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割喉
这么久了,那个家伙,怎么还没有死啊?
林香茗攥着一把刀,鲜血顺着刀刃一滴滴地往下流,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一个红色的小洼。
牛毅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脖子上一道很深很深的伤口,犹如张开的血盆大口。现在,从里面往外喷涌的血水已经差不多喷干净了,于是调皮地吐着血泡:噗啪,噗啪……他的两条腿也像被解剖的青蛙一样,伴随着血泡破裂的节奏,时不时抽搐一下。
一阵风掠过树林,在半空中响起一片悦耳的哗哗声,好像少女们无忧无虑的欢笑。
林香茗摘下墨镜,抬起头,看看深蓝色的天空,一朵被夕阳镶上了金边的白云,犹如被视线挂住了,就那么懒洋洋地飘来荡去。
多么美好的时光,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一切都像春天的树梢一样嫩得发青。
所以,不能猝然画上休止符。绝对不能。
林香茗慢慢地走到牛毅的身边,弯下腰,好奇地看着他,牛毅似乎还有一点点知觉,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
“救……救我……”
好吧,既然你还不死,就让你再撑会儿吧,反正你离死也不远了。
很疼?想让我帮你终结痛苦,早一点解脱?
才不呢。
林香茗把刀子放在地上,打量了一下他事前已经观察过无数遍的这片地形。
树林最深处的这块洼地,被东边、南边和北边的林木遮挡得相当严实,只有西边的灌木丛矮一些,然而那片灌木丛非常茂密,没有人会冒着扎破裤子的危险穿越过来。
所以,刚才牛毅发出的那一声惨叫,树林外面的人听来可能更像是一只找不到巢穴的乌鸦的叫喊。
夕阳将紫色的余晖投射在血色的地面上,织成一片绚烂得发腻的锦缎。
格外的静谧,仿佛清晨布谷鸟叫声的间隙……如果选择一首音乐来伴奏,那么最好是The Wings of Ikarus。
那么,在这梦幻般的乐曲声中,放慢节奏,放松心情,开始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进行推演吧。
首先,谁会第一个发现犯罪现场?
现在是下午5点。除了学校里早恋的情侣,很少有人会涉足这个地方,他们来的话,多半是在晚自习后——也就是一小时后的下午6点——偷偷地到这里互诉衷肠,或者忍不住青春的荷尔蒙分泌,亲一下摸一下什么的,那么这片被树叶遮挡得密密严严的洼地无疑是首选。
然后呢,他们会发现这具尸体,并像所有高中生那样惊叫着逃离。
他们会报警么?会的,发现尸体这件事是十分值得夸耀的谈资,而青春的一大含义就是抗拒不住任何夸耀。
然后,警方会赶来——
不对!等一下,首先赶来的应该是学校的老师,毕竟“死了人”是一件需要核实的事情,中学这个属于未成年人的小社会从来都不喜欢警察来解决问题,如果警察来了又发现只是虚惊一场,那么无论教导处还是保卫科都会颜面尽失。
他们的到来只会破坏犯罪现场。
也许,会有几个看多了《名侦探柯南》或侦探小说的同学喊着“保护犯罪现场”,阻止那些比他们更蠢的蠢货走进这片小树林,不过,除了官方,几千年来还没有什么民间力量能阻挡中国人的围观热情呢。
所以我不必刻意处理足迹,自然会有大批足迹来掩盖……
有许多犯罪分子就是因为刻意伪造足迹,反而成了“个性签名”暴露自己的。
让一切顺其自然。
好,继续,校方在确认尸体和死亡后,报警。
110接警,将警讯通知距离犯罪现场最近的派出所,派出所再派出警员赶到。上个月的两次试验表明,这个时间至少要15到20分钟。
晚6点50分,警察们赶到,核实情况。
谋杀案件不是派出所民警能处理得了的,按照程序,要马上通知区一级的刑侦支队。
刑侦支队赶到,应该是7点10分左右,他们会在现场附近拉起黄白相间的警戒线,开始犯罪现场勘查。
林香茗的视线平稳而缓慢地扫视着寂静的小树林,眼前像播放电影一样,投射出大批警员在这里忙碌的动态影像——
警用卤素灯将树林照得一片雪亮,树叶的影子犹如剪碎的地毯,套着蓝色鞋套的脚步在上面穿梭不停,除了围观人群的嗡嗡声外,给尸体拍照的咔嚓咔嚓快门声格外清晰,一个个黄色的山形物证卡,将地面搏斗的痕迹、空易拉罐等等按照编号标示出来,仿佛给它们贴上了超市的特价标签。法医扒开尸体的眼皮查看瞳孔以确认死亡时间,早已干涸的血迹,像犁过的坟场一般,重新爆发出异常强烈的腥气……
那把扔在地上的木棍,上面有我的指纹,需要处理一下吗?
