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近内依约抵达位于银座的咖啡厅时,时枝已经在二楼靠窗的位子等他了。
从昨天电话中的印象,近内原本想像时枝应该更年轻,但本人却是个头发稍显花白、身材矮胖的男人。
“昨天跟您通过电话后我也稍微做了点调查,令郎是叫省吾吧。”
“咦?”
刚打完招呼,时枝劈头就这么说,让近内慌了起来。他接过女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装作犹豫要点些什么地想着找记者问这起案件细节的决定可能有些鲁莽,他开始后悔自己的思虑不周。
菜单上有道甜点——“巧克力圣代”近内当然不打算点它,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停在这几个字上好一会儿,最后他点了咖啡。
“想必省吾受到很大打击吧,毕竟遭到不测的是自己的同班同学。”
“是啊。”
“果然如此。”时枝自以为是地用力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想,他一定受了不小惊吓吧。那么省吾对这次的案子说了些什么吗?”
“不,他什么也不肯说。”
“这样啊。这也难怪,因为打击很大吧,尤其是他和贯井直之同学又是好朋友。”
“其实我不太了解他的交友状况。倒是,”
近内转移话题,免得时枝自己说个不停。
“可以请教这个案子的详细内容吗?”
时枝这才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拿出记事本翻阅。
“除了警方公布的内容,我也做了一些调查,我分开说明比较清楚。”
时枝以这番话当开场白。
“我想您也知道,被害人贯井直之,就读秋川学园大学附属中学三年A班。六月十日,也就是案发当天,他在四点左右回到家,之后换了便服在四点二十分前后出门,并未告诉家人要去哪里。”
大概是时枝的习惯,他会在说明时以铅笔圈出记事本上强调的文字。
“案发现场是和秋川学园稍微有段距离的工厂用地,目前是一块空地,虽然四周有栅栏围着,但孩子们经常跑到那里玩。不但有一大片草地,加上空间宽敞,是最理想的游戏场所。”
“平常是不是很少人经过?”
近内瞥了一眼端上来的咖啡,接着问道。
“倒也不会,白天时会有很多人来来往往。那块空地后方是个社区,前往站前商店街购物的主妇通常都会经过。到了晚上确实比较少人经过,不过还是会有些下班回家的丈夫走那段路。真要完全没人的话,还是要等到半夜了。”
“行凶时间呢?”
“目前推测的死亡时间范围有点大,大约是从下午六点半到八点半之间。”
“这么说来,那段时间应该有人经过吧。”
“是的,事实上也的确有目击者。”
“目击者?有人看见了事发情形吗?”
“不,很可惜,目前尚未发现有人目击到案发过程,还得等接下来的调查结果。不过倒是有人在快八点时看到两名可能是少年的人影从那块空地走出来。”
“少年……”
近内皱起眉。时枝点了点头,近内不太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
“两名少年吗?”
“据说是这样,以时间来看也刚好符合。我也去找了那名目击者谈了一下,对方是下班经过空地的上班族,只是他的目击证词有些暧昧。”
“什么意思?”
“这名目击者是在新闻见报后才出面的,因此不能排除他先知道被害人是中学三年级学生,才认为那道人影是少年。因为他根本无法清楚描述长相和服装,只觉得人影看起来不像大人而已。”
“他是在什么状况下看到那两人的?”
“将近八点——因为他回到家里差不多八点左右,所以快八点时正好走到了那块空地。当他穿过空地时,后方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发现有两个人冲出空地往车站跑去——也就是这个上班族刚刚下车的车站。大致状况就是这样。”
“……”
两名少年……
近内点了烟,盯着咖啡杯。这件事听来让人不怎么舒服,他抬起头回看时枝说道:“报纸上写死者全身有多处殴伤……”
“是的。手法非常残忍,他被拳打脚踢,被狠狠地打了一顿。”
“死因是?”
“致命伤是肺出血引起窒息。根据调查,贯井直之原本身体就不太好,成绩虽然优秀,却经常生病。应该是胸口被殴打或踹伤后,造成肺部破裂出血。头部也有几处殴打的伤痕,但直接死因还是窒息。”
“……”
近内又想起省吾全身上下的瘀青,接着联想到先前在棒球社社办看到的景象。
菅原玲司……
省吾身上的瘀青也是那名叫菅原的男孩造成的?
“已经知道动机,或是案件相关背景了吗?”
“还没。”
时枝喝了一口咖啡,摇头否认道:“这是接下来才要继续调查的事情,目前警方似乎认为案件和钱有关。”
“钱?”
意想不到的发展让近内惊讶地看着时枝,后者一脸得意地点头说道:“这个消息还没公布,不过却是目前最大的关键。”
“什么意思?”
“因为金额,被害人身上的金额。”
近内一时无法理解时枝这句话的含意。
“贯井当时身上带了钱?”
“是的,总共两百万圆。”
“两百?”
近内讶异地睁大双眼。
“两百万?”
时枝探出身子,点了点头。
“贯井身上带了这么多钱?”
时枝拿起记事本翻了几页。
“贯井直之在前往案发现场的空地之前,先到银行领了一笔钱。连他父母也不知道他的活储账户户里,有超过两百万的现金。”
“一个中学生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不知道。最近的小孩子身上的钱多到让我们这些大人都吓一跳。例如过年的压岁钱,很多孩子收到的数目动辄十几万圆甚至更多。尤其像秋川学园这种,该怎么说,上流阶级吗?这个说法或许不太恰当,但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长都是颇有地位的人物。”
时枝的语气酸溜溜的,让近内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因此我想平常的零用钱应该也不少,听说很多孩子上下学都有黑头车接送,这些孩子的零用钱八成比我们这些上班族还多。近内先生家里每个月给孩子多少零用钱呢?”
