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什么?”阿沁一脸错愕。

“阎志诚也许要谋杀吕慧梅和她的女儿。”我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

我离开酒吧,回到阿沁的车子上。我隐瞒了我和阎志诚相识的事实,只把从贮物柜找到的照片给她看,说明我的猜想。

阿沁听我说明后脸色发青,但眼神同时流露出一丝兴奋——我想,残酷的事实令她感到害怕,不过如果推论正确的话,这亦是一宗惊天动地的大新闻,能揭开真相背后的真相,大概是每一位记者梦寐以求的成就。

“我们来中环干什么?我们应该直接去吕慧梅的家啊!”阿沁紧张地说,一面扭动车匙。扭了五次才成功发动引擎,这辆破车子好像会跟它的主人作对,情况愈急便愈失灵。

“我是为了侦查阎志诚的行踪,以及确定一些细节。”我并没有撒谎。

“知道阎志诚的外表吗?”

“短发,粗眉,国字脸型,深肤色,身高大约一米八,瘦身材。”虽然我刚才向酒保要了照片,但我可不能将它放到阿沁眼前——我不懂如何解释我昨晚跟嫌犯并肩拍照。

“我们先打电话警告一下吕女士吧!”阿沁一副猛然想起的样子。“我没带手机,许警长,你……”

我摸摸口袋,掏出手机,可是画面漆黑一片。

“我的没电了。”我说:“不过,你记得吕慧梅的电话号码吗?”

阿沁果然地看着我,她大概没想起她今早才说过想打电话给我却忘了我的号码。

于是,阿沁以几近危险驾驶的速度,狂踏油门,一路往元朗飒去。我曾考虑过向上级报告,要求支持,但没有实质证据,这做法未免太鲁莽。至少跟吕慧梅谈过,由她主动向警方求助,或者抓住阎志诚企图伤害他人的证据,否则通知警方不是选择之一。

我们到达吕家前的小径时,天色已开始转暗。本来周L黄昏在郊区跟女生兜风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可是我现在的心神都放在阎志诚、吕慧梅和小安身上。我害怕我们来迟一步,发现屋里只有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就像郑元达夫妇的死状……

阿沁把车子泊在今早停过的位置,我们沿着小径,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吕慧梅的住宅。我们来到栏栅前,房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

不。

为什么这么静?

“那两只狼狗呢?”我问。阿沁一脸哑然,像是有种不好的预兆。

我们来迟了?

“我们怎……”

“汪!汪!”当阿沁的话没说完,令人安心的狗吠声从后方传来。

“咦?卢小姐,许警长,怎么您们又来了?”吕慧梅牵着两只狼狗,和郑咏安一起从微斜的小径走上来。

“你们有没有事?有没有遇到可疑的人?”我没回答吕慧梅,留意着她们的后方有没有人躲在一旁跟踪。

“什么啊?许警长听您的语气好像很严重似的?我们只是去散步和遛狗罢了。”

“我们进去再谈吧。”我指指房子。

和吕慧梅一起走进房子后,我先示意阿沁伴着小安,跟两只狗一起暂时留在玄关。我叫吕慧梅带我逐一检查房间,看看有没有异状、窗户有没有被人打开,结果从一楼走到二楼,都没有可疑的迹象。

“小安,你回房间去,妈有事要跟客人商量。”吕慧梅似乎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表情也变得认真起来。小安点点头,虽然有点惴惴不安,但仍乖乖地走上楼上。

“许警长,现在可以详细地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吗?”吕慧梅镇定地说。我们坐在沙发上,位置和今早完全相同。

“我有理由相信,杀死你妹妹和妹夫的真正凶手,仍然逍遥法外。”我身体前倾,双手手指互扣,手肘放在大腿上,一脸认真地说。

吕慧梅的表情剎那间变得扭曲,血液从脸庞流走,剩下一张惨白的脸孔。

“而这个凶手,这一刻很可能盯上你和你的女儿。”我接着说。

吕慧梅双手抱头,像是不能置信的样子。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回复血色,说:“凶手不是林建笙吗?他六年前已经死去了啊。”

我把从今早,知道胡老先生曾走出去训斥林建笙开始,把从李静如、青龙拳馆、贺氏影城查探到的数据串起,一一向她解释当中的推理。我当然没提我失忆的事,因为无论我有没有失去记忆,客观的环境证据也不会改变。吕慧梅一直静静地听着,偶然流露半分诧异的神色,但仍保持着冷静。

“这张便是我从阎志诚的贮物柜找到的照片。”我把照片放在茶几上。“你不知道当时有人在偷拍吧?”

