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Why dun it 第十一章 而立之年・崩坏
“原来我是……因为这样失忆的?”
这本记事的前三篇内容,详细记载了12年前妈妈遭遇的事。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心跳加速,随着少女报出姓名的那一刻,我的手竟有些颤抖,因为完全不记得这段经过,而且己正踏入回溯记忆的一瞬间。
然而阅读至此,我还是无法回想出什么,仿佛上面写的都是别人的事,那个叫颜露华的少女,只是另外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碰巧遇上妈妈的人罢了。
就算知道自己的这段过往,仍然没有启动记忆的开关。
我一脸愁容地看着妈妈,她也直视着我,似乎对我的反应屏息以待。
“妈,你好狡猾!”
“对不起啦!”她露出“糟糕了”的表情。
“为什么我之前问你,你都打马虎眼?为什么到现在才给我看这个?”
“因为……一直没有心理准备啊!”妈妈垂下双眼。
“心理准备?”
“我担心小露,不能谅解我的动机。”
“你是指‘想当我妈妈’的动机吗?”
“对啊!那时候见到女儿,我对完全失去母爱的自己感到自责,虽然因为她的死看开了,但心里还是会有一点‘想恢复母爱’的渴望吧!刚好那时和你相遇,而你又遇上这种事……我担心小露会认为,我只是把你当作女儿的代替品。”
“你自己觉得呢?有把我当代替品吗?”
“我、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只觉得小露是个坚强的女孩,想和她一起生活……可是内心的确有闪过‘小露是我女儿的话,会怎么样’的想法,我也不敢保证自己如果没遇上那些事,还会不会想当你妈妈……哎唷,不知道啦!真要被人这么指责,我也无法反驳。”
“不是因为‘赎罪’吗?你自己说过的。”
我想起妈妈来这里的第一天,那晚,她的确用了“赎罪”这个词。
“我当时觉得,女儿是被我害死的,为了‘赎罪’找出凶手才认识小露。不过也可能是对死去的女儿有所亏欠,抱着赎罪的心态才想当小露的妈妈……我不知道,对我时言,那和把小露当成代替品一样自私。”
我低头沉思。那时妈妈的心情,现在当然无法得知,问题是用什么角度去看。
“没问题的,妈。”我抬起头。“我完全不这么认为。”
“真的?”
“嗯!我和你说过吧?不管是‘进入’或‘脱离’爱与习惯的梅比乌斯环,都需要强大的外力作为契机,妈失去了对女儿的爱,虽然是源于当初离开大山的决定,但我想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台湾和美国距离太远了吧!”
虽然我很纳闷,自己当年为何会对一个刚认识的女人讲这种话。或许是情境使然吧!
“小露……”
“12年前妈和女儿重逢,发现自己失去母爱,女儿死了,最后和我相会,我因为车祸丧失记忆……发生了这些事,你最后选择当我的妈妈。对我而言,妈不过是又受到强大的外力,再度被推回梅比乌斯环,如此而已。”
虽然其中存在当事人的自主意志,但很多情形下,都是受到外在环境与先天性格的影响,对我而言,这两者也是“外力”的一部分。
眼前的妈妈终于笑逐颜开,张开双臂。
“小露,妈最喜欢你了!”
“不要过来,肉麻死了!”
我作势推开她的手,拿起那本名为《漂流》的札记。
“不过啊,妈,这本前两篇的内容,和我最近的经历未免也太像了吧!”
“对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刚才将上周发生在VirtuaStreet的命案经过,以及其后续发展,一五一十地告诉妈妈——别看她现在几乎不碰电脑,一副食古不化的样子,好歹也是和大山同科系出身,理解完全没有困难——她在聆听的时候,毫不掩饰惊讶的表情,我也在随后阅读记事的过程中察觉这项事实——原来我们遭遇这么相似。
“所以我和妈玩推理游戏的时候,妈才会问我‘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吗?”
“对啊!我那时真的吓到了,还以为小露偷翻我的札记。可是就算你看了,也没理由绕这么一大圈试探我,所以决定不追究,看小露葫芦里卖什么膏药。”
“因为案件的事不能泄露出太多嘛!只好换个方式问你的意见。而且妈当时的脑筋动很快,一定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了吧?”