不需要,既然它在那里,就让它在那里好了。
让一切顺其自然。
与此同时,警方还会抽调相当的人力,向师生调查谁和牛毅的来往比较密切,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走得比较近,并和他有深仇大恨的人。
这样一来,警方很快就会找到我,时间,应该是在晚上9点左右吧。
我会被当成重要的犯罪嫌疑人,甚至被带到这里接受讯问,即便是暂时脱罪了,也要面临此后无休无止的调查。不过……
“林香茗?他绝对不可能是杀死牛毅的凶手!”
——会有许多老师和同学帮我证明的。
然而,比较麻烦的是,刚才割开牛毅咽喉的时候,喷出的鲜血溅在了自己衬衫的右臂。
还好我早有准备。
林香茗蹲下身,摘下塑胶手套,撕开书包的拉链,把衬衫脱掉,从里面拿出一件和身上这件一模一样的衬衫换上,再把染血的衬衫和塑胶手套塞进书包里。
仅凭这一点,警方就会做出完全错误的推理。
那么,犯罪现场勘查工作的四个重点:痕迹、物证、讯问已经做好应对措施,还有最重要的一个是——感觉。
感觉,这才是对犯罪实施者最大的考验。统计表明,80%的凶杀案,刑警的第一感觉就找对了凶手,后来再在搜寻证据中得以认定,所以,那些老刑警特别喜欢强调一个词:第一感觉——“老刑警伸鼻子一闻就能闻出罪犯味儿,凭啥?就凭第一感觉!”
不过,这一回,我会让你们的第一感觉完全失灵。
“感觉完全不对,不可能是这个学生……”
——警察一定会在私下里这样议论的。
林香茗一边想,一边向着偏南方向一棵比较粗壮的树后面走去。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手帕,里面包裹着一些东西。
“犯罪分子的暴露,多半是为了掩饰罪行而做了多余的事。”
这句话不是出自任何刑侦教科书,而是自己对无数刑侦教科书阅读、思考后的心得。
我这个行为是不是多余呢?
让一切顺其自然……
不,不是,这个行为会大大地迷惑警方,使他们变成一群在调料店里失去嗅向的警犬。
他把手帕慢慢打开,将里面的那些东西洒在树后的地上。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需要处理的事了——凶器。
林香茗看着地上那把刀,刀锋早已不再滴血,刀刃兀自鲜红崭新。
牛毅咽喉上的伤口,完全不冒血泡了,只是腿还在轻微地抽搐,像是整个大地因为恐惧而颤抖。
林香茗重新戴上一副新的塑胶手套,拿起了刀。
天色黯淡,半透明的氤氲,犹如野兽的口涎,在密林深处居心叵测地流淌开来。
再想想,有没有什么漏洞?
应该没有,完美得像用圆规画出的一个圆。除非——
林香茗只觉得心口一疼,两道柳叶眉轻轻一蹙。
除非你的介入。
只有你才会发现我也发现不了的疑点。
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呼延。
林香茗俊美绝伦的面庞上,突然闪过一丝18岁特有的坚定和果断,他把刀对准牛毅的右小腿,狠狠地戳了下去——
右小腿一个抽筋,把呼延云疼醒了!
