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医之争

晚饭餐桌上,顾忠实提到了晚报上看到的消息。

这是一个不太适合在餐桌上谈论的话题。但是,掺杂在一堆报道哪里哪里自来水管道爆裂,哪里哪里猪肉里含有瘦肉精,哪里哪里见义勇为反遭陷害,哪里哪里举办城市文明活动报告会等乏味无聊的新闻中,8•12女中学生被杀案和8•15大学教师餐厅被杀案,过度地吸引了市民们的眼球。

慕容雨川读过报纸上的报道,写得十分简洁含糊。如果像他亲眼所见那样把事件原原本本呈现在市民眼前,他无法想见那将会是怎样一种效果。

“雨川是不是也参与了案件侦破?那个刑警队的女警官不是经常找你吗?”陈燕夹了一口菜。

“唔……唔……”慕容雨川含混地回答。

“当然啦。妈,你不知道。”顾盼盼故作吃惊地说,“昨天晚上,表哥还去法医室验尸了呢!”

慕容雨川正在往嘴里扒饭,差点呛死。

“别急,别急,又没人跟你抢。”舅妈递过来一条毛巾。

慕容雨川刚接过来,她又问:“听说现场到处是血,凶手可残忍了。是不是啊?”

慕容雨川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讲:“其实,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只是对一些样本进行检测,具体的案情,过两天就能见报。”

“报纸上说的哪有你知道的详细啊,大侦探。”顾盼盼露出顽皮的笑脸。

“那两个案子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吗?”顾忠实插嘴。

“同一个凶手?”慕容雨川怔了怔,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嗯,就我目前知道的情况,这两起命案没有相同点,也没有作为系列案来处理。你怎么这样问呢,舅?”

“我也是顺嘴那么一说。”顾忠实呵呵一笑,“两起案子发生时间隔得那么近,而且发生地点,一起在什么佳……”

“佳汇外国语学校。”

“对,在佳汇外国语学校附近。另一起发生在广播学院附近,相隔不过几条街而已。”

“哦,对哦。”慕容雨川皱起了眉头。

很多事情换一个角度看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答案。但是,这个假设有没有可能呢?慕容雨川反复想想,感觉头疼,还是老老实实吃饭省事。

晚饭后,舅舅、舅妈霸占了电视机,他们比较喜欢看《乡村爱情》。慕容雨川来到顾盼盼的屋门前,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顾盼盼果然没有在温习功课,她在玩游戏电脑。

“我有事要跟你说。”慕容雨川考虑着。

“什么事啊?说吧,表哥……你怎么变得吞吞吐吐的?”顾盼盼顾不上看他。

“你不是想知道刚刚发生的命案吗?”

一句话让顾盼盼的小脸儿立刻转过来。

“听着,盼盼,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从来不闯红灯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段时间放学了就早点回家,走人多的路,绝对不要单独外出。”

“是!”顾盼盼敬了个礼,“我一定照办。”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慕容雨川正经地说。

“哥,你怎么了,你吓到我了哦。”顾盼盼看着他。

“那个外国语学校的女生,和你差不多大。”

“你是说那个被杀的。”

“嗯。”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网上说凶手好像是那个女孩儿的男朋友,是一个技校生。他是不是已经被抓了?”

“是,但只是作为嫌疑犯,还不能肯定是他。”

“你是说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慕容雨川不想让她受到惊吓,可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也许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说:“凶手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谁都不知道他作案的动机,也不知道他的行踪。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就潜伏在这座城市里,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出现……”

“难不成,凶手一天抓不到,我就一天不能出去?也许……”

“没有也许。”慕容雨川打断她,“你只要答应,OK?”

“遵命!”