妈妈又鼓起脸颊。
“老娘哪会想这种事啊!两个案件被害者不一样,我那边死的是大山的女儿欸!哪有父亲杀害女儿,还要绕这么一大圈的?而且他的不在场证明很可靠。”
“所以纯粹是灵光一闪?”
妈妈点头。我想起当时的讨论情况,她一开始认为“A男”有可能行凶,当我告诉她“B女”有在四个路口看见A男身影后,她才改变推论,如果心中早有定见,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转变。
不过两个命案最大的不同,还是在于一个发生在现实世界,一个在虚拟世界吧!而后者具备“传送门”这个方便移动的工具,更是造成大山涉嫌的主因。
“真的很像呢!几乎大同小异,真的纯粹是偶然吗?”
“我觉得不一定哦!很多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存在一定的相关性,仔细检査都是可以解释的。真的无法解释而归因于巧合的事物,往往少之又少。”
“真的吗?好,那我一个个列举出,妈你帮我解释看看。”
我翻开札记,从第一页开始浏览。
“首先,两件案子的关系人都进行搜索,而且路线完全一样。”
“这个嘛,如果关系人有重叠的话,就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了。”
“重叠的关系人……啊,是指大山吗?”
“对,12年前我们为了寻找走失的女儿,而你们是为了搜寻不知名的Zombie,这两个事件中,决定展开搜索行动的人都是大山。可以推测:他在决定进入VR搜索时,脑海里想到过去的案件,因此打算进行一样的行动。当然,他也可能藉由这个路线制造不在场证明,但不管大山是有罪还是无辜,他在有意无意之间参考了过去的路线,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发现尸体的地点也一样,而且大山都等在那里。”
“这种情况得先确定在VR命案里,大山和尸体的位置是否有关联,如果没有,那才是完全的巧合。”
什么嘛,讲得好像大山是凶手似的。
“我和妈发现尸体时,都有发出惨叫。”
“噗。”妈妈掩住嘴,像是快笑出来了。“什么嘛!见到尸体尖叫不是很正常的吗?只是我们两人尖叫的理由不一样罢了。其实很多状况也都雷同吧?比方说小露和我搜索时对大山抱怨,或是大山在尸体前哭泣等等,这些表面上虽然相同,但探究其木质,会发现当事人的心态有着天壤之別。”
“你的意思是,就算看起来一样的东西,如果内在还是不同,那根本不用讨论偶然或必然的问题?”
“就是这样。回程时在‘小香港’也是,你因为弯进巷子寻找而逗留,我因为莫名的预感而逗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行为。”
“我想到了!有个很重要的地方。”我弹了一下手指。
“什么?”
“在去程途中,我们不是都在四个路口往右看见大山吗?这应该是巧合吧?”
“那个呀……”妈妈歪头沉思。“现在想想,我当时说不定看错了。”
“看、看错了?”
“对呀,我视力又不像小露有1.2,而且就算是午夜,路上还是可能有其他人吧!就算错认了也不奇怪。说不定我四次看到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
原来如此,当时VR其他使用者都登出了,里面自然没有别人,我可以确定自己看见的是大山没错,但是妈妈就无法保证了。
“接下来是第二篇,这是在我被车撞那天,妈在中午的经历吧!我在案发后也进过一次VR,这篇和我那时的见闻也有类似之处。”
“该不会,路线又一样吧?”
“宾果!”
“嗯……”妈妈敲着额头。“不过还是有重叠的关系人吧?”
“有吗?主角不就是你和我?”
“小露真笨!就是那个‘影子阿练’啦!”
“啊!”
“我们的确在两个故事中都想打探阿练的情报,不过他在前案中是凶嫌,在VR的案子则是被害者。他延续12年前就养成的跟踪癖,到了VR也干着一样的行径,还将帐号取为Shadow,连出没地点都在武昌街一带。这么看来,不管我们一开始向谁打听,最后都会走到电影街那里。”
“可是,沿途打听的店家都很类似,连‘可乐森林’都有。”
“小露,你自己不是说过,VirtuaStreet的街景是仿造2008年的西门町吗?”
