲和原配生下的孩子,全家的掌上明珠,享尽万般宠爱。同一年,母亲自杀了,留下刚满一岁的我。我成了家里的烫手山芋,心中有愧的父亲站出来收留了我。对外的理由只是单纯的怜悯罢了。
“我开始和雾隐心一起生活。在家中,父亲待我不薄。到了外面却低人一等,始终以仆人的身份跟在隐心后面。不明真相的我,在十七年的岁月中,一直把自己的生父当作救命恩人看待。或许是因果报应,父亲不到四十,就死于心梗。分割遗产时,我继承了与隐心相同的财产,还从律师手中得到一封父亲留下的手信。信中,父亲坦白了一切。
“我意识到,十七年来,雾隐心所拥有的一切——身份、地位、家人的宠爱和尊重,其实都该属于我——我才是这一家的长子!可我,居然莫名其妙地以一个下人的身份,卑躬屈膝地生活了十七个年头!深思熟虑后,我选择了沉默。并非原谅了他,我打心底憎恨这个懦弱自私的男人,对雾家也不存在一丝一毫的好感。之所以沉默,是因为我知道,就算公开真相,家人不可能因此接受我。但我也并不打算接受这种不公的待遇。我决定复仇,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从雾隐心身上。
“父亲死后不久,隐心得到剑桥大学发来的录取通知。我想办法搞到了一个伴读的名额,和他一道前往英国。入学后,我们很快得到了ESP学社的接洽。这才知道,我们被剑桥大学破格录取,正是有ESP学社在背后推动。他们在世界各地寻找超自然能力者的存在,而雾氏一族作为催眠世家进入了他们的视野。我这才知道,雾家之所以精于催眠,是源于家族中遗传的一种特殊能力。可经过一系列测试,雾隐心本人所继承的能力微乎其微。而我惊然发现,继承这一能力的人居然是我。我在一本研究资料中读到,能力的强弱完全是随机的。有一种情形除外——即父母双方具有相同的基因片段。而我毫无疑问,正是这一特例的典型样本,也就是所谓的纯血统能力者。它意味着最高等级的能力。
“我欣喜若狂,相信这是上天给予我的补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雾隐心不具备的能力,却继承在受尽辛酸苦楚的我身上。我将自己具备能力的事情告诉了雾隐心。我告诉他,我可以帮他重获地位,只要依照我的安排便可。之后,我们向学社要求,再次进行能力测试。测试过程中,我躲在他身边,替他完成了所有项目。雾隐心的能力被学社认可,而我则真正控制了自己的弟弟——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在剑桥的八年转眼而逝。在此期间,雾隐心结婚了。他娶了一位貌美贤惠的英国女子,还有了可爱的女儿,而我则以管家的身份和他们住在一起。自从加入学社,隐心就完全沉迷在心雾理论的研究中,由于自身不具备能力,他只能把我当成试验品。作为小白鼠的日子里,我对心雾的运用日渐熟练。我虽然不具备隐心那样的思维天赋和专注力,但在实际操作方面,绝对凌驾于学社的所有能力者之上。
“终于,隐心的研究有了成果,他的著作《心雾》完成了。依照书中归纳的方法,任何心雾能力者都能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以及他人的潜意识。在我眼中,这一发现,绝不亚于人类对于火的运用以及原子能的发现。当隐心在书房里刻苦钻研的时候,我在学社内拉拢同僚,一起发动了‘超自然能力社会化’的运动,目的在于通过心雾能力开创全新的社会结构。未想到引起了保守派的全力阻挠,甚至成立了所谓的‘心雾监控者’联盟对我们加以制约,最后演化成就你所知晓的那次冲突。学社四分五裂,我和隐心只得逃离不列颠。返回国内后,我们才得知,雾家的当家——我和隐心的爷爷——去世了,催眠世家雾氏一族分崩离析。双重打击之下,雾隐心崩溃了,整天窝在宅院里惶惶终日。
“我开始在国内寻找心雾能力者。耗费了两年时间,终于找到了三位前ESP社员,其中包括韩裔的权恩贤博士。后来的事情,一如你所知。将光之脑改组为财团法人后,我找回隐心,让他担任财团法人代表。当然,一切决策权仍保留在我手中。隐心需要做的,仅是挂着法人代表的头衔,继续做他心爱的理论研究。作为回报,我为他提供了相当可观的报酬和经费,足以让他大洋彼岸的妻女过上体面的生活。”
“所以从那时候起,你可爱的弟弟就已成为你今日的替罪羔羊了?”我问。
“不只是替罪羔羊。我为他安排了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人格复制。”
“人格复制?”
