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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桥车站走两分钟,紧贴着今多财团总公司大楼后面,悄然蹲踞在高层科技大楼脚边、被员工称为“别馆”的三层旧楼,就是《蓝天》编辑部的所在地。
我一上楼,正好和下楼的同事擦身而过。对方是入社第五年,从今多房地产公司调来的加西,他说接下来要拍卷头的彩照。由于他急着赴约,我也没有停下脚步。
“对了,杉村先生。”他稍微留意四周后,靠近我小声说,“原田小姐又……”他夸张地皱起脸,“和总编……这样哦。”说着他用双手的食指比个叉。
“又来了?什么时候?”
“大约一个小时前吧。结果原田小姐哭了,还提早下班了呢。”
见他极为困扰,我也只好配合一下,用手在额上啪地拍了一下。
“伤脑筋。”
“说不定她打算辞职。要真是那样也好啦。”
“嗯……”
“唉,没办法。”
他表情虽然困扰,说出的话却很无情。我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
“看来我回来的时机不巧。”我俯瞰一楼大厅,“好像应该先避一下风头再上去。”
大厅的店面租给了一家叫“睡莲”的咖啡店。那是我很喜欢的店。
“没关系啦。现在只剩总编一个人了。那我走了。”加西说完就冲下楼。
我目送他离去,想了一下,还是直接走上二楼。
园田总编正坐在桌前,跷着二郎腿倚着椅背看书,嘴里还叼着烟。隔着袅袅青烟,只是眼珠一转对我投以一瞥。
“我回来了,听说我回来的时机不对。”我说道。
“长舌男。”总编说。应该是指加西吧,我还没说几句话哩。
她把书往桌上一放,封面掀着,就那样反手一扣。我妻子嗜书如命,绝不会这样对待书本,她说这样会弄伤封面。我经常不小心做出和总编同样的动作,每次都会挨骂。
我放下公文包,脱下薄外套。这个夏天热得像是高气压肆虐,但漫长的残暑一结束就跳过秋天直接进入初冬。想必到了下个星期,这件外套已经不够保暖了吧。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
“我不想说。”
看来她的心情相当糟糕。
“照她的说法,我根本没有当别人上司的资格,说我随心所欲,不负责任又无能。”
我本来想模仿刚才的加西,也夸张地做个浅显易懂的困扰表情,可惜不太成功。
“那可是非常伤人的批评。”
“小小一个助理,你就不能好好管一下吗?起码先教教她怎么说话。”
“对不起。”
原田泉是编辑部的女职员,就是那个感叹“杉村先生,亏你还能心平气和”的助理。她是领时薪的兼职员工,和今多财团或集团企业都毫无关系,是看了招聘工读生的广告跑来应征并被我们直接录取的。招聘时我们写的工作内容是“编辑杂务”,名额只有一个,没想到却有八十八个人来应征,令我们大吃一惊。
《蓝天》编辑部是个仅有六名员工的小部门,区区一个社内报的编辑部,就算是直属会长室,毕竟仍是闲职,谁都不是志愿前来的,除了没有选择余地的我。
不过,社会上还是有这么多人想进来工作。记得好像是加西吧,他说当时望着寄来的成堆履历表,忽然颇有感触,觉得自己还真是一个幸运儿。
“那个女孩,很奇怪吧。”
总编向我抛来的不是疑问而是确认。她一边摁熄香烟,一边眯起眼睛。
“是有点不寻常。”我字斟句酌地说道。
“之前那一个虽然也怪,至少个性开朗,很好使唤。想想还真怀念她。”
之前的女孩指的是来当工读生的女大学生椎名。她精通电脑,不仅熟悉杂务工作,连排版和色样校对都可以一手包办,正如总编所言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孩。一来就立刻和大家打成一片,成为可靠的生力军。大家都喊她椎名妹。
椎名妹在今年春天由于学业关系不得不辞职,我们固然感到惋惜,她自己也很遗憾,在小小的送别会上还掉下大颗泪珠。
我个人也曾在私生活方面受到椎名妹的照顾,这话倒没有暧昧之意。去年夏末,受岳父所托,我涉及某起案件。当时,椎名妹也帮了忙。如果没有她的协助,单靠我一个人像无头苍蝇般四处瞎转,那件案子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
至今,我和椎名妹仍不时互发电子邮件。她似乎过得忙碌而充实,和她那个在九州念大学的男朋友谈的远距离恋爱好像也进展顺利。
在我们《蓝天》编辑部——正确名称应该是“集团宣传室”,总是能把彼此看得很清楚,也看得见别人在做什么,听得见动静。在这种场所,就算只是个工读生,也绝对不能看轻。再加上前一任又那么能干,我们自然抱有更高的期待。
