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悬吊少女
老百货大楼建于民国十五年,欧式巴洛克风格。钟楼位于正面顶部,与左右两翼的塔楼形成完美的对称。在将近百年的时间里,悠扬古朴的钟声,日复一日,准时地飘荡在城市上空。
时光流逝,人在老去,唯有钟声依旧。每当黄昏的钟声响起,仿佛又一次将一切带回到被时光遗忘的记忆中……
慕容雨川和曹青下了车,匆忙跑进百货大楼,两人立刻傻了眼。
他们已经深陷人流之中。
这些年流行复古,百货大楼的内部装潢,甚至包括商贩,都打扮成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的模样。兜售的也都是些复古商品,像什么毛主席周总理画像、写着“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帆布书包、民国时期的旗袍、礼帽、拨浪鼓、胭脂、水粉……
慕容雨川看了看表,1:10,时间上足够,但问题是到哪里寻找凶手?
熙来攘往的人群,有老头儿、老太太、中年夫妇、少年少女、小孩子、京巴狗……一片祥和。
凶手就在他们中间。
然而,即使凶手面对面走过去,慕容雨川也不会觉察到异样。
把一粒豆子藏起来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你知道答案。
凶手也知道。
慕容雨川忽然意识到他们要找的家伙不仅不是疯子,事实上比他和曹青都聪明。他的额角沁出了汗珠,这样找下去,就算找一天也找不到。
他看着曹青,曹青也一脑门子汗。不过曹青不像他那么紧张,他对慕容雨川多少还抱有几分怀疑。
慕容雨川换了另一种思考方式,有没有可能预料到凶手的作案对象呢?
他留意着经过身边的每一个人,琢磨着凶手可能在什么人身上下手。那些被他直勾勾盯着的人莫名其妙的回望他,还有个大眼妆的女孩子挑逗似的睒睒眼睛。
他叹了口气,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凶手的目标,这和找出凶手一样困难。
就在慕容雨川茫然发愣的时候,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直奔他走来。走到跟前,男孩儿扬起胖乎乎的小脸儿,认真地看着慕容雨川。
“你有什么事吗?”慕容雨川问。
“给你这个。”小男孩把一个东西递给慕容雨川。
慕容雨川接过来是一张纸条,不解地问:“你这小孩儿给我这个干什么?”
“是一个……”小男孩稚声稚气一个字一个字说,“叔叔……让我……给你的……”
慕容雨川展开纸条,看到了上面写着几个字:窗外有美丽的风景。
这是什么意思?
他问小男孩:“那叔叔在哪儿?”
“就在后面。”小男孩指着身后。
慕容雨川抬起头,顺着小男孩手指的方向看见的是来来往往的顾客:“是哪个?”
小男孩也回头望了望,指着远处一个塑料模特说:“刚才他站在那儿……”
“穿什么衣服?”
“叔叔带帽子。让我把这个给你,还给了我巧克力……”
慕容雨川隐约记得塑料模特旁边刚才似乎站着一个人,但他并没有留意那个人的长相。
“小博,回来,到妈妈这儿来……”一个少妇呼唤着走过来。
“妈妈。”小男孩立刻忘了慕容雨川,转身跑到女人身边。
“爸爸丢了,怎么办呢?我们一起去找找看。”
“好啊,好啊。”男孩雀跃。
女人冲慕容雨川礼貌地笑了一下,领着小男孩走了。
慕容雨川仍然看着手里的纸条发愣。
他慢慢地走到窗前,眺望窗外。外面的街道一如往常,无所谓美丽,也无所谓不美丽。
他的目光慢慢离开街道,远处有一个住宅小区,建筑整齐,老人们在楼下摆弄着健身器械。马路正对面是急救中心大楼。
慕容雨川望着急救中心的一扇扇紧密排列的窗子,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久了会头晕……
他忽然回头喊一声:“曹青,我们快去急救中心!”
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慕容雨川抓起曹青的手,不容分说地跑出老百货大楼。
“小棠,小棠,小棠——”慕容雨川心里一遍遍地喊着这个名字,一路狂奔穿过马路,冲进急救中心大门。
冰冷的医院走廊里聚集着病恹恹的患者和沉闷呆板的医生护士,但是这种平静的气氛让两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完全打乱。慕容雨川跌跌撞撞地穿过患者和医生,直奔陆小棠的病房。
他累得气喘吁吁,可是不敢停留。
2楼,3楼,4楼……
窗外有美丽的风景——那个变态的杀人狂所指的风景就是陆小棠的病房……他把慕容雨川和曹青引来,是在和他们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401,402,403……409……412……一个个病房门牌从慕容雨川眼前飞掠而过。
我绝不能让你得逞!慕容雨川心底里大喊着,眼睛喷着火,一口气冲到了422病房,差点撞到一个巡视的女护士身上,女护士刺耳尖叫。
慕容雨川“砰”的一声撞开了门。
病床上的人惊讶地抬头看着慕容雨川。
一看见她,慕容雨川呻吟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曹青随后也跑进房间:“组长,你没事吧?”