似有耳闻的名称。
“听说过?”
我记起曾从汐口中听说过。她说所谓人格复制,就是将自己的“自我”和“超我”,复制到别人身上,等同于制造出了自己人格的备份。可是……
“人格复制不是仅具有理论上的可能?”我问。
风先生笑:“原本是如此。但别忘了,雾隐心是个天才。”
“他做到了?”
“他确实研究出一种人格替换的方法,可存在一个问题。人格替换需要替换者和被替换者在潜意识上极高程度的拟合——换言之,被替换者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替换。几乎不可能找到这样的献身者,明知自己的意识将被替换,还能欣然接受。”
“说到底还是不可行的。”
风先生摇了摇头:“实际上,我们实践了。”
“实践?不是说找不到献身者?”
“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雾隐心自己。他说为了心雾理论,愿意奉献自己的一切——真是叫人肃然起敬。如果替换成功,不仅制造了自己的副本,还能同时得到雾隐心的知识和才能——世上居然有这等好事。”
我已不知该说什么好。至少有一点风先生没说错——雾隐心的确天真、执着,而且愚蠢。他难道不曾为妻子和女儿考虑过吗?
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风先生说:“在雾隐心眼中,除心雾之外,世上再没什么重要的事物了。自从他开始接触心雾的那一刻起,就已被其力量所吞噬。不具备心雾能力的他,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成了心雾的化身。他说通过人格替换,他的意识能够上升到一个全新的维度中去——他将真正了解心雾世界的无限奥义。他希望再见一见妻子和女儿。他说一旦到了那个维度,将再也无法触碰到她们的身体,也听不到她们的声音,唯有潜意识是相连的。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把艾琳娜和雾汐接了过来。”
“可你却冒充汐的父亲!为什么?”
“实际上,这也是隐心的意愿。为了不让汐承受丧父之苦,由我代替他的身份,继续履行父亲的职责。况且,我也有我自己的理由。”
“什么理由?”
风先生没有回答。
“在他与妻子艾琳娜见面后,我们进行了实验。可结果并未完全成功。”
“什么意思?”
“可以这样说,”风先生点头,“我的人格虽然复制到隐心的潜意识中,但他自己的人格却未能去到那个所谓的更高维度,而继续停留在原先的身体里——这就意味着,雾隐心成了双重人格。”
汐似乎也提起过这种可能。
“试验创造了两种意料之外的现象。其一,雾隐心的两重人格以交替的形式主导意识。一方显现时,另一方就会沉隐。无论哪方主导,思维和情感是互通的,沉隐一方可以感知到主导一方的感情和思绪;相反,主导一方却感知不到沉隐一方。其二,植入雾隐心身体中的那部分我的人格,和我本人的意识是互通的。具体而言,我可以钻进雾隐心的身体里,控制他的行为,没有距离的限制,就像远程操纵的机器人一样,比心雾方便得多。而当雾隐心的人格主导时,我则能感知到雾隐心的思绪——这也算是一份意外的收获。”
“原来如此。适才的对峙,主导雾隐心人格的是他体内的另一个‘你’,你用这种手段操纵雾隐心,在警察面前上演那出好戏的。”
“你的悟性不错。”风先生得意地笑,“可问题也来了——当雾隐心的人格沉隐时,他同样可以窥察到我内心的想法。我的心思计划被他洞悉。他拒绝再与我合作,并把所有事情告诉了妻子艾琳娜——这些悄悄话在他开口的同时,全部传入我的头脑里。我不得不把他软禁起来。至于艾琳娜,起初根本没有在意丈夫的话——实际上,她和雾隐心之间的感情在英国时就出现了问题,此去经年,她对丈夫的感情早已所剩无几。
“可不久后,我发觉艾琳娜在暗中搜集Dunst Killer的情报,又时常旁敲侧击劝告我收手。某天,我意外发现,那个细心的女人将Dunst Killer的暗杀行动详细地整理在笔记本上。我不能继续置之不理了。艾琳娜也察觉到我翻看了她的笔记本,随即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第二天,女仆发现了她的尸体。”
