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贺氏影城……说起来,我上星期才到过这儿呢。”当阿沁把车驶到贺氏电影公司附近,喃喃自语地说。
“来采访吗?你又不是娱乐记者。”我问。
“不,我只是载摄影师来罢了,我连门口也没进去。记得我提过庄大森正在拍那部以东成大厦为题材的电影吧?正是贺氏投资的。娱乐组的摄影师约了他们拍摄花絮,我又碰巧约了其他人在附近做访问,所以让他搭便车了。总编辑常碎碎念,说交通费可省便省,我们都被他念得耳朵长茧。”
贺氏影城位于将军澳近郊,占地五十万平方尺,可说是香港最大的电影摄影棚兼制片厂。香港曾经是继印度和美国后,全球产量第三高的电影产地,虽然自从九〇年代开始产量下跌,今天还是亚洲一个重要的影业基地。我放眼望过去,只见四座庞大的建筑物,附近还有零星的大楼。栏栅外挂着一幅连绵不断的布额,上面印着“贺氏影城Ho Studio”和那个斗大的“HOS”标志。
“待会让我用记者的身分带你进去吧。”阿沁说。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
“影城里有不少记者同业,我很可能会碰到他们,我的身分是瞒不了的啦。如果你向门口的警卫说是为了警务找人,其他记者又碰巧听到,你如何向你的上司交代这次的私人调查啊?”
我没料到阿沁想得这么周详。她说得对,我在这儿乱闯的话,应该很快会被上级知道——虽然我对跟同僚发生冲突视作等闲,可是如能避免,有简单的方法不用才是蠢材吧。
“好的,那便麻烦你了。”
她指指后座,说:“后面有个箱子,你把里面的相机拿出来,扮成摄影师吧。”
我从箱子里拿出三口附有大炮似的镜头的数字相机,机身上有一堆按钮,看样子真是专业得不得了。
“这是你的吗?看不出你还是个专业摄影师。”我出奇地问。
“不啦,”阿沁笑着说:“那只是备用的,我现在都用小巧的数字相机。如果真的要拍重要的照片,编辑部也会派摄影师帮忙,否则的话,用这东西只像杀鸡用牛刀。”
我把“巨炮”挂在胸前,戴上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看样子倒有点像摄影师。
阿沁驶到影城的大门,门口一位魁梧的警卫员伸手示意我们停下,另一位胖子警卫坐在他后方,负责控制闸门栏杆的升降。阿沁掏出记者证,交给警卫。
“您好!”阿沁堆起笑容,说:“我是FOCUS的记者,这位是兼职的摄影师。我们今天来采访庄导的新作。”
高个子警卫员拿着记者证,重复审视阿沁的样子和证件,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他一边拿着写字夹板记下阿沁的资料,一边说:“最近影城的治安不太好,抱歉我们要多记录一点数据。”
“有什么事吗?”阿沁问。
“最近常常有人潜进影城,虽然没有失窃,但我们怕是色魔之类,女艺人们都很害怕……糟,别跟人说是我说的。”警卫员似乎突然记起面前的是位记者,这些小消息往往像雪球般愈滚愈大,一发不可收拾。
“放心,我又不是‘橘子日报’的。”阿沁接回记者证。“对了,请问您认不认识一位叫阎志诚的特技演员?他应该是位武师,当替身的。”
警卫员用原子笔搔搔后脑,说:“我不太清楚,员工不一定用这边的闸门,他们通常从东门上班的。”
“是吗……”
“喂,你们说的是不是那个阿阎啊?”胖子警卫插嘴说。
“哪个阿阎?”高个子回头问道。
“昨天把C座三楼更衣室的贮物柜打凹了的那个阿阎啊。听洪爷说当时他吓了一跳,更衣室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以为是什么炸弹爆炸了。走进去才发觉是那个阿阎独个儿发脾气。”
“洪爷夸大了吧?”高个子说。
“他说那个阿阎虽然没你那么粗壮,但猜他一拳便可以击倒你哩。”
“洪爷说话就是爱损人……”
“抱歉,”阿沁打断两个警卫的拌嘴,问道:“您们说的洪爷认识阎志诚吗?”
“洪爷是东门的老警卫,在影城打工四十年啦,他大概连跑龙套的也认得。”高个子警卫员说:“如果您要找人的话,问他比起问人事部更清楚。”
“明白了,谢谢!”
栏杆升起,阿沁把车驶到大门左侧远处的车位上。她把警卫给她的泊车证放在挡风玻璃后,再挂起访客证,我也把那个印有红色V字的访客证扣在襟领上。
“好吧,我们去问问那个洪爷,看看他认不认识阎志诚。”离开车厢后,阿沁说。
“唔,我们分头行动,好不好?”我说。
“咦?为什么?”
