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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她又离婚了啊。”

山崎更吃惊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山崎先生,其实啊,铃木小姐再婚过很多次。更玄的是,和她结过婚的人,只有你活了下来——要是说出这个事实,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好的,和您确认一下,您跟铃木小姐的婚姻从2001年8月开始,到2004年6月截止。两位在结婚的同时搬到东京,直到离婚前都住在东京都练马区大泉町的公寓里,是这样没错吧?”

“是,没错。”山崎克久点头。

他是铃木阳子的第一任丈夫。

奥贯绫乃来到山崎住的石川县,直接向他本人打听消息,两人约在金泽站前的饭店大厅碰面。

绫乃虽是出差办公,但因为预算有限,费用只能自付。她独自前来,留下町田一人在东京。从在“Will Palace国分寺”发现阳子的遗体至今,已过了两周时间。

越是深入调查死后被猫啃食的女人——铃木阳子——的身世,绫乃越是感到各种错综难解的事实纷纷浮出水面。

绫乃隔着矮桌坐在山崎对面,逐一向他确认事前查到的数据。

“——然后,您与铃木小姐离婚后的隔月……也就是2004年7月,与现在的太太再婚,对吗?”

山崎个头儿瘦小,身高跟一百六十厘米的绫乃差不多,但由于绫乃穿着高跟鞋,所以两人站在一起时,绫乃的视线位置较高。山崎戴着眼镜,肤色白皙,相貌清秀,气质阴柔。

“是的。”山崎坦承。

铃木阳子的第一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十个月便宣告结束,前夫山崎隔月马上与其他女性再婚。这说起来不太好听,但很明显是“无缝接轨”。不管山崎的外形多阴柔,他都是男性,离婚后可以马上再婚。

“请问阳子怎么了?是不是卷入了什么刑事案件?”山崎反问。

绫乃与他通电话时并未提及铃木阳子的死讯。不过,刑警专程从东京赶来调查,他难免会联想到刑事案件。

“铃木小姐在自己的住处过世了,死后过了一段时间才被发现,死因目前还不清楚。我此次前来,就是想调查她的死是否和刑事案件有关。”

首先要确认的有两点:阳子是否养猫,以及户籍上曾多次结婚的疑点。

“我明白了。”

“不好意思,请问您带了电话中提到的相片吗?”

“啊,带了。”经绫乃提醒,山崎马上从置物篮中拿起提包,取出内含几张照片的文件夹。

铃木阳子的住处没有相簿,国分寺分局也迟迟找不到她的照片,因此,绫乃才借机拜托山崎,若有铃木阳子的照片,请务必带来。

文件夹里装着四张五寸照片,都是同一位女性的照片,女子看起来约三十岁。

“这是你们结婚时拍的吗?”

“是的。啊,只有这张是交往时拍的。”

照片中女子的服装和发型略有不同,但整体气质是一样的。她留着黑色的长发,化着淡妆,喜欢白色或浅色系服饰,五官平凡,不是亮眼的美女,但也不丑,长相算端正。尽管是十年前的照片,不过那女子跟房东与邻居口中的铃木阳子的形象一致。

在婚前与山崎拍的那张照片里,她笑得特别甜,十分上相。可想而知,这是热恋中的女子面对情人的笑容。


我也曾这样笑过吗?


绫乃赶紧挥去脑中倏然冒出的杂念。

“这些照片能不能借我拿去复印一份?”

“啊,这是我自己用计算机打印的,不用还我。”

“这样啊,谢谢。”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绫乃把照片收进档案夹中放在桌上,然后再次望向山崎。

“接下来,方便的话,能请您就您所知的部分,谈谈记忆中的阳子小姐吗?”

原来,山崎和铃木阳子是初中美术社的学长学妹。

两人进入社会后偶然相遇,进而交往。当时山崎还是新人漫画家,跟铃木阳子交往后,随即得到了在大出版社的杂志上连载作品的机会,因此决定搬到东京。铃木阳子受不了远距离恋爱,希望能跟他结婚,一起搬去东京定居。

“所以,是铃木小姐主动提出结婚的?”