说到这里,风先生沉默下来。
他用力地吸了几口雪茄,把剩下的部分丢进雪地,又像对雪茄的余味表示不满似的,用鞋底重重捻灭。
“艾琳娜死后,雾隐心彻底崩溃了。我自己也很难从艾琳娜的死亡中释怀。我和她相识二十多年,她是个好人。至于汐,在整整哭泣了三天之后,试图通过侦探查出母亲的真实死因。”
说完,风先生注视着我,眼中隐约露出一份疲惫。
“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说出来。你我之间,只怕不会再有这样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用力吸气。冰凉的空气夹杂雪的味道涌入身体,在僵硬的肢体间往复循环。“那天在别墅,你讲述的关于汐出事当天的事情,都是你编造的吗?”
风先生一怔,表情有些复杂:“那不是我的记忆,而是雾隐心的记忆。”他继续说,“9月6日那天,小汐拒绝了替我拉拢你的要求,我只好利用雾隐心作为筹码。看到亲生父亲后,她动摇了,说会考虑我的提案,不过要求和父亲单独待一会儿。我同意了,并通过那个‘我’监听二人的交谈。雾隐心用支离破碎的语言向女儿讲述了事情的真相——也包括‘人格替换’的实验。汐对此很感兴趣,说她也曾进行过相关的研究。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女,大部分时间竟在讨论学术问题上。交谈过后,汐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说愿意接受我的要求,试着说服申健祈与我合作,条件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必须保证她的父亲与男友的人身安全。此外,她要求和父亲单独相处一天——也就是第二天。”
“所以,9月7日,同汐在一起的并不是你,而是雾隐心?”
风先生点头。
“而你,则通过另一重人格监听他们父女的对话,加以修改后,又转告给我。”
“基本就是如此。”
“为什么要这样做?还要把汐的日记交给我?我已经沦为杀人犯,你的目的达到了。”
“不。”风先生冷笑,“失去记忆的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得如此下落——如此复仇,岂非太无聊了。就像被拍死的蚊子,连自己吸血的事都不知道,怎么算是复仇?”
说着,风先生看看表,向丢在雪地里的手枪走去。
“侦探先生,我们的交流会到此为止吧,再聊下去,天都要亮了。”他弯下腰,拾起手枪向我走来,用枪口对准我的太阳穴,“再见了,侦探先生。”
“是啊,该结束了——这场闹剧!”
我忽然挥动右臂打掉他手中的枪,左手一个勾拳击中他的下颚。这一拳,凝聚了我全身的力量。风先生似乎被打蒙了,倒在地上迟迟爬不起身。
我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臂,走到他身前,淡淡地说:“风先生,这世上终究是有对错之分的。纵观人类社会,纵然经历过独裁,经历过暴政,但它永远在向自由的方向摸索而行。没有人可以控制他人的内心,也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人的自由意志。你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的反人类。遗憾的是,他们没能阻止你的野心,而现在,我要接替他们完成这一使命——连带你欠下的血债,一并了结!”
说着,我一脚踢在风先生肋部。他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环抱着身体,咳嗽不止。
“这是为雾隐心和他的妻子,以及所有被你利用的人!”
