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相信林建笙是无辜的。

他虽然绰号“鬼建”,是个冲动、粗鲁、蛮不讲理的家伙,但我相信他没有杀人。

那个曾阻止我送死的男人,不可能变成狠心屠杀孕妇的恶魔。

我当天知道笙哥被通缉时,便感到内疚——他之前约我见面,说不定是要跟我商量妻子婚外情的事。只要我跟他灌几杯酒,他便不会去郑家找碴,更不会变成嫌犯。

但我那天为了自己的工作,冷淡地说了两句便把他打发掉。

我背弃了他,在他最需要他人时背弃了他。

但我真正的罪责,是在三月三十日被判处的。

我在街角一直等笙哥,但他没有出现。当我听到吵嚷,跑到车祸现场时,我看到那辆撞得扭曲变形的车子,以及被抬出来、血肉模糊的林建笙。

就像当年父亲被压在轮子下的模样。

我站在凑热闹的人群中,感到莫名的恐惧。在马路另一边的行人路上,散满路人走避时留下的物品。有菜篮、书包、手袋、公文包……还有零散的、形状不规则的血迹。

他们的死——包括笙哥的死——也是因为我的错误决定。如果我没有打算让笙哥躲藏在我家,这意外便不会发生。

直至现在,我仍相信林建笙是无辜的。

即使社会上每个人也认为他是双手染血、杀人如麻、草菅人命的凶手,我仍深信他是无辜的。

“我蹲过这么多年苦窑,条子恨不得让我顶罪,干手净脚!”

笙哥临死前在电话中这样说过。

笙哥去世后,我一直想联络警方,向他们保证林建笙并不是凶手。可是我知道他们不会相信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且更是林建笙相识的人。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某天在街上遇上那个休班警察。

“妈的,你这家伙走路不长眼吗?” “老子跟你说话!你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算什么呀!”“干你妈的,你还不停下来?你信不信我抓你回去关你两天?” “老子就是警察!我看你不顺眼,揪你回去告你行为不检也可以!”

果然,警察都是混蛋。当我回过神来,我已坐在那家伙身上,殴得他满脸是血。

从那天开始,我便知道要替笙哥平反,便得靠自己。

警方不会调查的,便由我去调查。

结识许友一、搜集情报、雇用私家侦探打听案件关系者等等,是我计划的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亲自调查,即使要冒充警察,我也一定要把真相找出来。

拍摄东成大厦血案的电影给我很大的方便。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向许友一请教模仿警员的办案手法,更可以偷走道具证件,在冒警侦查时用上,而万一被截查,亦可以推说是拍戏所用。

只是,我没想到在执行计划第二步前,我遇上失忆这种意外。

陆医生他们不知道的是,除了他们说的三个巧合外,我在脑内演练冒充许友一警长已演了上百次。这才是决定性的,令我以为自己是许友一的第四个原因。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关系了。我一直以为在笙哥闯进郑家前,有另一个强盗先走进房间,杀害郑氏夫妇,笙哥只是代罪羔羊,就像电影“亡命天涯”一样。可是照许友一的说法,银行监视器能证明笙哥是唯一从窗户闯入郑宅的人。

那么,凶手会是谁?

从尸体的状况来看,凶手是怀有极大的恨意,所以笙哥有最大的嫌疑。有人比他更痛恨郑元达夫妇吗?

会不会是郑元达的其他情人?李静如说过,郑元达除她外还有几个女人。可是,情妇杀害正室不出奇,连情夫也干掉,便不太合理。

有点头痛。

我摸摸额头,伤口传来刺痛感。我想麻醉药已经失效。

时间是凌晨一时三十分,窗外传来暗淡的灯光,但我没有睡意,躺在病床上继续思考案件。

——“BA10区也涉及凭知识和记忆推论出猜测和决定的功能,你之前这部分的功能受损,你以为合理的推论也可能只是错觉。”

我想起陆医生的话。也许我现在觉得合理的想法,其实全无逻辑可言。我除了精神上一场胡涂,就连理性也渐渐失去了。

该死的PTSD、该死的脑硬膜下血肿、该死的解离。

我突然想起阿沁。

我想起她在餐厅时向我询问我的创伤的样子,想起她在山坡上懊恼哭泣的样子,想起她早上情急困窘的样子,想起她跟吕慧梅谈戴维·宝儿的样子…

那时候……

我倏地坐起身子。

我摸着额头上的纱布,产生一个新的想法。这想法太夸张了,简直就是疯子才会想到的。

但我竟然觉得这是合理的结论。

这是错觉吗?

