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因缘、牵绊、情分、血缘关系……你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但就是觉得自己和母亲之间有着斩也斩不断的牵系。就算换地方住,你们两人今后也会在人生路上相互扶持,一如之前的三十年岁月。
直到搬迁期限只剩下两个月时,你才得知你母亲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你同进退。
阳子——
你父亲消失一个多月后,那些人来到了你家。
11月,某个略带寒意的星期天早晨,你懒洋洋地在客厅看着电视,吃着比平常略晚上桌的早餐。
你不知去哪里寻找父亲,你问遍了父亲公司的人与亲朋好友,却一无所获。
天气预报说,三美市一整天都有雨,县内的内陆地区有可能会下初雪。窗外天色阴暗,玻璃上黏着雨滴,但雨声被电视的声音和二楼传来的吸尘器噪声彻底盖过。你母亲已经先一步吃完早餐,难得打扫起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此时门铃响起。
你按下客厅墙壁上的对讲机:“您好,请问是哪位?”
“您早,不好意思,一大早来府上打扰。铃木先生平时很照顾我们,请问方便和您聊一下吗?”
你来到玄关处,从门上的猫眼望出去,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人高大肥胖,另一人矮小瘦弱,戴着眼镜,是一对典型的劳莱与哈台。
他们自称是你父亲的朋友,但你对那两张脸都没印象。
你打开门,矮个儿男率先鞠躬,说道:“抱歉,突然登门拜访。”
背后的高个儿男也轻轻点头致意。两人的大衣上都沾着细小的雨滴,似乎是淋雨走来的。
“呃,不会。抱歉,家父现在不在家……”
“请问……他是不是一直没回家?”矮个儿男问道。
你点头说“是”,然后察觉出一件事。
一般人听到要找的人不在家,都会认为是出门了,但他刚才的询问方式仿佛知道你父亲离家出走的事。
“唉,我们也一直联络不上铃木先生,正伤脑筋呢。这件事跟他的家人有关,方便让我们进屋说明吗?”
矮个儿男虽然语气沉稳,话中却流露出不容分说的压迫感。
你更加笃定,这两个人一定跟你父亲的失踪有关。
坦白说,你有不好的预感,但也只能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否则无从确认。反正他们也不像会乖乖吞下闭门羹的人。
“好吧……请进。”
你招待两人进入家中。
“打扰了。”两人脱下鞋子,拎着大衣走进屋内。
矮个儿男年纪和你父母相仿,穿着高雅的三件式西装。他慈眉善目,面带微笑,讲话客客气气的,举止斯文有礼。
反观高个儿男,年约四十岁,外形和矮个儿男截然不同。他穿着一身丧服般的黑西装,搭配酒红色衬衫,称不上有品位;他长相凶悍,双颊肥胖下垂,令人联想到斗牛犬。尽管高个儿男只是静静地尾随矮个儿男进屋,但他那肥硕的身躯便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去叫我妈过来。”
你带着他们来到客厅,朝二楼呼唤母亲。
你母亲一下楼,矮个儿男便深深低下头,高个儿男也跟着鞠躬。
“太太,您好,铃木先生平时很照顾我们。”
“哦,这样啊……”你母亲搭腔。
她也跟你一样,不认识眼前的两人。
母亲来到你身旁,压低音量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好像是爸爸的朋友。”
矮个儿男听了,赶紧朝你母亲递出名片,正式自我介绍:“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敝姓永田,是律师。”
名片上的头衔是“永田法律事务所律师”。
“您是律师呀?”
你母亲仔细打量着名片。
“是的,旁边这位是远藤社长。”
高个儿男在永田的提醒下递出名片:“您好,敝姓远藤。”
直到这时,你才首次听到高个儿男讲话,果真声如其人,低沉厚实。他名片上的头衔是“远藤企划代表人”,但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公司。
你母亲从远藤手中接过名片,动作有些畏缩。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对方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
看到律师与异常吓人的流氓脸社长,本来就有不好预感的你,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请问有什么事?”