陆小棠正闷得发慌,看见他们俩一脸狼狈,心情大为好转,笑嘻嘻地问:“你们演的这是哪一出啊?”
“我就说嘛。”曹青也累得不轻,不满地看了一眼慕容雨川,“肯定是有人故意拿我们寻开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陆小棠问。
慕容雨川喘了一会儿粗气,才挠了挠汗津津的头发,把前后经过讲了一遍。陆小棠也陷入了沉思。
慕容雨川说:“尽管你现在安然无恙,我觉得还是应当小心为妙。”
“乌鸦嘴,你是盼着我有事吧?”陆小棠瞪了他一眼。
“唉,好心没好报。”慕容雨川往床边一坐,“我干脆不管你,等那家伙趁你呼呼大睡的时候,把你扛到饭店里做人肉叉烧包得了。”
陆小棠忍着疼从被子里伸出长腿给了慕容雨川一脚。
曹青说:“就算有人想要加害陆组长,他不是告诉我们要在1:50动手吗?那我们就在这里等到1:50,他又能怎么办?我不相信有我们这么多人在,他还敢下手!”
“也只能如此了。”慕容雨川点头同意,脸上却仍然显得忧虑。
“如果他现在要来杀我,我倒求之不得,省得我再去找他。”陆小棠说。
曹青也来了精神:“我们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那家伙来。”
“谁,谁要来呀?”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慕容雨川觅声望去,看见濑户美奈子怯怯地站在门口。她从昨天晚上照顾陆小棠就没回宿舍。刚从洗手间回来,就听陆小棠说“杀我”,曹青说“1:50动手”。
她心虚地咽了口唾沫:“凶手要来这里吗?”
众人互相望望,谁都没回答。
慕容雨川看了看表,说:“还有15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不要单独离开这间屋子,绝对不能大意。”
他这句话没等说完,美奈子就赶紧把门关上。
“你不用害怕,美奈子。”陆小棠胸有成竹地说:“我就算用两只手也能保护你。”
“哦。”美奈子看了看陆小棠腰缠的绷带,好像一个茧蛹,心里面七上八下。
她急中生智,心里盘算,慕容雨川可不是遇到危险能英雄救美的人。陆小棠现在只能算半个人,希望只有寄托在那位年轻警官身上。他比慕容雨川矮点,强壮程度差不多,美奈子打量着他,对他的能力有点儿怀疑。
曹青不知道那个日本女孩儿为什么定定地瞅着他,更猜不到她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他被看得脸上一阵阵发烧。慕容雨川和陆小棠则看似无心地聊着天……
尽管几个人嘴上说得气壮,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临近,不觉间都停止了谈话,一声不吭地坐着,时不时看看自己的手表。
分针、秒针机械地移动,1:35,1:36,1:37……
一个身影正在逼近。
你看窗外,看门外,看走廊,看天花板,看床下,看水杯,看身边的人……没有异样。然而,你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因为你动物的直觉告诉你,危险正在逼近。
你偏偏猜不到它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1:40,1:41,1:42……
他在向你走近。
明明是一个人,却偏偏像蚯蚓一样穿梭在地下,或者在一个彻底密闭的房间里,他可能毫无征兆地慢慢浮现在你的背后。
1:45,1:46……
他像情人一样追逐你;他喜欢你口腔里潮湿的气息;他喜欢你皮肤下流淌的血液。
1:49,30秒,32秒……59秒……
就在秒针将要走向零点位置的一顿,每个人的心脏都在那一刻抽搐了一下,仿佛时间在那一秒中别有深意地延长了。
接着,秒针又继续走下去……1:51,01秒,02秒,03秒……
“真是虚惊一场。”曹青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美奈子苍白的脸上恢复了粉嘟嘟的血色。