的确没错,我也在小皮访谈的那一天和他提过。
“这么一来,看见一样的店家根本不值得奇怪,除非你在虚拟实境遇上的那些人,脸孔特征、服装,或是姓名和我的记事完全相同,那才真的是见鬼了。”
我点点头。虽然我在VR里也有在摊贩、占卜老人、街头艺人、速食店、服饰店、运动用品店和电影院等处询问过阿练的事,但那些人全都和妈妈的札记描述有很人差异,占卜老人只看手相,街头艺人名字不叫阿玛乌,速食店和电影院的店员不只是对话单调而己,而是货真价实的AI程序,至于靠近康定路的服饰店,店员是一位少女没错,但那当然不可能是我。
最重要的一点,VR里根本没有庞克头和油亮头这两号人物。
“第三篇就完全不像了,最后接到我被车撞的那段……”我叹口气。“没想到看似相同的事物,深究之下,还是存在极大的相异点啊!”
“对啊!”妈妈的表情很愉快。
“舞台本身就不同了,时间也不一样。”
“一个发生在午夜,另一个还不到凌晨。”
“如果妈列出每个搜索路段所花的时间,得到的时间表一定也和我不一样吧!”
“那当然,我们那时找得快累死了,绝对比小露来得久。”
“而且我在VR里也没有像妈那样感性,又是回忆又是虚幻、孤寂的。”
“啊,别再提了!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体,老娘现在看了只想吐!真不想承认是自己写的。”
我笑了。其实就“感性”这点,妈妈一肓没有变,只是更为“奔放”了些。
继续翻阅札记,接下来的文章几乎都是针对朱铭练的调查,行文方式也采用条列式的报告,完全看不见前面的半意识流风格。
“对了妈,我对于一点有疑问。”
“什么疑问?”
“根据第三篇的结尾,我应该是因为牛仔裤掌握阿练行凶的证据,才被灭口的吧?可是我仍活着,为何他就此罢手了?是因为我失去记忆,所以不构成威胁吗?还有那件牛仔裤,你后来没有拿去举发他吗?为何到现在,这个案子还没侦破?”
“这个,说来害羞……”她搔了搔后脑勺。“其实是我搞错了啦!”
“咦?搞错了!”
“我后来的确把那件牛仔裤交给胖警官,可是采取指纹后发现,上面完全没有被害者的指纹,也没有阿练的指纹,只有小露和不知名人物的指纹。和小露买牛仔裤的刁钻客,可能是毫不相干的男人吧!而且那件裤子分明是女人穿的,小露也说过那男人没试穿就打包带走,八成是买来送女朋友。”
“那他为什么坚持要回来?”
“女朋友耍任性吧!”
“那我为什么不让你碰那件裤子?”
“谁知道,很有可能你拿去浆过,正在晾干,打算自己穿。”
“我当时凶巴巴的,是跟谁讲电话?”
“可能是刁钻客,也可能是打算分手的男友。”
“所以我到底是被谁撞了?”
“酒驾开快车的年轻人吧。我来不及抄下车牌号码,那辆车就飞也似地开走了,也抓不到肇事者。”
“这……听起来一点悲剧性也没有嘛!”
妈妈转头看向一旁,一副“事情就是如此,我也没办法”的表情。我感到啼笑皆非,原本以为自己是因为揭发杀人者的身份,才落得这种下场,却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刚才充塞内心的英雄主义,顿时化为泡影——自己只是小女孩命案中,一个不相干的小角色罢了。
我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捧起札记,打算还给妈妈。
突然,有张纸从书页之间掉出来。我立刻拾起——是一张照片。
“啊!没错,那时的确有拍照。”
照片中,一对父女站在地铁入口处的一旁,女孩紧抓着男人的手臂,绽放迷人的笑靥,一个女人和他们隔了点距离,表情僵硬,站在镜头的另一侧。
是请路人帮忙拍的吧!不知拍摄者看到一家人这个样子,会有什么想法?
年轻的大山,年轻的妈妈。还有……
女孩正如妈妈在记事中所言,右眼下方有一块蝴蝶形状的胎记,虽然有钱币那么大,但因为形状漂亮,并不会破坏脸孔整体的感觉。
我的心整个揪成一团。
这女孩,拍完照的不久就被杀害了。
大山一定痛彻心腑吧?回美国之后,花了多久才走出丧女的阴影呢?
我暗自下了决定。
“妈,你会想见那个人一面吗?”
