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Who dun it 第三章 而立之年・胎动

踏入地铁出口不久,眼前又是一片黑暗,身体浮了起来。我和大山回到“大厅”。

从发现那团红色的“东西”开始,他一直保持沉默,在大厅也没有启用聊天系统说话。我们完全看不见彼此,无法从表情得知他的想法,我想自己该主动说些什么。

我打开画面左下角的视窗,点选Bigmountain。

“对不起。”我尽可能保持镇定。

没有回应。

我决定继续说下去。“我刚才有点失态……不,是非常失态。”

1秒、2秒、3秒。

“不过,你应该更难受吧!发生了这种事。”

我想起他不停抹脸的手,那绝不是汗水——话说回来,不管是汗水还是泪水,在VirtimStreet里都是看不见的。

4秒、5秒、6秒。

“我没关系的,露华,谢谢你。”他的声音,终于透过扬声器传到耳里。

虽然平静许多,仍可以听出有些哽咽。

“要报警吗?”

“报警……案发地点在哪里呢?”

“一个人死在虚拟世界里,我看不出是什么原因,甚至不知道他在现实中的‘位置’是哪里……你有看见那个人的脸吗?”

“看了一下……但是不认得。”

我想起刚才的情景。后来,我把那个“尸体”翻过来观察,就面相而言,应该是三十儿岁的男性,身材矮小,脸孔完全没印象。

“八成不是公司的员工,应该是临时测试人员吧!”

若真是如此,他位在全省哪一个VR据点就是个问题。总不能跟警方说“虚拟世界里有人死亡,请派人前往处理”吧!

“我去查每个据点的登入资料。”话里的哽咽声己消失,却透露着疲惫。

“每个据点……”

八百多个据点,一个一个找吗?

眼前浮现一个视窗,上面讯息写着“Bigmountain已登出”,我也立刻按下“登出”按钮,没多久,耳边响起系统关闭的电子音效,室内瞬间恢复成原本的VR室。

我脱下装备,“呼”地叹口气。

回归现实的一刻——尽管发生这种事,现实、虚拟己经难以分辨。

我担心的事情,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发生在眼前。

过去网络聊天室兴起时,也很少人会想到日后会引发钱财、感情诈骗等犯罪问题,只着眼于通信的便利。直到问题出现,人们才会去正视。

当虚拟世界与现实越来越接近,现实会发生的问题,难保虚拟世界不会出现,但是人们在没有预防的情况下,往往会不知所措。

如今现实会发生的“死亡”也出现在虚拟世界,发现者是我和大山,不久后就会揭露在世人眼前。

这个问题來得太快,太难以承受了。

大山的哭泣,八成是因为自己一手建立的乐园,即将毁于一旦吧!

我走出VR室,将视线移向手表,快要11点了。室内照明已经开启,但没有任何人的走廊依旧冷清,那有别于方才在VirtuaStreet里的孤寂,是一种贴近现实的沮丧感。

大山正在楼上,试图找出案发现场。

自己也是当事人,不能丟下他一个——想到这点,我立刻朝楼梯飞奔而去。

大凶后伴随的小吉,纵使无法挽回遗憾,至少能暂缓不安的情绪。

那名死者所在的地点,很快就找到了。大山操作数据系统,叫出今天全省各据点的登入资料,筛选出缺乏登出资讯的几笔,依照时间顺序排列,再将范围锁定中午至晚上的时段。

“因为是旧系统,有些数据在线上人数超载时,会产生错误。”

他从剩下的资料当中,一一剔除因为系统错误,导致登出资讯有缺漏的几笔,最后剩下的,就是系统在正常状态下,仍缺乏登出资讯的人——也就是被害者。

“应该是这位吧!”大山指着荧幕上剩下的人选。

帐号名叫Shadow,登入据点在万华区,距离西门分部不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立刻拎起一旁的话筒拨打110,几分钟后,耳边响起大楼外模糊的警笛声。

在那之后过了一小时,我和大山现在位于附近的派出所。

“等等,你能不能再说明一下,所以那个Virtua什么的,是可以从这里,把人传送到那里的机器吗?”

眼前一副国字脸、负责做笔录的警员,八成脑容量不是很大,我和大山针对虚拟实境解释了很久,他还是一脸问号,完全无法理解。

我们两人对看一眼,大山的表情己经变成苦瓜,我皱起眉头。“老兄,我已经讲过很多次了。”大山的语气有些不耐。

“现在科技没那么进步,没办法搞什么人体传送。VR只是让你有参观某个地方的体验,从哪个据点进去,就只能从那个据点出来,当然,一切体验都是幻觉,这样懂了吧?”