吕慧梅吃惊地摇摇头。

“你认不认得是何时被拍的?”

“这……我想是一个月前吧?这家餐厅我上个月跟小安光顾过。”

一个月,有足够时间给阎志诚预备了。任何人如果看到自己被偷拍的照片,当中还要加上一个红色的圆圈圈着自己,大概会歇斯底里吧。吕慧梅这刻的表现算是非常镇定。

“我认为你们最好尽快向警方求助,”我说:“虽然我是警务人员,但因为我曾调查东成大厦的凶杀案,今天还跨区调查,如果由我越过上级重开档案,一旦公开会令我所属的部门十分尴尬。相反,如果由阿沁……卢小姐以记者的身分向你通报,你再主动求助的话,这案子便能成立。只要案件重开,由于真凶在逃,你便能获得警方的保护。”

“我想先问一下,”吕慧梅问:“您有没有这个阎志诚的详细资料?许警长的推理很有道理,但我想先知道阎志诚的数据,才能作出判断。”

我很想斥责吕慧梅这个时候还磨蹭什么,但回心一想,她的要求也很合理。先不说我的推论有错,就算完全正确,我们现在对阎志诚的认识很浅,他在暗,我们在明,他一动手我们便很危险。除了我之外,她们都不知道阎志诚的外貌,如果他扮作披萨快递员,要谋害吕慧梅母女并不困难。

虽然我手上有阎志诚的照片,但它一旦曝光,事情恐怕变得棘手。我怕的不是牢狱之灾、或是内部处分,而是这照片可能会令吕慧梅质疑事情的真实性,万一她认为我的推论不可靠,松懈起来,给阎志诚下手的机会,便为时已晚。

要让吕慧梅知道敌人的样子,最简单的方法是让警方接手后,核查数据库找出阎志诚的档案,不过万一他们不受理,或是花上几天才决定重新调查,吕慧梅两母女也要承担一定的风险。

“许警长,我想可以帮上忙。”阿沁大概见我沉默不语,以为我碍于身分不能向上司报告,接过吕慧梅的话,说:“你不能让警方插手,但我可以让编辑部插手。我记得拳馆的先生说过,阎志诚刚担任了一部电影的小角色,只要不是跑龙套的临时演员,经纪人公司或电影公司都会有演员数据纪录。我可以拜托娱乐组的同事替我调查一下……吕女士,你这儿有可以上网的计算机吗?”

“路由器昨天坏了,今天连不上网络……不过我有传真机。可以吗?”

“有传真机便可以了。”

“就在那边。号码贴在传真机上。”吕慧梅指了指客厅另一端的架子。

阿沁看见我没反对,便径自走到电话和传真机旁。

“喂,是大飞吗?我是阿沁,我有事拜托你——是呀,我今天忘了拿手机——我想你替我调查一个人……”阿沁对着电话说。

“许警长,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吕慧梅说:“您说这个阎志诚是凶手,我也明白,但为什么您一口咬定林建笙不是凶手之一?”

“只要看看林建笙的记事簿便一清二楚。”我掏出记事簿,翻开三月那一页。“你看三月的行程。”

当吕慧梅低头细看时,阿沁回来座位,说:“拜托好了,他查到后会把数据传真过来。虽然不一定找到完整的个人档案,但我想至少能找到相片。”

“这有什么特别?”吕慧梅看完记事簿,看来完全没看穿当中的矛盾。

“这儿和这儿有什么不同?”我指着三月十一之前和之后的两个不同的“开工”。

“一个写得整齐,一个潦草?”

“对。”

“这跟林建笙不是真凶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一个人的字会变得潦草了?”我问。

“他在颠簸的路上写的吧?”阿沁说。

“不,因为他伤了拇指。”我说。

“你怎么知道?”