我再次抬脚,踢中他的脸颊。几颗沾血的牙齿从他口中飞出。他在雪地中打滚,热血与冰雪融在一起,升起一缕青烟。
“这个,是为沈晓橘和所有因你而死的人!”
接着,我用脚踩在他的胸口。
“而这个,是为了我们!”
“你……们?”风先生眯着红肿的眼睛,喘息着问。
“是的,我们!”
说完,我重重地跺了下去。
这是足以致命的一击——为了我们。
然而,脚落下的一刻,风先生忽然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用左手抵住我的脚,右手不知从哪里举起一把袖珍手枪。
距离太近,我来不及做出躲避。
两发子弹,一颗击中肩膀,一颗击中手臂。
我向后跌倒。大脑有短暂的空白,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好似左半边身体被人生生扯去。
余光中,身穿黑衣的男子吃力地站起身,枪口仍朝着我的方向。那把手枪有四个弹仓,剩余的两枚子弹随时可以送我归西。
就要这样结束吗?我要死了吗?
汐,你在哪儿?
我在心底呼喊。可听到的却是风先生的嗓音。大概是牙齿被打掉的缘故,他口齿不大清晰,并伴随着剧烈的喘息。
“申侦探,你竟然解开了……我的心雾。我不得……不得不再一次感慨,你的潜力……超乎我的意料。甚至……险些把我逼上绝路。可我的成功之道在于,永远不要把赌注压在……唯一的胜算上。可让我掏出这把手枪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我咬紧牙关,试着站起身。可刚使上力气,枪声再次响起。
我能感觉到子弹穿透肌肉,嵌入大腿骨时的摩擦。疼痛似乎已化为一种永恒,当大腿被第三发子弹击中时,我并未感觉到应有的痛楚。
“就算这样放着你不管……十几分钟后,你也会……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吧。那些警察早就走了……是我给他们设下的Trigger,没人会来解救你。但把你的尸体留在这儿也不大妥当,干脆……让你葬身鱼腹好了。”
我听到他踏着踉跄的脚步向我走来。
我试图挣扎,可体内的气力已随着涌出的血液而愈渐枯竭。风先生一脚踢来,我像被丢弃的布偶一样,滚出几米远。模糊的视野中交替出现漆黑的天和雪白的地,不时还夹杂点点暗红色的血。
我强睁着眼睛,盯着那恶魔一般的黑色身影。
“喔,就是这个表情。”他沾满血迹的脸,显得无比扭曲,“愤怒与绝望交织在一起,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
我的……母亲?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母亲?
漆黑的鞋子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吱吱”声,宛若生命的倒计时——那会是今生听到的最后声音吗?
不!
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高呼“站住”。
是汐吗?
我抬头看去。那是一个红色的身影,即便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亦显得夺目异常。
是R子!她为何出现在这里?手中那闪着光芒的又是什么?
风先生应声停下脚步,转过身,大笑起来:“是你,小姑娘!”
“离开申健祈,现在!”R子再次怒喝。
“又一个!”风先生的笑声有恃无恐,“何必为了这个男人,自己的性命都不要?”
“离开他!不然我会开枪的!”
R子捡起了我的手枪,瞄向风先生的头。
风先生一阵冷笑:“你应该知道,他爱的人并不是你。你只是中了他的圈套。”
“离开申健祈!”
“如果你认为是自己爱上他的,可就大错特错了。你一定不知道这个人渣用心雾做过什么!”风先生的声音有种歇斯底里的倾向,“听好了,你们为他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出于自身的意愿——而是被他操纵了!因为这个男人,申健祈是史上最强的——纯血统心雾能力者!”
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有这种事情!
“你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就连为他动情、为他送死也是一样!就像那可怜的孩子,就像……就像我的汐一样!”
是我听错了吗,风先生呜咽起来。
“我找了他很多年!”