我拔掉手臂上的点滴,走出病房。

我要跟那个人对质。只要能让笙哥洗脱罪名,就算严刑逼供我也做得出来。

“先生!你不可以走出来啊。”在走廊尽头,楼梯前的服务处,那位戴圆形眼镜的护士对我说。

“呃,我睡不着,想出去吸一下新鲜空气……”这借口有够烂。

“阎先生,你刚动了脑部手术,思绪有点混乱。如果你睡不着,我可以请医生替你注射镇静剂。”护士小姐说。

如是者,我被送回房间去。她大概认为我产生幻觉,半夜两点说要跑去晒月光,简直是疯子所为。我可以用武力制伏这个女人,可是,我的目的是找凶嫌对质,把事闹大对我没好处。

在没有证据前,让警察介入只会碍手碍脚。

服务处的位置就在电梯和楼梯对面,任何人经过都会被当值的护士看到,我想,五楼也是同样的格局。我现在身处六楼,只不过是一层之隔,却没法到达。

我的右手没法使力,就连大腿也软弱无力,就是这个原因,我不想用这个冒险的方法。我想,我准是疯了。

我打开房间的窗户,踏上窗缘。

“好冷。”

我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病人服,三月夜间的天气还是很冷,我想,这样一直被风吹的话,搞不好会患上肺炎。其实我不用担心,因为相比起肺炎,我因为打喷嚏而失足坠楼身亡的机会更大。

我没有笨到打算直接往下攀一层。我现在的体力不足,即使爬一层也很容易失手。我攀出窗户,站在窗外的平台上,慢慢的往左边移动。窗外的平台很狭窄,我好不容易才经过三间房间,离我的目的地还有十公尺。我紧贴着墙壁,让自己的重心不会偏离,一公分一公分的前进。

当我的手指扳到那扇窗户的边缘时,我用力一拉,把自己拉进窗框里。这是楼梯的窗子。我利用楼梯,往下走一层,透过木门的玻璃窗偷看走廊的情况。果然如我所料,服务处的位置和上一层一模一样,本来我还奢望两层的间隔不同,或是碰巧护士有事走开,可是我今天的运气已用光了。

我再次爬出窗户,又一次沿着平台往前走,面前是一个九十度角的弯位。稍微活动一下,我觉得右手的触觉渐渐回复,但右边锁骨下的伤口愈来愈痛。

我一咬牙,从平台之间跨过空隙,成功抓住外墙的凸起物,双脚踏在那不足四十公分宽的平台上。

我从窗子向房间内窥看。房间天花板的灯没亮着,我只能靠着墙角一盏小小的照明灯观察里面的情形。

一道银色的闪光抓住我的视线。

是吕慧梅。

她正在打开病房角落的柜子,似乎在找一些医疗用品。小安安稳地睡在床上,看她的样子,大概没有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

我待在窗口外面,躲在死角,让吕慧梅看不到我。如果这儿是吕慧梅母女的房间,旁边便是阿沁的病房了。

在我看到吕慧梅的瞬间,我已知道我接下来要干什么。

我趁着吕慧梅没察觉,往旁边的平台继续走,祈求窗子没有关上。我的手指攀上边缘,发觉窗户真是打开了时,那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几乎让我掉下五层楼。我悄悄地爬进昏暗的房间,确认床上的人正在熟睡,偷偷地把小灯关掉,让房间变得漆黑一片,只靠窗外的灯光照明。我把病床旁向着房门一面的布帘拉起,让进来的人看不到病床的模样,然后走到床边,用左手大力的捂着病榻上的人的嘴巴——