“谁?你说大山?嗯……好啊!改天去看守所一趟。”
“不用去看守所,他会被释放的,我会尽全力洗刷他的嫌疑。”我拿出手机,拨打夹克男的电话号码。
问到想要的资讯后,我又给小皮通了电话,希望他能帮我查一些事情。
“你想知道这些做什么?这些真的和大山的案子有关?”
“你别管那么多,帮我査就是了。拜托啦!拜托。”
“啧……”
荧幕上的脸咂了咂舌,说了句“真拿你没办法”后,就挂断电话。
隔天下午,我和夹克男又来到看守所。
景色与昨日并无二致。两人进行相同的手续,填完接见单后,在附近的座椅上稍作休息。
“没问题吗?”他瞄向我,说道。
“试试看啰!对了,关于接见时间……”
“我请检察官和所长协调了,如果超过30分钟,应该可以延长。”
下午我又和夹克男通电话,表示对发生在虚拟实境的命案,有了全新的想法,但想和大山本人做确认,也希望接见时,刑警能随同旁听。
“即使你的推论正确,如果旁边有我在,他会承认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他只有这样才能洗脱罪嫌。”
我没什么信心,甚至该说如果是大山,十之八九不会点头吧!可是正因为他有极大的几率否认,我才需要刑警陪同在场,利用那双眼睛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他情绪产生波动,就代表我的推测没错。
广播的电子音响起——终于轮到我们了。
我和刑警穿过铁门,來到接见室。中央的厚玻璃泛着室内的白光,话机看起来有些冰冷。数分钟后,案件的主角终于在戒护人员陪同下登场。
虽然昨天见过那张饱受煎熬的脸,但知道他在案件扮演的角色后,更觉得心痛。
孤注一掷吧,颜露华!
我拿起话筒,不久后大山也跟着做。他的眼神带着疑惑,似乎在猜测我们再度来访的理由。
“我昨天想通了一切,我想,你很快就能获释了。”
大山低头苦笑,嘟囔了一句。在我看来,那句话像是“有那个必要吗”。
夹克男在一旁聆听我们对话,双眼注视着大山。
“首先,我和小皮……那个记者寸论的时候,发现一项疑点,这也成为我思考的契机。”
“就是大山为何会等在现场的问题吗?”夹克男问道。
“对。大山,如果你是凶手,这点怎么想都很奇怪。我们约好的会合地点是在制服街入口,为什么你要在尸体附近等我呢?我一定会经过那里,如果怕我没发现,将尸体移动到明显的地方就可以了,虽然VR有力量控制,但一点距离应该不成问题。除非行凶过程中拖延了时间,我想不出你在那里现身的理由。”
“没为什么,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只是在那里发愣罢了。”
“这样吗?我见到你时,你讲话还喘着粗气,肩膀上下起伏呢!”
他的话语,仍夹杂浓厚的喘息声。
“啊……”夹克男好像从我的话想到什么。“他不是藉由传送门移动过去的吗?为何会喘气?”
“杀人是很累人的。”
大山讲话的语气相当平板,使他的反驳显得有气无力。
“我们直接把几条线索归纳在一起吧!”
我拿出那张研究过好几次的平面图,以及行动时间表,摊在电话机旁。
“我赶到现场是10点40分左右,大山你透过传送门从⑪移动至①处,是在10点22分。在这段时间内,你做了一件很累人的事,那是得花18分钟才能完成的事。”
我直视着大山,发现此时大山的眼皮,微微抽动一下。
“那件‘很累人的事’是什么呢?”
“我平时没在运动,杀个人会搞得自己很疲惫,也是正常的。”
“或许吧!不过我想到一件更累人的事。”
大山沉默了,我更加确定自己的推测。
“大山,你当时是不是在搬运尸体呢?”
“为何他要那么做?”夹克男似乎很吃惊,音最突然变大。“的确,在一个力量只能发挥八成的世界里,这么做是很辛苦的,而且会满头大汗——只是虚拟世界里看不见汗水罢了。因此移动尸体一定有什么理由,或者该说,如果不移动尸体,会有什么事情因此曝光?”
“会是原本的位置有问题吗?”夹克男托腮,提出疑问。
“可是18分钟内,尸体也只能在诚品116附近移动啊?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认定那里是行凶现场。”
“刑警先生,这么想是不对的,这是一开始的结论,但我们那时并没有考虑到某样东西的存在。”
“什么东西?”