“警察先生,你看过电影《X接触——来自异世界》(eXistenZ)吗?”我试着伸出援手。

“看过,很久以前的片子。啊,原来是那个啊!”

“和里面游戏的进出模式很像,只不过道具没那么诡异。”并不是很有名的电影,幸好国字脸知道。

“啊,可是死者的后脑被敲得很用力耶!而且现场的房间……那个什么VR室的,从里面用电子锁反锁,一开始根本打不开。如果不是把人体传送到里面,要如何办到……”

完了,他根本没听懂,这样下去笔录要做到何时?

“你很逊耶!”旁边的一位户斗脸警察,似乎看不下去了。“都没在注意科技新闻,成天只看影剧版。学长我来。”

国字脸悻悻然站起身,让位给户斗脸。我不禁在心里呐喊:

加油啊户斗!

“所以说,是被害者进入虚拟实境,因为某种原因死亡,被你们发现。”

我和大山一同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不过,你们也听我学弟说了,死者是后脑勺被重击,不太可能是自杀。但要说是他杀,现场又是一个从里面反锁的房间,凶手是如何进出的呢?那个虚拟实境,可以办到这一点吗?”

“我想,是透过力回馈系统。”

“力回馈?”

大山陷入沉思,似乎在思考要如何解释。

“警察先生,你可以把虚拟实境想成一个网络空间。”我试着帮他说明。“距离遥远的两个人,可以透过这个空间作互动,甚至包括肢体上的接触,例如:握手、拥抱、敲击头部。”

我做了一个挥击的动作。

“而负责达成这项功能的,就是力回馈系统。当A先生在虚拟实境里攻击B先生时,A的手会有‘敲到东西’的感觉,那是因为力回馈系统透过电缆,施加阻力在A所穿的力回馈衣上。另一方面,力回馈系统也会固定住B的头盔,并透过电缆把B整个人往上提,如此一来,B就会感觉头部受到撞击。”

“但是实际上,A和B都是位于各自登入的VR室,并没有实际接触。”大山稍作补充。

“喔,这样啊!”

不知户斗脸是否真的听懂,他开始挤眉弄眼,在纸上写些字后,提出下一个问题。

“你们刚才提到,因为两个数据系统的显示人数不一样,才会想进去一探究竟。”

“是的。”

“这两个系统的差别在哪里?为什么会造成不一样的结果?”对啊!还有这个问题。因为一直在确认死者的位置,完全忽略了数据不一样的事实。

我望向大山,我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

“嗯……”他一手托腮,一手敲打额头,试着理出头绪。

“因为有Zombie。”

“僵尸?”

户斗脸做出和我一样的反应。

“系统的人数统计,是透过每个VR据点的资料回传得来的。旧系统是根据每间VR室启动、关闭的次数做统计,新系统不一样,它是根据头戴式显示器上的一个装置。”

“什么装置?”

“那个装置可以侦测人眼球的转动。启动VR后,只要使用者频繁地移动视线,系统就会判断这个装置有人在使用。相对的,也吋能发生有人没穿戴装备,直接启动VR的状况,在这种情况下,装置会视为没有人在使用。因此,就统计线上人数来看,新系统比较准确。”

“喔……这样啊。”户斗脸的表情挤成一团。“那Zombie又是什么?”

“在我们的术语里,Zombie是指失去灵魂——也就是系统管理——的个体。人死后眼球不会转动,所以新系统不会将死人算进去,但是旧系统是根据VR据点的启动、关闭来统计,因此若有人进入VR后死亡,旧系统还是会把他算进去,这就是数据不同的原因……”

“而且那个人根本没有登出,其实还留在虚拟实境里,所以其他VirtuaStreet的使用者,还是可以和那具‘尸体’做互动,但是在新系统的认知下,他就变成了Zombie?”我好像有点懂了。

大山点头,对我的理解表示同意。

“喔……这样啊……”

可是对面的户斗脸却完全相反,只见他抓着头皮,说出千篇一律的回答,又低头在纸上不知写些什么。一旁的国字脸开始窃笑,八成是幸灾乐祸。

此时,派出所门口响起一阵洪亮的声音。

“别再装模作样了,小赵。”一位高大、身穿便服的男性走进来。“我知道你完全不懂。”

“小队长好!”国字脸立刻从座位起身。

“学长,我又不像你待过资讯室。”户斗脸转身抱怨。

“就算待过也不一定会懂,这是我的专业。”

那个人走近时,我才发现他戴着细框眼镜,但眼神中的锐利光芒并未因眼镜而减弱,一身发亮的褐色夹克,使他更增添“硬汉”的气质。

“小姐你好,我是分局侦查队的小队长,敝姓张。”

他来到我们面前,先是和我握手,嘴角挤出一抹微笑。

然后将脸转向大山,微笑瞬间变成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好久不见了,天才山。学姐还好吗?”