“我想去影棚那边问一问,只要找到像武师似的人,他们很可能认识同业的阎志诚。这更有效率吧。”
“这个……也对。好,我去找洪爷,二十分钟后在那幢大楼门口等吧。”阿沁指着前方一幢白色外墙的大楼,上方写着:“E座——后期制作工程大楼”。
待阿沁走远后,我往另一个方向前进。因为我接下来做的事情有点违规,遗开阿沁是最好的做法。
我打算搜查一下阎志诚的贮物柜。
虽然胖子警卫没说阎志诚打凹的是自己的贮物柜,但以常识而言,一个人要发泄情绪,破坏的只会是自己的东西,这样子应该很容易把它从数十个贮物柜中找出来。
没有搜查令,擅自检查他人的私人物品违反警察守则,我当然不想牵连阿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我不想有第三者在场看到我的行动。
这种违规的搜证,最糟糕的情况不是令警员革职,而是搜查到关键证据,却被辩方以“违法搜证”为理由令证据失效。我没得到当事人的同意,打开贮物柜,调查内里的物品便是百分百的违法行为,可是,如果我坚称那个贮物柜因为某些原因,柜门自己打开了,我因而发现的证据便可以呈堂。这中间的角力十分微妙,虽然说这种手法不可取,但事实上我听过好些案子是以这种偷吃步才成功令犯人绳之于法。
我毫不费力便找到C座大楼,沿着楼梯,很快找到三楼更衣室。
我轻轻推门进去,冷不防有两个男人刚好从里面走出来。他们正在大声聊着哪个导演正在找编剧、哪个编剧的作品有多烂,纵使跟我迎面错身,也没多瞧我一眼。更衣室有两张长木椅,两旁和中间有四排灰色的贮物柜,每排贮物柜分上下两行。
时机正好,房间里空无一人。
我放眼望过去,第一眼便看到左方一个凹了个洞的贮物柜门。柜门是用钢板所做,成年人用力敲打的确很易把它弄凹,但我面前这个凹痕,却是一个明显的拳头形状,这说明了出拳的家伙用力之猛、速度之快。我把右手拳头对上,跟我的右手大小差不多,看来这个阎志诚体格跟我不相上下,万一打起来我不一定有胜算。
当我看见贮物柜系着的挂锁时,就像看到幸运女神的微笑。竟然是一把密码锁!如果是一般用钥匙的挂锁,我也许要用暴力才能弄开,但密码锁却有另一个方法。
坊间很多密码锁其实都有设计漏洞,有好些方法找出正确的密码。例如按钮式的密码锁,只要使用时间一久,物主经常开关的话,正确密码的按钮都会有点磨损,不用放大镜也能看出来。如果是由三个转轮组合的锁,只要用力压着锁的开关,再慢慢转动每一个转轮,当转到正确的数字,因为开关被用力压着,锁心会稍稍卡到转轮里的钢片,转动的感觉会有点不同。这方法的误差为前后一个数字,本来要试的数字组合从一千个暴跌至二十七个,不用五分钟便能顺利打开。
其实很多人也知道这种锁的破绽,不过,更多人知道这些小挂锁只是做个样子,没有人会笨得放贵重的物品在使用这些挂锁的贮物柜里。有心要偷窃的,用铁撬比猜密码快上十倍。
我面前的,正是三个数字转轮的密码锁。我只花了二十秒便打开了阎志诚的贮物柜。当我发觉密码是“二、七、八”或接近的数字的,我不假思索地试“二八八”,一下子便打开了。
贮物柜里有一件汗衫、一包干电池、两枝原子笔和一个A4大小的公文袋。公文袋的左上角印着:“寰宇侦探社”,我打开一看,只有数张3R照片。
“嗒。”一声微小的脚步声从后传来。
我太大意了,没留意有人进入更衣室。来不及逃跑,只好以静制动。
我停下本来的动作,假装整理贮物柜的东西,眼角却盯着后方。一个穿灰色外套、头戴毛线帽、挽着一个棕色背包的人走进更衣室,在我的后方背着我坐在长椅上。
他似乎是个工作人员。他打开自己的背包,伸手整理一下对象,弄一下衣裤,不一会便离开。
幸好他没有留意我这个陌生人。
那人走后,我继续我的搜证。公文袋里的照片都像是用长镜头偷拍的,照片背后写了编号,可是我在公文袋里却找不到文字报告,我猜被阎志诚拿走了。照片一共六张,第一至三张都是街景,第四张及第五张赫然是林建笙的妻子李静如在砵兰街工作的小吃店——虽然没照到李静如本人——而第六张,霎时令我感到惊愕。
照片里的是吕慧梅和郑咏安。
看样子是近期拍摄的,她们的样子和我今天见过的没大分别。照片中吕慧梅拖着女儿的手,从一间餐厅离开,她们显然不知道正被人偷拍。令我吃惊的是,在人群之中,吕慧梅的头部被人用红色的麦克笔画了个圆圈,就像是发现目标人物似的标记。
为什么阎志诚有吕慧梅的照片?不,应该问,为什么阎志诚要委托人偷拍吕慧梅?他想调查什么?那个红色的标记又是什么意思?李静如工作的小吃店也被偷拍,阎志诚到底想干什么?