8月18日,星期四,多云转晴,08:41

慕容雨川无意中在医科大学实验室看见了乔凯和美奈子。

医大有一个教学楼作为专门实验室,其中顶层配属给了法医系。由于公安局的实验设备大多老旧,于是经常有刑侦人员到医大来工作。

乔凯穿着白大褂正在对李淑珍的尸体进行取样化验。美奈子也穿着工作服,给乔凯当助手。看见慕容雨川,乔凯礼貌性地点头,美奈子却故意把头扭到一旁。

这丫头还在记仇呢!慕容雨川感觉很尴尬,找了一个距离他们最远的实验台,背对着他们干活儿,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却不知为什么,心不烦了,但还是静不下来。他忍不住扭头,想偷偷往身后瞟一眼,却似乎感觉美奈子正在使劲儿瞪他,赶紧把头转回来。

他打开电脑,进入遗传标记个人识别系统检测程序。

因为李淑珍被杀的案件来得太突然,花费了他很多精力,他几乎把检测那颗无名头骨的事儿给忘了。还是陆小棠提醒,他才想起来。

DNA遗传标记具有大量的等位基因,以及基因型。在实践中,联合使用多个DNA遗传标记可以应用于区分群体之中的个体,不同区域的群体。

屏幕上出现了中国不同地域的遗传标记THO1选项,分为东北部、东南部、东西部、中东部等等,每个选项还有细分,几乎可以精确到城市。

这是一个费力的差事,没有多少技巧,但需要耐心。他回想着头骨的大体形状,点击东南部地区,出现了相关的城市……根据每个城市的遗传标记THO1的个人识别能力计算数据,慕容雨川在把头骨样本上测出的DNA数据输入进去,寻找相似值,利用排出法计算概率……

忙了将近三个小时,他得到了一个估计值。头骨的主人属于华北一带省市的可能性达到56.345%,属于江苏省的可能性达到38.921%。

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就是我们常说的籍贯问题。慕容雨川估计这个年轻的女子祖籍江苏省,很小的时候就迁到了华北,或者出生在华北。

他不禁很想看看公安局脸部复原模型完成之后的相貌,这个女孩漂亮吗?有着怎样的性情呢?她是如何成长的?长大以后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爱过吗?恨过吗?她是否曾经为了一只路边流浪的小狗流过眼泪?是否曾经坐在秋千上无忧无虑地欢笑?

慕容雨川的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张脸——款款微笑,明眸善睐。她的目光似乎穿过他的身体,望着某个地方、某个人……“请保佑我们永远永远都不分离,永远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她似乎深情地说。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慕容雨川惊醒。

他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掏出手机,是省药学研究院打来的电话。慕容雨川寄给他们的血样他们已经检测完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血样?”电话那头问。

“一个凶杀案的受害者尸体上。”慕容雨川说。

“哦。”

“有什么问题吗?”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我现在给你发一个传真过去,你先看看。这两天有时间的话,我们会派专业药检员去你那里,给你进行详细解释。”

……

传真机嗡嗡作响,复印纸从一端吸进,从另一端慢吞吞吐出。

慕容雨川走到传真机旁等着,感觉美奈子好像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传真文件是手写的,笔迹十分潦草。慕容雨川心头莫名一阵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抽出纸张,目光落在上面,前后读了两遍,才把字体大致认清了。他的脸不知不觉变了颜色。


8月18日,星期四,13:35

公安局多功能会议厅。

乔凯的验尸报告已经修改完了。原定明天开成立专案小组的会议,因为李局长催促,改在今天午后。

刑警队重案组的人全部到齐,连慕容雨川和濑户美奈子这两个与案件有一定关联的人也破例被找来。

显而易见,局领导对案件的重视程度。由刑警队大队长武彪主持会议,局长李峰坐在最后一排。乔凯带着一个文件夹坐在第一排,美奈子坐在他旁边。

武彪首先清清嗓子。最后进屋的警员捧着一摞打印纸,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武彪点点头,等他落座,才开始讲话:“召集大家来开一个短会,议题是针对本周二发生的一起特大杀人案。在会议正式开始之前,我必须声明一点,你们今天在这个房间里听到、看到的一切,都属于高级机密。任何消息的泄漏都有可能对案件的侦破造成阻碍,以及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

