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道路的尽头可以看到法院大楼。我像往常一样取出证件,准备从职员入口进去,随后发现阵内的背影就在前方不远处。这并不稀奇,只是我又发现阵内身后几米处有个年轻男子。周围都是法院的职员,那个男子明显想跟阵内打招呼,只见他小跑几步缩短了距离,突然停顿片刻,很快又像做出什么决定一样加快了脚步,然后又停了下来。见年轻人举动有点生硬,我便开始留意他,不知不觉间好像开始跟踪他了。木更津安奈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们怎么走着走着就停下来,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好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出什么事了?”

“我觉得那个人有点奇怪。”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我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前面。

“想叫住主任,却害羞得不敢开口的少女。”木更津安奈说完,又自我否定道,“不像那种感觉啊。”

“上次那个无差别袭击者的同伙,为了报仇打算从背后偷袭主任,又怕被主任察觉到杀气,所以踌躇不前。也不是那种感觉啊。”

阵内先到了法院入口,突然拔腿就跑。本以为那个年轻人会跟着跑起来,却见他停下脚步,似乎放弃了。

就在年轻人要与我们擦肩而过时,木更津安奈把他叫住了,他回过头来。没想到他体格很强壮,穿着夹克衫、牛仔裤。他怯生生地说了句:“啊?”他的脸上露出狼狈的表情,隐约表现出一丝心虚。

“你是想找我们主任阵内先生吗?”在这种场合,木更津安奈没有半点犹豫,“是不是在新闻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觉得很怀念?”

年轻人的脸部抽搐了一下。我对这一反应似曾相识。少年面对我们的提问,犹豫着是否要打开心灵的窗户时——我知道这种比喻有些难为情——就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当他们烦恼到底能不能相信我们时,就会悄悄掀开心灵的窗帘。

“其实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过了。”我解释道,“新闻播出后,好几个人都来看他了。”

“他明明不是那种受人爱戴的类型。”木更津安奈说。

“啊,是的。”年轻人似乎很在意周围的人,“呃,我是……”

“你把名字告诉我,我会转达给他的。我们俩刚好跟他在一个组,他是主任。”

“我们主任经常会被拦在门口。”我指了指法院入口处。果不其然,他可能又忘了带证件,被要求从访客通道进去,不知为何西装的各个角落里又装了不少金属制品,理所当然地又一次被要求掏出口袋里的所有东西,给警卫添了不少麻烦。

年轻人也稍微挪了挪身子,朝建筑内部凝神注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那个人真能制造麻烦啊。”好像不小心说出了心声。

“很耀眼吧?”木更津安奈依旧面无表情。

“啊?”

“你看他那个样子,肯定像聚光灯一样突出了我们这些同事有多辛苦。是不是觉得很耀眼,根本睁不开眼睛?”

“哦……”

“你很久没见我们主任了吧?找他有事吗?”我小心翼翼地用不显得过分亲热也不会过于生硬的语气问道。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能不能帮我转告他,有时间请给我打个电话?”

我接过一张折叠成一小块的纸片,上面手写着一串数字,似乎是手机号码。

“你叫什么名字?”木更津安奈语气冰冷,听起来就像刑警在讯问。

年轻人明显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名字,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姓若林。”随后又说,“但愿他还记得我。”


所幸阵内记得那个人。听我们说出姓氏后,他马上回答:“哦,是他啊。”随后他盯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喃喃道,“该说这是时机正好吗……”

我们的使命自然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阵内去联系那个人,要去喝一杯还是要杀要剐,随他的便。卸下重担的心情还没持续多久,只见阵内抬起头冒出一句:“武藤,你跟我一起来。”

“去哪里?”

“还没定好地方,随便找个居酒屋吧。”

“你要跟那个年轻人见面?”