他弯起膝盖,用小时候妈妈教给他的办法,使劲地朝反方向扳动大拇指,但是从足跟延展到小腿的足筋依然撕裂了一样剧痛着,这种疼痛和所有疼痛的最大区别是有点酸软的感觉,仿佛疼痛本身成了孱弱的受害者,这使得整个事情充满了滑稽和荒诞,贼喊捉贼似的……
终于,在经过长达一分钟甚或更长时间的抽搐之后,足筋松弛了下来,整个右小腿依旧酸软无力,瘫在被子上。
原来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将目光投向窗外。
夜正深沉,黑黢黢的夜空没有半点星光,只能看到对面楼房的坡顶上,一截烟囱像暗夜的盲肠一般无声且无用地矗立着。
牛毅的右小腿被戳中的那一刀,是不是也这样剧痛难忍?或者他那时已经咽了气,没有任何感觉了……
多年前发生的一幕又在脑海中回放起来。
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他吃过饭,到甘家口商场后面的增光路上去闲逛,在“江丰鱼店”对面的一个书摊上,看到几本刚刚出版的卫斯理科幻小说,立刻买下,骑着自行车兴冲冲地往林香茗家去,想把这些书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分享。
一进林香茗的家门,他就觉得不对劲,林香茗的奶奶正畏缩在墙角,两个男人四下里翻找着什么。
“怎么了?”他问林香茗的奶奶。
老太太像见了救星:“哎呀呼延,你可来了,刚才来了一堆警察,不清不楚地就把香茗给带走了——”
“别乱说话!”一个脸上有麻子的便衣刑警叱责道,然后盯住呼延云厉声道,“你是干什么的?”
呼延云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学校后山的小树林里那桩凶案,我也许能帮到你们。”
老太太吓得“啊”了一声。
两个刑警几乎是跳到了呼延云面前,紧张的面色,犹如安检员打开皮箱看见一个正在跳秒的定时炸弹。
就在两小时前,刑警队接到派出所电话,说收到学校报警,两个花园里中学的学生,下晚自习后去学校后山散步,在小树林里发现一具死尸。刑警队马上赶到现场,通过对周围人员——主要是学校师生的调查,已经判明受害者的身份:该校高三学生牛毅,性别男,死因系被一把猎刀割断喉管后,失血过多死亡。
一个学生曾经目击:当天下午4点半左右,该校一个名叫林香茗的学生跟着牛毅向后山走去。
林香茗也是高三学生,有人反映他长期受牛毅欺负,可能对牛毅十分痛恨。因此刑警队展开现场勘查的同时,也派了几个警员到林香茗家中将他带走讯问,留下两个警员搜检他的住宅,寻找犯罪证据。
问题是:眼前这个学生怎么知道学校后山的小树林里发生凶案的?警方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严密地封锁了消息,知道小树林里发生命案的师生数量有限,都已经被控制起来,他们并没有和外界联系啊。
“说,你怎么知道凶杀案的事情的!”麻子脸警察恶狠狠地说。
呼延云耸耸肩,仿佛觉得毫无解释的必要。
“跟我走一趟!”麻子脸警察在他的肩膀上猛一推搡。
呼延云看了他一眼,向外走去:“带我去犯罪现场,香茗应该也在那里吧!”
学校后山的小树林里,几盏警用卤素灯正将那片洼地照得一片雪亮,树叶的影子犹如剪碎的地毯,将躺在上面的尸身烘托得诡异而邪恶。牛毅那张劣质厕纸般灰白的脸上,一双活着时异常凶恶的三角眼,现在依旧流里流气地闭不严实,薄薄的嘴唇半张着,露出被烟草熏黄的板牙,咽喉上的刀口笑盈盈地咧着,凝干的血块好像涂得过厚的口红。套着蓝色鞋套的刑警们在他周围走来走去,有的在勘查簿上做笔记,有的用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有的用山形物证卡给现场遗留的证物编号,还有的正在灯光没有照到的地方低声商讨着什么。
虽然地上蜿蜒的血迹早已干涸,但整个树林里依旧弥漫着强烈的血腥气……
一个蹲在尸体旁边,扒开他的眼皮查看了半天瞳孔的法医,站了起来,向现场勘查的指挥长姚代鹏说:“下颌关节出现尸僵,瞳孔发白,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应该在晚上5点到6点之间。”
“这还用你说!”姚代鹏不耐烦地翘了翘鹰钩鼻子,“4点半有人目击他走进树林,6点半尸体被发现,死亡时间可不就是晚上5点到6点之间吗?”