他拿起桌上厚厚一摞打印文件,交给前排的曹青,由他依次发到每个人手中。等曹青发完了,他继续道:“我想你们都听说了,广播学院讲师李淑珍在麦当劳餐厅被人杀害了。”

有的人点点头,有的快速浏览了一下手里的材料,然后抬起头看着武彪。

“在她被杀害之前,她遭到了凶手强奸。”

会议室里的温度骤然升高。有人不安地改变一下坐姿。

武彪又拿出一份材料,交给曹青分发。

“这是一份人物名单。今天上午,我领着陆警官通过电话和公安网,筛选出一批可能性较大的嫌疑人。他们都是在公安局备案,有过袭击女性经历的前科人员,还有一些在医院里接受过男科治疗的病人。不过,我事先要说明一点,因为近期接连发生命案,我们重案组必须兵分两路。我和局领导商量后决定,8•16特大杀人案专案组由陆小棠陆警官负责,组员是曹青、范晓鹏、沈涛。其余组员跟我在协助陆警官办案的同时,主要负责8•12中学生被杀案。”

陆小棠挺直了腰板,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还是感到巨大的压力。她听见坐在最后一排的李局长轻轻咳嗽。

“一会儿,乔医生会对案件为你们进行详细分析。”武彪停顿片刻,“我首先发表一下我个人的看法。通过对现场证据的比对,凶手是一名男子。该男子身体强壮、思维缜密、行事果断、具备一定的医学知识。我所说的不是想固定你们的看法,而是为你们提供一些思考方向。我还要强调一点,在你们进行排查的过程中,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刻报告,我和陆警官的对讲机24小时开机,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嫌疑犯侥幸漏网。考虑到凶手可能极端残暴,绝对不要单独行动,我也不想你们在座的哪一位稀里糊涂地丢了脑袋。”

武彪和乔凯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问其他警察:“谁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鸦雀无声。

武彪于是说:“那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乔医生。”

乔凯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走到后排,坐在了李峰的身旁。

乔凯把投影屏幕拉下,打开投影仪,屏幕上映出了一个明亮的方框。他调整光源,把屏幕上的方框对正。美奈子打开文件夹,把里面的照片按顺序放在投影仪桌上,然后,恭顺地站到旁边。

看着她,慕容雨川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乔凯向坐在门口的曹青点下头。

曹青拨动电灯开关,房间陷入了黑暗,投影仪机箱里的电扇呼呼转动,屏幕上的亮框分外刺眼。

乔凯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底座上。

“我在8月16日,也就是前天下午一点钟左右赶到了案发现场。”

图像在屏幕上晃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李淑珍躺在卫生间地面上,满身血污的裸体映入眼帘。

座位上发出不安的躁动声。

陆小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鲜明的刀口上。再次看见这一场景,她的头皮仍然一阵阵发麻,像有一只虫子往里面钻。她不知道其他人乍看到这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时会有什么感想。

后排传出清晰的声响,谁都知道那是局长李峰发出的,却没有人敢回头看。一个父亲目睹自己的女儿被虐杀的尸体会有怎样的反应?

“最早发现尸体的人是这位美奈子小姐。”乔凯指了指旁边的美奈子,“她描述当时的情景说,被害人正坐在坐便器上,她的手脚向两旁分开,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身上的刀伤。”他指着屏幕,“她正在大量地流血。”

陆小棠微微侧身,偷偷瞥了一眼后排。李峰像石头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脊背笔直地靠着墙壁。她几乎能听见他心头撕裂的声音。如果是她至亲至近的人遭遇到这样的灾祸,她想象不到自己将如何面对。

乔凯说:“美奈子发现她时她还活着,但是很快就发生了剧烈抽搐。美奈子说她曾想进行急救,但那时被害人已经失血过多,几分钟之后就因为休克而死亡了。”