经你一问,永田笑眯眯地回答:“跟铃木先生有关,有一件事我们必须知会他的家人……方便坐下来详谈吗?”
永田瞥了餐桌一眼。
“啊,好的,请坐。”
你请他们坐下,你母亲这才回过神来,去厨房准备茶水。
永田和远藤与你们母女俩面对面围桌而坐,接着永田开口,娓娓道出来意。
“我们今天前来……”永田温和的眼眸里隐约闪过一道寒光,“……主要是想结算铃木先生向远藤社长商借的款项,简单说就是欠债。”
你心头一惊:“不会吧?”另一方面,你又无奈地心想:“我就知道!”
欠债。自从听说父亲需要一大笔钱后,你心里便隐约有此预感。但亲耳听见真相,你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更何况,远藤这个男人看起来绝非善类。
“欠债……这是真的吗?”你母亲询问。
永田微笑点头:“没错。”
“请问他借了多少?”
永田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A4纸放在桌上。那是借据,金额高达三千两百万,上面有你父亲的签名和盖章,是他本人的笔迹没错,连印章都没漏。
“啊……”你母亲一怔。她并不是被庞大的金额吓到,而是状况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负责居中协调债务偿还相关事宜,却突然联络不上铃木先生,正伤脑筋呢。我很担心他出事,所以赶紧来府上拜访。”
“我爸为什么借了这么多钱?”你勉强挤出声音问道。
永田皱起眉头,一脸同情地摇摇头:“听说是投资股票和期货失利。”
“投资失利……”
你不知道这件事。
你身旁的母亲倏然睁大眼睛,恐怕她也不知情。
“泡沫经济真恐怖啊。这几年,许多知名企业连续倒闭,波及的不只是企业,还包括个人。铃木先生热衷于泡沫经济时期盛行的投资理财,听说刚开始他只是觉得好玩,又能赚点小钱,谁知道……”
根据永田的描述,你父亲抱着玩票心态开始投资,意外发了笔小财,随后便一头栽进去了,怎知没过多久就遇上了经济崩盘。你父亲利用信用贷款进行了比手头现金还多出很多的大型投资,顿时陷入多重负债的危机。
泡沫经济时期,你还是高中生,小纯不幸被卡车撞死。“投资理财”这个名词在当时似乎红极一时。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时经济很景气,许多不懂投资的人光靠买卖股票就赚了大钱。不过,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到头来,只有少数懂得见好就收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大多数人等到察觉时,已经骑虎难下,因此债台高筑,就像铃木先生。放心,我不怪他。铃木先生又没做错事,他只是无法挤进幸运列车的一般大众,输了一场看似十拿九稳、其实十赌九输的游戏罢了,我怎么忍心苛责他呢?只要把钱还清就没事了。”
永田微微一笑,笑得你心里发寒。
他该不会要我们代替爸爸还钱吧?坦白说,我们根本办不到。
“可是,呃……我们家没有这么多钱。”你吞吞吐吐地说。
永田笑容不改,点头附和:“当然,当然,借钱的是铃木先生,冤有头,债有主。远藤社长是正派的金融业者,绝对不会强迫他的家人还钱的。”
是吗?
你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说真的,那名长得像斗牛犬的魁梧男子,始终抱着胳膊坐在旁边听你们说话,与“正派”两字八竿子打不着。
永田继续说:“我们不会逼迫铃木太太和小姐还钱,而是要经由法律途径来结算,这点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经由法律途径来结算?
你们当时一定没有听懂这句话。
永田大概也料到了,自行补充说明:“这幢房子将拿去抵押,进行法拍。”
“什么?”你忍不住大叫,“法拍?您是说,要把房子拿去拍卖吗?”
“是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只好请两位搬出去了。”
“什么……”
你瞄了母亲一眼,只见她嘴巴微张,呆若木鸡。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宛如时间静止。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
你打破沉默:“这、这怎么行?!”