他回过头看向我,眼圈是红肿的——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申健祈,你的父母都是ESP学社的成员——心雾能力者。我去拜访他们,对他们寄予厚望,未料这两人都站在监控者一方。他们为了阻止我的计划,不惜对我心雾相向。杀掉他们委实不易,我觅得间不容发的契机,操控妻子用刀刺死了丈夫,又令她横刀自尽。那个女人,临死前的表情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是他杀了我的亲生父母!
我头脑里嗡嗡作响,好似被暴风雨席卷的大海。
“我不知道夫妇二人有个儿子,否则也不会放过你。多年过后,当我调查和女儿混在一起的侦探时,发现他竟然是那对夫妇的孩子。我的一切行动都是围绕你而展开的。对我来说,一个纯血统的心雾能力者比任何财富都珍贵。这几年来,我的心雾愈发力不从心,甚至需要从植物中提取的药物来维持,情绪失控乃至失去意识的情形也时有发生——对,就是所谓的反噬。我很清楚,若再不收敛,未到完成大业,自己就会精神失常。我必须寻找接班人——而你,纯血统的申健祈无疑是最佳人选。我放任小汐与你交往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寄希望于借助她的力量拉拢你。实际上,我几乎就要成功了。”
风先生时而狂笑,时而哭泣,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申健祈,当我和小汐心雾相对的一刻,我才意识到你对她做了什么,是你——是你的心雾让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你,让她沦为你的奴隶,让她为你付出一切,甚至不惜与她的……”
风先生像被闪电击中一样,跪在地上抱头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不停重复:“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他突然转向R子:“申健祈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也好,小汐也好,其他爱着他的女孩也好,都不过是他心雾的傀儡而已!你还要和小汐一样重蹈覆辙吗?”
R子沉默。
她的手在颤抖,枪口反射出的第一缕晨辉也因而更加晃眼。
“我不明白,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R子的回答与她的目光一样坚定有力。她握紧了手枪。
“请你离开申健祈,我数到三。”她的声音中充满金属般的坚韧质感。
“一!”
不,R子!别开枪——我想喊,可发不出声音。
“二!”
因为那手枪——
“三!”
没有子弹!
然而,R子已扣下了扳机。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朝阳中的海港宁静一片。雪已停。朝阳如细雨洒在清晨的海面。
一脸狞笑的风先生再次举起手中的袖珍手枪,对准花容失色的R子。
不!……
我闭上了眼睛。
4
我在一团迷雾中奔跑,眼前只有灰蒙蒙的雾霭,分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仿佛有一个身影,时刻掩藏在那如墨般浓重的雾霭之后,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循着那飘忽的身影,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
时间与空间混淆一体,不存在方向,不存在古今,甚至不存在你我。这里可以是任何地方,此刻可以是任何时刻,你我可以是任何人。
这样的话,她又是谁?
“汐,是你!对吗?”
我向迷雾中呼喊。
茶色的头发,娇小的身姿,蓝色的连衣裙。我感觉得到,她就在那里——雾霭背后,是她恬然的笑意,好似世间悲喜皆可在一笑之间化作云烟。
“汐,你在哪儿?!”我拼命呼喊。我知道,她听得到。
——我一直在看着你。
那是她的回答。
“在哪里?”
——在你身边,却不在这世上。
“我——我可以去找你吗?”
——不。你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什么都做不到。晓橘也好,R子也好,还有你,我谁也拯救不了!”
我沮丧极了,低下头,想掩饰落下的泪,却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片缥缈的雾。
——这世上并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是没有正确的方法。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别忘了蚂蚁。
“蚂蚁?”