“其实他已经快三十岁了。”

“我就算了,难得你们能聚一聚。”

“跟你并不算没关系。”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事情跟我都不算没关系。”

“你的见解非常深刻。”

“这是主任你对我说过的话。”

“果然是我厉害。”

“总之,我不会参加你们的聚会。”

“真的不去?”

“一点都不想去。”

“你可别后悔。”

“保证不后悔。”

该坚持的我都坚持了,带着这样的想法,我回到了座位上。既然已经如此明确地表达了想法,绝对不会有问题,肯定是满分一百分,可当天晚上我就坐在“天天”居酒屋里,跟阵内一道,说着“干杯”与那个年轻人碰了杯。由此可见,自我评分都是靠不住的。

“啊……这是若林。这是武藤。”阵内草草地介绍了一番。

若林鼻梁高挺,面部修长,头发剪得很短。他好像时刻在瞪着别人,但那应该是天生的面相。“他因为这双眼睛吃了不少亏。”阵内说。

“我刚升上初中,就被学长们围起来了。”

“所以才变成了不良少年。”

“你跟主任是在哪儿认识的?”我喝了一口啤酒后问道。

若林仿佛寻求教练的意见般看了一眼阵内,而那位教练似乎根本没在看比赛。“很久以前曾经受过阵内先生的关照。”若林的声音听起来很没底气。

“喂,主任。”

“喂什么喂。”

“你看若林也很伤脑筋啊,我在这儿只会添麻烦而已。他可能想跟你单独谈谈,埋在心底多年的话什么的。”

“根本没那种话。”阵内冷冷地说,“我不是说了嘛,这跟你也有关系。”

“真的吗?”我转头问若林,却见他也一脸想问“真的吗”的表情。

“当然是真的。若林,听好了,这对你来说可能很痛苦,但非常重要,你得忍住。”

“主任,说什么呢。”我出言提醒,却发现阵内的表情比平时要严肃得多。另一边的若林也收紧了下巴,仿佛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光景让我觉得若林可能是被人抓住了把柄。

“武藤,你在负责棚丹,对吧?”

保密义务!我很想大吼。

“棚丹?”若林一脸茫然,这也是理所当然。

“那小子十年前遭遇过车祸,没错吧?准确地说,是他的朋友在上学路上遭遇车祸身亡。”

“嗯,没错……”我很想问:那又怎么样?

“当时的肇事司机就是若林。”

我吃了一惊,震惊之余马上转头瞪了一眼阵内,因为我以为阵内开了一个轻率又无礼的玩笑。然而,阵内的表情并不像在开玩笑。“啊……”我看向若林。

是他?是这个人撞死了荣太郎?

当然,无论我盯着若林看多久,都不可能判断事情的真伪,可我还是盯着若林看了好一会儿。


我负责棚冈佑真的案子后,与他伯父交谈,然后去找田村守。对于十年前那场车祸,我竟不知不觉地站在了被害人的立场上。夺走一个小学生的性命,还扭曲了目击车祸的两个小学生的人生,对那场如同晴天霹雳般的事故,我感到愤怒。其结果就是,我对当时的肇事司机抱有类似愤怒的情感。现在突然跟我说,眼前这个低着头、心神不宁的年轻人就是那个司机,我有点反应不过来。

阵内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情。“武藤,你其实也明白。那些制造了震惊社会的案件的人,通常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他耸了耸肩,“我猜你头脑里想象的肇事者的形象,肯定是类似流着口水猛踩油门、把小学生撞死的吃人油罐车妖怪那种吧。”

“我有点听不懂这个比喻。”油罐车本来就是车子,还踩什么油门啊。

“真正见到肇事者你就会发现,他竟是这个曾被不良学长围住、吓得战战兢兢的若林。”

犯下残暴案件的人往往被新闻媒体描述得如同恶魔,人们纷纷诅咒这个人立刻被烧死,实际一看,却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这种事并不少见。他们都是非常平凡的普通人,也许成长环境不那么好,有时不太守规矩,却很难称之为“异常”。当然,其中也会遇上可能是生理方面出现问题的少年,他们无法理解正常的社会常识和伦理,不会判断事情的轻重,但那只是少数。