我拿着照片,毫无章法的在思考着每一个可能。先别管李静如,阎志诚跟吕慧梅有什么关系?不,他们应该没关系,就是没关系阎志诚才要委托他人调查。所以问题是阎志诚为什么要找吕慧梅。
——“我只记得一个叫‘阎’的名字。”
一种可怕的想法闪过。
我掏出林建笙的记事簿,打开三月那一页,再次看到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虽然是很大胆的假设,但也是合理的怀疑——林建笙只是共犯,真正动手杀人的是阎志诚。
虽然现在未知道杀人动机,但阎志诚比林建笙更符合凶手的形象。林建笙跟阎志诚在事发当天相约,阎志诚很可能跟林建笙一同前往东成大厦,只是阎志诚没有上去,说不定是他驾车载林建笙到东成大厦,他在车子里等待。当他知道林建笙找不着郑元达时,便提议半夜去“教训”他们……
不对。这中间有点不妥。
如果阎志诚懂得戴手套行凶,他不会忘记吩咐林建笙也戴上手套……
万一林建笙不知情呢?
线索像骨牌一样,一片一片的倒下,把每一条独立的线索连起来。如果林建笙不知情,这一切便能合理地串起来。
阎志诚很可能提出半夜入屋吓吓郑氏夫妇,好让郑元达知道淫人妻子的后果,不过林建笙因为某些理由反对。两人分别后,阎志诚还是沉不住气,因为“好兄弟”受辱,决定为林建笙报仇,独立执行“惩罚”。他半夜带着刀子,从窗户潜进郑宅,却不知何解杀掉郑元达夫妇。或许郑元达出言不逊,或许房间里有某些事情惹毛了他,甚至可能是他突然发狂失控,结果郑氏夫妇惨死。
阎志诚沿路离开后,林建笙不知情地想到类似的做法,准备攀外墙去打郑元达一顿——说不定他本来同意阎志诚的提议,只是不想连累好兄弟,打算独自行事。没想到房间里只余下两具尸体,大惊逃走,却懵然不知自己留下大量指纹和脚印。
林建笙不曾杀人,以他的纪录来看,他是个用拳头殴打他人的犯罪者,用刀刺杀不合他的个性,更遑论这种犹如屠杀的凶行。因为他在逃亡的车祸中害死多个平民,所有人才认为他是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可是如果反过来思考,他是因为被认为是杀人犯,失去方寸逃走时误杀路人,这也一样合理。事实上,事件中从来没有直接证据指证林建笙杀人,那个看到有人攀爬外墙的流浪汉,搞不好看见的不是林建笙,而是阎志诚。
林建笙潜逃后,阎志诚才发觉林建笙当了代罪羔羊,但束手无策,他不会笨得出来承认杀人罪。也许他找到方法联络林建笙,或者林建笙走投无路向他求助,总之两星期后林建笙现身西区,即是阎志诚居住的地点,不小心被巡逻警员发现,最后酿成惨剧。从时间上来看,林建笙亦可能一直躲在阎志诚的家。
林建笙一死,事件便完结,没人知道真凶是谁,也没有人有兴趣知道,因为每个人都把矛头指向死去的林建笙,把怨气加诸他和他妻子身上。
阎志诚又会怎样想?
好兄弟惨死,更为自己扛下罪名,阎志诚一定不好受。然而,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把真相藏在心里。这六年来,他受过多少煎熬呢?他有多少次想公开事件呢?这只会让一个人的内心扭曲,犹如一棵被围墙规限着生长的大树,只会愈长愈歪,变得丑陋畸形。他大概会把恨意转嫁到他人身上……
阎志诚要对付吕慧梅母女。
或许这结论太跳跃,但只要想到阎志诚把林建笙的死归咎于郑元达一家,凶手打算对遗孤不利的推测也不见得太离谱。他多年不出手是在部署和准备,或是因为某些事情阻碍了他一、两年的光阴,未能一早完成。吕慧梅母女搬离东成大厦,也许亦打乱了他的计划。如此猜想的话,阎志诚委托侦探社调查的理由便成立。
吕慧梅在家中工作,少与人接触,要让她人间蒸发比一般人容易。小安是一个小学生,只要伪造退学的理由,亦有方法处理。一九八五年在澳门发生的“八仙饭店灭门案”,凶手把餐馆东主一家九口杀害后,以员工身分继续经营,瞒骗他人一年之久,只要不让人怀疑,以及不让尸体曝光,对付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子,非常简单。
不管他是要杀人还是禁锢伤害,问题是,假设他已经得知吕慧梅的住处,他何时会动手?