原田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八十八取一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受到录用。她今年二十六岁,据履历表的记载,自都内某著名私立大学文学系毕业后,在经营商业图书的编辑公司工作过三年多。她说在那里虽然做得有意思,可惜工作太忙,把身体累坏了,只好勉强离职。现在身体康复了,但是她怕再次发生相同的情况,不想再当正式职员,转而通过兼职和人力派遣寻求编辑工作。这是面试时,我坐在园田总编身边亲耳听她说的,她给人的印象也不坏,看起来认真又勤快,表情丰富,十分沉稳。
谁也没料到她竟会是这么恐怖的惹祸精。
我问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总编又点燃一根烟后才告诉我。搭配连载专栏的插图稿遗失似乎是这次纠纷的导火线。在慌张寻找之下,虽然马上就在一叠印刷稿中找到了,但据说当时的对话引爆燃点,使得原田泉暴跳如雷。
“我真不觉得说了什么特别毒辣的字眼,也没有责备她。可是,她却忽然歇斯底里地发作了。”
“刚才加西说,原田小姐说不定一气之下就不干了。”
“那可难说了。”总编皱起脸,“我没那么乐观。她打的主意应该不是自己离职,而是逼我辞职吧?”
“怎么可能。”我对她一笑,“你以为她有什么本领?”
总编想了一下,说:“比方说发起联合签名运动之类的。”语毕,她也露出苦笑。“不过她放话,说要向工会投诉。”
“哪个工会?”
今多财团内部的工会比旗下的公司还多。因为依照职种、雇用形态分门别类。
“再不然或许打算去劳动基准监督局投诉吧。”
“人家才不会受理。不说别的,首先我们编辑部就没有人做过足以遭到控诉的事。”
“真的?”
“真的,你要拿出自信。”
“我才没有丧失自信呢。”
虽嘴上这样说,可总编还是无精打采,平时总是爽然扬起的嘴角,现在却往下撇。既生气又沮丧,想必滋味不好受吧。
不只是总编,到目前为止,因为原田泉,编辑部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无谓的纠纷与争吵,大家都很累。
“已经没办法了。”我说,“还是请她走人吧。我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总编看着我,烟灰倏然从嘴边掉落。
原田泉一来报到,我们便立刻发现她对编辑工作好像不熟悉——至少不像她在履历表中宣称得那么熟悉。她常常弄错校对符号,也不懂得使用PDF。不仅如此,光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字都拖拖拉拉,也不会整理稿件,叫她汇整到剪贴簿里,她都能搞得乱七八糟。发稿和取稿也总是一波三折。
只要有人指出她的错误,她就会辩解是因为做法不同于之前的单位。她说是电脑的型号不同,说我们用的系统太落伍。起先大家觉得或许真是如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事态毫无改进。
渐渐地,我们六人暗自窃窃私语起来。的确,我们编的是社内报这种内部刊物,对于外面辽阔的世界并不了解,也许我们真的自有一套工作流程,这一点我们很清楚。但是,一个曾任职于业务繁忙的编辑公司,忙到连身体都搞坏了的前任编辑,居然不懂连我们这种小角色都知道的东西,我们视为日常业务的工作都不会——这岂不是太奇怪了?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没有直接质疑她。当她不知所措、不懂得如何处理时,我们会主动教她。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都有可能出错,只要尽快习惯就行了,我们乐观地这么想。我们这群被财团内部视为“流放荒岛”的《蓝天》编辑部同人自知不如外人,所以对自己人向来互相体谅,也很团结一致。
可事态还是不见改善,就算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编辑工作的琐事还是得从头教起。
相比之下,她却很喜欢谈论以前的工作单位有多忙,多么有活力云云。她宣称认识很多知名作家,还说曾经合作过,并且毫不迟疑地举出那些作家在她协助搜集资料下出版的作品,她还表示经手过许多企业的宣传刊物。当我们问她是什么企业、何种内容的宣传刊物时,她举出的也都是相当有名的大企业。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我们开始这么想,私下议论得也更起劲了。
“我看了几本原田小姐自称很熟的作家作品,可是没有一本是她任职过的编辑公司出版的。”
“她以前那家公司经手的宣传刊物,我弄来一看,根本不是委外编辑,人家企业内部就有编辑部。”
“喂,她还说做过寿险公司A社和B社的宣传刊物,可是两家敌对的公司怎么可能同时委托同一家编辑公司呢?”