“算是吧,她比较强势一点。”

山崎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被对方逼婚,不得已才答应的。

“我明白了。山崎先生,您见过铃木小姐的双亲吗?”

“没有,我念初中时没去过她家。再次见面时,她的父亲刚好离家出走,母亲……嗯,我想想啊,应该是回长野或山梨的老家了。两位我都没见过。”

这一点,绫乃已从户籍和住民票上看出端倪。

铃木阳子出生于Q县三美市。家庭成员有父亲、母亲和弟弟,一家共四口人,但是在1989年——年号从昭和换成平成的那一年——阳子的弟弟死于交通事故。

接下来又过了十年,到2000年10月,阳子的父亲拿自家房屋抵押,留下债务后消失不见。现在,从全国警察通联的数据库中还可查到当时的报案记录,目前他仍下落不明。

日本《民法》规定,凡下落不明满七年以上者,其利害关系人就可以考虑提出“失踪宣告”,在法律上形同死亡。但目前无人替铃木阳子的父亲申办手续,所以他还未被除籍,仍被视为一般国民。

这并非罕见案例,日本每年的失踪人口高达八万人至十万人,这还是已申请协寻的官方数字,真正的失踪人口还要高上好几倍。其中有不少人虽然一直没找到,却未正式宣告失踪,所以,从户籍上看他们仍是一般国民,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这些幽灵人口加起来恐怕超过一百万人。

言归正传,由于阳子的父亲失踪,她母亲便去投靠了长野老家的兄长,留下阳子在三美市独居,一家人流离失散。

山崎和阳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相遇的。

绫乃向山崎一一丢出疑问,山崎回答时,不时流露出缅怀之情。

听着听着,绫乃总算对铃木阳子这个人多少有点概念了。

铃木阳子没有特殊专长,也没什么坏习惯;个性称不上老实,但也不算我行我素。她喜欢看电视连续剧,听日本流行乐,不排斥做家务,是名个性善良的平凡女子——唯独对自己的母亲怀有心结,会把“我不想再看到你了”这句话挂在嘴边。

关于猫的部分,绫乃目前只知道阳子跟山崎同住时不曾饲养,山崎也没特别听她说过想养猫。

“抱歉,问您一个比较私密的问题……请问两位为什么会离婚呢?”

“这件事啊……”山崎微微低下头,字斟句酌地回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没办法再跟她走下去了。”

“没办法再走下去?”

“是啊,在一起好像也只是互相伤害,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这段感情。”

绫乃心头一惊。

如果有人问绫乃离婚的原因,她自己恐怕也会说出类似的话。

没办法再跟他走下去了。在一起只是互相伤害。无力回天了。

绫乃接着问了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您跟铃木小姐离婚后,马上就与现在的太太再婚了。请问您是否在离婚前就已经跟尊夫人交往了?”

“咦!”山崎惊叫一声,有些心虚地否定,“不是的,我们当时只是漫画工作上的朋友,离婚后才开始交往的。”

这八成是骗人的。

绫乃事前调查过山崎的户籍,得知他目前育有三名子女,老大在他再婚后不到半年便出生了,因此,山崎的话在时间上说不通。当然,这孩子也有可能并非山崎的骨肉,或是他的太太早产。但最合理的解释是,他在与铃木阳子离婚前就和现在的太太偷情,甚至可以进一步猜测,他是因为跟外遇对象有了小孩,才决定离婚及再婚的。

不过,继续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对方愿意配合调查就不错了,没必要把气氛弄僵,因此,绫乃没有进一步追问。

她暗中觉得,在跟山崎打听铃木阳子的生平时,有些事情不要问得太深入比较好。

“两位决定离婚时,发生过争执吗?”

“也算不上争执……当时的气氛虽然很紧张,不过我们谈过后便达成了共识,并没有闹上法院。”

“两位离婚后曾经见过面或是保持联系吗?”