“你跟我抱怨也没用啊。”
“可是——”
你正想抗议,旁边突然响起“砰”的一声。
闷不吭声坐在永田旁边的远藤怒拍了一下桌子。
那张流氓脸变得更加凶恶,朝着你和你母亲大吼:“开什么玩笑!有借有还听不懂啊?这种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呀!”你母亲发出惨叫,身体蜷缩在椅子上。
你也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身子。
短短一瞬间,你就被恐惧感所笼罩。
好可怕,不要,好想逃!
但人在家中,根本无处可逃。远藤微微抬起屁股,朝你探出身子,恐怖的斗牛犬脸贴了过来。
“少说梦话了!不爽就马上给我凑齐三千两百万啊!”
“对、对不起。”
你扭过身子,用发抖的声音道歉。
你母亲在旁边铁青着一张脸。
远藤刻意大声“啧”了一声,同时上下打量你们母女,接着露出了下流的笑容。
“还是说,你们愿意用工作来还债?这位太太虽然年纪大了,脸长得还不赖嘛;女儿比较普通,但也不差。喜欢母女通吃的有钱人多得是,应该不是完全没搞头吧?”
你心里一凉。你不用想也知道远藤说的“工作”是什么,你绝对不会答应。
谎称这名恐怖男子是正派人士的律师,半带笑意地出声制止:“远藤社长,别这样强人所难嘛。”
“哼。”远藤往后一退,大大方方地坐回椅子上。
他稍微远离后,你的压力减轻了些,你母亲也吁了口气。
“哎呀,抱歉抱歉,远藤社长平时很和善的,只是没什么耐心。你们想想,被人家恶意倒债,没人能忍住这口气吧?”
永田再次打开公文包,拿出几份文件平摊在桌面上。
“这份登记文件还请两位过目,抵押权设定写得很清楚。上上个月,铃木先生为了清偿债务,一口气付清了房屋贷款,解除了银行设定的第一抵押权,把相关权利移交到了拥有第二抵押权的远藤社长手上……”
你父亲似乎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答应了远藤出让土地和房屋抵债。
一口气还清房贷的目的,是为了重设抵押权。难怪他突然需要一大笔钱,而且不惜利用公司的优退制度。
“——好了,虽然得请两位搬出去,但也不是要你们立刻离开。法拍要等过完年的4月才开始,两位只要3月底前迁离就行了,你们还有很充裕的时间搬家。”
永田说完稍做停顿,扫视你们母女。
“没问题吧?”
旁边的远藤再次投来凶狠的目光。
你们没有摇头的权利,对方也是依法行事,一旦你们拒绝,恐怕会被要求强制搬离。
“是。”你母亲率先答道,你也跟着点头。
“哎呀,太好了。”
永田露出灿烂的笑容,远藤的表情也有所缓和。
“请、请问……你们知道我爸爸目前人在哪里吗?”
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露出苦笑。
“不知道。”永田把头一撇。
“找不到人。”远藤冷冷地回答,“一个大男人如果真心想逃,除非通缉他,否则很难找到。”
这番话听来格外具有说服力。
种种迹象显示,你的父亲逃走了。
他在离开前便想好了还钱的方式,由此可见,这场失踪并非为了躲债。他不想面对的,是拿房子抵债后所要继续上演的三人家家酒。
永田提出的搬迁期限是2001年3月底。
你们目前的首要之务是找到新的住处。问题是,你母亲没有工作,单凭你每月十二万的微薄薪水,要过每月付房租的生活实在很辛苦。
直到此刻,你才深刻感受到自己只是“赖在家”的穷忙族。
你必须在积蓄花光前劝母亲出去工作,自己也得换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才行。
然而,说得容易,就你所知,留在家乡工作的同学中,没有人的实领月薪超过二十万的。就算你们母女能省吃俭用度日,你也没自信能照顾你母亲的晚年。
一想到未来要跟母亲单独生活,你就感到惶恐不安。
没错,当时你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跟她住在一起。
你并不是特别孝顺的孩子,真要说的话,你丝毫不感谢她对你的养育之恩。若问你对她的感情是喜欢或是厌恶,答案会是后者。
从小你母亲的眼里就只有弟弟,总是对你冷嘲热讽,爱理不理。
不过,你也无法完全摆脱实质上的抚养责任。
因缘、牵绊、情分、血缘关系……你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但就是觉得自己和母亲之间有着斩也斩不断的牵系。就算换地方住,你们两人今后也会在人生路上相互扶持,一如之前的三十年岁月。
直到搬迁期限只剩下两个月时,你才得知你母亲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你同进退。
这天晚餐期间,你心想,再不确认住处就来不及了,于是提议周末一起去房屋中介看看。
不料,她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哦,我不去。我有地方可以住,你找自己的房子就好。”
“咦?”