夹克男亲自做完笔录,说了一句“日后会再麻烦二位”就让我们走了。

手表指针己超过3点,我和大山精神相当疲惫,虽然兴起一股打电话向妈妈撒娇的冲动,但是拿出手机一看,不知何时电力已经耗尽,空白的显示面板使我打消念头。

“所以他是你的大学同学?”

凌晨的街道相当冷清,我们离开派出所,走在路灯包围的小巷里。大山对我说明夹克男的事。

“对,而且成绩和我差不多,他叫张璧河,我们当时被戏称‘山河二人组’。”

和你差不多,该不会是学期成绩第二名吧?还有那称号,听起来像搞笑艺人团体。

“不过毕业后就没再联络了,因为我去国外念书,”大山望着远方,像是在回想什么。“没想到他会进入警界,不过……倒也符合他的性格。”

“他说的那位‘学姐’,该不会就是……”

你的前妻吧?我顿时住口。

不知是否碰触到龙的逆鳞,我窥探大山的反应,但他只是笑着点头,没说什么。

深切的笑容。

眼前就是MirageSys的西门分部,我现在只想马上开车回家,钻入温暖的被窝。

“大山,你没在开车吧?要搭便车吗?”我指向停车场的方向。

虽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我当下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或许,是适度的体贴。

“不用了,我等一下睡在公司。”

“还要工作?”我大吃一惊。

“不,只是想留在这里。或许你无法理解。但这就像是孩子快要死了,做父母的想多陪在他身旁,类似这样的心情吧……”

“孩子”吗?我可以理解,只是无法感同身受。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并不是平日的上司Bigmountain,也不是那个和我观念相左的“天敌”何彦山,只是一个可能会失去研发成果,想在一切化为泡影前,紧握住片段的可怜人。

下垂的双眼使他顿时老气许多,招牌的娃娃脸己不复见。刚离开VirtuaStreet时,那个悲伤的表情又浮现眼前。

两张脸重叠在一起。

开车的路上,这个影像一直在我脑海盘旋不去,随着引擎的震动激起阵阵涟漪。

回到公寓,面对杂乱无章的家具和衣服,身体的疲惫顿时加重许多。为了挥除脑中的影像,我做了儿下运动,简单淋个浴后,连检查答录机留言的力气都没有,就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隔天,我没有开车上班。

虽然经历昨晚那番折腾,大山应该不会要求我准时进办公室,但我还是在闹钟的辅助下,硬是逼自己在同样的时间起床,说到底,只是身为员工无聊的自尊。

所以我又像前几天一样睡眼惺忪、精神不济。为了保护我的爱车,还是搭乘地铁比较好。

“小白屋”距离地铁站很近,为了调整心情,我刻意放慢脚步。

尽管己和当初的街景大相迳庭,有时在这条路行走时,我还是会把小白屋想成是JUN PLAZA,想成是我“苏醒”那一年的西门町底下,那栋汇聚众人目光的建筑。

一楼的自动门,仍和那时的SONY形象馆一样,只是进出的人少了。

有两个人出现在门口。

“嗨。”

昨天的户斗脸对我挥手,他身后是夹克男。

“颜小姐,方便说话吗?”夹克男手指向附近的餐厅,或许是察觉我看着小白屋,说道:“我己经知会大山了,他说让你今天在家休息,不过在这之前,我们想占用你一点时间。”

我叹口气,点点头——自己应该没有拒绝的余地。

进入餐厅的包厢就座后,我开口问道:“案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些地方需要确认,为了理清细节,个别询问当事人是必要的。”

果然,和警方接触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心想他们会不会像刑事剧演的一样,一直重复问过的问题。

户斗脸拿出记事本,夹克男并没有任何动作,或许他只要提问,由户斗脸负责记录。

“首先,我想了解一下VirtuaStreet模型的结构。”

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叠纸,是公同发的文案资料,与昨天小皮拿到的一模一样。

他翻到其中一页。“这是模型的平面图。”

我探身向前。

“请问,人一旦进入西门町的虚拟模型,是不足只能在这个框线范围里活动?”