慕容雨川看着床上的陆小棠也松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底隐隐生出些许迷茫。
几个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容。
陆小棠从床头桌上拿过一袋水果,摊到床上:“既然他不来,我们就吃橘子。”
吃橘子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你需要剥皮,一瓣一瓣掰下来,然后一瓣一瓣放进嘴里,有时候还要吐核。放松下来的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了闲聊。午后的太阳微微偏斜,窗外传来百货大楼悠扬的钟声……
慕容雨川正在和陆小棠抢一个大个儿橘子。陆小棠有伤在身,让慕容雨川抢到了手,慕容雨川笑呵呵地剥开,故意气陆小棠。听着徐缓的钟声,他把橘子放进嘴里,慢悠悠咽下去。他又掰了一瓣,听着徐缓的钟声,他脸上的笑容却在逐渐消失……
很快,所有人脸上都发生了变化。
“现在几点钟了?”慕容雨川问。
没有人回答,根本用不着回答。
慕容雨川起身来到窗口,隔着窗户看着马路对面的老百货大楼。钟盘上的指针正好在14:00的位置。
铛——铛——铛——钟声依然在半空回荡。
慕容雨川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表:14:05。
钟声依然在响。街上的行人有不少已经抬头往上看。
钟声已经响了足足5分钟,指针却定格在14:00。
慕容雨川回头看着其他人,他们的脸上也出现了困惑。
“糟了,是钟楼。”
慕容雨川说完这句话,人已经冲出了房间。
那悠扬悦耳的钟声无处不在,充满每一个粒子空间,包藏着诡异。
慕容雨川跑下楼梯,跑过马路,跑进百货大楼,跑上楼梯……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马戏团里的动物,在皮鞭的驱赶下疲于奔命,虚空之中仿佛有一张脸在看着他笑。
慕容雨川又一次累得筋疲力尽。
终于来到4楼,顶楼。
他推开两扇关闭的老式玻璃门,面前出现一条逼仄的之字形楼梯,尽头还是一扇门,一扇黑漆的大铁门。
慕容雨川用力一推,生锈的门轴发出类似牙齿摩擦的声音,一个大约40平米的空间——这座古老生物的腹腔向着慕容雨川慢慢敞开。
大大小小,各种型号的齿轮、皮带组成了复杂的内脏。巨大的钟摆是钟楼的心脏,它已经有条不紊地运动了近百年。
现在它停止了。两根木头拼成的十字架被固定在钟摆上。十字架上钉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孩。
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昏暗的房间,女孩安静地悬挂在空中——双臂平展,两脚交叠,长发从脸庞垂落到胸脯。
她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中完全静止,没有一丝声息;她半睁的眼睛仿佛凝注着遥远的虚空,唇角浮现淡淡的笑意……冷酷的铁钉穿透手脚,完美的胴体苍白刺眼,仿佛展翅飞翔的鸟儿,仿佛奉献给神祗的祭品。
慕容雨川完全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一动不动站了许久,才猛然从僵木中惊醒。
他跑到十字架跟前,女孩双脚悬在他腰的高度。他左右看了看,把一个木箱推到十字架下面,爬上去。
他看着女孩,犹豫了一下,转回头,看见曹青正呆呆地站在门口,他冲他喊:“快过来帮忙啊!”
“哦。”曹青这才回过神,跑了过来。
濑户美奈子最后赶到,一看见房间里的情景,吓得不敢进屋。
“她……她是死了吗?”她声音颤抖。
“不知道,先把她放下来。”慕容雨川说。
美奈子战战兢兢地走到近前,捂着嘴巴,眼泪簌簌往下掉。
“别光顾着哭。”慕容雨川说,“美奈子,你回医院,叫几个医生带担架过来,还要带上钳子。”
“钳子?”
“她的手脚都被钉在了木头上,得先把钉子拔出来。快去!”