“先这样说吧,”我从口袋拿出原子笔和我的记事本,打开一个空白页写上“开工”两个字。“一般人写字,会使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住笔杆,来稳定笔的移动。”

我收起中指,再写上同样的字。

“如果中指受了伤,光用拇指和食指会不太方便,但仍能抓紧笔杆,只要善用虎口,一般人的笔迹没大不同。”

我放回中指,提起食指。“如果伤了食指,光用中指和拇指仍没问题。可是,如果伤了拇指的话……”

我把食指贴住笔杆,提起拇指,原子笔便像失去了舵手的小艇般左右乱摆。

“无论如何改变握法,没有拇指便不能好好的握笔。林建笙是地盘工人,伤到拇指这种小事很是平常。”

“单凭几个字便认定他拇指受伤,好像有点一厢情愿啊?”阿沁说。

我指着三月十六日。

“林建笙这天本来约了阎志诚打桌球,却又取消了,这也是支持这推论的证据之‘光明桌球室’这几个字写得工整,应该是受伤前写的,可是拇指受伤后,连球杆也抓不稳,只好取消删掉。”我说:“而且,这案子里一个重要的物证便是林建笙的血掌印。那个掌印四根指头清晰无比,唯独缺乏拇指。虽然这可能是巧合,但更有可能是因为拇指受指,下意识保护伤口,于是减轻拇指的用力甚至提起拇指,于是掌印少了一枚指纹。”

“就算林建笙拇指受伤,他仍可以用刀子杀人啊。”吕慧梅说。

“不,拇指使不上力的话,即使他能爬水管,也不能杀人。”

我回头张望,想看看有没有可以拿来示范的东西,在放电视机的架子上,我看到一把很精美的银色小刀。这把小刀大约有一个手掌长,附有刀鞘,上面刻有一条中式的龙,刀柄则刻着一只像是麒麟或狮子的动物。不知道是中东还是中亚的产品。

“这个我可以拿来用吗?”我问吕慧梅。

“没问题,那只是我以前在西藏买的纪念品。”

我拔出刀锋,右手以一般的正握的方法拿着小刀。

“这种握法,拇指只是辅助,贴着刀背或卡在刀柄跟刀刃之间也没关系。可是,东成大厦的死者不是被这种握刀的手法刺死的。”我作势把刀从下往上刺。“这种攻击法只能刺中腹部,如果受害者跌倒地上,更是难以追击。”

我把刀子换成反握,刀刃变了在尾指那一方。“一般击中胸部以上的刺杀,都是用反握。因为从上往下攻击,可以刺中受害人的颈部和胸部。”

“不过,以这种握法,拇指需要用力按住刀柄的底部。”我向她们展示拇指的位置。“如果不以拇指紧按,也可以用握拳的方法把拇指放在食指和中指旁,不过这种手法更难施力,拇指所用的力量比前者更大。验尸报告指出,行凶用的刀子刀刃不太锋利,可是每一刀也有十多公分深,这不是一个拇指受伤、单纯以四根指头握刀的人能做到的事情。”

“他可能用另一只手啊?”阿沁说。

“当然有可能,但如果真的要杀人,或跟他人搏斗,你会不会用一只不惯用的手来持刀,冒着刀子掉落被夺、反过来令自己不利的风险?”

“如果手指受了伤,那也是逼不得已啊。”

我笑了笑,说:“对,如果逼不得已便要用另一只手——林建笙有什么理由,不得不在事发当晚行凶?既然事前他已伤了手指,要用不习惯的手来握刀杀人,那他为什么不待拇指伤愈才动手?他可是在得悉太太红杏出墙的翌日才上门问罪,既然这也能忍个一天,又为何在干杀人这种大事前不多忍一下?”

阿沁和吕慧梅没作声,怔怔地看着我。

我把刀子收回刀鞘,放回架子上,说:“再加上其他环境证据,我认为林建笙不是凶手。他只是个在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的倒霉家伙。”

即使不是决定性的证据,我今天发掘的疑点大概足够林建笙的辩方律师高兴得欢呼——只不过林建笙根本没有律师替他发言。

“这么说来,东成大厦凶杀案翻案是必然的事吧。”阿沁说:“如果律政司不接受,我一定会撰写一篇专题,让真相曝光。”

吕慧梅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样子变得很难看。或许对她来说,即使能抓到真凶,要再次面对六年前的噩梦,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吧。

“吕女士,你决定向警方求助吗?”我问。

“……好吧。”吕慧梅说:“不过先等卢小姐收到同事的资料?我想知道这个阎志诚是怎样的人,不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警察说。”

我点点头,继续坐在沙发上。我们三人都没说半句话,沉默就像瘟疫般蔓延,窗外的阳光愈是减退,内心的黑暗感觉愈是强烈。

“天快黑了。”吕慧梅亮着电灯,说:“不如播点音乐吧,好像太静了。”

吕慧梅按了音响的开关,扩音器传来一首我没听过的英文歌。

“哦?是戴维·宝儿?”阿沁像是精神一振。

“卢小姐喜欢戴维·宝儿吗?”