他抽掉照片,替换了另外一张,李淑珍的头颈部特写。

“她的左脸颊上有瘀肿,那很可能是凶手最先向她发动袭击时造成的。凶手行凶时用的是双刃刀,刀刃非常锋利,大约有12厘米长,3厘米宽,没有刀锷。我查找过相关资料,这种刀类似于海军陆战队的战术刀。凶手曾用刀抵在被害人的脖子上,你们可以看见这里有刀刃留下的轻微痕迹。”

他的手指点在屏幕上一个模糊的线条上,大约在死者喉咙部位,“这一刀没有造成多少流血,但是有足够的压力在被害人皮肤上留下伤痕。”他目光流动,扫过座位上的一张张面孔,“我认为凶手是在强奸被害人时用这把刀抵住被害人的脖子,防止她呼叫。”

他继续说下去:“在死者左肩头部位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咬痕。”

一张肩部特写的图像出现在屏幕上。

“咬痕在强奸时是很常见的特征。这处咬痕还算明显,但是没有发现牙齿印上有什么特别的记号。”他看了看陆小棠,“我会把咬痕上面的唾液取样提供给省刑侦所,由他们进行交叉配血试验。如果在公安部的电脑存档里找到有疑犯的血型能够与之相配,那我们就很幸运了。不过,恕我直言,这种检验既麻烦,难度又高。所以我想,这个牙齿印证据,更多的是用在抓到疑犯之后,起诉他作为物证用的。”

下一张图片是被害人的腿。

“你们可以看见被害人膝盖内侧有刮痕。是她遭到凶手行凶时,两条腿夹紧了马桶的边缘,摩擦造成的。”

下一张,臀部。

“被害人臀部上出现不规则的瘀肿。这也证明被害人坐在马桶上挣扎过。”

“她的腰部。”他换了一张照片,“也有瘀血。她的两个指甲断裂,隔间木板上有抓痕。这些综合在一起,推测出被害人在挣扎时从马桶摔到了地上。”

下一张图片……

“这是被害人腹部的刀伤特写。”乔凯冷静地叙述,“第一刀从锁骨向下垂直划到耻骨,第二刀水平从左向右。”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根据第二刀切割深度的不规则,伤口左浅右深。可以推断,凶手是右手持刀,所以嫌疑犯应该是一个惯用右手的人。”

屏幕上出现李淑珍左乳的特写。

乔凯感觉心跳加速。

陆小棠也有同感。

图像放大。

左乳下面的开放性伤口,让人晕眩。

陆小棠又一次看见这个伤口。她只希望,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切割身体的时候是处于昏迷状态的。

她瞥了瞥慕容雨川,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睛盯着屏幕,又有点心不在焉。乔凯说:“这是第三刀,也是最后一刀。这一刀刺穿了胸骨下端的剑突骨,一直刺到脊椎骨。正是由于这一刀,造成了被害人肺叶大出血。”

“可以开灯了。”他对门口的曹青说。

房间里恢复明亮,人们的眼睛都有点不适应。美奈子帮着乔凯整理好照片,装进文件夹。乔凯冲她温和地笑笑。

他继续对在座的警察们说:“凶手在实施强暴的过程中使用了安全套,避免了在被害人体内留下精液,我经过红外线照相之后,没有在被害人体内发现任何体液,在现场看到的血迹都是属于被害人的。”

最后他做出了总结:“凶手属于男性,年龄大约25岁到40岁之间,身高在180厘米到190厘米之间。受过中等以上教育,具备一定的医学知识。身体强壮,心理素质极佳,可能有在部队里服役的经历。居住地在广播学院附近,或者在广播学院附近工作,喜欢穿着便装。”

“希望以上这几点对罪犯的归纳,能够对各位办案有所帮助。”乔凯扫视了一圈,“谁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

在座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陷入沉思,好像正在根据他所归纳的疑犯特征,在各自的脑海里勾勒出具体的形象。

“我有问题。”

人们的目光顺着声音集中到一个人身上——慕容雨川。

濑户美奈子的眼睛在他身上稍稍停留,微微皱眉。

乔凯似乎早已经预料到,神态很平静:“你有什么问题?”