“完全没有。”他一口否定。

山崎再婚后,在太太即将产下第一个孩子时搬回金泽与家人同住,同时心一横辞去了漫画工作,进入当地的广告招牌公司上班,之后便一直住在金泽。没跟铃木阳子见面应该是真的。

“那么,您知道铃木小姐再婚的消息吗?”

“咦?我不知道,原来她再婚了。”山崎睁大双眼,吃惊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呃,对方是怎样的人?”

绫乃仔细端详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装傻的。

“抱歉,恕我无法告知。只是,铃木小姐后来又离婚了,这件事涉及对方的隐私。”

“呃……她又离婚了啊。”

山崎更吃惊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山崎先生,其实啊,铃木小姐再婚过很多次。更玄的是,和她结过婚的人,只有你活了下来——要是说出这个事实,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被告八木德夫(待业,四十七岁)的证词一

……现在,我总算能松口气了。

逃出来后,我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后悔自己当时那么冲动。

我脑中时常浮现出脑袋破掉的沼尻先生和浑身是血的老爹——神代先生的身影。不,那不是幻觉,应该是当时的记忆吧……

不,我不知道。真的。那天我收到一个装了钱的包包后,和阳子姐分头逃亡,完全不知道她、她竟然死了……

对,我住在神代先生位于鹿骨的家里,大伙一起住。

事发之后,我在新闻和周刊上看到“同居女子失踪”的消息,事情闹得很大,我马上联想到是阳子姐。我也去避风头了,但是没有被报道出来,我还以为是梶原他们帮我隐瞒了消息。

逃跑的时候,阳子姐说,我们要是被警方抓到、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的话,会害梶原他们也被抓的。一共有三个人被杀,他们要是真的被抓到……会判死刑对吧?就是因为这样,梶原他们才会拼命帮助我们逃亡。

对,是,是。

从头开始?好的,明白了。我说。

我想想啊……对,是的,我曾经是游民。

都是借钱害的。我本来经营一家小工厂,为了周转资金才开始借钱,等到我发现的时候,债务已经变成了天文数字。啊,不,我后来宣布破产,还清了这笔债。只是所有的力气一下子都没了,失去了工作的动力……

我没有家人。公司周转不灵时,我做了很多对不起朋友的事,所以早就没人想理我了。我没有任何人能依靠。

我没钱付房租,被赶出了住处……啊,对,当时是夏天,发生地震那一年。是的,2011年。

刚开始,我待在网吧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里,可是很快就没钱了,所以就躲在高架桥下或是去公园睡纸箱。当时天气还很暖和,我想能撑一天是一天。

去便利商店或超市的垃圾桶里翻一翻,就能找到人家丢掉的便当,我就靠这填饱肚子。在图书馆或公园就能喝到水。日本果然是富裕的国家啊,连游民都能顺利地活下去。

可是……只要连续几天没换衣服,没洗澡,身体就会变得很脏。公园是小孩玩乐的地方,我待在那里会被警察或公所的人赶走。我自己也知道那些孩子的妈妈总是用厌恶的眼神瞪着我。

我受不了那股压力,于是越躲越远,最后躲到了例如河堤那种人烟稀少的地方。那里通常都是游民的聚集地……然后,我发现自己成了一名真正的游民,与那些人朝夕相处。真的好惨。

有时候,我会捡杂志和报纸来看,当时刚发生大地震,报章杂志上刊登的都是灾区居民不畏艰难复兴家园的报道,有许多人报名当志愿者,大家同心协力,努力再努力……

唉,或许上面还刊了很多其他新闻吧?但我的注意力都放在振兴灾区的报道上,然后忍不住心想:我到底在干吗?

每个人都很努力,就连那些被地震夺走家园的人都知道要振作,我却只因为公司倒闭就一蹶不振,变成了游民。真是窝囊。

天气越来越冷,早上我会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久而久之,竟然满脑子都是寻死的念头。可是我不敢自杀,只好心想:或许到了冬天,我就会被冻死了吧……

某天,有人叫住我说:“我可以帮你找遮风避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