“唔!唔咿!”阿沁猛然惊醒,露出恐慌的神情。她手脚不住挣扎,但即使我再累,要制伏她倒也不难。

我用右手箍着她的双臂和身体,左手一直没放开,把她压在床上。她的双脚乱踢,我便用右脚把她压住,整个人几乎趴在她身上。她的呼救声变成呜咽,眼角流着愤怒的眼泪。

“别吵。”我以威胁的语气命令她说。

“呜……”她无力地屈服。

“嘎”的一声,突然从房门那边传来。因为有布幕遮蔽视线,房门打开了多少我看不清楚,但从微弱的脚步声,我肯定已有人走进来。

阿沁忽然用力反抗,我生怕那个人会听到,用力掩住阿沁的嘴巴,我的脸差不多贴上她的脸。这个时候被发现的话,便功亏一篑。

布帘缓缓拉开,一个黑影站在我们面前。

“咦?”黑影发出微微的惊呼,似乎在黑暗中看到床上的异样。我一把放开阿沁,伸手按亮床头的大灯。

吕慧梅以戴上医疗橡胶手套的右手,抓着刀子,怔怔地站在我们面前。她身上还穿上了浅蓝色的塑料保护袍。

“你……”我才脱口说出一个字,吕慧梅突然把举着的刀子刺下来,没有退缩。千钧一发问,我以左手架开她的手腕,以右推手黏往她的肩膀,顺势往她的手肘压下,左手向上一推,然后将她的手腕屈到屑胛后。她的手掌松开,刀子掉到地上,我便用脚把它踢往后方。

真是不能大意。我没想过,多年前学习的夺刀手法能派上用场。

“发生什么事?”阿沁喘着气,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

“让我向你介绍,”我对阿沁说:“这便是东成大厦血案的真凶。她是来杀你灭口的。”

“吕慧梅女士?她要杀我?为什么?而且为什么她要杀死妹妹和妹夫?”阿沁讶异地说。

“吕慧梅没有杀死妹妹和妹夫。”我一边说,一边盯着这个凶手。

“你刚才不是说……”

“这不是姐姐吕慧梅,这是妹妹吕秀兰。”我说。

“吕秀兰?吕秀兰不是已经……”

“所以,死去的孕妇是吕慧梅,并不是吕秀兰。”

吕慧梅脸如死灰,一言不发站在病床旁边。杀人计划失败,被受害者和证人当场逮住,人赃并获,换作谁也不能作声吧。

“许……阎先生,你是说凶手和死者掉包了?怎可能啊!”阿沁的声音颤抖着,她似乎仍未平复。她大概仍坚信林建笙是凶手,可是,刚才吕慧梅举刀想刺杀她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我先说明东成大厦凶案当天的情况。”我紧盯着吕慧梅,生怕她突然发难。我说:“许警长刚才告诉我,说没有第三者攀过外墙,所以我推理的阎志诚……我是真凶的说法并不正确。对警方来说,林建笙有动机、现场有证据、有证人,这足够把他列作嫌犯。我的推理有一半是错误的,不过,问题是余下的一半有没有错。”

我吞了一下口水。“在没有牵涉‘阎志诚’的情况下,林建笙是否有足够的气力握刀、为什么没有准备手套、性格上他应该只用拳头教训他人等理据变得薄弱。虽然薄弱,但不代表不正确。当我知道原来郑元达死在客厅,而不是跟‘妻子’一同死在卧房,便知道林建笙不是凶手。和先前的推理一样,只是真凶换了人。”

“为什么林建笙不是凶手?”吕慧梅第一次开口。

“如果林建笙是凶手,他是从卧房窗口进入的。那么说,他应该是先杀女死者,再杀客厅的郑元达。可是,怀孕的女死者并不是一刀毙命,而是先被刀刺腹部,再刺胸口而死。她应该能呼救,这样的话,客厅的郑元达应该会进入房间,要被杀的话也是在卧房。”

“他不会是看到林建笙所以逃走,从后被追上才在客厅被杀吗?”阿沁说。

“一般情况的话有此可能,但没有父亲看到怀着自己孩子的母亲被伤害仍一心逃走。”

我顿了一顿,说:“我们亦可以猜想林建笙先走出客厅杀死郑元达,才回到卧房杀害女死者的可能性,但如果他是要杀人——尤其是残酷地做出这种两尸三命的凶案的话,他不会花工夫把次序倒过来,见一个杀一个便成。于是,最简单的解释,便是凶手不是从窗户进入,而是从大门走进屋子。郑元达很可能因为吵架,被‘妻子’罚睡沙发,所以从大门进屋的凶手先杀害男死者,再到房间里解决女死者。如果不是郑元达开门的话,便代表凶手有钥匙能打开大门——吕女士,你能在翌日早上发现凶案,你可不能否认说你没有钥匙啊。”