“陆小棠警官应该已经把从死者喉管里拿出的字条交给你了,不知你对那上面的话是怎么看的?”

“原来是这个。”乔凯扶了扶眼镜,“我已经仔细地检查过了那张纸,上面除了那些打印字,没有汗渍、血渍、指纹。那上面的话来自于《圣经》。”

他说着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面正是慕容雨川提到的那张纸。他把上面的文字念了一遍,然后说:“作为法医,我更加看重科学数据和严谨的推理。这上面除了缺少实际意义的文字以外,再也找不出任何有用的证据。我之所以不提它,是因为我不想误导在座各位的破案思路。”

“我倒是认为,只要是和尸体相关的东西都是有用的东西,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够给予它们合理的解释。”慕容雨川针锋相对。

“哦?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想听听你对这张纸条的看法。”

慕容雨川说:“纸上的话是摘抄《圣经》中《启示录》的一段,我想这点你应该知道。”

“是,我知道。”乔凯点头。

“如果你带着这个概念,看一看死者身上的刀伤,会不会受到一些启发……”

乔凯稍稍迟疑了一下:“你是说,那横纵两刀组成的是一个图案?莫非是基督教的十字架?”

慕容雨川沉默。沉默有时也代表一种肯定。

在座的人们出现了一点儿骚动,只有陆小棠很平静。

“十字架?呵呵。”坐在后排的武彪说话了,“你之前不还说凶手这么做是为了确保刺在十字交叉点的那一刀,穿透被害人的动脉吗?”

“我现在也不否认,二者之间并不矛盾。只不过……”慕容雨川回答,“在那基础上,我对案件有了更深一步的认识。我不相信被害人腹部的十字刀口和塞进食道里的圣经摘抄是一种巧合。凶手冒着这样大的风险,计划如此周详的案件,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因此,我认为凶手有可能是一个狂热的伪教徒。”

会议室里又出现了骚动。

“立足于一个不牢靠的假设,你就敢得出这样的结论吗?”乔凯说。

“假设只要合理,一样可以作为破案依据。陈教授当初带领你实习的时候,没有告诉你这一点吗?”慕容雨川反问。

乔凯平静的脸上略微变色。

武彪从后排走过来:“慕容雨川,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作为现场目击者来这里配合我们的,请你不要妨碍我们办案。”

慕容雨川瞪着武彪,努力把火气压下去。

“我支持慕容雨川的看法。”陆小棠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武彪的大方脸顿时僵硬了。

“请不要多心,武队长,我只是就事论事。现在不管是谁,只要对我们破案有帮助,我们就应该重视。”

“难道你认为凭我们自己的人破不了案吗?”

“武队,我认为现在的首要问题不是考虑由我们的人来破案,还是外人来破案。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相当凶残且冷静的罪犯,我不认为他会就此罢手,我们必须赶在第二具这样的尸体出现之前抓住他!”

陆小棠的毫不示弱让武彪很难堪。

李峰不得不说话了:“大家都是一起共事的同志,初衷都是为了尽早将凶手绳之以法,何必为这点小事争执不休。”

他又对慕容雨川说:“那个大学生,既然你对自己的断案思路很自信,不妨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我们大家参考参考。”

“既然如此,”慕容雨川慢吞吞从座位站起来,“我就说说我的看法。我虽然肯定乔医生的努力,但有些地方我觉得他分析得还不够准确。”

即便乔凯性格再沉稳,也没法克制了,他恼怒地转向慕容雨川:“如果你还是那套宗教理论,就请不必费事解释了,我们都已经听明白了!”