你挨了一记闷棍。
“哥哥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就去他家住吧。”
这里的“哥哥”指的是你住在长野的舅舅,你只在扫墓时见过他一次,记得他跟太太育有一女。
“妈,你要住在舅舅家?”
“是啊。”你母亲若无其事地说。
“所以,我们以后要分开住?”
“是啊。”她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自认为斩也斩不断的牵系,竟然轻轻松松就被你母亲斩断了。
“你自己一个人住也比较轻松吧?”
这倒是真的。每当你母亲不怀好意地问你“还不结婚啊?”的时候,你总是恨不得搬出去住。
想到今后不用跟母亲朝夕相处,你觉得轻松多了。
所以,你“嗯”地点头。
你母亲睁大双眼问道:“你怎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你心想:我才想问你呢。
时间来到3月中旬,你母亲即将动身前往长野。那天一早就下起了毛毛雨,这种天气即使不撑伞,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往往一回过神,就会发现自己已浑身湿透。
那天是星期天,公司休假,你送母亲到离家最近的三美车站。
“这座小镇三天两头下雨,怪烦人的。”
清晨天空昏暗,你们漫步在住宅区,你母亲说话时脸上依然挂着那抹惹人厌的笑。
大型物品已经事先用宅配寄过去了,因此,你母亲的行李仅有一只手提箱,仿佛只是去旅行几天。
前往车站的那条路,有一半与你跟小纯的上学路径重叠。
离开家门,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时,你忆起遗忘已久的初恋。
我跟山崎学长是在这里道别的吗?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当漫画家是他的梦想,不知道实现了没?
走了一会儿,你们来到了较宽的二线道马路,往右是以前念的初中,往左是车站。
你们往左拐。
你母亲悄声叹了口气。
你知道她又想起小纯了。沿着这条路往右走一段距离,就是小纯出事的地点。
“妈,我问你,如果小纯还活着,你觉得他现在在做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吃错了什么药,竟然问母亲这种问题。
“咦,这个嘛……”
你母亲面露喜色,她展现想象力的机会来了。
“我想,他一定在东京的大公司上班,已经结婚生小孩了,说不定还会接我过去住呢。”
你母亲的假设永远都是那么以自我为中心,其他现实人物都被她排除在外,包括你。
唉,也对,她就是这种人。
或许你只是想弄明白,母亲是否完全没有改变。
总算看见车站了,你没有陪她进站台,只在检票口送别了她。
“你也快点找个好人家嫁了,听懂了没?”