各种疑问已然累积到达顶点。不知为什么,园田总编迟迟不愿表态,副总编谷垣先生遂找出原田泉的履历表,打电话给她宣称任过职的那家公司。
那家公司位于中央区,名叫“ACT”。去电后立刻有人接起,但对方的声音很年轻,似乎不明情况,在一段很久的保留音乐后,总算有一个声音听上去比较年长、似乎算是主管级的女人接起电话。
谷垣先生向来极注重礼仪,详细地报上姓名后才客气地询问对方是否任用过原田泉这样一个职员。对方确认了原田泉的姓名后,非常简单地回答道:“对,她在这里做过。”
“对方说有哦。”
谷垣先生捂住话筒,压低嗓门告诉我们。
“请问她在贵公司做了多久?”
这次对方回答了一大串。我把耳朵贴在听筒边与谷垣先生一起听。而对方却在大谈特谈什么个人隐私问题。简而言之,大概是说事关个人隐私,即便对象只是一个离职员工,也不可能仅凭一通电话就随意泄露。
“要解释一下我们的原委吗?”
“那,杉村先生,你来跟她说吧。”
当我接过电话时,电话彼端的女人正好说道:“总之,我们无法奉告,还请见谅。”然后电话就挂断了。我们面面相觑。
“唉,对方说得也有道理啦。”谷垣先生很为难。
“干脆直接上门调查一下吧。”
我这个提议令向来对“个人隐私”反应过度的加西皱起眉头。
“那么做恐怕有点过分吧。”
的确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我看算啦。反正已经知道她的确在那家‘ACT’公司待过了。”
总编的意见是让这件事就此带过。既已确定履历表上的记载并非作假,对我们而言,原田泉虽有种种问题,但毕竟是同事,要去刨根究底地打听她的底细终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总编一声令下等于是拯救了大家。
然而矛盾依然存在。我们这边既然有这种气氛,对方自然也感受得到。从那时起,大概是原田泉被录用的两个月之后,她的态度开始改变了。
如果指出她的错误,以前她会立刻道歉改正,现在却开始回嘴,找一堆复杂的借口替自己辩解。最后,甚至变得充满攻击性。
“一开始明明是你叫我这样做的,我只是听命行事,这根本不是我的错。”“这种事,我根本没听说过。”“为什么老是怪到我一个人身上?因为我只是兼职的?这样太不公平了。”
她是我的助理。因此,我劝过她很多次,也试着居中调解,这个方法有一阵子曾换来和平。但不久之后为了琐事起纠纷时,她又故态复萌了。其间就这么不断地旧事重演。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总编应该也厌倦了这种动不动就被咬一口的日子吧。”
其实早就该请她走路了。反正是兼职,用不着像雇用正式员工那样受制于重重法规。
“你还忍了这么久。老实说,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园田总编挑起她那用眉笔勾勒出美丽弧形的眉毛。“我知道大家都觉得奇怪,我为什么没把她踢出去。”
“你有你的理由吧?”