“哦。”美奈子恍然大悟,转身跑了。
慕容雨川利用这个时间重新观察女孩,他弄不准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你还好吗?”他大声问。
女孩没有反应,眼睛看着虚空。
她的两只胳膊被绳子绑在横木两端,除了手脚的铁钉,她的身体上没有明显的伤痕。苍白的皮肤泛着粉红,在寒冷的空气中,摸上去居然很热。
她的皮肤光滑得不可思议,双腿之间干干净净。
慕容雨川把手指放到她鼻下,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些微的气息。他看了看曹青,他满脸冷汗,嘴唇发青,就像心脏病要发作一样。
美奈子终于带着医生赶到了。两个医生一进钟楼,看见眼前的情形就吓傻了眼,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是好。慕容雨川意识到现在只能依靠自己了,他沉声说:“把钳子消毒,递给我。”
两个医生慌忙照做。
慕容雨川接过消毒后的钳子,先用钳嘴夹住露出女孩脚背的钉帽,抬头看了看女孩的脸。他担心自己一旦用力,女孩会突然疼得挣扎。那会撕裂肌腱,造成更大的伤害。
女孩没有任何反映。
稳稳心神,慕容雨川左手用力按住女孩双脚,右手捏紧钳子慢慢用力,钉子被一点点从女孩的脚掌拔出,带着血……
这枚铁钉的长度足有十几厘米,慕容雨川难以想象,当把这么长的钉子硬生生钉进双脚时,她经历过怎样的折磨……
“叮当”一声,他把拔出的铁钉扔在地上。女孩的脚背上出现了圆圆的伤口。过了一会儿,殷红的血水从伤口涌出。
女孩却一动不动,没有任何挣扎。
“止血……包扎……”慕容雨川一边命令那两个医生,一边爬上木箱准备起下女孩手掌上的铁钉,“美奈子,你们几个人扶住她的身体。”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将女孩从十字架上解下,平放到担架上。这时,女孩瘦弱的四肢突然开始抽搐……她的牙齿在咯咯打颤,头像触电似的抖动,表情也变得异常狰狞。
慕容雨川赶紧捧住她的头,用力掰开她的嘴巴,防止她咬断自己的舌头。胃液从女孩的食道里向上反,一股刺鼻的酸味飘散出来,好像变质的果汁。
慕容雨川和美奈子下意识地抬头,对望了一眼。就在四天前,在同样昏暗的卫生间里,他们看见了相似的情景,那是李淑珍濒死的样子。
“她没有呼吸了!”一个医生惊呼。
慕容雨川往女孩口腔里看了看,把两根手指伸进去清除里面反上来的胃液……忽然,他感觉指尖碰到硬物。
他用手指寻找那个硬东西……经过了几秒钟地挖掘,一下从女孩喉咙里拽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他把塑料袋递给满脸惊骇的曹青:“你先找东西收着,这个有用。”
美奈子惊喜道:“她有呼吸了!”
慕容雨川把手上的粘液在裤子上擦干净。其他人还在忙碌,其中一名医生说:“她的生命体征很弱,还没有脱离危险,现在应该立刻带回医院抢救……”
慕容雨川脱下外衣裹住女孩的身体。
“外面人很多,我们把她抬出去不要停,尽快往出走。”
其他人点点头。
当几个人抬着担架穿梭在商场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都停下脚步,忘记了自己正在做的事儿,不知所措地望着担架上奄奄一息的女孩,所有人都在惊讶中揣测发生了什么。
从钟楼到马路对面的医院,这一路对于慕容雨川这些人来说显得特别长。
一进到医院,女孩被立即送往抢救室。她微微张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上方,慕容雨川怀疑她现在是否还有意识。当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女孩脸上,忽然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或者说她长得有些像谁……
但他很快发现了另外一个异样,女孩的嘴唇有些肿起,看上去不太自然。
他轻轻翻开女孩的上嘴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女孩上下牙膛最外面的牙齿都不见了,从破损的牙龈看,牙齿是最近几天被拔掉的。
尽管慕容雨川有良好的心理素质,此时此刻也感到了一阵寒栗。
急救室里。
医生们紧张忙碌。
“她脱水了,得采用中央静脉制管术。”
“心跳微弱。”
“胸腔里有积液。”
“给她进行肾上腺素静脉注射。”
“她的心率在持续减慢。”
主治医生正在检查女孩的口腔,准备下导管。他皱了皱眉,问:“这是什么味道?”