他转过头问旁边一个刑警:“可以确认这里是第一现场吗?”
“可以确认,现场没有发现尸体移动痕迹。”那个刑警说,“由于部分师生和附近的居民闻讯过来围观,所以周边足迹比较混乱。”
“中国人就是爱看热闹!”姚代鹏有点气愤,“那女孩说什么没?”
“女孩?哪个女孩?”刑警懵懵懂懂的。
“怎么搞的!”姚代鹏显得十分不满,“就是那个短发,长得非常漂亮的,你们调查说经常被牛毅欺负的女孩啊,不是在林子外面的警车里突审呢吗?”
“那是个男孩!”刑警有点哭笑不得,“叫林香茗。”
“男孩?”姚代鹏一愣,嘟囔道,“男孩怎么长得那么漂亮……不管啦,他说了什么没有?”
刑警答道:“他好像很怕,不大爱说话,问一句说一句。我的第一感觉是他不会杀人,一个高三学生,骗不过咱们的眼睛。”
姚代鹏点了点头。
“他承认了今天放学后跟牛毅来到这里,说是牛毅高中这些年没少找他,让他做什么剑道陪练,经常打得他遍体鳞伤。”刑警说,“派出所的同志讲,这个牛毅是附近出了名的校园流氓,抢钱、打架、劫持女生,无恶不作,不过他身体很强壮,柔道剑道都是拿过段位的,而且是个足球健将,由于擅长右脚球,所以还恬不知耻地自称‘牛小贝’。”
“那个林香茗说了今天傍晚和牛毅来到这里之后发生什么了吗?”姚代鹏问。
“说了,就是来到这里,牛毅给他一根木棍,自己也捡了根棍子,说练习剑道,结果没两下,他就被打倒了,求饶半天,牛毅才让他滚蛋。”刑警说,“现场发现了一组鞋印,与林香茗现在脚上穿的鞋底做了比对,完全一致,鞋底没有沾染血迹;此外,在一根木棍上,我们提取到了他的指纹,还有,牛毅手里拿着的那把木棍的纹理,与林香茗手背上的伤痕比对结果一致,可以证明他说的是实话,至于他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林香茗就不知道了。”
“老师们怎么评价这个学生?”姚代鹏问。
刑警打开一个笔记本,翻了翻之后念道:“林香茗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跟着奶奶相依为命,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老师和同学们对他的评价就是,很老实,很善良,甚至有点懦弱,不爱参加体育运动,身子骨比较弱,所以在学校经常被坏学生欺负……”
“他那小塑料体格,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就不是牛毅的对手。”姚代鹏说,“你再详细询问一下知情的师生,看看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刑警点了点头,但是拿着笔记本没有动弹。
“怎么?还有别的问题?”警官皱起了眉头。
刑警“嗯”了一声,继续念笔记本:“目击林香茗和牛毅走进小树林的学生,在接受调查时向我们反映了一个情况,在林香茗他们班里,有个姓呼的男生跟他特别要好,曾为了保护他而跟别的同学打架——”
“你是怀疑,姓呼的男生为了保护林香茗杀了牛毅?”
“是的,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确实应该调查一下。”姚代鹏沉吟了片刻道,“他叫什么名字?”
借着卤素灯的灯光,刑警把笔记本侧着立起看了看:“我记了他的名字,他姓呼,叫……”
“姓呼延,叫呼延云!”