“妈的啦!明天的通告又是凌晨三点,我已经两天没睡,我现在回家,睡不到五个钟头便要回来……”
“老陈,我们是小咖就别埋怨哪,有种便辞职不干。”
门外走廊传来嘈杂的谈话声,把我的思路打断,似乎有三、四人准备进来换衣服。我情急之下,只好把照片放进口袋,正要关上柜门,却发现门的里面贴着一张简单的月历,上面写上密麻麻的时间和代号,也许是工作的时间和地点。
我没时间慢慢细看,于是一手把月历撕下,对折塞进外套口袋。
在那群人走进来前,我关上柜门,锁好。走进更衣室的是三个二十至三十岁的男人,他们都穿着白色背心,其中两个浑身湿透,不知道是因为刚演出雨天的场景,还是因为武打场面流汗沾湿。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低着头,慢慢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当中好像有人瞥了我一眼,但我没回头,赶紧推门离开。
“啊,对不起。”我在更衣室门外差点撞倒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他微微点头,侧身走进更衣室里。
“许警长,你怎么这么迟?”在E座门前,阿沁看到我便说道。
“因为有点发现,”我正要伸手把照片拿出来,说:“阎志诚他……”
“你先听我说,”阿沁打断了我的话:“刚才我去东门找洪爷,他碰巧走开了,我等了好一阵子他才回来。他果然认识阎志诚,还说刚刚瞧见他走过。”
“阎志诚在影城里?”我大为诧异,这么一来,只要先把他逮住,便不用怕吕慧梅母女遇害。
“对喔,洪爷说,刚才他经过C座,看到阎志诚穿着灰色外套……”
灰色外套?
天!是刚才那个头戴毛线帽,坐在我身后的男子!
“是那家伙!”我撇下阿沁,往C座跑去。刚才在更衣室的那个男人便是阎志诚?那家伙走进更衣室里,稍微整理衣衫便离开,行为古怪。当时我只在意自己有没有露馅,却忽略了对方的行动——在更衣室里没打开任何贮物柜,光是打开背包整理,这行为不正很可疑吗?
可是,如果他是阎志诚,他看到我打开了他的贮物柜,他没理由不作声。
我摸摸腰间的手枪,突然明白原因。
刚才我扮作找东西时,他一定瞥见我的佩枪。他知道我是警察,于是默不作声,没揭穿我,从容离开。这家伙的城府竟然如此深?他竟然如此冷静?
我打草惊蛇了。
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他,他便会尽快的下手,伤害吕慧梅和郑咏安。
我回到C座三楼,更衣室已空无一人。我沿着走廊往前跑,虽然心焦如焚,却不知道该走哪边。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灰色外套、戴毛线帽的男人经过?”我抓住一个经过的女生问。
“灰色外套?毛线帽?我在B座影棚外好像看到这样的一个人……”
我没等她说完便往她所指的方向奔去。C座大楼和B座大楼间有一道空中桥梁相连,我在上面经过时,突然感到一股目光,从桥下投射过来。我转头向右下方一望,只见那个穿灰色外套的家伙和我四目交投。在我采取下一步行动时,对方突然回头,拔腿就跑。
“给我站住!阎志……”我发觉我这个警告不可能起作用,于是往桥梁的尽头跑去,可是如果要从室内再往外跑,一定失去他的影踪。
可恶,头痛时还要做这样的剧烈运动。我纵身一跳,从桥梁的边缘跃到旁边的一根灯柱,用双臂紧紧的抓住,从上面滑下来。刚才一跳我好像把胸前的相机镜头砸坏了,但我没多理会,眼睛盯着远方那个灰色的影子。
一着地,我便往阎志诚逃跑的方向追过去。我跟他相距大约一百公尺,他在前方向左拐去,我只好再跑快一点,生怕被他逃去。
我们沿iB座外面的车道,一路跑到A座前的停车场。阎志诚一个翻身,踏着消防水龙头攀过一道铁丝网,我连忙跳上旁边的石墙,抓住水管攀上二楼,直接从二楼檐篷上追过去。这混蛋真能跑,不愧是个特技演员。
“站住!”我骂道。即使明知没意义,我觉得不喊一下,便好像失去追逐的动力。阎志诚稍稍回头,但没放慢脚步,仍一味向前冲。
当我们再转一个弯角时,我却看到绝对的优势。前方空地正好有一组拍摄团队,他们正在整理摄影机、布景、反光板等等。阎志诚的脚步明显慌乱了,正想向另一个方向逃去,我大喊道:“快阻止那家伙!”