“我是粉丝啊!吕女士也喜欢吗?”阿沁走到吕慧梅身边,看着架上的唱片:“你还有‘魔幻迷宫’的电影原声大碟!”

“我……有点儿啦。”吕慧梅有点吞吐,似乎应付不了阿沁的热情。

我没留意她们的对话,只偶然听到阿沁在聊什么《Ziggy Stardust》、“战场上的快乐圣诞”之类。吕慧梅像是不太投入,这也难怪,试问谁能在忧虑自身性命安危下,还有心情跟只相识半天的陌生人谈摇滚乐?

我坐在沙发上,让音乐穿过我的耳朵,钻进脑袋。时而尖锐、时而柔和、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戴维·宝儿的歌声渗进我的身体。虽然大部分歌曲我也没听过,亦听不出歌词内容,但这时候我有种脱离现实的感觉,就像被他的歌声带进一个奇异的国度。

急促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把我吓了一跳,从幻想中回到现实。

“我想是找我的。”阿沁边说,边站起来,走去接电话。

“喂,我是。呃、是老总吗?我不是偷懒啊!今天一整天也在跑新闻……你不是说这个?怎么了?……不,怎可能啊……对,我是没带手机,但……咦?……传、传真……”

阿沁从传真机接过一张纸,却没说话,似乎是在查看内容。她突然把传真纸揉成一团,对着电话吼道:“大飞那小子弄错了啦!我要查的人不是叫‘连志明’,是‘阎志诚’啦!我就说是‘阎王’的‘阎’啊!一点小事也办不好!我现在在元朗吕慧梅的家,跟今早约好见面的许友一警长在一起,你跟大飞说,叫他快给我查,否则便有大麻烦,搞不好会死人——会死人啦!”

阿沁重重地摔电话,我没想到她对自己的上司如此不客气。“我们继续等吧。”阿沁径自回到沙发。音响播出的歌曲中,突然传来一句“You're face to face with 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令我想起阿沁午饭时提起的歌曲。

“这便是戴维·宝儿的那首歌?”我问阿沁。

阿沁坐在沙发,呆呆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阿沁?”我再叫她。

“啊?对,对,这便是那首歌。”她有点心不在焉,刚才她被总编辑狠骂了吗?可是她的回答也很是不客气吧。

在戴维·宝儿的歌声下,我们又一次陷于沉默。隔了好一会,我问吕慧梅:“洗手间……是在二楼吗?”

“对。”

我踏上楼梯,却看到阿沁跟着我。

“有事跟我说吗?”我小声地问道。也许她有些事情不想让吕慧梅知道。

“不,”阿沁摇摇头,说:“我想看看小安而已。”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没想到小安伏在楼梯旁,看来她一直在偷听我们说话。她一脸忧愁,抓住栏杆,一动也不动。

“有坏人要来伤害我们吗?”

我走上前去,但阿沁比我快一步,牵着小安的手。“小安别怕,有姐姐在,你妈妈也会好好地保护你。”

小安眼眶泛红,但也努力地点点头。

“如果有坏人来,我们怎么办?”小安问。

“警察叔叔会保护你们,”我装出笑容,说:“也许有一段时间不能上学,小安便当作去旅行吧!”