“大山,我就直说好了,尸体原本的位置,是不是在传送门入口处?”
“什么?”
夹克男惊叫出声,立刻慌忙掩住嘴。
大山的头低下来了,却还是沉默不语。
“不回答吗?我想应该没错。如果尸体原本是在传送门入口,那移动尸体的目的就很明显了——你不想让别人联想到,尸体是从别处传送到那一带的,对吧?”
“这……有可能吗?我看过贵公司的资料,‘大厅’不是会浮现一个视窗,需要使用者自行按下按钮吗?死人怎么可能操作呢?还是说,人可以连同尸体一起传送?有这种设计吗?”
“没那种设计也可以。你说得对,使用者从大厅传送到任一入口时,的确需要按下按钮,但是相反的,要从入口传送到大厅,只要走进入口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说,尸体原本是在其他地方,被某人‘推’进入口,直接进入大厅的?那尸体要如何从大厅传送到①呢?”
“刑警先生,你还记得资料内容吗?什么都不用做啊。”
“咦?啊……”
夹克男低头翻阅资料,突然理解似地敲自己的额头。
“没错,‘大厅’有30秒的时间限制,如果使用者在30秒之内没有按下任何按钮,就会被传送到一号门,也就是①的位置。”
“快!时间到了就会强制进入一号门喔!”
大山在刚进入VR搜索的时候,也曾对我这么说过。
我再度直视玻璃的那一边。
“大山,那具尸体原本的位置,其实是在别的传送门附近吧?警方一直以为的命案现场,完全误导了我们的推论方向。”他仍旧不说话,脸开始转向一旁,完全不想迎接我们的视线。“你用了上述的方法,将尸体推入传送门,经过‘大厅’移动到①处,却又担心被察觉,因此才跟随尸体一起到那里,然后拖动尸体,使其远离传送门。”
“啊,这么说来,命案现场其实是在……”夹克男也发现了。“对,从传送门的进出资料来看,尸休原本的位置,八成是在⑪的附近。虽然不能排除大山和尸体透过不同的传送门进入大厅的可能性,不过我想他没有必要这么做。”
“等等,颜小姐,这样会出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之所以知道大山使用传送门进出,是透过贵公司提供的资料,如果尸体本身——就是Shadow——也使用这种方式移动的话,那在资料上应该有记载才对。”
“不会有记载的。”我斩钉截铁说道。
“为什么?”
“刑警先生,你在拿那份资料给我看的时候,不是提过那是新系统的功能吗?可是没有生命的人,在新系统里都会是……”
“Zombie!”夹克男恍然大悟。
“是啊!新系统的设计,是利用侦测使用者眼球转动的装置,来判断系统是否有人使用。一具眼球不再转动的尸体,怎么可能在新系统留下记录呢?”
我瞥了大山一眼,他已经不理会我们的案情分析,开始抱头沉思。
“如果把凶案现场想成是在⑪附近,一切都变得简单多了。对大山而言,他没有必要在那里下手之后,再把尸体移动到①的位置,那比直接在诚品116处行凶还要麻烦。”
“的确如此。”夹克男点头同意。
“所以我下了一个结论:移动尸体的或许是大山没错,但真凶则另有其人。”
“嗯,可是……”夹克男蹙眉。“从刚才我就想问了,你想证明大山的清白,不过这个‘真凶’到底是谁,现阶段我们毫无头绪。因为在被害者的死亡时间内,VirtuaStreet只有你和大山两人,不是吗?”
“刑警先生,那是最初我们根据消去法得到的结果,但你别忘了,消去某个选项的条件之一,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关于这点,我真的很佩服你的真知灼见,其实,你比谁都早一步洞察真相。”
“颜小姐,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想不起來吗?你那时提出一个想法,还说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很跳跃,我听了之后立刻笑出声……”
“啊!是NPC吗?原、原来如此!”
“没错,‘真凶’就是其中一个AI店员,我们当时一直以为诚品116是命案现场,而AI店员的活动范围,都被限制距离店家不得超过15公尺,且我在搜索的过程中,完全没看见任何店家营业,这就是我们当时不考虑NPC的理由。但是如果现场改变,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嗯,如果现场在⑪附近,因为那是大山的搜索范围,他应该会看见尸体,然后加以掩饰。”
“这么一来,大山为何搬运尸体,还有为真凶顶罪的理由也很清楚了。”
此时大山抬起头,用沮丧的表情看着我们。
应该没错,就算不是刑替也看得出来,我的推论使大山动摇了。
然而,关键现在才开始,大山是否能得到救赎,全看他接下来的反应。
“为何NPC会杀人呢?我想,不可能刻意写出杀人的AI,不外乎程序错误造成的意外吧!而这也解释了凶器的问题。”
“凶器?不是那个设计师提供的吗?”