若林耷拉着肩膀。

我想起前几天见到的棚冈佑真的伯父。他当时喝完麦茶放下杯子后,静静地说了一句:“引起那场车祸的少年并没有被判死刑吧?”这句话中,暗含着无法接受肇事者逃过死刑这个事实的不满。

凶手都该死。我理解他的心情。

而现在,那个“完全可以判死刑”的少年,就在我面前低垂着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许久最终无果,只好问道:“你看了那个新闻,想起阵内主任,就想来见见他,对吧?”

“啊,是的。”可能因为接到了一个能打回去的球,若林松了口气,“我偶然看到那个新闻,就想来看看阵内先生。”

“毕竟对你来说,‘上学路上的案件’肯定是难以忽略的关键词嘛。”

“主任,你太直接了。”

若林皱了皱眉,但并没有生气。“不过那也是事实。只要电视报道或报纸上出现那样的词,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心里一颤。这次的袭击事件我也非常在意,专门上网查了一下。”他低声说,“结果就看到了阵内先生的名字,又得知他现在住在东京,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到东京来的?”

“大概五年前。”

说到这里,若林起身去了洗手间。没等我开口问,阵内就抢先解释道:“那小子连不良少年都算不上,就是个没能力变成坏小子、有点喜欢熬夜的小鬼罢了。”

“这样啊。”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失踪了,被父亲养大。他父亲作为单亲家长很了不起,但是喜欢喝醉酒在家发酒疯。”

“哦……”

“老实说,他父亲其实也挺不容易的,就职的公司据说很差劲。这点我也理解。”

“公司很差劲是怎么回事?”

“上司作威作福,让员工拼命干活,所以他父亲累得顾不上他。那小子从初中开始就学坏了。”

“车祸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他刚拿到驾照,特别高兴,就开着学长放在他那儿的车跑了一夜,估计他觉得待在外面比闷在家里要开心得多吧。到了早晨,注意力开始不集中,就走神了。”

然后,他就开着车冲上了棚冈佑真、田村守和荣太郎正在经过的人行道。那幅光景在我眼前铺开,恐惧感让我瞬间闭紧了双眼。

若林回来后,阵内问道:“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紧急救……”若林似乎不太想细谈,含糊地说道,“我考了资格证。”

“紧急救护员资格证?”

“嗯,是的。”

赎罪——我脑子里首先浮现出这个词。

恐怕他是想通过这个工作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吧。这或许能称得上是了不起的想法,但老实说,我并不能完全接受。被他撞死的荣太郎再也回不来了,他的所作所为是永远无法挽回的。

可是,我不能对若林说这种话。刚想到这里,只听阵内说:“若林,你该不会想靠救人来为自己的过去赎罪吧?我告诉你,一条命可是没办法用另一条命来偿还的。”

我认为阵内没必要用如此强硬的说法,但没有阻止。

若林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正奇怪他这是什么反应,就听到他说:“十年前,阵内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我说过吗?”

在比赛中出现失误导致对手得分的足球选手,可以在下半场连扳两分挽回失误。但你不一样。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自己犯下的错误,因为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你多么奋发努力,之后再得多少分,死去的人也不能复活。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挽回的。十年前阵内似乎是这么说的。

“阵内先生当时对我说,只能拼命思考到底该怎么办。”

就算拼命思考,也可能找不到答案。但是还是要拼命去思考。

“我不记得了。”

“你对自己说过的话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点真是太厉害了。”我反倒有点佩服他了。

“毕竟阵内先生说了那些话,所以我就考了紧急救护员资格证,也不是为了赎罪。”若林平静地说,“只不过反正都要工作,既然如此,就——”

“就想到了当紧急救护员或消防员?”