小安摇摇头,说:“我没去过旅行。”

“妈妈没带你去外国玩吗?”我想起架子上的各国纪念品。

“没有,我们连九龙也很少去。妈妈说外面不安全,等我长大了才去旅行。”

这样的母亲未免过度保护孩子吧?不过经历过那种惨案,也难怪吕慧梅有这种反应。

“小安去陪妈妈好不好?”阿沁轻轻一拉,带着小安走下楼梯。

我走进洗手间,解决后用冷水洗把脸,对着镜子,我感到一阵无力感。今天发生太多事了。镜中的我一脸倦容,两眼无神,满面胡碴。我凝视镜中的自己,有种陌生的错觉。好累,好想好好休息一下。头还是间歇性的疼痛。我拿出阿司匹林,却想起阿沁的话,于是把药瓶放回口袋。

我抖擞精神,伸手扭动门把,却发觉木门没法打开。刚才我打开门时已觉得这门锁有点老旧,只是想不到一下子便卡死了。

“阿沁!吕女士!小安!”我隔着门大声叫道。

“啊呀!”突然,从木门后传来隐约的一声惊呼声。我认得声音的主人是吕慧梅,声音大概从容厅传出。

“阿沁!吕女士!”我再大声喊道。

庭园传来一阵狗吠声。

我突然想到最坏的发展——阎志诚已经潜进屋子里,待我上厕所时卡死木门,再对付三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我用力踹门锁,可是因为门是向内开的,我往外踢根本没法打开门。我打开窗户,看到二楼的高度,只好硬着头皮,攀着窗沿,往下跳。

在草地上,我隔着一楼的窗子看到空无一人的大厅,心里慌成一团。我走到玄关前,发觉房子的大门和栏栅的铁闸也没关上。

“阿沁!吕女士!小安!”一如所料,房子里已经没有人。我转头往水径跑,却没想到眼前两只狼狗,正低着头怒目而视,似乎要向我攻击。

“搞什么!我要去救你们的主人啊!”我话没说完,第一只狼狗已飞身扑过来,尖牙迎面而至。我知道被它咬住的话便万事休矣,在千钧一发问我及时往右闪躲,避过它的攻击。可是,第二只狼狗在第一只落空时扑向我,我这次没法闪过——

“呜!”我在那百分之一秒间,刚好比狼狗的牙齿快一步,以右拳击中它的脖子。这一击看来十分有效,不但令它悲鸣一声倒地,第一只狼狗也像是知道我的厉害,没有贸然前进。利用这空隙,我半跑带爬的走出栏栅外,关好大闸,令它们没法追来。

“阿沁!吕女士!小安!”我沿着小径往下奔跑,在路口看到阿沁的迷你Mk V。车门打开了,但里面没有人。发生什么事?阿沁挣脱了,往车子走过去,打开车门,却被阎志诚逮到?但阎志诚应该没有共犯吧?他如何一边劫持着吕慧梅母女,一边抓住阿沁?

我心乱如麻,但我知道这一刻最重要的是冷静下来。马路的另一边有一道往下的小径,我趋前一看,看到远方有几个人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们,但心想只好赌一次运气,往那个方向追去。

当我一边跑,一边喊叫着她们的名字时,人影往小径旁的石阶梯走去。今早乘阿沁的车经过时,我好像瞥见那石阶梯的尽处是一个陡峻的斜坡——犯人会被我逼得走投无路,可是万一他打算跟阿沁她们同归于尽的话……

我冲到斜坡前,发现她们,看来这次押对了。吕慧梅和小安都站在斜坡边缘,只是……那景象令我不解。

“阿沁,你在干什么?”

阿沁搭着吕慧梅和小安的肩头,站在她们身后,似要把她们推下山坡的样子。

在我面前十公尺外,只有阿沁、吕慧梅和小安三个人。

阿沁回过头,看着我。在路灯照射下,她的表情十分恐怖,像是面对死亡般恐怖。

我俩之间的沉默,就像凝结了的空气那样令人窒息。

“阿沁,你别乱来!”我拔出手枪,指着她。即使之前我们再要好,这一刻也不容我犹豫。只是,如果她不怕死,要跟吕慧梅母女共赴黄泉的话,就算多十个枪口对着她也没作用。

“别过来!”阿沁转身对着我喝道。

“阿沁,你有话先慢慢说,不用……”

我突然发觉情况有点古怪。阿沁她转身对着我,吕慧梅和小安站在她背后,她们两人也没有被绑上绳子或铐上手铐,只是战战兢兢地站在斜坡的边缘。她们如果要逃的话,阿沁一定没法阻止。

“你骗我!”阿沁对我吼叫道:“你这恶魔!”