美奈子也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可以肯定那不是人体所应有的味道。
“次氯酸钠。”站在角落里的慕容雨川说,“一种漂白剂。”
几个医生抬起头露出惊诧的神色。
慕容雨川注意观察女孩的皮肤。发现上面有细微的刮擦过的痕迹。她的体毛贴着皮肤被剃光,看样子是最近一两天做的。
“她从头到脚被用力地擦洗过。”慕容雨川说。
一个护士慌慌张张地说:“她……她瞳孔放大了。”
“用不着紧张,我想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慕容雨川说,“你们只要照常抢救就可以了,尽量保住她的命。”
女孩的心跳停止了,监视器发出尖叫。医生们已经开始准备电击复律。
慕容雨川瞥了一眼女孩手脚上的穿孔,脚掌中心,手掌中心、又是一个极具审美的伤口。
慕容雨川闭上眼睛回忆着自己推门进入钟楼,最初看见女孩的情景——双臂平展,双腿交叠,十字形的木桩。
慕容雨川随即想到了耶稣受难的形象。这个女孩被施予同样的刑罚。
女孩原本有着健康的身体,皮肤也保养得非常好,除了那几处穿刺,看不到其余的伤疤,更没有茧皮。如果不是躺在这里,而是走在大街上,一定会引来许多异性的关注。
“200。”主治医生命令。
调试机器的医生转动旋钮。高压电极按在女孩胸口,女孩的身体立刻像塑料玩具一样跳起来,砰然跌落。
显示器保持直线。主治医生又试了两回,没有反应。
“加到300。”
女孩砰然一震,没有反应。再一次,没有反应。
“增加到360。”
试验到第七次,仍然没有反应。
“心跳停止多长时间了?”医生抬起头问助手。
“13分钟了。”
在所有人眼中这13分钟就像几秒钟那样快。濑户美奈子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着:“请不要死。求求你,请不要死!”
慕容雨川看见医生的眼睛里噙着泪水,目光依然决绝。那一瞬间,什么东西深深触动了他。
“王医生,已经太长时间了……”助手小心翼翼地说。
言外之意,已经没有必要了,该放弃了。
放弃是人生中永远无法回避的无奈。
主治医生沉默了片刻,最后说:“我要打开她的胸腔。”
助手摇摇头:“王医生,她已经不行了。”
医生固执地推开助手,拿起手术刀在女孩肋骨下面划开一道口子。他把手从刀口慢慢探进,摸到了腹腔的横膈膜,他在横膈膜上划开一刀,手指从切口进入,伸进了女孩的胸腔。
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他。空气凝固。
他闭上眼睛,轻轻揉捏着女孩的心脏。
显示器上的指示随着医生手指的挤压运动轻微反应。他有节奏地挤压,把心脏里的血液,一次一次推进动脉……
一阵轻微地抖动传到了他的指尖,过了一会儿,他把耳朵贴在女孩的胸口,已经能够感觉到有节奏地颤动。
过了一会儿,显示器上信号由弱转强……房间里发出一阵欢呼。
王医生长长地松一口气,冷峻的脸上绽放出光彩。
挽救一个鲜活的生命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事情。
美奈子喜极而泣,看那激动的表情,如果不是因为和医生素不相识,几乎就要扑到人家身上。
慕容雨川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心头又一次被什么打动。
他平静地对医生说:“我想给她进行下体提取液测试。虽然我认为罪犯很可能使用了避孕套,但是以防万一,可别让她怀了孕。”
“罪犯?”主治医生的脸上现出了激愤,“凶手抓到了吗?”
“还没有。”慕容雨川说。
他忽然露出狡黠的微笑,“这个不是你担心的事。你负责把她救活,我负责把伤害她的家伙绳之以法。”
慕容雨川说:“我不会妨碍你们,但我想先粗略地检查一下。”
医生点头同意。
“美奈子,你来记录吧。”慕容雨川说。
“哦。”美奈子迟疑了片刻,脑子开始恢复运转,“我没有纸和笔,我去找。”
她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急急忙忙又跑回来,手里拿着纸笔,脑门上布着汗。
“你仔细看过她的手掌吗?”慕容雨川说。
“哦,还没顾得上。”美奈子说。
“想做好一名法医,随时随地都要保持敏锐的观察力,因为证据并不是永远都在那里,永远一成不变的。这是陈明轩教授告诉我的。”
“嗯。”美奈子难为情地吐了一下舌头。
她低下头拿起女孩的一只手,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回忆着教科书上骨骼的构造图。她又看看女孩的另一只手,然后是两只脚。过了一会儿,她发出低低地惊呼。
“发现什么了?”慕容雨川问。
“简直不可思议!”美奈子说,“钉子错过了所有的骨头。”
“她两脚的孔洞在第二和第三块楔形骨和舟状骨之间,手掌上的孔洞正好在第二与第三根掌骨之间。这需要相当的准确和耐心,做这种事的人有着相当清楚的意图。”慕容雨川说。
“原来是这样。”
“还有一点,注意到了吗?”慕容雨川指着女孩的右肩膀。
“看到了,有点红肿。”
“说明脱臼过。”
美奈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打了个寒战:“她想尝试逃跑,挣脱的时候弄的……”
“这样……”慕容雨显出了怀疑,“你知道要让肩膀脱臼得需要多大的力量吗?”他摇了摇头,“那种疼痛会让她在胳膊脱臼之前就昏厥过去的。”
美奈子忽然改变了一贯的温顺,她责备地瞪了一眼慕容雨川:“你知道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那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吗?”