“不,那个设计师做好的‘凶器’根本没被使用。我刚说的程序错误,想必是AI店员在设计时,并没有和一般使用者一样,有加入‘力景控制’吧。或许力量不是八成,反而是普通人的数倍也说不定。”
大山倒吸一口气。
“所以,用拳头可以直接打死人?”
“很有可能。至于这种命案在法律上要如何判定,由于没有先例,只能凭一般观点,判处设计AI的员工‘过失致死’吧!可是,那是大山所不愿见到的。”
“为什么呢?那时他还不知道‘若是意外则计划中止’这件事吧?”
“至少AI店员会整批换掉,这是可以预期的,或许还会被追究责任,整个团队解散呢。他不希望这样,才会移动尸体,让‘凶手’脱离嫌疑。”
我再度直视大山。他瞠目结舌,好像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对,什么都别说,乖乖听我讲就好。
“大山,我现在将自己所推测,你案发前后的行动和心理状态,从头到尾叙述一遍。”
我拿起地图,在上面画了一些线条后,开始说明。
图8 大山实际行动
“发现灯号变换后,你立刻决定进入VR搜索,这时你纯粹只是想一探究竟,就算真想到了什么,也最多只有Zombie的事。当然,篡改数据系统资料,藉此制造不在场证明什么的,你完全没有这么做。在我们进入VR前,死者早已被NPC杀害,地点就在⑪附近。”
我指着地图上的③处。
“你从这里出发,用和我差不多的速度搜索着,我在四个路口都有看见横越马路的你,这点可以作为证明。然后,你来到了命案现场。”
我的手指滑向⑪处。
“看到尸体的你吓坏了,立刻判断是附近NPC下的毒手,同时也想到这么一来,AI店员会被撤换,你因为不想失去开发成果,灵机一动之下,将尸体推向传送门⑪的入口,让尸体30秒后能传送至①处。因为在这里也花了些时间,所以在电影公园和我会合时,你才会比我晚到5分钟。”
夹克男频频点头,似乎很认同我的推论。
“会合后,你立刻想到在①处的尸体,很容易被发现利用传送门移动。于是放弃走预定的路线,直接使用传送门移动至①,然后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将尸体拖行至诚品116的骑楼下。随后我走到那里,两人一同离开VR,通报警方。”
我手指滑回①处。
“你原先的打算,是想籍由尸体移动,解除警方对NPC的怀疑,可是却造成案情的悬宕。直到政府下的指示出现,你体认到:这样不行,自己的心血会随着计划中止而白费,却又不能承认是AI设计造成的意外,只好将罪行揽在身上,想牺牲自己换取计划的顺利进行。”
我的手从桌上抬起,指向夹克男。
“恰巧这时警方发现,死者是你12年前丧女事件的嫌犯——说不定你根本没注意到,是警方提醒才想起来——你有了充分的动机,而且足以作为‘凶器’的物件模组,己提早完成上线,甚至连传送门的进出资料,也可以当作你行凶的间接证据。天时、地利、人和之下,你向警方自首了。这就是全部的经过。”
一口气说完后,我顿时觉得疲惫,但事情还没结束,必须看对方的反应。
开始了,关键中的关键。
眼前的大山,全身开始颤抖,并且发出诡异的笑声。
“呵呵呵……露华,你到底在说什么?人是我杀的。”
“我什么地方说错了吗?”
“不,你的推论无懈可击,可是终究是臆测。你能找出杀人的那个NPC吗?你能证明尸体有经过传送门吗?不能。即使我主张自己有罪的部分有疑点,可是‘口供’还是有一定的证据力的,你无法提出强烈的反证,况且说什么‘想保有开发成果所以自首’,这种动机法官才不会接受。”
“大山,你还是适可而止吧!”