夹克男的手指在平面图上画出一个长方形,他指的范围,就是中华路、汉口街、康定路和成都路所围成的区域,这也是一般人称“西门町”的实际范围,在平面图上用粗虚线标示。

“是的。上面有①至⑫的号码吧?那代表模型的十二个出入口,也是通往‘大厅’的传送门。人可以在这个区域四处走动,包括边界的四条路,但无法走出这个范围外,而且进入任何一个传送门,就会回到大厅。”

“我们刚进去调查过,可以看到西门小学和西门红楼,也能看见中华路对街的建筑。”

“只不过是‘看得见’罢了。”我指指自己的双眼。“根本无法进入那些地方,就像舞台的背景布幕,只是看起来真实了点,事实上根本碰不着。使用者如果想接近,就会撞上一道‘透明墙’,没办法继续向前走。”

“我们也发现,除了当成边界的四条马路,其他道路都没有汽、摩托车,只有行人走动。”

“应该说,虚拟实境里根本没有交通工具。”我把资料翻到另一页。“请看,这里有写:‘现在尚未做出驾驶汽、摩托车的体验功能,使用者在马路上看到的交通丄具、听到的车流声,纯粹是为效果做的布景。’其实啊,被车撺到也不会有事喔!”

“会穿过身体吗?”户斗脸惊讶地问。

“会啊!”

“这样我了解了,接下來是这个。”

夹克男接过资料,啪啦啪啦开始翻阅,最后视线停在某一页,手指向一段文字。

“你看。”

为防止严重的肢体冲突,使用者在VR世界里的力量,只能发挥原本的百分之八十,意即:使用者施予物体的力,会乘以0.8计算,但反作用力仍不变。因此走路、跑步的蹬地行为不受影响,但对某物拉扯,或是攻击等行为,效果只有八成。

“这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凭这点应该可以判断,诚品116附近是第一现场,至少不会差太远。”

原来如此,因为搬运“尸体”太过费力,如果要伪装现场,搬运的方法就成了问题。

“而且,凶手的力量应该不小。”他摆出挥拳的姿势。“我没看过数据,不清楚一般人挥拳的力量有多重,不过我们进去做了实验。我冷不防往小赵的腹部揍一拳,他也只是稍皱眉头,要是平常,他一定会痛得蹲下来。”

“学长真的很过分,还是很痛欸!”户斗脸按住肚子,在一旁撇嘴。

我盯着眼前的夹克男。他的细框眼镜和褐色夹克恰成对比,如果脱下夹克,他就和一般的斯文学者没两样,但如果拿下的是眼镜,或许就会摇身一变,成为热血——或暴力——警察。这两样配件,或许也代表他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看似对立,却又能融合在一起。

“少装了。啊,我想说的是,凶手是如何行凶的呢?力量只剩八成,换句话说就是要发挥1.25倍的力量,才能到达现实的水准。你也知道被害者是后脑遭到敲击吧?只用拳头根木打不死人。这么一来,凶器是什么呢?可能要等法医的解剖报告……啊,shit!”

我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就算解剖还是不知道啊!因为其实很清楚,现实世界的‘凶器’就是力回馈系统——死者受到强大的作用力,导致后脑撞击头盔死亡。这么一来,虚拟世界里的‘凶器’才是重点。VR里有棍棒、铁锤之类的物件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

“就算有,挥击的力量也得比平常大,我们会再调查。对了,说到死者……”

夹克男望向户斗脸,后者开始翻阅记事木。

“死者名叫朱铭练,34岁,是个打工族,一个月前应征MirageSys的临时测试人员。”户斗脸说道。

“他身材相当矮小,应该只有1米50出头吧!”夹克男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虽然调查人际关系是别组的工作,不过还是问一下……有印象吗?”

我接下照片,端详许久。

一张猥琐的脸,还带着令人生厌的笑容。

“完全不认识。”

“大山也说不认识,八成只有行政人员见过吧!”

“请问,他死时是身穿红衣、戴红色帽子吗?”我说出内心的疑问。

“咦?没有啊,倒是后脑被敲了好几下,流了不少血。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们在虚拟实境看到他时,他是那副打扮……啊!八成是视觉系统判断错误。”

“视觉系统?”

“嗯,我们在VR见到的人,他的样貌、打扮,是根据视觉系统决定。”

我再度翻阅那份资料,打开“视觉系统”那一页。

“视觉系统会从各个角度,拍摄使用者的全身相片,并根据这些影像,组合使用者在VR世界里的样貌,这是使用电脑视觉(ComputerVision)的技术。虽然目前可以做到相当精确,但还是会出错……”

“因为死者的血液,染红了拍摄镜头?”

真不愧是高材生。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

“原来如此。”夹克男抚着下巴,面对户斗脸。“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线索,但还是记一下吧!小赵,死者资料还有哪些?”

“死者于一个月前开始测试VirtuaStreet,帐号是Shadow,登入时段是下午3点到9点,登入据点在万华区长沙街二段……”

“你干嘛一副哀怨的表情?”夹克男插嘴。

“因为,为何偏偏在万华区……”

“幸好在万华,要不然不知道会是哪个死脑筋的人负责。”他的脸霎时变得狰狞,恶狠狠的表情令我有些惊恐。

“给其他人调查不好吗?”