“这……”近内答不上来。
“这些事都是内人打理,我……”
“这样啊。”
时枝意有所指地看着近内。他转回之前的话题。
“贯井身上的两百万现金怎么了?”
“关于这点,”
时枝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那笔钱现在下落不明。”
“凶手抢走了吗?”
“目前的推测是这样。”
接着时枝将双肘撑在桌上,压低声音说道:“不过还有一个消息尚未公开。”
“另一个消息?”
“贯井从银行领了那两百万圆后,前往了地下钱庄。”
“地下钱庄?”
近内皱起了眉头。
“他似乎是去借钱。不过地下钱庄看他是个中学生,加上金额又大,根本不可能借他,就将他打发掉了。”
“金额太大是指多少?”
“他好像打算借四百万。”
“……”
近内哑然失声,他直盯着时枝,认为后者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一个中学生到银行领出两百万圆,接着到地下钱庄还想再借四百万。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您或许很难相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
时枝似乎看透了近内的想法,再次强调。
“也就是说虽然贯井没借到四百万,但他还是带着两百万巨款到案发现场。目前还无法确定他是一开始就打算到那里,还是要去其他地方,却从出了银行就被雨人盯上遭到袭击。总而言之原本在他身上的两百万的确不翼而飞。”
贯井直之是遭到勒索吗?近内思索着。但就算是勒索,对一名中学生要求两百万圆,不,加上他原本想借的金额,一共是六百万圆的巨款,这实在是令人难以想像。
贯井究竟为了什么需要这么大笔钱?
“这是这件案子最大的谜园。就算凶手的动机是为了钱,但还是无法解释被害人为何带着这笔巨款。他的家人对这件事也毫无头绪。”
时枝看似得意地说完后,一口气喝光了咖啡。近内则点燃了另一根烟。
“对了,还有一件被害人的随身物品不见了。”
“除了那笔钱之外?”
“是的。他的家人说,贯井出门时带了一本笔记本。”
“笔记本?”
近内低头想了一下。
笔记本?
“什么样的笔记本?”
“一般学校用的笔记本。至于内容,目前还不清楚。银行行员也有印象,对方记得领一大笔钱的年轻男孩腋一着一本笔记本。”
“也没找到那本笔记本吗?”
“是的。因为现场到处都找不到,警方认为是凶手带走了。”
近内想起省吾烧掉笔记本的那一幕。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近内摇了几下头,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他吸了一大口烟,再缓缓地吐出来。
“时枝,你调查过贯井了吗?”
“虽然尚未彻底调查,但我已经和他的家人稍微谈过了。”
“唉,虽然他是我儿子的同班同学,但我对他在学校的状况一无所知。贯井直之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这一点的确令人好奇。简单说,他在班上是非常出色的聪明学生,从一年级开始便经常名列前茅,他的导师也很遗憾他居然惨遭不幸。”
近内眼前浮现了植村修长的身影。
“他只有体育一科成绩不太理想,或许是不太擅长运动。但班上同学也对贯井的聪明才智另眼相看,他的人缘不错,每到星期假日,就有很多朋友打电话给他。”
“电话?”
“是啊,现在的小孩动不动就爱讲电话,加上读私立学校,大家都住得很分散,要约出去玩也得靠电话联络。话说回来,他们也实在太常讲电话了。我家小学五年级的女儿也是,简直是电话狂,成天抱着电话讲个不停,怎么讲也讲不听。”
“嗯……”
不过,近内心想,有很多人打电话真的代表他很受欢迎吗?不过也不会有人特别打电话给遭到其他人漠视的同学,只是到底要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或者对现在的孩子来说,打电话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种游戏?
“也就是说他在班上很受欢迎,也没有树敌,是吧?”
“这一点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贯井的妹妹说了一件令我有点好奇的事,只是我不确定是指他在班上树敌。”
“妹妹?”
“是的,他有个妹妹,今年是秋川学园的中学一年级。这是我们掌握到的独家消息,他妹妹曾看见贯井全身发抖。”
“发抖?”
“是的,据说案发前一晚,也就是六月九日,星期日。那天贯井好像精神不太正常。”
“精神不正常?”
“不,这是他妹妹的形容。”
时枝说着笑了起来,拿起铅笔戳着记事本页面,抿了抿嘴。
“怎么样不正常?”
“他全身不停发抖,还不停骂着可恶、可恶。”
“可恶……”
“之后还抱着头啜泣,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
“他妹妹听到的是,‘都是杰克害的。’这句话。”
“都是杰克害的……”
近内低声复述了一遍。
“不过,还不知道这和隔天发生的案子是否有关。”
“……”
到底是什么意思?近内思索着,杰克是谁的绰号吗?
时枝砰地一声合起记事本。
“这就是目前所知道的所有状况。近内先生对于令郎同学发生这样的不幸,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唉,我觉得很难过。”
“持有大笔现金的中学生遭遇这种不幸,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问题呢?”
“……”
听到时枝预设了答案的问题,近内不禁皱起了眉头。以往发生一些和社会问题相关的案件时,报社也会请近内发表评论,而这种时候记者提问的语气就和时枝刚才的发言差不多。
记者在发问之前都已经预设了自己要的答案,就等着这个答案出现,就算再勉强也要引导出自己期待的回答。近内最怕这种状况。
“在这件事中我不只是旁观者,我受到了相当大的震撼,无法客观以对。很抱歉,刚才向你请教那么多,我却没心情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时枝一脸理解近内心情似地点了点头,但似乎不打算就此罢休。近内看着时枝翻开新的一页,摆出随时做笔记的架式,他再次为自己打电话到报社一事感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