吕慧梅没答话,像是默认。

“你杀害两人离开后,林建笙才潜入郑宅——不,说不定当时你未离开,躲在暗处观看。林建笙大概在巷子听到女死者的呼救,因为好奇或怀疑郑元达伤害妻子,于是爬窗进入寓所。他看到尸体一定大惊失色,知道自己会被怀疑,所以慌忙逃跑。他很清楚自己是个惯犯,加上有杀人动机,嫌疑最大。虽然他可以向警方说明一切,但他大概认为警方不会相信他的供词。”

“等等,这也不过代表凶手可能是大厦的住客,或是潜伏在大厦的杀手吧?你凭什么认定凶手是吕慧梅……不,吕秀兰?”阿沁不住把目光放到我和吕慧梅身上。

“事发翌日早上,她没带着小安,独个儿到‘妹妹’家也很奇怪。就算妹妹和妹夫吵架,没有阿姨会把四岁的小孩独留在家中,自己一个去看看情形的。为什么不打电话?这就像在说‘因为知道孩子会看到尸体而承受打击,所以特意避开’一样。”

“而且,这女人有杀人动机。”我瞪着吕慧梅,说:“我想过情妇杀害妻子的可能,可是连丈夫也杀死便有点不对劲。相反,善妒的妻子知道丈夫有婚外情,而且对方还是自己的姐姐,一口气杀掉两人便是老掉牙的情节。”

“她真的是吕秀兰……?”阿沁不住重复相同的问题,像是难以置信。

“她是吕秀兰。”我斩钉截铁地说:“她的行为和说话,都指向相同的结论。在东成大厦凶案发生后,她辞去工作、搬到元朗过着隐居式的生活并不是为了心灵上的疗伤,而是为了防止他人发现‘吕慧梅’的性格或外表有变。就算两姊妹有多相像,在相熟的朋友、同事、邻居眼中,还是能分得出来。即使以‘家中发生惨剧、令性格改变’为理由,亦可能有露馅的一天,所以她采用最保险的方法,让'吕慧梅'舍弃原来的圈子,和女儿隐居。她不肯为杂志拍照也是相同的原因,因为她害怕被姐姐的朋友看到,万一找上门便令这个执行了六年的诡计败露。”

“但她亦可能真的是因为家人逝世而隐居啊?”

“小安说妈妈没有带她去旅行。”我说。

“什么?”

“光从房间的装潢,我们也知道吕慧梅是个爱好旅行的人,她以前更在旅游杂志社工作。可是,这些年来她没有外游。如果要扮作吕慧梅,即使不经常旅行,每逢暑假也该带着‘外甥女’到外国逛逛才像样,而她没有这样做并非‘不想’,而是‘不能’——她不愿意冒在海关被揭发顶替身分的危险。在香港离境会检查指纹,如果到时发现一个死人乘飞机,东成大厦案的真相便会被揭破。”

吕慧梅以恶意的眼神瞪着我,但没说半句反驳的话。

“而最大的漏洞,是在黄昏时阿沁你揭破的。”我说。

“我?”

“你跟她谈戴维·宝儿。你没发觉那时有什么不妥吗?”

“什么不妥?除了她太累没心情跟我谈之外……咦?”

“就是那个。”我以冷淡的声调说:“不是没心情谈,而是没办法谈。吕慧梅是戴维·宝儿的歌迷,搜集了很多唱片,但吕秀兰对这位英国音乐人没有兴趣,顶多只有浅薄的认识。只要跟一个货真价实的歌迷聊一下,便会知道是不是假扮的歌迷。”

我顿了一顿,说:“就是以上种种原因,让她认为阿沁你有可能威胁到她的秘密,危及她和女儿今天安稳的生活,所以她刚才要杀你灭口。记得当我告诉她,我知道林建笙不是真凶时,她的反应比知道凶手盯上她和女儿时更大。而当你说报导也许会令案件翻案,她的表情也变得很苦涩。她担心的不只是媒体的追访,她最害怕的是当年的罪行会被揭发。”

“可是她杀我的话,如何脱罪?”