“小姐,你以为谁会在这里跟你正经八百谈论‘发生在虚拟实境的杀人案’?如果是那些笨蛋,一定会认为发现尸体的VR据点有什么机关,可以杀了人之后将门反锁走出去。科技发展到现在,还是会有一群食古不化的人,让那些人办这种案子,我呸!”

“难道不可能是那样吗?”我有被骂到的感觉,这么想的人不见得是笨蛋吧!

“当然有,不过调查那个是别人的事。”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人和大山,其实根本是同一挂的。

午餐的两盘炒面端上桌。

夹克男命令户斗脸先回局里——顺便结帐,户斗脸不甘愿地离开了。

“最后,是案发时的行动顺序。”

吃完炒面后,他取出自己的记事本,撕下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些线条。

“根据凌晨的笔录,你说为在座位上睡着,没发现指示灯变成红色。”

“对不起。前几天没睡好,再加上盯着一整天的机器就……而且那时同事几乎都下班了,我也不知道除了大山之外,有谁看见灯号改变。”

发生命案的那一刻,死者眼球不再转动,新系统的数字也从1变成0,指示灯也从绿色变成红色。可想而知,灯号转变的瞬间对命案调査有多重要,而我竟然打瞌睡错过了。

“没关系,至少可以缩小时间范围。”

“不好意思。”

“你还记得何时睡着吗?”

什么啊,上一次笔录我不就说了吗?警察果然都把人当九官鸟,叫他们重复一样的话。

“我有说过喔!我吃完便当时看了一下表,那时大约7点,之后就没印象了。”

“颜小姐,很抱歉问你同样的问题,但这是必要程序。”被察觉内心的不耐,我感到有些狼狈。

“之后测试时间到,大山来到你座位,发现灯号变成红色,然后你就醒了。”

“是的。”

“大概是何时呢?”

“印象中刚过9点,或许是9点10分。”我试着回想。

夹克男在纸上画了几笔。

“接下来,你们进入VR室,来到‘大厅’。一直到进入传送门为止,这中间经过多久?”

“我不知道……大概二三十分钟。”

“那算25分钟好了。然后你们来回走了两条路,途中在电影公园会合,最后发现尸体。”

“走出VR室的时候我有看表,快11点,约10点55分。”

“好,大概是这样,你确认一下有没有问题。”

他将手上的纸转向我,上面画了案发当时,我和大山行动的时间轴。


图3 露华行动时间轴

“很详细吧!”

的确,连报警、笔录、N家的时间都写上去了。

“这样看来,被害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就是7点到9点。”他指向上头“睡着”与“醒来”中间的部分。“不过事实上,我们还请大山查了一项资料。”

“什么资料?”

“除了死者之外,其他人的登出时间。”夹克男微微一笑。“结果大有斩获。”

原来如此,如果凶手是其他测试人员,那么当其他人都登出后,被害者应该己经死亡。

“最后一笔登出,是发生在7点半,也就是你睡着的30分钟后。”

我大吃一惊。“这之间那么多人登出吗?我印象中,睡着之前还有10人左右。”

“正确来说,是12人。”对方点头。

“这样看来,死亡时间可以缩小到7点至7点半了。”

“没错,7点前灯号未改变,7点半后VirtuaStreet只剩死者一人。等解剖结果出来后,就能更确定这点。我们已经请人调查这12人的背景,应该有人是凶手,不过这有个前提……”

“前提?”

他的脸色,突然显得有些忸怩。“虽然这问题有些超乎常理。”

“你想问什么?”

“颜小姐,请问一下,我听说VirtuaStreet有提供一项服务,就是针对店家型态,用程序模拟贩售的行为,搭配预设的人形模组——也就是所谓的AI店员。不知这些店员有没有可能……”

噗哧。

“哈哈哈哈哈……啊,不好意思。”我立刻掩嘴。“小队长,你该不会想说,凶手可能是NPC(Non 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吧?那只是电脑程序啊!”

“我知道这想法很跳跃。”他的脸霎时涨红。“但真的不可能吗?”

哈哈哈哈哈哈!

我要修正先前的话。这家伙不只跟大山同一挂,还比他高一级。似乎想逃过我视线的嘲笑,他将脸瞥向一边。

“可是,大山以前这么说过。”

咦,大山?