夹克男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帮腔。
“我了解你对VirtuaStreet的执着,可是牺牲自己换取梦想,根本是舍本逐末的事。或许你认为只要有一丝机会,赌在梦想上,让别人完成也好,但是只要主事者一被安上罪名,这个计划不也等于完了吗?”
“住口!你们警察懂什么?”大山突然吼道。
我吓了一跳——大山未曾在我面前发脾气。夹克男被这么一吼,身体也震了一下。
很担心另一边的门,会不会突然有戒护人员闯进来,将大山强行带走。
“你们……你们真的懂我的心情吗?”
我懂,我懂,所以不要再说了。没有人会接受的!
大山崩溃了,开始出现哽咽的声音,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的。
“你们、你们真的以为,我会为了那区区的虚拟模型,要自己帮一个普通的程序顶罪吗?我、我完全是为了……”
“別说了,大山。”
为什么,这个人就是不肯接受我的说法呢?老是用自己的观念造成别人的困扰……
夹克男愣在当场。眼前的同学突然声泪俱下,这种情况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你想说什么呢?你想说,自己是为了‘女儿’吗?你打算这么告诉检察官吗?”
虽然我试图晓以大义,但心里很明白,大山己经听不进任何话。
“当然!我是为了女儿……我是为了女儿才……”
“等等,我被你们两个搞糊涂了,说什么为了女儿……这不是回到最初的动机了吗?”夹克男按住额头一一他无法理解我们的对话。
“所以说啊,我女儿就是……”
“大山!”
我拚命摇头,想阻止他说出那句话,因为那太前卫、太难说服世人了。
可是看来没用,他还是说了。
理直气壮地吼叫。
“父亲为女儿顶罪,是那么丢脸的事吗?”
中午的时候,小皮到我办公室来,告诉我调査的状况。
“我还是不懂,这些资讯和命案有什么关联。”
“别管这些,先告诉我结果吧!”
“好,首先是论文,我找了一下你给我的关键字Chatterbot,发现有一篇。是大山在2009年,他还在南加大资科院自然语言组时发表的,内文提到巧何改良近几年急速发展的聊天机器人,利用语音辨识的输入方式,将字汇输入程序的资料库里。”
“然后聊天机器人可以根据资料库里的字汇,组合出像是人类的会话。”
“对,使用者可以经由麦克风念出一长串的文字,甚至去读童话书、小说、百科全书给程序听,藉此灌输大量字汇给聊天机器人。在开始训练的那段期间,机器人字库的资讯量不多,无法对会话做回应,随着字汇数量的提升,渐渐开始能与人交谈,资讯暈越庞大,交谈情形也就越流畅。发展到最后,聊天机器人甚至可以藉由向使用者提出问题,不断修正自己的说话方式。”
“有点像是父母对初生儿不停说话,让小宝宝学习语言的过程嘛!”
“我还找到一木期刊,里面有大山对这篇论文的现身说法,与研究幕后花絮。说在实作初期,甚至强迫自己把喇叭关掉,因为缺乏雄厚的字汇样本,发出的声音非常破碎,根本不像一句话,等到觉得资料库齐全了,他将喇叭打开,这才听见机器人勉强具有文法、逻辑性的句子,他为此欣喜若狂。他还说,就算是同样的一段文字、一则故事,反覆念个两三遍,程序对语汇的感受性也会慢慢强化,所以就算重复的内容也没关系,让机器尽早学会语言的关键,是在于持之以恒、反蒗不断地念诵。”
“跟现在的类人脑Chatterbot,有异曲同工之妙。”
“算是先驱者吧!虽然那个时候,型态比较像是刚起步的Jabberwacky,大山却决定向A.L.I.C.E.致敬,将成果取名为Alice2。”
“关于聊天机器人,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那个游戏公司的事呢?”
“噢,关于Breeding Sparkle,我探听到一项有趣的消息。就是他们近几年推出的网络宠物,本来是打算包装成美少女游戏推出,但因为市场考量,最后才将角色做成一般动物。至于那些日常情境的模拟,就是从合作的公司Datam Polystar学习来的。”
“是指ROOMMATE的模式吗?我其实不太清楚那个游戏……”
“那款美少女游戏是系列作,1997年发行第一款,平台是Sega Saturn。它最大的特色,就是可以根据游戏主机内建的时钟,做不同的事件呈现,比方说如果早上玩那款游戏,就会出现女主角去上学的情景,在晚上打开主机,就会出现餐桌上的吃饭场面。不只时间,就连玩游戏的日期也会决定互动型态,例如:在圣诞节打开主机,就会发生特殊事件。”
“这种型态的游戏,近来好像常出现。”
“当时可是划时代的设计呢!因为尚未发展出游戏主机的网际网络系统,就单机游戏而言,对玩家来说是很新鲜的。”
“那你刚才提到的网络宠物,内容是什么?”