“很简单,那只代罪羔羊就在你眼前。”

“你?”阿沁吃惊地说。

“你看看地上的匕首吧。”

当阿沁发觉地上的刀子是我曾拿来示范的银色西藏小刀时,发出微微的惊呼。

“刚才我在隔壁窗口看到她戴着手套,拿着这刀子时,我便知道我救不到你的话,连我也会陷入大麻烦。”我说:“她大概是在逃走时顺手拿来当成自卫武器,因为那时她虽然知道我不是真凶,但难保是来为林建笙报仇的家伙,搞不好更已查清楚她的罪行,准备动用私刑。因为匕首附有刀鞘,拿刀的时候应该会只拿着那部分,我想当她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便想到我在刀柄留下了指纹,可以加以利用。我是个因为脑损伤而误会自己是另一个人的神经病,疯子杀人,没有什么好调查,到时我说什么也没有用。而且警方应该会很高兴,因为……我猜这一把便是杀害郑元达和吕慧梅的凶刀。”

从吕慧梅的表情看来,我知道我猜对了。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她们两人如何掉包,”阿沁一脸茫然,问道:“女死者是个孕妇,她们两姊妹就算样子再相似,也没可能弄错啊!”

“这个很简单,两人从吕慧梅怀孕开始便调换身分便可以。详细的原因就让她自己解释吧。”

吕慧梅以倔强的眼神瞪着我们,良久,她开口说:“姐姐有一天跟我们说她怀孕了。她不肯告诉我谁是父亲,但她害怕肚子愈来愈大会招来邻居闲言闲语,于是提议跟我对调身分。直到林建笙来吵骂的一天,我才知道元达有外遇,更发觉原来姐姐也是他的情人之一,她的孩子,竟然是我丈夫的。我带着小安回到姐姐的家,愈想愈气,最后决定把这对奸夫淫妇处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小安,我不想她将来有一个同父异母的表妹……”

“那么说,在吕慧梅怀孕期间,你一直冒充姐姐?”阿沁问。

吕慧梅一脸不甘心,点点头。

“阎先生……您不是刑警吧?您只是个演员罢了,为什么要破坏我的生活?”吕慧梅悻悻然道。

“不管我是阎志诚还是许友一,事实便是事实,无论我有什么身分,甚至有没有特定的人格,事实也不会因为我是谁而改变。我没有破坏你的生活,我只是依着我所知道的事实去行动、去推论,你要问便问自己,为什么引发这些事实,让其他人因为这些事实去破坏你那虚伪的生活。”

之后我们按铃召来护士,护士召来当值的警员,先把吕慧梅扣押。我和阿沁坐在走廊的长椅,等候负责的许警长回来,替我们笔录。

“凶手竟然是吕秀兰……想不到有这种情况……”阿沁沉吟道。

“不,凶手是吕慧梅。”我没回头,淡然地说。

阿沁瞪住我,诧异地说:“你是说假装成吕慧梅的吕秀兰吧?”

“不,凶手是货真价实的吕慧梅,刚才那个不是吕秀兰,吕秀兰在六年前已死了。”

阿沁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但你刚才的推理……”

“那大部分是真的,只是有少部分是虚构的。”我说。

“我不明白。”阿沁似乎被我弄胡涂了。

“我问你,我是谁?”

“你是阎志诚……吧?”阿沁有点犹豫,以为这是个有陷阱的问题。

“没错,但我今天……不,昨天一直以为自己是许友一。”

“我听医生和许警长说你头部受伤,所以导致很罕见的病况……”

“不罕见吧,刚才我们遇见另一个类似的例子了。”

阿沁出奇地瞧着我。

“刚才那个是吕慧梅,”我回头望向阿沁。

“咦?”

“可是她以为自己是吕秀兰了。”

“我是从之前说过的线索,猜测那个人不是姐姐吕慧梅而是妹妹吕秀兰,她的一举一动也相当可疑,而且,当我在窗外看到她拿着刀子时,便确定我的想法没错。可是,现实中警方没可能把尸体的身分弄错,法医都会做详细的检查,死者身分出错的机率微乎其微。结论便是——吕慧梅在案发当天因为某些精神打击,引发隐藏的精神病,以为自己是吕秀兰,把真正的吕秀兰当成跟丈夫有暧昧的‘姐姐’,再杀害两人,然后伪装成吕慧梅,继续生活。”

阿沁果然地看着我。我想,刚才的说明太拗口了。

“简单来说,便是吕慧梅有双重人格,以为自己是妹妹,再伪装回本来的身分。事实上她没有冒充谁,只是从她的角度来看,她以为自己正在冒充姐姐。”

“你怎么知道的?”阿沁惊愕地问。

“因为有了昨天的经历,让我发觉一个人自以为的身分并不可靠,接着便作出这个疯狂的猜想。我对这理由是没有把握的,但刚才吕慧梅的说明,倒一一证实了。”

“证实了?”