“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

“并不是啊,那些工作都很辛苦吧。”

“可是……”若林似乎咬紧了牙关,表情有点扭曲,“我没有当成。”

我没能马上理解“没有当成”的意思。

“我上了专科学校,考取了资格证。”

“你父亲竟然给钱了?”

“阵内先生,你还记得我父亲的事?”

“嗯。”

“那个人也提到过阵内先生的事,开忘年会的时候。”

“什么事啊?”

“你忘了吗?”若林呼出一口气,继续道,“那个人不久前死了。”我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只觉得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感伤。“我拿到了一笔钱,就用来交学费了。”

“啊!”阵内好像想起了什么,提高了音量,“你给死者家属送钱了吗?当时我们可是说好的。”

若林的目光突然坚定起来。“那当然。我把打工的钱给他们汇过去了。”

他说得挺简单,不过,一边在专科学校上紧急救护员课程一边打工赚钱,应该不是那么容易。可能正如他所说,那是“当然”的事,可我还是能想象得出真正实践起来有多困难。

“那就好。”阵内若无其事地说,“那你考到资格证了,是吧?”

“可是没被录用。”

为什么?我想着,看了阵内一眼。

“面试过不去?”阵内问道。

“可能是。”

“你该不会主动说,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开车撞死过人,但是以后会努力工作吧?”

《少年法》第六十条规定,未成年时犯的罪,即使受刑事处分,也不会影响将来取得各种资格的相关法令。如果只是保护处分就更不会有影响。就是说,过去的案件在当事人离开少年院后,就不会对紧急救护员资格证的考取产生任何影响。当然,这只是书面上的规定。不可否认,人们的情绪和伦理观对社会造成的影响比书面规定还要大。

“我说了。”若林有气无力地承认道。

“有没有搞错啊,你干吗非要说那些根本没必要说的事?”

“可是……”

“打个比方,你不会对面试官说‘今天早餐吃了面包’或‘来面试的路上看到一个漂亮女孩让我心中小鹿乱撞’吧?因为根本没必要说。就算你不觉得那是亏心事,没必要说的话就是没必要说,对吧?你想的无非就是自己能在面试时毫不隐瞒,真是了不起,对吧?那根本不叫了不起。只有在《傻子伊凡的故事》那样的童话里,老实人才会有好下场。”

若林被说成傻瓜,并没有生气。“我挺喜欢《傻子伊凡的故事》的。”

“你看过啊?”

“少年院有那本书。阵内先生也看过吗?我很喜欢那个故事。”

“你是说用脑子工作那部分?”

若林微笑道:“用脑子工作好像挺辛苦的。”

我只是隐约记得小时候好像看过,但又好像没有,无法加入他们的对话。

“结局是动脑子的大恶魔害自己掉进了地缝里吧。”由于我不知道故事内容,无法理解阵内的话。

“结局——”若林突然斩钉截铁地说,“不是那样的。”

“不是吗?”

“掉进地缝里那段后面还有一段。”

“是吗?”

“嗯。”若林仿佛在脑中朗读起了故事内容,“译本不同,我看的是菊池宽翻译的版本。”

“呃……我们在说什么来着?”我说。

“啊,在说面试。我当时并不是想老实交代自己的过去,只是很害怕。”

“害怕什么?”

“如果隐瞒那场车祸,最后被录用了,一旦事情暴露,可能会非常麻烦。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如果他们仍然录用我,那不是更好吗?所以我才说了。或许我是想得到他们的谅解吧。”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谁都不想带着那种内疚战战兢兢地工作。

“你太天真了。”

“没错,我太天真了。”若林并没有反驳,“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总之被刷下来了。”

“肯定是因为那个。”阵内明明毫无根据,却如此断言道,“后来呢?不是还可以应聘其他县市的消防员吗?”