“是有一点。唉,算是我的……面子作祟吧。”她仰望着灰色水泥天花板笑了,“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也想表现一下,让你们见识我有驾驭那种麻烦人物的能力。你也知道,我们部门就像一摊温水,我向来率性而为。”
我当下醒悟。“你是被谁说了什么吗?”
“谁知道。”说着,她一脸装傻,“不过,就一个老姑婆粉领族的流放地而言,这里的总编应该是个肥缺吧。我这人向来过得逍遥,好像有点对不起大家。我觉得偶尔也该吃点苦,因为大家明明都很辛苦,还在咬紧牙关卖力工作。”
“哪来的大家?有这样的人吗?”
“当然有。没礼貌。”
园田总编是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实施前就职的一代。跟她同期入社的女职员,大部分已经离职了;因结婚而离职的人占了压倒性多数,但也有少数是跳槽到别家公司。而人数更少的“苟延残喘组”和男职员并驾齐驱会很辛苦,但是眼看着男职员升官晋级,自己却被撇在后头又不是滋味,总之无论哪种立场都不好受。以前这种情形略有所闻。
女强人也好,老大姐也罢,大家都是在咬紧牙关努力……吧。
“偶尔做一下自我反省,这我当然不反对,但就算不为此自找麻烦,光是指挥我们每个月的工作,你就已经够辛苦了。”
“算了,你不用勉强夸我。”
“我没有夸你。”
“你真没爱心。”
我们俩都笑了。
“我做梦也没想到,总编竟然是为了这种想法才忍受她。”
其他同事想必也没料到吧。
“像原田小姐这种人,无论到哪里,大概都会惹出同样的问题,并不是总编你的本领不够才驾驭不了她。钻这种牛角尖想不开,未免太不像你的作风了。”
“好像是哦。嗯,我知道了。”
她叹口气,拿起倒扣在桌上的书,啪地合上。书外面包着书店送的书皮。她当着我的面,拆下来给我看。
书名是《开除者与被开除者》,内容写的是正确裁员的方法。这是前一阵子登上畅销排行榜的商业书。
“好歹我也该研究一下。”
“只是个兼职员工,用不着看得太严重吧。”
“可是,这是我第一次基于自己的意思开除某人。你应该也没这种经验吧?”
被她这么一问,我发现还真没有。我们小职员根本没这种权力。
“我不懂开除的程序。”
“等她来了,总编和我就直接告诉她吧。没什么程序问题,只要告诉她,我们不需要她再来上班就行了。”
“怎么,你愿意陪我?”
“原田小姐毕竟是我的助理。但你可别忘了当初决定用她的是你。”
“我那时想说如果不赶快找人补上椎名妹的缺,你一个人会很辛苦。”
“真是令人感激得掉泪。”
我终于能回座工作了。渐渐地,同事也陆续归来。六个人一到齐,总编正式谈起开除原田泉的问题,大家都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副总编谷垣先生说,光是她今天对总编出言不逊,就足已构成开除的理由了。谷垣今年五十五岁,在我们之中年纪最大,脾气温和,总是笑眯眯,今天却破例动怒。对他这一辈的企业精英而言,对上司说出那么无礼的话,绝对不可原谅。
那晚回到家后,我像平日一样与妻女围桌共进晚餐。在马上就要过五岁生日、益发耳聪目明、语言能力也突飞猛进的宝贝女儿面前,我刻意避免提及公司的状况。
相对的,女儿则滔滔不绝地告诉我白天在幼儿园画的花海、新学会的歌,还有跟好朋友吵架的事。据说是在排队等候荡秋千时,为了谁推谁、谁被推、谁又没推而惹出问题,听得我一头雾水。
在我们家,哄女儿睡觉是我的任务。通常,只要坐在枕边念书给她听,要不了三十分钟她就会睡着。可是今晚的情况有点不一样,我念的故事明明正要进入精彩高潮,她却听得心不在焉,在枕头上动来动去,一下子把被子裹在身上,一下子又伸出脚扭来扭去。
“爸爸!”