“正如你所说,一个是孕妇,一个没怀孕,根本没可能掉包。要调换身分便得一开始进行,可是那是毫无理据可书的。如何瞒过公司的同事?吕慧梅当时还未辞职。另外,如果身分倒转,妻子让怀孕的姐姐住在丈夫家,自己丢下女儿一个人住,也非常古怪。我刚才的推理中,有提过郑元达可能因为吵架被妻子赶到客厅去睡,如果他们不是夫妻,这便不成立,可是吕慧梅完全没有反驳这点。”

“那么吕慧梅刚才解释两人掉包的理由……”

“全是虚构的。人的大脑是很奇妙的器官,当我们看到彩虹便会联想到曾经下雨,当我们看到玻璃碎片和石子便会联想到有人掷石头打破窗子,我们无时无刻会‘填补’大脑中的空白。”我把陆医生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一次:“吕慧梅说的,只是填补我所说的事情之间的空白。说不定她之前已考虑过,甚至认为那是事实了。”

我想,真正的情况是吕慧梅得知妹夫有外遇,善妒的妹妹变得歇斯底里,触发了吕慧梅的另一个潜伏的人格。她可能一直羡慕妹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位体贴的丈夫、有一位可爱的女儿,所以当这个假象被撕破后,她接受不了,陷入崩溃边缘。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的大脑海马体什么的有问题,或是患上妄想症、精神分裂症之类。我对当中的理由不想深究,说不定那个真的是吕秀兰,或是像“回转干探”中一个人陷进了过去另一个人的身分……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能证明笙哥不是凶手。

还有阿沁没被杀害。

我实在不想再过上让我后悔、无力挽救的情况。

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感到前所未有般平静。好像卡在喉咙的骨头,经过多年后终于吐了出来。我仍觉得我要为笙哥和因车祸致死的路人负责,但这刻我觉得我有赎罪的资格。

——“一位美国的心理学家说过,受损最严重的情感便是那些从未讨论过的。”

我想起五年前白医生的那句话。

“阿沁。”

“怎么了?”

“……虽然有点唐突,但你昨天问过我因为什么事情得到PTSD。你现在愿意听吗?”我略带犹豫地问。

“嗯……好。”阿沁想了一下,微微点头。

“这要从我十二岁时说起……”


许警长回到医院已两个钟头后的事。对于这结局他感到惊讶,但他也同意这些事实,值得让结案六年的东成大厦凶杀案的档案重开,向上级汇报。因为案情出现新发展,我冒警的行为没让他负上太大的责任,算是还给他一个人情。

笙哥逃亡时引致伤亡的事件亦被重新审视。因为美国发生一连串汽车故障,令某日本汽车制造商承认旗下好几款汽车的设计有毛病,油门有可能无法顺利回到原位,令车子不断加速,全球多国进行回收和修理。笙哥夺去的出租车正是其中一款型号,由于撞车后车头变形,无法判断是否因为机械故障导致意外,肇事汽车亦被销毁,这事件已变成悬案。不过,由于东成大厦案被翻案,舆论普遍倾向同情笙哥,我亦相信笙哥不会是为了自己逃走,连撞倒小孩子也不停下来的恶徒。

我一直以为许警长跟我一样患有PTSD,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早痊愈了。他曾经因为跟匪徒搏斗,半条腿踏进鬼门关,同行的老前辈更当场殉职,但他接受了一年多的治疗,已完全康复,可以认真地面对过去的创伤。我一直没跟他谈这些话题,是怕他反问我的过去,不过现在我已变得不在乎。

我再次回到白医生的诊所。她对我主动回去接受治疗很是高兴,也乐于跟我聊天喝咖啡。她说如果一个患者不愿意自救,再厉害的治疗师也无能为力,可是如果一个人愿意接受帮助,疾病便已痊愈一大半。