离别之际,你母亲还不忘耳提面命。
“少管我。”
你说出了真心话。
“好吧。”你母亲说完轻轻一笑,挥挥手说了声“再见”,随后消失在检票口内,仿佛真的只是去旅行。
你的泪水就此决堤。
与母亲道别后,你去站前的超市买了中午要吃的三明治和作为晚餐的冷冻炒饭,然后回家打开门锁,走进玄关。
你试着说“我回来了”,当然无人响应,尾音消失在虚空中,显得有点好笑。
从前四个人一起住过的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人。
而你也即将搬离此地。
新家已经找好了。反正一个人住,那就选交通方便一点的吧。你在公司附近租下公寓,为了节省房租,你打算在老家住到3月底再搬走。
永田律师说3月底前搬走就好,而且不需要特别打扫,不用清空家里,用不到的东西放着就行。
你在客厅吞下三明治后,放空脑袋,看电视打发时间。信息节目、猜谜节目、光看演员就知道凶手是谁的两小时悬疑剧回放、傍晚的时事八卦评论……你不觉得这些节目有多好看,只是想打发时间。
一眨眼,窗外天色已暗,黏在窗户上的水珠反射着屋内的亮光。看来外头依旧细雨绵绵,只是肉眼看不清楚罢了。
回想起来,你母亲从未离开过家,今晚是你独处的第一个夜晚。
你的肚子饿了。即使只是一直看电视,肚子还是会饿。
你把冷冻炒饭放入微波炉里加热,吃完后又心不在焉地看起电视。
你看了综艺节目三小时特辑和当红偶像团体主演的特别偶像剧。现在刚好是电视节目的换档期,特辑节目看都看不完,晚上的节目比起白天的好看一点。
你完整地看完了偶像剧,接着去洗澡。洗完澡后,你忽然想小酌一杯。在此之前,你从来不曾兴起在家里喝酒的念头。
你本来想出门买酒,但突然灵光一闪,打开了厨房的柜子。
柜子最上层藏着“一只鸟”。
那是酒瓶上的标签。
你母亲不喝酒,所以,这是你父亲的收藏。
你拿起酒瓶,标签内侧写着“波本威士忌”。你听过波本,但不知道那是怎样的酒。
你取出酒杯,斟了一点酒。
瓶口传来咕嘟声,介于黄色与褐色之间的液体滚入杯中。这就是人家常说的琥珀色吗?
你把鼻子凑近杯口嗅了嗅,那味道闻起来跟啤酒相去甚远,香醇中带着苦味。
你平时都喝啤酒或是沙瓦,不曾喝过没有气泡的酒类。
你端起酒杯,轻舔了一口。
浓烈的酒味直冲鼻腔,味道很香,但酒精浓度也很高,才浅尝一些,便使你口中发热。这就是成熟男子喝的酒吗?
啊,不过好像可以加水稀释。
直接喝太呛了,你索性把水倒进杯子里,大约加了四倍的水,将琥珀色冲淡成浅黄色。
你又喝了一口。
嗯,还不错。
虽然冲得似乎有点太稀了,不过对你来说刚刚好。
你端着酒杯坐回沙发上,环视整个客厅。
这是你从出生到长大,再熟悉不过的家。遗憾的是,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你在这里仍然找不到归属感。
为了预留一些赖床时间,你把手机闹钟设为早上六点,随后放回了桌上。
然后,你小口啜饮着淡酒,茫然地回忆起自己的家人。
去世的弟弟、失踪的父亲和远走高飞的母亲。你发现他们或许不能称之为家人,只是曾经是家人的一群人罢了。
小纯究竟为何而死?父亲如今人在何方?母亲曾经感到幸福吗?
你不知道。
你们明明是一家人。
拥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然而,不管你再怎么努力拼凑记忆碎片,你仍不了解任何人。
“你当然不懂。”
酒杯中传来你怀念的声音。
那是小纯——你死去的弟弟——的声音。
变淡的波本酒里有个小小的、橘红色的影子在缓缓游动,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是有着金鱼外形的小纯的鬼魂。
这是你们姐弟俩相隔十年后的重逢。
你跟当年一样,泰然自若地接受了他的存在,无奈地笑了笑。
“小纯,你没跟着妈去长野?”
小纯的牌位被你母亲带走了。
“我不住在那块木板里,而是住在姐姐的脑袋里。”
“也是。”
是啊,这就是鬼魂。
“姐姐啊,我之前不是说过吗?人连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懂,何况其他人的呢?不对,‘想了解别人’这种行为本身就很蠢。人只是一种自然现象,没有道理可言。”
对,他之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包括家人在内吗?我们只是刚好生为一家人?”
“没错。姐,你又不是自愿当爸爸和妈妈的小孩的,不是吗?我也是啊,相信爸爸和妈妈也是。就跟雨水只是从天上滴下来一样,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生在哪里,而刚好生在同一个家庭的人就叫‘家人’,如此而已。”
“可是……”你说出了心里的感受,“这样太寂寞了。”
原来我很寂寞吗?