慕容雨川看着她脸上的痛苦,说不出话了,泪水重新噙入她的眼睛里。
慕容雨川挠了挠头发,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继续说:“检查一下她的臀部,看这里,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
美奈子皱起了眉。
“还有这里。”慕容雨川指着女孩的脚踝。
两个脚踝上都有一圈黑紫色的瘀肿。
“捆绑得相当用力。她的两只手腕上也有相同的痕迹。我们发现她时,她的双脚并没有捆绑绳索,这是她被囚禁时造成的。”
“她的左手腕内侧还有几条新鲜的划痕,很深。”美奈子说,“罪犯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不是罪犯弄的。”慕容雨川看着女孩手腕上用力划出的刀疤,“上个月她因为分手尝试过自杀。”
“连这个你都能看出来?”美奈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雨川。
慕容雨川故作神秘地说:“你想不想知道原因?”
美奈子连忙点头。
“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美奈子探过头去,淡淡的芳香飘入慕容雨川的鼻孔。慕容雨川贴在她耳边悄悄说:“其实我也看不出来,我是听别人说的。”
“啊呀,你。”美奈子气得哭笑不得,扬手比划着,想在他头上拍一巴掌。
“你不想说就算了。”美奈子嘟哝着,“我可以问乔老师。”
乔凯这个名字对慕容雨川颇有杀伤力,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不自然:“你想问什么,尽管说吧。”
美奈子说:“罪犯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对待她?”
“你是说钉穿她的手脚?”
“嗯。”
“一种象征。”
“象征什么?”
“还记得我在专案组开会时讲到的吗?带有宗教暗示的十字,杀害李淑珍的凶手在她的腹部切割出十字形的刀口,而这个女孩,直接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你是说凶手是同一个人。”
“很多以杀人为乐趣的凶手,他们的作案手法都具有象征性。这是心理上对自我的一种强调。”
“按照你所说的,凶手应该是一个基督徒……”
“准确地说是一个伪基督徒。”
“那他为什么还要拔掉她的牙齿?”美奈子话一出口,被自己吓了一跳。
“你看到了?”慕容雨川略显迟疑。
“我有注意到你刚才翻开她的嘴唇。”
“不是我不想说,我怕会吓到你!”
“学长,请你不要轻视我。”美奈子故意做出强硬的模样。
慕容雨川不以为然:“凶手拔掉她的牙齿其实跟宗教信仰毫无关系,他这么做的用意其实很简单,为了方便侵犯。万一被害人想要反抗,有可能咬住他。”
尽管美奈子有心理准备,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在奸杀案中,这种情况也很常见。”慕容雨川说,“不仅如此,这个家伙相当谨慎。他用漂白剂擦洗被害人的身体,就是为了清除一切犯罪证据,这样我们根本别想找到他的毛发。”
他忽然住了口,发现在场的人都呆呆地望着他。当着一帮人的面,给一个女孩子讲得如此露骨,慕容雨川有点忘乎所以了。
美奈子脸颊红得像一个苹果,脑袋几乎埋到了胸口。大概从小到大,都没人对她讲授过这么详细的生理常识。
美奈子用力摇头,仿佛要将脑子里那些污秽的罪行统统甩出去。
“这样的人简直和动物没有区别。”
“事实上还比不上动物。”慕容雨川冷笑,“动物的行为只不过为了适应自然的需要。而人却不一样,他们作恶,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美奈子心有余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想象到一个人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发疯了是吗?”
慕容雨川望着病床上双眸紧闭的女孩,回答道:“没有发疯,恰恰相反,这种人意识清楚,做事有条有理。”
美奈子问:“那你觉得凶手是什么样的人?这个女孩有可能认识他吗?”
“我倒不认为认识。罪犯把塑料袋塞进她的气管里,与其说想憋死她,不如说是为了折磨她。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她是死是活,无论她是否活着,对罪犯都不构成威胁。如果是熟识的人所为,罪犯肯定不会留下活口。”
抢救成功后,女孩被医生们推出急救室,送到重症病房,她还没有恢复意识。
慕容雨川站在走廊里望着,美奈子站在他身旁,轻轻地说:“还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是谁。”
“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就是前几天广播学院失踪的那个女学生陈梦瑶。”
“……”
此刻,走廊里充满着冰冷的质感。钟楼的钟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