“就是将很久以前流行的电子鸡网络化啦!一旦电子宠物接上网际网络,就可以透过游戏公司的伺服器,给予使用者不同的饲养体验,只是Breeding Sparkle提供的动物种类非常多元,可以满足大多数玩家的喜好,而且饲养的情境非常贴近现实。动物会因为玩家喂错东西而怒目相向,也会生病,需要看医生。”
“是何时开发的?大山有牵涉其中吗?”
“有。开发计划从2012年开始,刚好是大山离开伊利诺大学香槟分校,进入Breeding Sparkle的时候,不过他待了一年就离开了,理由是企划被更改。游戏中的少女被改成一般动物,他无法接受。”
“原本的美少女游戏企划,是他提案的吗?”
“好像是。据说是新任的高层对那种……将一个小女孩关在房间里慢慢教养她的过程,认为太过诡异,不符合公司的产品形象,案子才中途封杀的。大山感到心灰意冷,隔年就回到学界,从事虚拟实境的研究。真可惜,听说如果有机会完成,甚至可以结合他先前开发的聊天机器人,成为更具时代意义的游戏呢。”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的内幕?”
“我打电话到他们美国分公司啦!那里有一位叫Stanley的企划主任,是个黑人,可是会说一门流利的中文,我刚说的那些内容,都是他告诉我的。”
“他和大山很熟吗?”
“熟透了。开发前一年他们和伊利诺大学合作,他到机器人实验室去观摩,就是在那时认识大山,说服他进入Breeding Sparkle的。他说大山在开发时,投入非常多的心力,实际‘教养’小女孩的过程中,还会在荧幕前感动落泪呢!”
“那么投入吗?”
“对啊!所以中止计划才对他的打击很大。不过真的很惊人喔!Stanley跟我说,他曾有一次觉得好奇,希望大山让他看看中途的开发成果,结果发现小女孩不仅会按照一般人的方式生活,还会和人对话,试图去认识交谈对象,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女孩对他的肤色很感兴趣,还想穿过荧幕触摸他的脸。”
“太、太神奇了吧?”
“就是这样,我听了也觉得难以置信。”
我慢慢咀嚼小皮给我的情报。昨天脑中隐约成形的想法,终于化为具体的结论。
“不过,露华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情报跟案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喂,露华,说话啊?”
在彷徨与错愕之间,我陷入往事的回忆里,对小皮的叫唤浑然不觉。
“那才不是你的女儿,那只是个代替品!”
“无所谓!我就认为她是我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从來没有怀疑过!”
夹克男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的互动。我在这边对大山疾呼,大山在另一边提高音量,坚持自己的主张,两人说着说着还哽咽起来,不时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水。
“那是我女儿没错!那是我女儿!”
大山发狂了,他开始敲打厚玻璃,不停重复一样的话。
两名戒护人员冲进接见室,一左一右地架在大山两旁,将他强行拖走。“那是我女儿”的呼喊声逐渐远去,只剩下不停缭绕的余音,在狭小的接见室里回荡着。
“刑警先生,我们走吧!这种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怎么也说不动的。”
“颜小姐……”
夹克男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种状况,一脸错愕地杵在一旁。我蹲了下来,双手按住头的两侧。
想起大山对我说过的那些话。
“和机器对话很有趣啊!就和人类对话一样。”
想起和妈妈玩推理游戏的那一晚,所做的梦境。
“你觉得那个爸爸有病吗?”
大山,你太傻了。只不过是一个程序,为什么要投入到这种地步!
我从口袋里,拿出昨晚向妈妈借来的照片。
照片中女孩的右眼下方,有一块蝴蝶形状的胎记。
已经不只是“揪心”了——而是被严重扭绞,即将支离破碎的痛楚。
那块胎记的形状和大小,和位于传送门⑪附近,那间服饰店的AI店员少女,脸上的胎记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