那群工作人员中,有几个似乎比较机灵,走到阎志诚前方,伸手栏住他。大概这样的举动令阎志诚杀个措手不及,他脚步一慢,我便往前扑过去,把他按倒地上。他跌个狗吃屎,背包的东西散落一地。他企图反抗,但我早有预备,按倒他时已伸手压着他的手肘,令他没法反抗。我一手把他那顶几乎完全盖住双眼的毛线帽脱掉,好好看清楚这个杀人犯的真面目,没想到却令我呆住。
这家伙太年轻了。
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没可能是阎志诚,除非阎志诚十一、二岁时便犯下杀人罪。我呆然地抓住他,却没法说出半句话,围观的人似乎在等我的说明。
“请……请放过我吧!我下次不敢了!”想不到,先开口的是被我抓住的家伙。
“喂,你们看这个!”我抬头一看,原来工作人员从那家伙的背包中,发现几部手提摄影机、一些电线和针孔镜头。
“哇靠!这家伙偷拍了女更衣室!”一个拿着摄影机的女生骂道:“还有男更衣室!变态!”
糟糕,误中副车了。这家伙不是阎志诚,只是一个偷拍狂。搞不好他是个狗仔队,企图拍些内幕卖给八卦杂志。刚才他在更衣室的举动只是不想引起我的怀疑,如果当时没人的话,他大概会装设针孔摄影机和偷听器之类。
警卫员都闻讯而至,阿沁亦很快来到。我站在一旁,让警卫们处理事件,毕竟我现在的身分只是个兼职摄影师,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花时间到警署给口供。我告诉阿沁弄错了,于是趁着混乱,我和阿沁从人群离开。当我们走到不远处时,一个穿警卫制服的矮小老头向我们走过来。
“小姐,咱们又见啦。刚才我还想跟你多聊几句啦。”他对阿沁说,阿沁向他点点头。我想这老警卫便是洪爷,都是他刚才的情报才令我……
咦,不对。
我想起刚才遇见的另一个人——在更衣室门前,那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按道理,阎志诚应该年轻一点,但那可能是化妆啊?阎志诚是个特技替身演员,扮作中年或老年人没什么特别。而且,对洪爷这个年纪的老人家来说,中山装不也是灰色外套吗?我刚才就像一只愚笨的猎犬,追着一只错误的兔子在跑,浪费气力。
“大个子,你这么勇猛嘛!他们说你一个飞身把对方扑倒呢!如果有拍下来就好,保证你立即成为大明星……”洪爷一边说,一边拍打着我的肩膀。这老头很会跟人装熟的样子,难怪说他在影城里交游广阔。
我堆起笑容,心思却放在那个不见踪影的危险人物阎志诚身上。现在不可以再浪费时间。
我看到洪爷盯着我胸前的访客证,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在打量着我。我连忙向阿沁打眼色,万一被这老家伙发现我的警察身分,要解释便要耗费好些时光。
“洪爷,我们有事忙着,不跟您聊啦。”阿沁向洪爷挥挥手,我也微微点头,急步离去。
甫上车,我便感到大大的泄气。那该死的头痛再一次袭击我,就像一把铁锤往我的额头不住敲打。我狠狠把药瓶扭开,吞下三、四片阿司匹林。
“许警长,别这样子,对身体不好。”阿沁按着我手上的药瓶。“你的头很痛吗?我们先去看医生吧。”
“不,事情变得很严重……”刚才我掏出药瓶时,阎志诚的月历掉了出来。我一边打开,一边说:“我们要立即去吕……”
本来我想说要立即去吕慧梅的家,但我没能把话说完,因为眼前的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刺进我的瞳孔,把我送进一个窒息的空间。
怎可能?怎可能这样子?
“去哪儿?”阿沁问。
“……先去一趟中环兰桂坊。”我强忍着颤抖,缓缓地说。
“兰桂坊?去酒吧找人吗?”
“嗯……对,找人。有一点小事情我想先调查一下。”
“什么事?”