“有一次,我们在校园聊起机器人学(Robotics)的话题。”他开始回忆。“他说,机器人的程序都是人类写的,当然会产生错误,或是被植入人类的恶意,这么一来,机器人或许会因为制造者的疏失或蓄意,转而攻击,其至杀害人类。也因为如此,艾西莫夫(Isaac Asimov)才会提出三大法则。”

我差点脱口问:他说这些之前,是不是会牵动嘴角,微微一笑?讲完时,还会眯眼扬嘴,像只加菲猫?

我也听过那三大法则,不过对我而言,那不过是科幻小说的东西,与现实无关。

夹克男将视线转回来。

“AI店员,不就是未来的机器人吗?所以我才会这么想。不只因为回忆的关系,如果那些NPC的制造者是别人,我还会对此一笑置之,但是今天制造他们的,却是跟我说‘机器人会杀人’的何彦山。你说,我能不怀疑吗?而且这几年AI发展又那么迅速……”

的确,近年来家电导入AI设计后,许多事都不用自己动手,全自动吸尘器、烹饪机等产品红遍大街小巷。聊天机器人(Chatter bot)也从1996年的ELIZA,历经二十世纪末的A.L.I.C.E.(Artificial Linguistic Internet Computer Entity)与Jabberwacky,发展至现今的类人脑Chatterbot。人工智慧这门学问,早已突破当时“无法模拟人脑”的瓶颈,又活了过来。

不过要说这些AI会杀人,我仍旧难以想像。

看来大山在学生时代,就注定和我不对盘,老是聊一些超越社会价值观的话题。

“抱歉,扯到个人私事。”夹克男端正脸色。

“没关系,不过这么一来,我也有关于大山的私人问题……”

“唔……你问吧!虽然我不一定能回答。”

我深呼吸,将好奇心一股脑吐出。

“那个,大山的老婆,是你们学姐吧?怎样的一个人?”

“哎呀!其实我对她的事不太清楚。”

“可是,她会出现在大山身边吧?你不是也和大山经常接触,还叫啥二人组的。”

“他们从来没一起出现过。”夹克男不停摇头,似乎想摆脱被知道奇怪称号的羞愧感。“学姐听说重考两年,因此虽然大我们四岁,却只高我们两届。我曾经跟学姐修同一堂课,她几乎都跷课,整学期下来我只看她出现过一次——就是期末考,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大山‘传说中的老婆’长什么样子。”

“咦!”我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那时己经结婚了?”

“大山一年级暑假结的婚,当时很轰动,而且隔年就生了个小女孩,八成学姐都在忙生产和坐月子吧!但我没看过女儿。”我愣在当场。

骗人,那个超脱社会的大山,竟然大学时代就结婚生子。

“毕业后大山去了MIT,我报考警校,之后我就不清楚他们的事了。”夹克男滔滔不绝说着,但我完全听不进去。

一定是中了石化术,谁快来用金针解救我。

走出店门已是下午2点,我和夹克男道别。

既然大山说可以回家休息,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然而此刻,我却撞见最不想见到的人。小白屋门口,出现了前天那个让我头痛的男人。他一见到我就马上跑过来。

“Luva,你怎会跟那种人扯上关系?”小皮问道。

“陈先生,你在叫谁?”虽然尽力让自己的嘴角上扬,声调却有些背叛我。

“露华……那个人是警察吧?”

“你认识他?”

“不认识,只是记者会有见过,我在以前的报社跑过社会线……你和他谈了什么?今天一早MirageSys气氛就不太对,那个大山也是,约好的访谈又让我吃闭门葵,你们公司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想起刚才夹克男的话。

“关于这个案子,因为牵涉到‘虚拟实境商圈重建计划’的推行问题,上头希望封锁几天的消息,等确定是意外或人为因素后,再让媒体发表,在此之前,你们的开发暂时不会中止——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差别啦!已经有一些记者知道了,但警方还是请他们不要报导,你也别向不相干的人提起。”

不相干的人,眼前就有一个。

“我、我也不知道,今天没进办公室。”

“那警方怎会找上你?”

“那、那个警察是大山的同学啦!大山说我们应该聊得来,介绍我们认识,大概是想撮合吧!嘻嘻嘻。”

然后聊到忘了进办公室,连我也觉得这理由说不通,不过小皮似乎没有追问的打算。

“你行情很好嘛!”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没、没有,实际见面发现话不投机,警察嘛,讲话都不太友善。”

夹克男,我对不起你。

“你今天休假吗?”小皮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有什么打算。

“对,不过我有事,失陪了。”

再说下去就会露馅,我立刻转身闪人,小皮本来想说什么,但是并没有追上来,我放松地吐了一口气,朝地铁站走去。

不过更大的惊喜还在等着我。

回到公寓时还是下午,我插入钥匙、打开门,打算好好补眠。

前天看过的女人,突然出现在房里。

“小露,你房间好乱欸!一个女人家房间乱成这样,会把男人吓跑。”

“现代人才不在乎这些……不对!你你你你你你你,不是要去尼泊尔吗?怎么会在这里!”