“你在说什么?”我握枪的手微微放下,但仍保持着警惕。

“你利用我来接近她们!什么失忆症、什么PTSD,一切都是谎言!亏我还这么信任你,有那么一刻觉得你可靠……”一行眼泪从阿沁脸上滑下。

我百思不得其解,踏前一步,问:“你说什么?我没有利用你啊!我也的确忘掉了这六年来的……”

“骗子!”阿沁大吼,伸开双手像是袒护着身后的吕慧梅母女。“你说的话已经露出破绽!你记得我们找李静如时,下车那一刻你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

“你问我,李静如的店是不是在朗豪坊附近!”

“那又如何啊?”我不理解她在胡诌什么,只希望她冷静下来。

“朗豪坊这大型商场是在二〇〇四年才建成的!如果你的记忆还停留在二〇〇三年,你不可能知道这新建筑!”

我大为讶异,没想过这一点。我明明觉得时间停留在二oo三年,但我同时也对朗豪坊这地标有印象——为什么有这样的一个矛盾?

“我……我是记得这名字吧!”我喊道:“朗豪坊又不是在二〇〇四年一天建好,在二〇〇三年之前发展商已公布计划,我知道也不出奇啊!”

“可是你还知道‘Life on Mars’!”

“天,你说那是一九七三年的歌曲啊!”

“不是歌曲!是你说的电视剧!”阿沁大嚷:“是你先提起,说你看过这英国影集的!我刚才听到音乐才突然想起,这部剧集是在二〇〇六年才拍摄!你不可能记得!”

我呆若木鸡,没法反驳阿沁的指控。我的确曾看过这剧集,而且还对角色和故事留下印象,我脑海里还留下一个人躺在沙发,喝着啤酒看电视的片段……

“我、我……我不懂得解释,但我就是记得,这也没办法啊!”我放下手枪,说:“就当我骗了你,你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什么神经啊!”

“不用再装了!我已经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不会让你伤害吕女士她们的!”

我完全搞不弄。

“阿沁,你说什么?我怎会伤害吕女士她们?”

“我看到照片!你不要再装了!”

我突然想起酒吧中的照片。我伸手往口袋一摸,照片还在。阿沁是什么时候看到的?

“你先听我解释!我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我的确忘记昨晚见过阎志诚!”我忐忑不安,大嚷道:“就算我是个坏警察,我这一刻还是想做正确的事情!我一定会阻止阎志诚的!你之后要告发我什么,也没有关系!”

阿沁一副痛恨的表情,咬牙切齿的说:“你还在胡扯!证据确凿,不要再假扮什么好人了!”

阿沁从口袋掏出一团纸团,向我丢过来。

我拾起纸团,摊开,发觉是刚才阿沁揉成一团的传真。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下我看到上面的文字——“阎志诚 二十七岁 男性 特技演员/武师/替身”。

我的目光往上移,看到那幅肖像。第一眼看到时,只觉得一点点诧异,但那点诧异却瞬间爆发成恐惧和不安,令我的双手双腿僵住,周围也变得如梦境般不真实。

传真的图片都比黑白照更模糊,不过我也能认出这面貌。

是我的样子。

“这……这是什么玩笑啊!”我大声呼叫:“什么人这样搞,把我的照片换了上去啊!一定是阎志诚把错误的数据传给你们的出版社……”

“你为了布这个局,花了很多工夫吧,‘许警长’。”阿沁咬牙切齿地说:“刚才编辑部打电话给我,老总跟我说,有一位许友一警长跟他联络,今天一直在找我。老总说,许警长今早在西区警署等我,可是我十一点仍没出现,于是他到大堂查问,才知道我已经来过,更和另一位警员离开。大堂那位女警似乎不认识许警长,但她记得那个跟我离开的男人自称是‘许友一’。”

“怎可能?我明明就……”

“你还想装到几时!”阿沁大喝:“所有事情都揭穿了!阎先生,你不用再扮成许友一了!你说林建笙不是凶手的确是事实,这便是你抛出的饵,制造杀死吕慧梅的机会!你先在警署冒认许友一,跟着我确认吕女士的住处,再找方法透露当年凶案的真相,引我跌入陷阱。即便没有林建笙的记事簿,没有拳馆的情报,你还是会找方法让我知道真凶不是林建笙而是阎志诚你自己吧!于是你便可以借保护吕女士为名,再一次来到这儿……你打算在晚上下手,趁我们不觉时下手吧?幸好我早一步想到找同事帮忙,调查一下阎志诚的外貌,否则我们现在只能任你鱼肉!”