若林摇了摇头。“我怕又会是同样的结果。”

“好不容易学了这么久才获得的资格证啊。”我不禁觉得有点可惜。拥有紧急救护员资格证的人,可以就职的地方应该仅限于各县市的消防队。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一边做兼职,一边干点别的。”

“干点别的?”

随后若林告诉我们,他在给死者家属送钱的时候,还写了信一起寄过去。这或许是他在十年前的审判时承诺的。

“对方有回信吗?”

“没有。”

“嗯,这也难怪。”

“是啊……”若林说完顿了顿,心神不宁地看着我说,“嗯……那个……”

“嗯?”

“那个……当时的小学生,犯了什么事吗?他确实是干了什么吧?”

“是说棚丹吗?你怎么知道的?”阵内夹了一块炸鸡块放进嘴里。

“是主任你说的啊,就在十分钟前。”

“你要怪十分钟前的那个我吗?”

我忍着叹息伸出筷子。阵内特别喜欢炸鸡块,稍不注意,一盘炸鸡块就会被他吃光。

“那个棚丹啊,因为一点事被抓了,目前是武藤在负责。”

“对于十年前的事,他说了什么吗?”若林定是鼓足了勇气说出这句话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那件事给他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吧。”

“不,他什么都没说。他不怎么跟我说话。”我回答道。这并不是说谎。

“这样啊。”若林有气无力地说。

“对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阵内低声问道。

“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挨到了现在。”

我不知道他的“好不容易”是指什么。难道是指十年前的事好不容易平息下来?

“真是的,太乱来了。”阵内仿佛在向某个并不在场的人表示抗议。

“你在对谁说啊?”随后,我感觉还是把话题转向别处比较好。虽然心里很纳闷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善解人意,但还是忍不住说道:“主任,你能再给我讲讲罗兰·科克吗?”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没什么,就是一直惦记着。”老实说,自从那天在永濑家听了那张专辑后,我就一直惦记着那个音乐家,还专程去买了他的专辑在通勤路上听。

“那是谁?”若林似乎没什么兴趣,但还是表现出了想尽量拓宽话题、与我们交流的意愿。

我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出来。罗兰·科克是爵士乐演奏家,出生没多久就遭遇事故,双目失明。他将自己设计的管乐器装在高尔夫球袋一样的包里随身携带,演奏时会同时吹奏三件乐器,还会用鼻子吹长笛,演奏精湛且震撼。

若林对我的每一句话都认真地做出了反应。“同时吹奏三件乐器,那是怎么做到的?他能用鼻子来吹吗?他的演奏很震撼吗?”

“武藤,你不是听过一次现场演奏的CD吗?我每次听那个,都会忍不住想象。”阵内说着,举起插着炸鸡块的筷子像指挥棒一样挥舞起来,结果把鸡块给甩掉了。他咂了咂舌,捡起鸡块。我以为他要把捡起来的鸡块吃掉,幸好他没有那么做。他又用筷子插起另一块鸡块挥舞起来。如果换成我的孩子,我肯定会说“快放下,等会儿又要掉了”。

“你会想象什么?”

“双目失明的罗兰·科克无法在演奏时看到观众的反应,对不对?当然,如果观众席很暗,换成谁都看不到。罗兰·科克能做的,就只有进行完美的演奏。”

我想起了那场演奏。他比任何人都要轻快豪放,就像一个人在跳踢踏舞的同时又做出高难度的单杠动作一样。

“对自己演奏的评价,只能从独奏结束后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得知。至于是否胜过了其他演奏者,他也只能从观众的反应中推断。罗兰·科克会在拼尽全力演奏之后等待那一刻,他瞬间就能分辨出是不是礼貌性的掌声。所以,他总能迅速得到观众真正评价的反馈。”

我只在现场录音的专辑中听到过演奏之后观众的反应,但即使这样,也能听出那与其他演奏者得到的反应截然不同。特别是第二首曲子那段似乎要持续到永恒的独奏结束的瞬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激烈的掌声仿佛随时能点燃火焰。尽管隔着耳机,我依旧只能将其理解为祝福与狂喜的爆发。

“赢了!罗兰·科克是否在心中握紧了拳头呢?我真想亲临那个现场。乔治·亚当斯、约翰·汉迪、查尔斯·麦克弗森的演奏都非常棒,不过罗兰·科克获得了压倒性胜利。在那个瞬间,罗兰·科克赢了!”