“干嘛那么吃惊,我不去了。”

妈妈一边将东西归位——她是在放自己的行李——一边向我摆出无奈的脸。

“为什么突然不去?”

“因为有人昨晚手机不开,留言也不回电,早上又没去上班,我好担心喔!所以就取消机位上来了。”

我掏出手机一看,显示面板仍是空白一片,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充电,也忘了检查答录机留言。

“你也没打给我几次,只因为联络不到就取消行程啊?”

“因为我有预感,小露一定遇到麻烦了。”她停下手的动作,扠腰挑眉,额头浮现几条抬头纹。

“又是预感。”

“你不要小看我的预感,它可是很准的,那场大地震……”

“是,你当时就预测到啦!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这次你猜错了。”

“哦,是吗?”她露出狐疑的表情。

妈,对不起,其实你又猜对了,只是现在还不能说。

“算啦!來都来了,就住在小露家几天好了。”

“我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

“挤一下吧!”

这女人,就像风一样,突然跑到别人家里,还说要住下。

“那件民族风的裙子是怎么回事?”我指着行李的一件裹裙,剪裁不像是台湾人穿的。

“喔,这是几年前买的,我想说穿当地衣服会比较亲切。”等等,所以这包行李,是要去尼泊尔的行李吗?

我望向背包里的导览手册、旅游札记,以及散落一地的美金和卢比,还有绿皮护照。真不知该说是爱女心切,还是懒惰成性。

“妈,谢谢你。”我转身回房。

“小露是笨蛋~”背后传来低沉的哼歌声,我当作没听见。

因为小皮的描述,我以为公司气氛会很诡异,早上进办公室才发现,原來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小皮应该是碰巧遇上知道内情的人,看来消息封锁还真彻底。

昨晚,母女俩一同挤在被窝里,我又乘机问她“那个问题”。

“妈,”

“什么事?”

“那时候,为什么会想当我的妈妈?”

“嗯……”她翻身背对我,思考片刻。“发生了很多事。”

“千篇一律的回答。”

“啊,这个答案说过了吗?那我换一个。”

我很在意这个问题,以至曾怀疑她是否另有所图,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问一遍,而她也都会避重就轻,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这女人想和我一起生活的理由。

“要说当时的心情,或许是……‘赎罪’吧!”她微偏着头。“赎罪?”

这是什么答案,难道你曾经杀人放火不成?

她没有解释什么,依然背向我,不久就发出沉重的鼾声。刚好两人宽的棉被被她卷走一大半,我试着把它卷回来,却又被卷回去,我们就这样在睡梦中互相卷走对方的棉被。

早晨的阳光相当耀眼。我填好昨日的休假申请单,拿给大山签名,顺便询问今后的工作。

“这几天测试照常进行,露平你就继续每天的业务。”经过了—天,大山已恢复往日的牛气。“昨天我同学没找你麻烦吧?”

我将夹克男和我的对话,一五一十转述。

“原来如此,凶手是NPC吗?”大山陷入长考。“嗯……如果真的出错,也不是不可能。”

“真的有可能吗?”

我大为震惊,最近怎么一直出现超乎常识的对话?

“啊,不过还是不可能吧!毕竟很多店家都打烊了。”

原来如此,不在场证明吗?

为了防止AI程序错误,导致店员离开工作岗位,这呰AI店员的活动范围,都被限制在以店家为中心、半径15米的区域内。纵使有NPC真的离开这个区域,系统也会发出警报。

“你有在搜寻路线里,看见任何营业的店家吗?”

我摇头。印象中看到的店面,都是拉下铁门。

“我的路线还有几家店开着,不过都距离现场很远。”

“那凶手就不是NPC了。”

“应该不是,我等一下联络璧河,将这条线索告诉他。”

“‘孩子’的情况如何?会备份吗?”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意会到我是指他昨天的比喻。

“应该会吧!我感受过它的胎动,现在,也只能尽力不让它流产。”

我望向大山严肃的脸,这是身为工程师的“父爱”吗?

许多从事开创性工作的人,经常会将心血结晶当成是自己的孩子,作家、工程师、编剧或导演都是如此。

对于初出茅庐的新手,笔下的一字一句,电影的每个场景,尽管知道修改会让作品更完美,却仍舍不得删除任何片段,就像溺爱儿女的父母。

成为职业中坚后,会希望作品变好,开始毫不留情地校对、增删,公开发表后,往往很在意众人的评价,甚至修改自己的创作风格,就像责备儿女,却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

最后变成老手时,已经对世人的意见不予理会,只专心实现自己的创作理念,就像放任儿女,令其展翅高飞的父母。

不过这在本质上,应该还是和“父爱”不同吧!