我抬起头,发现汐就在身前咫尺之遥的地方。
她的容颜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都要美丽。她仍在向我靠近,直到与我紧紧相依,血脉相连。她的呼吸即为我的呼吸,她的心跳,即为我的心跳。
继而,我们在一起旋转。
不,旋转的并非我们,而是身边的雾。
雾如漩涡,将我们围绕在中心。微小的粒子周旋着组合出不同的画面,就像目睹一场快进的电影。
遥远的国度。校园。高大的背影。敞开的书页。云海。躁动的城市。咖啡馆。雨夜。童话般的挂钟。风先生。以及,我自己。
黑暗的坠落如期而至。
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金色的光线,刺得眼球隐隐作痛。我眯起眼睛。
天亮了,密布的乌云在阳光的充斥下趋于溶解,一道道光辉如来自上天的启示,穿透云翳,照在闪着洁白光辉的码头。也照在高举手枪的风先生和一脸惊恐的R子身上。
我们回来了——却有哪里不同。
我能够感觉到阳光的传递、海面的起伏、微风的流动,看得清R子微微颤抖的肌肤,看得清风先生渐渐扣动的食指。一切皆如高速摄像机捕捉的慢镜头画面,以远慢于现实的速率播放。
是的,我能察觉到世界的一举一动,好似身处这一世界,却又凌驾于这一世界。
——这世上并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是没有正确的方法。
——不要忘记蚂蚁。
雾开始蔓延。
准备好了吗?
——嗯,就好。
我倾听自己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身体的伤口不再疼痛,愈合的骨骼将弹头挤出肌肉。血液在血管内奔流,力量沿着四肢而扩张。
要上了!
——好,要上了!
双臂支撑起身体,双脚向后蹬地。
在风先生的手指触发击锤前的零点一秒,我飞奔出去。
我不知道人类奔跑的极速是多少,但这一刻,我确信自己能打破所有奔跑的记录。风的噪声在耳畔轰轰作响,飞掠的气流使眼睛只能眯成一道缝隙。
我看到风先生和R子脸上展现出的惊诧表情。但在那表情成形之前,我已和风先生撞在一起。我用双臂钳住他的腰部,借着绝大的惯性,推着他继续向前。
前方接近码头边缘。我加足马力,像一头红了眼的怒牛!幽深而冰冷的海面就在眼前,金灿灿的朝阳映在视网膜上,无尽的光之碎片交织成汐的脸庞。
这就是我该做的事情!
申健祈也好,风先生也好,让有关心雾的一切沉睡在茫茫海底!汐,这也是你的心愿吧……
地面与脚底的接触陡然消失,失重感迎面袭来,短暂的下坠后是巨大的冲击,冰凉刺骨的海水刹那将身体浸透。
我紧抱风先生在海中下沉。巨大的水压如同巨人的双掌,将人挤压成扁平的形状。我紧闭着双眼,等待肺泡中的空气一点点耗尽。
一个缥缈的声音传入耳朵。声音模糊不清,不是汐,而是风先生的声音。
我睁开眼。有光线从海面上照射下来——形成如梦如幻的景致。
我看到大量气泡从风先生口中溢出。他拼命想说什么。
“小汐——”
水中的杂音巨大,可我清晰地听到了汐的名字。
“小汐,交给你了!”
我愣住,而风先生猛地将我一推。我和他分离,在推力的作用下向上浮起,他的身体则快速沉了下去,带着不甘与期望相交织的复杂表情,逐渐消失在漆黑的海水之下。
这又如何?
我不会游泳,肺中残留的空气也行将耗尽。我终究逃不过溺亡的命运。
可我恍然发觉,自己的双臂在努力划水,两脚交替地拍动海水。我不知这是否算得上游泳,可我确实在快速地上浮。
求生的欲望再度燃起。
光线越发明亮,海面就在眼前,我甚至能看到荡漾的海波。同时,两肺如炸裂般剧烈地疼痛,大脑宛如被抽榨成核桃的大小。
空气!我需要空气!
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呼吸,可我咬紧牙关。我知道,一旦张嘴,就都完了。
就差一点儿了。就差一点儿了!
我努力伸出手臂,伸向近在咫尺的海平面,然而就在这一刻,体内某根细细的生存之线“啪”地崩断。眼前一黑,我感到身体一阵抽搐,某盏细若游丝的烛光,熄灭。
真的就差,一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