我从书中抬起眼问:“什么事?”
“明天,桃子会跟小茜说对不起吗?”
我女儿名叫桃子,至于小茜,是白天跟她在幼儿园吵架的那个好朋友。但光说这句话谁听得懂,我迷糊了。
女儿一双大眼睛瞪得很大,眼珠水汪汪的。看来她虽然渴睡,心里却仍被白天吵架的事牵绊着,无法关掉电源。
我沉默了一下,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反问:“桃子是在担心,明天,能不能好好地跟小茜说对不起吗?”
“嗯……”
五岁小孩双眉之间那块光滑的皮肤,怎么样也挤不出皱纹。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试着做出我们大人“皱眉”的表情,也不知在哪儿跟谁学来的。抑或,我们人类的遗传基因中本来就已被输入“皱眉是正在思考艰难问题的象征”这种琐碎信息?
“嗯,桃子会说对不起,所以小茜应该也会跟我说对不起吧。”
“桃子,你想跟小茜说对不起吗?”
女儿难以启齿地嘟起嘴。“嗯……因为我推了她。”
“你觉得推人是不对的?”
“嗯。”
“那,你放心。你一定可以好好地跟她说对不起。”
“这样的话,小茜也会跟我说对不起吗?”女儿双眼发亮,“因为小茜也推了,比我先推。”
说到“比我先推”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中带着热切。我对女儿投以微笑。
“桃子在想推小茜是不对的,很想跟她说对不起,那就跟她说对不起吧,是这样吗?”
“嗯。”
“既然如此,那你就先说吧。”
“可是小茜也推了我。”
“那,你要放弃说对不起吗?桃子推了,小茜也推了,所以两边扯平。”
女儿双手抓着被子,一直拉到鼻子。这下子她更清醒了,本来快睡着的情绪又活跃起来。女儿是以五岁小孩的逻辑在思考——我推了她,她也推了我,我要道歉,所以她也应该道歉。
“桃子说对不起,小茜却不说对不起?”圆亮的眼睛转动着仰视我,嗓音有点沙哑。
“这个现在还不知道。要等到明天,桃子跟小茜说对不起之后才知道。”
“小茜如果不说对不起,那桃子如果说了,小茜会不会说是桃子的错?”
她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只有桃子道歉,那桃子与小茜之间,会不会变成是桃子一个人的错”吧。这令她不服。
“那可不一定。你仔细想想,桃子如果说了对不起,小茜会因为只有桃子说对不起就说是桃子的错吗?小茜是桃子的好朋友吧?她会是那种把错都推给桃子的小孩吗?”
就这样桃子和我的一问一答进行了整整十分钟,最后达成“总之明天要跟小茜说对不起”这个简单的结论。我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一直待到她完全睡着才离开。
回到客厅,妻子喊住我:“你在偷笑什么?”
我把原田泉的事告诉妻子,之前发生的情况她也知道(当然都是我逐一报告的),她似乎很关心。
“我忍不住拿来和桃子与小茜的事比较。”
今晚原田泉是否会这样想:园田瑛子都没说对不起,要是我说了对不起,就变成我一个人的错,这样岂不是不公平?抑或总编也会这样想:如果我先说对不起,那女孩是否也会说对不起?
不可能。大人和小孩,即使做的事情相同,处理方式也不一样。
“但话说回来,为了处理这个原田小姐居然会这么苦恼,看来园田小姐个性还真是正经。这让我有点惊讶,我本来以为她是个豪放的人。”
我也有同感。这种正经,如果换个角度来看,其实也可以说是胆怯。园田总编居然会胆怯,谁会想得到?