声音十分响亮,吓得刑警差点把笔记本掉到地上。
姚代鹏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家伙,浓眉小眼,头发蓬乱,高昂的脸上挂满了这个年纪特有的桀骜不驯。在他身后,是被派去在林香茗家里搜检证物的那个麻子脸刑警,他的神情十分紧张。
“这是?”姚代鹏指着呼延云问。
麻子脸刑警把情况简要汇报了一下,姚代鹏脸色也是一变,以异常凌厉的口吻对呼延云说:“你马上给我老老实实地交代作案经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又不是杀人凶手,交代什么?”呼延云说。
“你不是杀人凶手,你怎么知道这片树林子里发生了凶杀案?”姚代鹏把眼一瞪。
呼延云一指带他来的麻子脸刑警:“你的这位下属告诉我的啊。”
“放屁!”麻子脸刑警勃然大怒,“我几时告诉你这个了?!”
呼延云指着他的鞋:“林香茗家里虽然乱,但那只是你们搜检造成的,没有一点暴力搏斗的迹象,所以他的家并不是犯罪现场,可是你搜检时戴着蓝色鞋套,而另一位刑警则没有戴,说明你是从犯罪现场来的,忘了摘鞋套而已。你的鞋套底部边缘除了黄土,还有黑色的煤渣,现在城里兼具这两种东西的地方可不多了,本区我能想到的、并且与林香茗身份关系最密切的,就是我们中学的后山,因为通往后山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很大的煤堆。然后,我又看到你肩膀的扣子上挂着几片树叶,这说明你曾经穿越过密林,如果看到这些我都想不出犯罪现场是在学校后山的密林里,那我真是笨蛋透顶了。”
几个警察目瞪口呆。
半晌,麻子脸刑警忍不住说:“就算这样,你怎么知道发生的是凶杀案呢?”
“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是凶杀案么——我说的是凶案。”呼延云说,“你的裤兜里揣着个鼓鼓囊囊的圆柱形东西,比可乐罐瘦,露出个褐色喷头,比蚊虫喷雾器小,你在工作时间不嫌硌一直揣着,必然是刑警工作中用得上的,我只能猜测是鲁米诺试剂,林香茗的家里既然不是犯罪现场,所以那鲁米诺试剂应该是你在犯罪现场勘查时,接到搜检任务之后忘了取下而带过来的,这样一来,必然是学校后山的密林里发生了凶案,凶到什么地步,是杀人还是伤害,我就不敢下断语了——敢问我推理的对么?”
“牛逼!”拿着笔记本的那个刑警不由得脱口而出。
呼延云看了看他:“把我的朋友放了吧,他不可能是杀人凶手。”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是杀人凶手?你在凶案发生时间和他在一起吗?”姚代鹏说。
“不必给我下套,你并没有告诉我凶案的发生时间。”呼延云毫不客气地戳破,姚代鹏的神情有些尴尬,“只是我对我的朋友非常了解和信任,我知道他没有杀人,也不会杀人,如果你愿意让我查看现场,我也许能帮你找到真凶。”
“够了!”麻子脸刑警说,“你还真把自己当福尔摩斯了!电视剧看多了吧你,我先问问你,今天傍晚5点到6点之间,你在哪里?”