“不、不对!”我焦急地说:“你别被人骗了!看,我的警员证能证明我的身分,上面也写着许友一啊!”

“那当然是伪冒的!除非你能拿身分证出来,证明你才是许友一吧!”

“你怎么变得这么多疑!”我气急败坏,掏出皮夹,单手从第五个间隔中抽出身分证。可是,我的动作只完成一半便停下,因为当身分证亮出上半部时,我已清楚看到名字的字段。

阎志诚。

我没有看错,“阎志诚”三个工整的中文字历历在目。

肖像的位置也是印着我的容颜,是我在镜子中看见的容颜。

我是……阎志诚?

我是六年前杀死郑氏夫妇的阎志诚?

我握着手枪的右手,开始发抖。

“警察!放下枪!”突然一声粗暴的吆喝声从背后传来,我转身一看,一道刺眼的白光直射在我脸上。我伸手挡在面前,从指缝看到两个拿着手枪和手电筒的人影。

“快放下武器!”是第二声吆喝。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怎么在短短数分钟之间,我从刑警变成犯人了?这一定是梦境吧。没错,就像今早梦见的情况一样。那些什么凶手、受害人、警察统统都只是我的幻想,只要我睁开眼,他们都烟消云散。我一定是太累了,才会作这样的怪梦。我醒来后,把梦境告诉我的同事,他们一定会讥笑我想象力丰富。

我的同事……究竟是刑事侦缉科的同事,还是特技演员组的同事?

戴维·宝儿的歌声从脑海中飘过。

——与你面对面的,正是出卖世界的人。

我的右手一扬,上天却没让我多想半秒,只听到“砰”的一声,右边胸口一阵灼热,我整个人被冲击力抛起,缓缓地降落地上。感觉消失前,我还握着手枪,可是我发现扳机和枪身连在一起,根本没法扣动。

我的意识逐渐远离……

“辛苦你了。”梦境中的女死者,再一次跟我说。


Oh no, not me

噢不,那不是我

I never lost control

我从来不会失控

You're face to face

与你面对面的

With 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

正是那个出卖世界的人

——戴维·鲍伊(出卖世界的人)
David Bowie, "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


片段5.二〇〇八年十月二十三日

“……阿阎!阿阎!”

在朦胧之间,阎志诚听到有人喊叫。就像从漫长的梦境回到现实,他睁开双眼,广阔无垠的天空就在眼前。

今天不会下雨吧——这种无聊的想法在阎志诚脑海中闪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在痛,他摸摸额头,发觉肿了一个包。

“阿阎!你没事吧?”一副脸孔进入阎志诚的视野。阎志诚几乎想叫对方让开,不要阻碍他凝望灰蓝色的穹苍,可是他没有说出口。对方的样子似乎很是担心。

“组长……发生什么事?”阎志诚缓缓地说,尝试用手撑起身体。

“别动!先让医生检查!”组长向医务员招手,再转头向阎志诚说:“刚才的抢背失败了。”

阎志诚适时稍微清醒一点,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他们正在拍摄一场打斗戏,阎志诚替一名歹角当替身,跟主角对打,期间有一个动作是被主角揍飞,他要翻个筋斗、背部着地,然后再转身逃开。场景是在一个游乐场里,故事描述主角阻挠恐怖分子交易,两人在过山车的路轨上打起来。

“我抢背失手了?”阎志诚觉得难以置信,毕竟抢背是他不可能失手的基本功。

“不是你失手,路轨有一段木头断裂了,你从上面掉了下来。”就在组长说话时,医务人员赶至,为阎志诚进行检查。

阎志诚渐渐找回失去意识前的印象。他当时被主角追捕,对方以踢腿击向他后脑,他便做反应向前翻身着地。在宽度不足两公尺的高台上做这些动作要很小心,所以组长派老练的阎志诚负责。

只是没人想到老旧的木板受不住阎志诚着地的冲击力,应声裂开。阎志诚半边身子悬空,掉落五公尺以下的地面。虽然地上有铺安全垫子,但阎志诚在掉落时头部撞到高台的支架,整个人凌空打了一个筋斗,还好落地时不是头部先着地,在场的工作人员无不捏一把汗。