“抱歉,我暂时不能说。”
阿沁似乎想抗议,但她看到我认真的样子,便默默地开动车子。
我不能告诉她,在阎志诚的月历上,在三月十四日——即是昨天——的空格中,写着:“晚上九点 中环 Pub 1189 ”。
旁边还写着“许警长”这几个字。
我左手插进外套口袋里,手心冒着汗,紧握着今早发现的那个杯垫。Pub1189,正是杯垫上的酒吧名字。
我昨晚约了阎志诚?
更重要的问题是,我原来认识阎志诚?
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物,可是,我的确对“阎”这个姓氏似曾相识。那么说,我很可能在六年前案件发生后的某天,认识这个神秘的男人。
我是为了调查他而跟他接触?还是他主动找我的?
我知道他有杀人的嫌疑吗?难道我今天的每一项调查,也是我多年来的结论?我今天的推理,其实是六年间的思考过程?
还是……我也牵涉其中?
我如坐针毡,大半个小时的车程犹如行刑前的忏悔,令我相当不安。
“你在车里等我。”车子驶到中环兰桂坊,我对阿沁说。
“不是说好我们一起……”
“你,留在车里。”我语调平板,带着威严命令道。阿沁露出讶异的表情,她没再说什么,只微微点头。
我走进名为“Pub 1189”的酒吧。这间酒吧在兰桂坊一幢大厦的地库,门外贴着彩色缤纷的广告,说明不同时段的优惠,还有个标示版,写着今晚酒吧内会直播的外国足球赛事。由于尚未天黑,即使是星期天,酒吧里只有寥寥数人,吧台后有一位穿蓝色条纹衬衫的酒保。
“请问要什么?”酒保放下手中的杯子,问道。
“我想问一些事情。”我扬了扬警员证。
酒保没有太大的反应,而且出乎我的意料,说:“原来你是位警官吗?昨天我也没看出来。”
“我昨晚有来过?”
酒保被我反问,怔了一怔,好像我在明知故问似的。
“有啊。”他以奇怪的目光盯着我,说:“你和你的朋友一起来看足球,还喝了很多啤酒嘛。”
我的朋友……我感到一阵晕眩。
“我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酒保以一种遇见神经汉的眼神望着我,我只好说:“我昨晚喝得太醉,什么事情也不记得了。”
“哦,原来是这样子,”酒保一脸释然,笑道:“是金钱纠葛吧?”
“金钱纠葛?”
“我好像听到你们之间有什么交易似的,什么五万元、五万六干元之类。昨晚人多,不过你们坐在左边那桌,我经过时恰巧听到。”酒保好奇地问:“长官,你不是被骗财吧?是合资做生意,被对方私吞资金,落跑了?”
我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我的不安渐渐变成现实。
杯垫上的是银行账号,而且是秘密的账号。
为了避过廉政公署的调查,一些拥有不法收入的公职人员,会开设数个银行帐户,可能在本地,可能在外地。虽然调查人员存心追查一定能抓到辫子,但总比常用的账户里突然增加一笔来路不明的款项来得低调。以严重程度来为这些收入分类,轻则是警员瞒着上司做生意投资——俗称“秘捞”——重则是出卖情报、利用职权收受犯罪分子的报酬。
我没想过,原来我变成了“黑警”。
我很可能知道阎志诚的身分和罪行,但我没有拘捕他,反而从他身上收取利益。因为案件已完结,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翻案,反正这个城市里,每一个人也为林建笙伏法感到欣慰,刻意重提旧事只会被视为揭露疮疤的异端份子。我手上那本只记录了东成大厦数据的记事本,很可能是出卖给阎志诚的情报,我利用职权,透露过去调查过程的细节。
乐观一点,我可能只是被阎志诚算计,我并不知道他的身分。东成大厦案是六年前的案子,即使泄漏过时的情报,也不见得有什么大问题。以一些只比坊间详细一点的旧讯息,换取五万多港元,这是很划得来的交易。
不论我知不知道阎志诚是真凶的事实,我应该不知道他接下来的打算。
我不知道他要对付吕女士和小安。
他利用我套取资料,是为了了解警方对过去案件所知有多深入,说不定他更想从中找出吕慧梅的现在居住地址,或是打听消息,看看警方有没有收到情报,盯上他自己。我的资料是他动手前的最后绿灯,当他确定警方已完全没有怀疑上他,没有他的纪录,他便可放手进行他的“未完成任务”。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感到一阵寒栗。
“阎志诚……昨晚那个跟我一起的人是什么样子的?长发还是短发?有什么特征?”我向酒保问道。
“长官,看来你昨天真是醉得厉害啊!你们离开时还满精神嘛。”酒保咯咯地笑,完全不知道我内心七上八下。“那个人留短发,国字脸型……其实你自己看不就更好吗?”