你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感觉。
“会吗?你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吧,自己高兴就好,反正真相根本没人知道。你不了解我,不了解爸爸,不了解妈妈,也不了解你自己。”
“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对,就像妈妈对我的幻想。”
母亲的幻想。
你思索了几秒,将脑中的家人篡改成美好的版本。
前途无量的模范生弟弟、脚踏实地工作的父亲、美丽贤淑的模范母亲,以及……平凡而幸福的我。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曾经住着和乐融融的一家人。
“蠢死了。”你叹气道。
啵啵啵,杯中响起泡泡破掉的声音。
鬼魂笑了。
“姐姐啊,好运不久就会降临啰。”
鬼魂笑着消失在酒杯中。
手机闹铃逼你回到了现实中,时间已是早上六点。原来,你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鬼魂说对了。
好运偶尔也会降临。
从2001年4月起,你顺势展开了人生初次的独居生活。
你的新家距离公司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你选了三美市郊国道旁的一幢小公寓,屋子小到没有隔间,比老家狭窄许多,不过对单身女子而言已经很够用了。
你从零开始打点新家的水电瓦斯。尽管存款还有剩余,但考虑到将来,老家原有的家电和家具,你决定能用则用。衣柜、洗衣机和电视机被你勉强塞进了房间,不过之前的冰箱实在太大,你只好去电器行买了台一人用的小冰箱。肥皂、洗衣液、垃圾袋等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你都在百元商店搞定了。
随着新生活步上轨道,你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兴奋感。
头一个月忙东忙西就过去了,当你差不多已习惯独居生活时,不料——
那天,下班后你一如往常地走回住处。
这一带的治安并不差,但毕竟是一个女生,所以你宁可绕远路,走有明亮街灯和热闹店家的国道。
行经便利商店时,有人从背后唤住你。
“呃,不好意思!”
你回头一看,只见穿着便利商店制服的店员从店里小跑着追了上来。
怎么了?
这家便利商店位于你返家的路上,你这个月进去买过两三次东西,对这位店员有印象。他是个肤色白皙的瘦小男子,顶着微鬈的褐色长发,气质阴柔。你记得上次就是他在柜台帮你结账的。
难道我当时忘记拿找零了?
怎知,那名男子下一秒便来到你面前,喊出你的名字:“你姓铃木对吧?”你措手不及。
“咦?”
“你是铃木阳子……对吗?”
他的语气中带些迟疑,这次叫出了你的全名。
“是,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果然!”店员的表情像吃了定心丸,他接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我是山崎啊!初中美术社大你一届的山崎。”
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呃,铃木,你该不会忘记我了吧?”
“不不不,我还记得……你是后来转学的山崎学长,对吧?”你用疑问句说。
“没错,就是我。”
美术社的山崎是你的初恋对象,你当然记得一清二楚,只是眼前的男人与记忆中的他差异甚大。
这么说来,学长的确个子不高,身材清瘦,肤色白皙,但他当时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青涩内向许多。
“呃……你变了好多,我都认不出来了。”
山崎苦笑:“对啊,我初中时都戴眼镜。”
那好像不是主要的原因。
“山崎学长,你搬回来住了?”
你记得他全家搬到金泽了。
“哦,对,我回来念大学,后来就一直住在这里……”山崎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便利商店,“……啊,我只能出来一下下。抱歉,半路叫住你,方便和我交换手机号码吗?”