“赢什么了?”

“不知道,全部吧。他赢了一切。那场演奏他还只用了一架次中音萨克斯,没用最擅长的三乐器齐奏,而是单枪匹马发起挑战并获得了胜利。”

“真的可以同时吹奏三架萨克斯吗?”

“嗯,把三件乐器同时含在嘴里,鼓起腮帮用力吹。因为外表看起来很奇怪,他这种吹奏方法一直被人当成歪门邪道,可是懂行的人自然会知道。而且,只要闭上眼睛,谁的音色最美,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来。连吉米·亨德里克斯也认同了罗兰·科克的实力,还有弗兰克·扎帕。”

“主任,一提到这个话题,你就特别啰唆。”

“明明是你让我说的。”

“原来还有那样的人啊。”

“不过,要同时吹奏三件管乐器,凭一般人的肺活量是绝对不可能的,不换气连续长时间吹奏并非普通人能做到的。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他晚年中风半身不遂了。他那不同寻常的呼吸法可能让脑血管彻底塞住了。”

“真的吗?”若林一脸惊讶。

“没错。”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那太过分了。”

“过分?”

“连续遭遇过分的事,难道不过分吗?”

或许是若林性格如此,总让人觉得他不善言辞,仿佛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对事物的解释。可是,我能理解他想说什么。背负着双目失明的障碍,依旧能在音乐上不断刷新战绩的罗兰·科克,最后却因为演奏而中风,不得不承受更为严酷的考验。那么,他到底该怎么活下去才好呢?我十分理解这种愤慨。

“也是。”阵内说。

罗兰·科克半身不遂之后,到底想过什么呢?是对自己的遭遇愤愤不平,还是对残忍的事实无话可说?“他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阵内的目光变得有些深邃,“不过他应该从没想过,早知道就不要吹萨克斯了吧,也绝对不会想过,早知道就别这么勉强自己。”

我笑了。“我猜也是。”

我又想起了那场演奏。罗兰·科克的萨克斯独奏如同尽情翱翔的鸟儿,一旦有人伸手想去捕捉,便灵巧而优雅地逃开,乘着风一口气冲向高空,仿佛要飞往无尽的远方,在众目睽睽下,穿透云层,冲破大气,猛地撞入宇宙。听众也如同被带至太空,惊讶地不禁惊呼出声。那片涌动的欢呼声将这样的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们竟来到了这种地方!仿佛所有人都感动而痛快地狂喜着。

可能因为事先没有规定独奏的时间,罗兰·科克吹奏着,一刻都不停歇。还不够还不够,我还能吹下去,还能带着听众前往新的世界。这就是他的独奏。

“连录音回放的欢呼声都那么热烈,现场肯定特别震撼。”阵内说,“就像若林说的,太过分了。可是……”

“什么?”

“并非一切都那么过分吧。至少,罗兰·科克创造了无数个最棒的瞬间,完成了无数场最棒的演奏。”

若林根本没有听过罗兰·科克的演奏,完全可以对此不以为然,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盘炸鸡块端了上来,仿佛成了切入正题的信号。“话说回来……”阵内说道,语气跟刚才不一样了。

“嗯。”

“若林,其实我有点事想问问你。”

“啊,请说。”

“你现在住在哪里?”

“地址吗?”

“对。”

我本来担心若林会对提供个人信息心怀抗拒,没想到他竟十分爽快。起初他只是粗略地说了个地名,发现阵内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于是干脆打开手机上的地图开始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