“自己看?”
“你们昨晚有拍照嘛。”酒保指了指右边的墙壁,上面有一面墙报板,贴满照片。“我们的老板很喜欢替客人拍即影即有照片,时常抓着相机在店里跟客人打招呼。我记得昨晚还是你主动叫他替你们拍照……其实这个年代什么也数字化,偏偏咱们老板就是爱旧式的Polaroid……”
我冲到墙壁前,在数十张照片中,被一张抓住目光。
我在照片里面。
我露出微笑,左手扶着一瓶啤酒。身上还是我现在穿的衣服。
我旁边是一个跟我体型差不多,略微矮一点精瘦一点的男人,年纪大约三十。他有一头短发,国字脸型,眉毛浓密,眼神流露着一份狠劲。
在照片下方的空白处,写着几个文字:
阿阎 许Sir 20090314
我责无旁贷。
如果吕慧梅被杀,我要负很大的责任。
我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阻止阎志诚。
片段4.二〇〇四年五月三十一日
今天是阎志诚疗程的最后一天。
经过一年,白医生仍无法让阎志诚敞开心房。阎志诚就像戴着面具,每星期来到白医生的诊疗室中,聆听她的讲习。
白医生有时感到难以言喻的困惑。阎志诚浑身散发着孤独、无情的气息,令人难以触摸,仿佛轻轻一碰,阎志诚便会粉碎,变成尖锐锋利的玻璃碎片,把周围的人割伤。
他很懂得如何伪装,在这一年里,白医生发觉对方的伪装能力愈来愈高强,有时露出的笑容,连白医生也怀疑那是否真的发自内心的欢愉。
但她很清楚,那是假象。
阎志诚的心还是一颗被创伤包围、黑色的核。他只是把那个受伤的自我封闭,以另一个自己来适应这个社会。白医生知道,这个社会充斥着各种心理病患者,阎志诚的情形,也许只是九牛一毛;可是白医生还是惧怕,有一天阎志诚会失控。
就像那天在街头突然猛揍路人那样子。
“志诚,我们一年的相处便到此为止了。”白医生望向时钟,时间是下午四时四十五分。过去半年里,她说明了很多应付PTSD和相关心理疾病的方法,不过她不知道阎志诚真正理解、愿意采用的有多少。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开医生证明,让你在药房购买安眠药或情绪安定剂。”
白医生说:“不过我想强调,药物只是一种辅助,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病人是单靠药物治愈的。”
“我不需要。”阎志诚回答道。
“那么,你愿意继续接受治疗吗?以治疗师的身分,我建议你继续疗程。这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白医生,你应该很清楚我不会回来。我有我自己一套生存模式。”阎志诚微笑着说——在白医生眼中,这个笑容并不代表他快乐,而是痛苦的表现。
“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白医生,”阎志诚直视着白医生的眼神。“你知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阎志诚站起身子,走到房门前,回头说:“再见。”
白芳华看着阎志诚的背影,恍似看到“孤寂”的实体。
阎志诚确实患有PTSD,他自己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的创伤从何而来,明白痛苦的根源是什么。他是个相当理智的人,可是理智无法解决他身上的问题。
他经常回忆起父亲惨死的模样。父亲临死前的悲鸣、哀号,至今还缠绕在他的脑海之中。有时,他会忘记这些恐怖的经历——他猜想或许如白医生所说的“逃避期”——不过,当那些回忆再一次浮现时,他都很想大叫,把心脏挖出来般大声呼叫。
阎志诚经常作噩梦。自从父亲逝世后,他便没尝过安稳的睡眠。每当阖上眼,他便再次回到那个交通意外的现场,看到父亲和阿姨葬身火海的样子。对一个踏入青春期的少年来说,这经历令他非常痛苦,不过,或许就是因为年轻,阎志诚渐渐适应了这些绝望的梦魇。
他解离出一个冷漠的自我,来看待整件事情。直到今天,阎志诚仍经常梦见那场意外,但他不再呼天抢地,只是默默地看着父亲死去。为了让自己不受伤害,他不再感到他人的痛楚,失去同理心。
所以他拥有毫不犹豫地伤害他人的能力。
林建笙的死亡令他隐藏已久的病情变得更严重。他为自己令林建笙背负杀人魔之名、在社会所有人唾弃下没有尊严地死去感到自责,他很想高声疾呼:“林建笙没有杀人”。
不过,他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有限。面对社会这台庞大的机器,自己不过是一颗小小的螺丝。