慕容雨川原本不想刁难乔凯,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美奈子小鸟依人似的站在他身旁,醋意一阵阵就往上涌。

“当然不是。”他冲乔凯歪歪嘴角,露出一个很坏的笑容,“我想先请教乔法医一个问题。”

乔凯怔了怔。“什么问题?”

“你是否认为凶手在案发之前经过了周密的布置?”

“应该是这样。”

“也就是说,凶手在一开始就把目标锁定在李淑珍身上。”

“是的。”

“那么,你又怎么解释,凶手如何能够事前预料到李淑珍上卫生间呢?”

慕容雨川的一句话把乔凯问住了。

不仅乔凯,在场所有人都被问住了。这是一个被忽略了的关键问题。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够听见表针走动,还有每个人的呼吸。

过了半天,乔凯才略显结巴地说:“那说明,凶手……凶手并不是针对她,他是随机选择杀人的目标。”

慕容雨川一笑:“如果是这样,凶手为什么要选择麦当劳餐厅的卫生间作为作案地点呢?要知道,对于凶手而言,那绝对谈不上是一个理想的狩猎地,他得在中午时分,从男厕所的破窗户进入,经过走廊,进到女厕所埋伏起来。冒着一旦被发现就难以逃脱的风险,等待不知道什么时间上厕所的异性。从理论上讲,万一进来的女性身体强壮,或者精通格斗。”他瞟了一眼陆小棠,“那他非但不会得逞,还会被捉住。请想想看,一个行事谨慎的罪犯会不会做这种傻事?”

乔凯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你能解释吗?”陆小棠忍不住问。

“可以。”慕容雨川说,“在这之前,我先给大家普及一下化学知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打印纸。“我抽取了死者的血样和尿样,寄给省药检所,他们今天早上给我传真来了检测结果分析报告。”

他拿起打印纸读起来:“在死者的血液和尿液里含有高浓度莨菪碱、消旋莨菪碱胺和颠茄碱,这是颠茄植物的主要成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这说明被害人死前不久吞食过致命剂量的颠茄。”

“颠——茄?是什么?”胖乎乎的范晓鹏摘掉警帽挠挠圆滚滚的脑袋。

“我忘记带照片过来了,大致描述一下。颠茄是一种多年生长的草本植物,有毒,叶子成对生长,一大一小,通常夏季开花,浆果成熟时呈黑紫色,原产于欧洲和亚洲西部。现在我国各地都有种植,通常把叶和根入药,用作抗胆碱药,能抑制腺体分泌,扩大瞳孔,解除平滑肌痉挛,也多用于治疗腹绞痛,消化性溃疡等。”

武彪忽然不耐烦地问:“你说的这些和本案有什么关联?”

“我正要说明。”慕容雨川不以为然,“当人体摄取过量的颠茄,能够造成副交感神经系统停止活动。前天下午验尸时我就发现死者的瞳孔异常放大,她的肺部也有肿胀,特别是理应冷却的尸体仍然保持着一定温度,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她血液出了毛病,而这些症状正是服用颠茄的临床表现。颠茄可以被用作药材,但同时也是一种毒品,它可以使人产生幻觉。”

“你认为是凶手给她服用的吗?”陆小棠插嘴,“有没有可能,她平时有服用这种药物的习惯?”

慕容雨川考虑着这个问题:“李淑珍是广播学院的讲师,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即使她有服药的习惯,也一定会先了解这种药物的特性。首先,颠茄药物是极易挥发的,她不会揣着它去吃午饭,而且,颠茄是一种强烈的致幻剂,有很强的副作用,影响心脏、呼吸系统和循环系统功能。”

“我好像在郊区农村看见过这种植物。”一个叫杜飞的警察说。

“的确,这种植物很容易生长,外表看上去没有特别之处,很容易被看成普通的杂草。”慕容雨川看了看手里的资料,“这种植物非常容易加工,如何摄取是一个关键,最普遍的方法,是把颠茄种子放进热水里浸泡。”

陆小棠忽然道:“那天中午我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喝的就是一杯热茶,会不会像你说的颠茄种子放在了茶水里?”