“咦,啊,好。”
你从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机,山崎也掏出自己的手机,你们交换了号码。
“谢啦,我再打给你。”
山崎羞赧一笑,转身小跑着奔回店里。
你发现自己内心正小鹿乱撞。
“那个时候啊,我其实是想跟你告白的……”
后来,山崎腼腆地道出事实。当时你刚与他温存过,两人窝在他家的床上聊天。
“我就知道!”你不禁脱口而出,“我也偷偷喜欢你很久了……那时候还以为你会跟我告白呢。”
“哈哈,原来是这样。抱歉,我太胆小了。”
“没关系,我也一样。”
你依偎在山崎的臂弯中。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想对初中二年级的自己说:“恭喜你,你们是两情相悦,你并没有多心。你的初恋会在十年后的未来开花结果。”
交换手机号码的隔天,山崎主动打来,你们自然而然地从过去聊到了近况。得知彼此目前都还单身,都没有交往对象,他便邀你下次放假时一起去看电影。你本来就打算下档后要租那部电影来看,加上本身你也在暗暗期待着学长的邀约,于是就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成年男女单独约去看电影,当然不可能看完后各自回家。走出电影院,你们去了连锁居酒屋用餐小酌,稍微打情骂俏后,你便跟着山崎回家了。
山崎家距离你所租的房子不超过一公里,没想到竟是近水楼台。
他直到高中毕业都跟父母住在金泽,后来因为考上了Q市还不错的艺术大学,从此便在故乡开始了独居生活。大学毕业后,他先进入Q县的公司上班,然后在两年前——二十七岁的时候——得到了漫画新人奖,借此辞去了正职。
“好厉害!你真的成为漫画家了。”
你初中时就对山崎未来的理想抱负感到很佩服,如今他实现愿望,你更崇拜他了。
你难掩兴奋,山崎却显得有点尴尬,耸耸肩说:“没有啦,我太晚才得奖,现在还无法光靠画漫画过活。”
得到新人奖后,他在杂志上刊登过几次短篇作品,不过单靠微薄的稿费无法维生,所以才在便利商店打工。
所谓的漫画家,必须能在杂志上长期连载作品,定期推出单行本,才算独当一面。
仔细想想,把兴趣当饭吃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还在努力争取连载的机会,不知不觉已经快要三十岁了。一想到未来的人生,我就觉得很害怕……”
不安归不安,就在你们交往刚满三个月的8月来临时,山崎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邀你到他的住处。他说自己将在超市上架率颇高的知名漫画杂志上刊登长期连载作品。
当时,山崎说出了如漫画般的戏剧性台词:“能争取到连载都是因为你,你是我的女神!”
你对漫画一窍不通,也没有协助他作画,认为这是他多年来的耕耘成果。但山崎说:“自从跟你在一起后,灵感便源源不绝,全是你的功劳。”
你不认为自己帮了什么忙,不过很高兴他这么想。
山崎所谓的“重要的事”并非取得连载机会,而是不得不改变目前的生活形态。
“你愿意陪我去东京吗?”
一旦开始在杂志上连载作品,就需要常常跟东京的出版社开会,还得雇用助手,因此他必须住在东京或东京近郊。
听到“东京”二字,种种回忆涌上你的心头。
念高中时,你因为看了连续剧而对东京心生向往。在家乡过得不如意的你,认为只要去了东京,或许就能找到自己的归属。高中毕业时,你还曾冲动地前往东京,跑去都厅瞭望台看风景。
“还有,请你嫁给我。”初中时错失告白时机的男人,这次鼓足了勇气开口,“我们的重逢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
你也这么认为。
与初恋情人再会并坠入爱河或许是巧合,但这份巧合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漫画这个行业非常严苛,就算有了连载机会,也不表示未来就会顺顺利利。你跟我在一起可能会吃苦,但我会铆足全力加油,努力让一切步上轨道!”山崎强调了当漫画家的不稳定,“即使如此,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有力量面对挑战。我需要你,请你跟我一起走。”
我需要你——听到这句话,你默默下定决心。
或许你还没察觉,但你长年以来所渴求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你知道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女人,论能力、论长相都是普通人,但你还是强烈渴望被人需要,因为那是母亲不曾给过你的东西。
你点头应允:“嗯,对我而言,你也是不可或缺的。”
你以为自己找到了追寻已久的避风港。
那不是故乡小镇,不是有家人在的那个家,也不是接下来要去的东京。
而是山崎的身边。
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归属。
当时你是这么想的。
那是2001年的夏天。
那是飞机攻击纽约世贸双子星大楼不久前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