无力感、罪恶感、孤独感,把阎志诚推向极端。
离开诊疗室后,阎志诚在登记处办理疗程完结的手续,填写一些跟进数据——纵使他很清楚,自己不会再有什么跟进治疗。
“许警长,你到了耶。”在阎志诚填写表格时,柜台后的护士小姐对他身边的男人说道。阎志诚认得这男人,他好几次准时来到诊疗室外,会遇到对方。他猜,这人是比自己早一个时段的病人。
“嗯,还好白医生今天五点的时段有空,否则我便要改日子了。”许友一跟护士说。
“如果可以的话,你早点改预约时间较好。”护士小姐苦笑一下,说:“今早才打电话来,白医生不一定有空的。”
“抱歉啦,最近很忙,有几宗麻烦的案子,真见鬼。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有个临时行动。”许友一微微鞠躬,表示歉意。
“白医生正在通电话,麻烦你先等一会。”护士小姐对许友一说道。
阎志诚冷冷地观察这环境。他悄悄地把目光放到柜台后的登记册,在最上面的是许友一的个人联络资料。阎志诚首先察觉对方跟自己一样住在西区——回心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儿是西区精神科中心——然后,他看到令他双眼发亮的一栏。
“公司地址:西区警署刑事侦缉科”
“这家伙是刑侦组的?”阎志诚的脑袋不断运转。
——这个许友一有利用价值。
阎志诚突然呼吸急促,异常的感觉袭来,心底浮现出强烈的罪疚感。回忆一幕幕重现。
“不要碍事!”阎志诚在内心怒吼。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让它白白溜走。
强忍着症状带来的困扰,阎志诚把表格交给护士后,走到许友一身边坐下。
“请问……你是不是许友一警长?”阎志诚压下鼓动的情绪,戴上那副社交用的虚伪脸孔,对许友一说。
“你认识我吗?”许友一有点讶异。
“你是不是住卑路乍街附近?我好像听过邻居提起你。我也是住在那边。”阎志诚刚才看到许友一的名字和地址,所以能说出这样的话。事实上,他的住所的确和许友一的家很接近。
“哦?对啊。你的邻居是谁?”
“姓王的一位老人家,他好像说你帮过他什么的。”阎志诚以模棱两可的说法,套取许友一的信任。
“姓王的……啊,是那次调查金塘大楼刑事毁坏的案子?”
“大概是吧,我也不大清楚。”阎志诚伸出右手,说:“我姓阎。”
许友一跟他握手,说:“你好,是‘严肃’那个‘严’吗?”
“不,是‘阎罗王’那个‘阎’。”
“这个姓氏不太常见啊。”许友一笑着说:“不过我也好像曾听说过。”
“我有好几次在这儿碰到你,想跟你打声招呼,但我怕阻碍你回去。”阎志诚说道。
“啊,对了,你便是我的时段之后的人嘛。”许友一终于认得面前这男人。
阎志诚认为目标已达成,对方已对自己留下印象,于是多寒暄两句,便表示有事先走。
想钓大鱼便要放长线——阎志诚心想。
如果太刻意,只会令对方怀有戒心。他知道许友一的住址,亦知道他的职级和工作部门,要制造多几次的“偶遇”,易如反掌。
两个星期后,阎志诚在许友一的住宅附近,看到对方从大厦出来。为了这个时机,他观察了一个礼拜,这一日他守候了两个小时。
“许警长,这么巧啊。”
“哦,是阎先生吗?”
“我刚下班,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阎志诚笑着说。
“对了,我之后在诊所没看到你,你改时间了吗?”许友一问道。
“我的治疗完成了。”阎志诚撒了谎。虽然他不知道将来许友一会不会跟白医生提及自己的事,但白医生应该会理解他撒谎的理由而不会拆穿他,甚至猜想他变得社交活跃,暗自欣慰。
“真好呢,我看了快一年半,白医生仍叫我定时复诊。”许友一耸耸肩。“不过反正不用自己掏腰包,也没关系吧。”
“我现在打算去华都餐厅吃晚饭,你有没有兴趣一起来?”阎志诚说。
“这么巧!我正要去华都吃饭。”许友一笑道。他不知道的是阎志诚掌握了他的生活习惯,连他打算去哪家餐厅进餐也了如指掌。
“华都的咖哩牛腩真有风味,恐怕全个西区没有第二家比得上。”
“就是啊!我们不如边走边谈吧,我愈说愈饿了。”许友一做个手势,示意往前走。“阎先生干哪一行的?”
“我是个特技演员,不过都只是当替身之类……”
两人一同往街角的餐厅方向走去。
许友一对于结识一位谈得来的街坊有点高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设计的目标。
阎志诚在这一年以来,不断想方法进行心中的计昼。许友一的出现,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