“当然,‘大家一边吃苦一边努力,所以自己也得付出一些努力’,我觉得这种想法很了不起哦。”
妻子满脸沉思地低语着。最近,她把头发剪短了,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就像个小男生。然而,在光线的作用下,有时候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三十岁还要成熟,就跟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已故岳母一模一样。
“但我认为这种努力没必要用在原田小姐这种问题人物身上。虽然我并不认识她本人,这种说法或许并不公平。”
接着,她谈起目前对自己而言最公平的话题,新家的装修计划。她搬来大本活页档案夹和装有数据的崭新信封。
“人家建议我用这种地板和定做家具的涂料,这种新产品即使舔了也没关系……”
我们一家三口现在住的是位于麻布十番的某高楼公寓,属于妻子名下的财产——正确说来,只是一部分财产。光靠我的薪水根本买不起这种房子。
妻子对这间公寓很满意。至于我嘛,觉得实在高攀不起,但还是很满足。怎么可能不满足,而且桃子也在这里出生长大的,这里充满了回忆。
那么我们为何要搬家呢?为了桃子上学,说穿了也就是为了所谓的“升学竞争”,以及日后上学放学的方便。
那间新公寓亦然,凭我的薪水根本住不起。
和妻子东拉西扯地讨论着,倏然间,我感到心灵的一部分缓缓飘出躯体,腾空的部分似乎被一种非现实感逐渐渗入。这真的是我的人生吗?我真的可以享受这种生活吗?我是否已经不小心付出了什么作为代价?
当初不同意我的婚事,放话宣称“我就当你这个儿子已经死了”的母亲,说我付出的代价是身而为人的尊严,是大男人绝不容许寄生于别人财产、赖以糊口的面子。
“我可不记得养过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居然让女人养活你。”
我并未靠妻子养活,我有正当的职业,也有薪水。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这么回答母亲。尽管我知道那不算谎言,却也不是真话。我也知道母亲气的不是这个,虽然我可以这么转移焦点。
“既然这么想跟菜穗子结婚,那就私奔算了。菜穗子索性也把她爸爸给的财产扔下不就结了。为什么不能这样做?你为什么不肯这么做?”
母亲当时如此说道。她的意见极有道理,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为什么做不到?
菜穗子的父亲今多嘉亲同意了我和菜穗子的婚事,他并没说如果菜穗子选择我作为终身伴侣就要收回财产。所以,菜穗子自然没必要和我私奔,也用不着抛下之前的生活方式,她只需要老老实实地在人生中加上“丈夫”这个要素就行了。
这是再单纯不过的加法,没有人会算错。我们夫妻很幸福,一直很幸福。
“我认为,杉村先生的父母很了不起。”
以前,椎名妹曾经这么说过。她对于我的事,知道的比社内流传的小道消息稍微多一些。因为她就像个聪颖的妹妹,有时我会零星地向她透露一些。
“你父母当初宣称,如果你和你太太结婚,他们就要跟你断绝关系吧?”
“已经断绝了。”
“这一点很了不起。他们没有说什么,三郎啊你干得好,这下子杉村家不愁吃穿了,大家都可以仰赖你那个有钱的老婆生活了,反而认为这是可耻的行为,断然……”说到这里,她慌忙摇头,“你可别误会,我没说你现在和你太太的生活很可耻,我完全没那个意思!”
我知道啦,我报以一笑。心里却想着,就连开朗公正的椎名妹,在评论我和妻子的生活时,终究也忍不住瞻前顾后。
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也没说过“三郎啊,干得好”。他们虽未与我断绝关系,却也没有了来往。到目前为止,举凡想象得到的任何形式下,他们都不曾做出对我妻子的财产有所图谋的言论或行为。
我哥说:“你是个笨蛋。”
我姐说:“你总有一天会醒的。”
虽然可悲,但你这婚姻不会长久。或许有许多好处,却不能保持日久天长的关系——这也是我姐说的。
自从我们开始为了桃子搬家和装潢新家而努力,我越来越常在不知不觉中想起我姐说过的这句话。和心中对于目前这种生活的非现实感正好相反,每当我想起这句话,就益发增添现实感。我把它压回去,试着摆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