我减少了到笙哥灵前拜祭的次数。以往我每个月三十号都会到他的坟前,是因为我觉得他即使死去也没有朋友,世上只有我一个记得他,而我和他同样孤独。现在我俩也摆脱束缚了。当然,我还是打算每隔数个月去为他扫墓。我想,也许有天会遇上李静如,她应该愿意面对过去吧。

我终于明白那天早上从停车场步行往警署的异样感足什么。我每天驾车回影棚都会经过那段路,可是我从来没有亲身走过,只是从车子看过街景,所以出现一种介乎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感觉。至于印象中的西区警署……那根本不是真实的,那只是影棚里搭建出来的布景。据说和当年的实景有点相像,也许庄导演参考过好些数据。有时我想,角色身处的世界,和我们身处的现实有什么不同。过往我为了逃避创伤,塑造出另一个身分,活在不实的现实里,某程度上,演员也差不多。

我打算改天去青龙拳馆找找梁师傅,告诉他这事情。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忙,顶多能抽空跟他吃晚饭,没回过拳馆,连拳馆搬上三楼也不知道。我是笙哥介绍加入拳馆,跟师傅学习咏春的,没想过笙哥反而比我早放弃。师傅没跟人提起林建笙也很正常,谁希望被人知道,恶名昭彰的杀人犯曾是自己的徒弟呢?对他老人家来说,像我这种曾拿业余赛冠军,认真工作的徒弟才值得夸口吧。说起来,那个大力看来身手不错,跟他练习对打一场也好,顺便教训一下那个金毛阿广,把他的劣根性改过来。

许警长对我这两天的经历只作出一句评语。

“咱们警察又不是拍电影,哪像你这么乱来的?”


“对不起,我迟到了。”

“哼!还说要请我吃饭、看电影,做为弄坏我相机的赔偿,却迟到了二十分钟!你这家伙啊……”

阿沁穿着一条黑色连身裙,煞是好看。事件后,我跟她还有来往。这天我们相约在铜锣湾的时代广场,因为庄导演的电影——即是我有参与演出的那部——在这儿举行首映。虽然我只是个小演员,但也获得赠票。

“事情变成这样子,凶手也换了人,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庄导演这电影怎么办?”阿沁跟我边走边说。

“虽然不情愿,但导演只好利用后期制作和剪接,把故事做出改动,又利用配音,把角色的名字全换掉,当作虚构作品来上映。”我笑着说:“不过人人都知道背后的原因,抱着好奇心来入场,所以大老板看好这电影会大卖哩。”

“咦,阿一,你的角色会改名吗?”阿沁之后习惯戏称我做“阿一”,我每次听到都暗自苦笑一下。

“嗯,叫许友二。”

“噗,那我以后叫你‘阿二’吧!”阿沁大笑着牵我的手臂。

“你知道郑咏安的下场吗?”她突然问。

我摇摇头。

“她现在跟郑元达的父母,即是她的爷爷、嬷嬷一起生活。我早几天探过她,虽然有点难过,但总算生活好好的。”

“改天我也去探望她吧,小孩子遇上这些事情,可能会留下很大的创伤。我有一位相熟的精神科医生……”

我们边走边谈。

因为首映在晚上七时半,所以我们先看电影,再去吃晚饭。本来打算吃些小吃,因为我迟到,现在时间不足,唯有先进场了。

“阿诚,你好啊!”在戏院大堂,一位长发女生和她的男伴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对不起,你是……”我想不起她是谁。

“噢,听说你遇上意外,忘掉了一些事情?”那位女生笑了笑,说:“不打紧,我是小希,跟你一同在这电影里当小角色呢。”

“啊,是吗?”我伸手跟她握手,也向她介绍阿沁。

“阿一,我去买些爆米花和汽水,快开场啦。你们先聊着吧。”阿沁走到小吃部排队。

阿沁走远后,小希微笑着说:“女朋友?”

我笑着回答:“不,是救了我的恩人。”

“哈哈,那我还是先进场,不打扰你了。”小希没有深究,挽着男伴的手臂,笑着向我点头。

“待会见。”我说。

“辛苦你了。”

剎那间,我怔了一怔。我记起她饰演哪一个角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