大山转身面向荧幕,我以为他要继续作业,没想到竟然浮现招牌的微笑。

“我的孩子,在我大二那年出生。”

本以为他又要说教,没想到却是讲这个。我放松彆戒,却也有些愕然——因为之前他都避而不谈。

“是很可爱的女婴,不过身体有点虚弱,又患有先天眼疾,一直看不见东西。妻子那时己经要毕业了,我们相差两届,到我毕业的这两年间,她就边打工边带小孩,可是当我说想去MIT深造,提出住在国外的想法时,妻子的脸色变了。”

“不想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对,她的性格……其实很自由奔放,说要生小孩是我的意思,她原本不想在婚姻生活一开始就被孩子给束缚,还是拗不住我的哀求,才答应生第一胎。”

“你……喜欢小孩子?”

我突然有种错觉,眼前仿佛不是我认识的大山,而是另外一个人。

“正确来说,是我想体会‘生命’的意义吧!我想知道人生中增加一个生命会是如何,渴望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这完全是缺乏婚姻规划的行为,可是当时年轻,没考虑太多就……”

“你老婆不愿搬去国外吗?”

“她好像忍无可忍了,说:‘我牺牲了青春,替你完成愿望,又好不容易藉打工建立自己的交际圈,你竟然要我重新来过,而且仍然得照顾这个小麻烦!’几乎是怒吼着对我说。”虽然“孩子是个麻烦”不不太像为人母该说的,不过我能体会她的感受,毕竟孩子不是自己想生的,花了那么多时间照顾,却换来丈夫的无情,确实会很愤怒。

“结果,你就留下妻女出国深造?”

“不,因为我们互不让步,最后她丢下一句‘你想去麻省,带着你的麻烦自己一个人去!’就打包走了,过了几天,就寄来离婚协议书。”

咦!这……也太过奔放了点。

“你一定觉得我们很绝情吧?可是年轻就是这样,眼中只有自己的原则和理想,忽略现实的困境,我也为了自己的学业,硬是带刚满两岁的女儿飞往美国。结果,这才是恶梦的开始。”

“没有亲戚帮忙照顾吗?”

“如果有,妻子就不会这么辛苦了,我们是在双亲反对下结婚的。”

我的天啊!这对夫妻真是太乱来了,从结婚、生小孩到离婚,完全凭冲动行事。

“面对眼睛有疾病、还会尿床的女儿,经济拮据的我连保姆都请不起,只能向教授告知自己的困难,希望允许在家做研究,教授答应了,至于修课方面,也让我请同学录下上课内容,自己念书,期末成绩就用额外的作业代替。从此我就开始了奶瓶、尿布与纸张、电脑程序交替的生活,也才体会到妻子的辛苦。”

那不就跟函授教学没两样吗?MIT竟然可以这样做?

“唉!而且女儿竟然一直不会出声,不哭闹也就罢了,连爸爸都不叫,安静得很。我请医师诊断过,并不是什么失语症,医师认为八成是婴儿时期,父母疏于和孩子对话的缘故,所以我还得按三餐跟女儿说话,满4岁的时候,她终于喊了第一声‘爸爸’。”

如果我眼睛看不见,身边又没人来跟我说话,变成那样安静也是正常的吧!

此刻,桌上的电话响起。

“失陪了。”

大山按下免提按钮,荧幕上出现前台小姐的脸。“大山,有两位刑警找您。”

画面立刻转换,出现了昨天的户斗脸与夹克男。

“早安,璧河。”

“早安,大山。噢,颜小姐也在,那刚好一起说明。”

“有什么进展吗?”

“解剖报告出来了,有件事令人匪夷所思。”

“什么事?”

此时我发现,荧幕中夹克男投射过来的视线,与昨日大不相同,突然变得锐利,透露出强烈的猜疑。

“原本根据你们的证同和系统记录,被害者的死亡时间,推测是晚上七点至七点半。”

他轻咳一声,似乎准备投下震撼弹。

“不过法医判定的时间,却是晚上8点至12点,完全没有交集。而且根据登出记录,8点过后应该只有被害者一人在里面才对,除非……”

锐利的视线瞬间增加强度,射入我和大山的视网膜,我开始心跳加速、背脊发凉。

死者是谁杀害的?NPC全都有不在场证明,死亡时间内VR又没有其他人……

不,有两个人。

因为发现指示灯变成红色,进入虚拟世界搜寻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