“我没有事……”阎志诚拨开医务员的手,坐直身子。除了一点酸痛外,他觉得没有大问题。相比起去年让他休养半年的骨折,这种意外只是小儿科。

工作人员看到他没事站起来,一一喝彩鼓掌。特技演员经常遇上这些意外,尤其是观众要求更危险的、更夸张的官能刺激,动作设计便愈来愈向极限挑战。

“真的没问题?要不要换人来拍?”组长看到阎志诚站起来,也不再紧张兮兮。

“不打紧,让我再来。你今天也没有第二个人选吧,难道你想叫阿正来演吗?”阎志诚向旁边的人拿过水壶,喝了一口。“不过先找人检查一下木板。” 担任武术指导的组长对阎志诚的工作态度很是感激,万一动作场面出问题,导演怪罪下来便难搞。

阎志诚拍拍身上的尘埃,向前来表示关心的演员装出一个微笑,便回到高台上等待拍摄指示。

三个钟头后,所有拍摄工作完成,导演对结果很满意,即使曾发生意外,过程尚算顺利。

“阿阎哥,你去看看医生较好喔。”阿正说。虽然入行四年多,他的动作还是不够成熟,只能当一些不起眼的杂卒。

“我没事,不用了。”阎志诚一边脱下戏服,一边说:“干我们这一行,如果每次摔倒也看医生,那一个月下来便要出入医院七、八次。”

阿正点点头。

“阿阎哥,我先走了,明天见。”换过衣服后,阿正从更衣室离开。

待在更衣室的阎志诚,回复他的沉默本色。当没有其他人在旁时,他可以不用挂起他的社交伪装。

不过,这些年来,阎志诚已开始不了解哪个才是自己。

在同事眼中,他是一个沉实、稳重、值得信赖的工作伙伴。即使不苟言笑,但不是难以相处的人。

然而阎志诚知道那只是虚假的、刻意构筑出来的自我,是用来适应社会的自我。是用来欺骗他人的自我。

面具戴得太久,人便会忘记哪个才是真面目。阎志诚有时会想,以这种身分活下去未必是坏事。只是,那些讨厌的回忆总会一再出现,让他知道活在阴影中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我。

离开片场后,阎志诚驾车往湾仔。

“阿阎!这边,这边。”阎志诚刚走进酒吧,便看到许友一在右边的角落,手执一瓶啤酒。

“抱歉,迟了一点。”阎志诚堆起亲切的笑容,坐在许友一对面。

“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找来了。”许友一放下酒瓶,给阎志诚递过一个公文袋。

高等法院纪录、死因裁判庭纪录、民事诉讼纪录……

全部都是跟东成大厦案相关的。

“谢谢。”阎志诚把文件收下。

“另外,有一件事我想你有兴趣。”许友一掏出一张名片。阎志诚一看,发觉上面是一间电影制作公司的名字。

“这是什么?”

“他们有一部新作正在筹备,正在找演员试镜。”

“我只是当替身的特技人。”阎志诚噘嘴笑道。

“你知道他们开拍的题材便会有兴趣了,”许友一露出神秘的笑容:“是‘东成大厦血案’。”

阎志诚心头一凛,直瞪着许友一双眼。

“阿阎,你的样子不差,体型又不错,与其一辈子当特技人,不如试试当演员吧。”

许友一啜了一口啤酒。

“你怎么有这名片的?”

“我刚巧有认识的人在那公司工作,他们知道我曾是调查人员之一,便邀我当顾问。”许友一摸了摸下巴,说:“所以如果是我介绍的话,只要试镜不太糟,你九成能参与演出。”

阎志诚默不作声。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机会感到兴奋,或是在考虑自己该不该转型当演员,他正在想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要把事件重演?他们要让社会再一次判决林建笙?

“还好老黄去年退休,新上任的马组长较易说项,不然我也没法得到上司批准当剧本顾问……喂,阿阎,你有没有听我说?”

阎志诚从沉思中回到现实。

“有、有。什么时候试镜?”

“呵,你果然有兴趣吧!”许友一咧嘴而笑。“时间是下星期三,我明天先替你打个电话交代一下,你便放心去试试……”

阎志诚感到一阵反胃,但他没表现出来。

他没想到,林建笙死后,还会再一次被钉上十字架。

无论如何,他要在场亲眼看看那些愚昧的家伙如何把罪名推给林建笙。

他亦感到,自己要尽快实行计昼,不能继续拖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