“我们姑且可以这样假设。”慕容雨川说,“颠茄种子可以在很短时间内产生效力,尽管我目前手中的资料有限,不知道它具体能产生怎样的效果。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想象得到,在李淑珍喝下放入颠茄种子的茶水之后,几分钟内她开始血压升高,心率加速,口干舌燥,极度紧张不安。所以当时,我记得她说,屋子里有点热,想去一下洗手间。”说着他看了看美奈子。

当时只有慕容雨川和美奈子在场。

“我当时的确也听到她这么说的。”美奈子点点头。

慕容雨川继续说:“这个时候她的本能反应就是去洗手间洗洗脸,照照镜子,看一看自己到底怎么了。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可惜这一次,凶手就潜伏在洗手间里等着她。”

范晓鹏转头向陆小棠:“看来我们得对那个麦当劳餐厅进行调查了,是不是头儿?”

陆小棠回忆着那天的情景:“我记得当时是餐厅经理给我们端来的饮料。”

“我倒不认为他有作案的可能。”一个叫沈涛的老警察说,“案发当天是我去那家餐厅做的笔录,当时跟经理谈了一会儿,他叫张永海,在那家餐厅做经理已经有十年了,他和妻子有一个儿子在附近的东民小学上学,他和左邻右舍相处得都很融洽。这样一个有事业有家庭的男人,实在没有理由冒这种风险。”

“我记得案发那段时间,餐厅里的员工,包括经理在内只有三人。”陆小棠说。

“是,另外两人是服务生。一个叫谢兰,是个女人,另外一个叫侯富贵,是一个河南来的农民工。”沈涛说。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说不定就是那个农民工。”

沈涛看上去还想说点儿什么,陆小棠摆手止住他,她站起身望着派给自己的三名警员,说:“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坐在这里对案情空发议论,即使目前还没有任何线索,我们行动起来也好过什么都不做。大家按照疑犯名单把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核实一遍,还有李淑珍的工作单位,同时不要忘了把她喝的那杯茶的来源弄清楚。任务很繁重,各位多辛苦吧。”

她顿了顿,对李峰说:“局长,我有一个请求,把慕容雨川调进我的专案小组。”

陆小棠的一句话,好几个人同时变了脸色。

武彪首先反对:“他连警察都不是,有什么资格参与办案?”

乔凯没说话,表情却很难看。

陆小棠心平气和地对李峰说:“我们公安局里的法医人手明显不足,眼下乔法医还要处理其他案件,我需要人员补充。”

“那也不能破坏原则。”武彪虎着脸。

陆小棠根本没有看他,她只看着李峰,只要他点头同意,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李峰没有立刻表态,琢磨了一会儿才说:“你连人都自己选好了,说明你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是不是这样?”

“他是陈明轩教授亲自带的研究生。我想陈教授那么固执的人,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这句话显然起到了作用。

“原来他是老陈的学生。”李峰重新打量起慕容雨川。

慕容雨川没想到那个喜欢看连环画的小老头儿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个案子由你负责,人员自然也由你决定。”李峰最后的话等于拍板决定。

陆小棠冲慕容雨川眨了下眼睛。

乔凯脸色难看。

武彪脸色更难看。

会议结束后,慕容雨川从美奈子身旁经过,美奈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慕容雨川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美奈子……”他抓挠着头发,琢磨着如何说些缓和关系的话。

美奈子却似乎同以往一样,她客客气气地说:“学长果然是很有能力的人,我很钦佩。”

慕容雨川有点儿受宠若惊,莫非她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了?

美奈子紧跟着说:“但我发现学长也是一个很刻薄的人。我听说中国有句古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望学长考虑。”她说完,礼貌地鞠了一躬,走开了。

慕容雨川气得半天动不了地方,这日本丫头说话总是这么噎人吗?他无奈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