“看来这就是凶案的发生时间喽。”呼延云说,“我今天有事,提前下学,至于做什么去了,没必要告诉你。”
麻子脸刑警勃然大怒,正要咧嘴开骂,姚代鹏拉了他一把,然后走到呼延云身边,和颜悦色地说:“这里真的是发生了凶杀案,真的是傍晚5点到6点之间发生的,至于凶手是不是林香茗,我不敢断定,但是如果你不能证明你在那个时间段不在犯罪现场,那我可以断定你要有大麻烦了。”
这番话绵里藏刀,甚是狠恶,然而呼延云却毫无畏惧:“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告诉你。”
“铐上他!”姚代鹏下了一道冰冷的命令。
麻子脸抽出银色的手铐,哗啦啦就要铐呼延云。呼延云往旁一闪。
“咋地,你想拒捕?”麻子脸勃然大怒。
“铐上他!”姚代鹏加重了口吻。
“喂!”呼延云对着姚代鹏说,“你让其他刑警都站得远远的,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姚代鹏大惑不解,可是又实在好奇,便命令几个手下站到远处,然后道:“你说吧。”
“那个时间,我在市公安局。”
姚代鹏瞪着眼,半分钟没说话,整个脸孔像在蒸锅笼屉上的螃蟹,越来越红,最后终于胀得快要爆裂,大吼道:“你他妈敢耍我!”吼声嗡嗡,甚至惊飞了密林远处的一群夜鸟。
呼延云耸了耸肩:“你要是不信,就给市局主管刑侦工作的许瑞龙副局长打个电话嘛,他可以给我作证。”
姚代鹏呆了半晌,觉得呼延云不像是骗自己,可是这个高中生跑到市局刑侦总队做什么?许瑞龙副局长他是知道的,自己和他差着好几级呢,贸然打电话,万一呼延云是捉弄自己,少不得挨顿臭骂……
也罢,咬咬牙,打个电话,倒要看看这小子耍什么花招儿。
姚代鹏恶狠狠地瞪了呼延云一眼,转到一棵树后给市局打电话要到许瑞龙的手机号,打了过去,电话响很久才有人接,声音粗重、混浊并充满不快,一听就是疲惫不堪,刚刚在沉睡中醒来的人发出的——
“谁?”
姚代鹏简要地自我介绍一番,又道:“花园里中学附近的一个小树林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法医初步判断死亡时间是在今天傍晚5点到6点之间,我们发现了几个犯罪嫌疑人……”
“说重点!”许瑞龙有点不耐烦,作为市局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如果本市每一起凶杀案都需要他来了解并指导刑侦工作的话,就是再有十个他也得活活累死。
“是!”姚代鹏说,“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态度很恶劣,我们问他在凶案发生时间在做什么,他死活不说,问急了他说有人可以帮他证明,这个人就是……您。”
“混账!”许瑞龙的声音喷着火苗,“你们脑残了,由着他耍?”
“是是是……”姚代鹏狼狈不堪,额头上渗出汗来,“这高中生太可恨了,我马上把他拘起来,看他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等等!”电话里的声音陡变,“你说什么?高中生?什么名字?”
“他叫呼延云。”姚代鹏说。
“你马上把电话给他!”许瑞龙说。
呼延云接过姚代鹏递来的电话,刚拿到耳边“喂”了一声,话筒里面就传来一句责备:“呼延,说好的,你帮我们破案的事不能往外说。”
“再不说我就要被铐起来了。”呼延云说,“再说我没有说帮你们破案的事情,只说你可以帮我作证。”
许瑞龙吁了一口气。最近本市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接连发生数起针对下夜班女性的抢劫案,犯罪分子总是能迅速逃离现场,警方因此认定嫌犯可能是以前曾经在该区域工作过的清洁工、保安之类的人员,安排了大量警力调查,却一无所获。呼延云看了《法治现在时》节目,给警方打电话说:所有摄像头拍摄的犯罪分子都不是正脸,换言之,“犯罪分子熟悉的并不是该区域的路况,而是该区域的摄像头”,于是他建议警方查一查负责安装这个区域的摄像头的公司,结果警方刚一走进那个公司,一个员工就痛哭流涕地坦白了……
今天下午市局请呼延云来,给他颁发奖状,5点到6点那会儿,许瑞龙正在办公室里叮咛他:千万不要把他协助警方破案的消息透漏出去,不然让外界知道案子又是这个高中生侦破的,不等外人嘲笑,自己也把自己臊死了。
现在听了呼延云的话,许瑞龙也很无奈,偏偏这小子得寸进尺:“许局,我们中学后山这起凶杀案,你的手下抓了我一个好朋友,我能否稍微参与一下现场勘查,还我这朋友一个清白?”
刚刚在他的协助下破了大案,这个人情不好不还,于是许瑞龙让他把电话给姚代鹏,对姚代鹏说:“当时他确实是在市局,具体做什么,保密。不过,你们眼下办的这起案子,如果他提出要求,可以请他看看现场,当然要注意维护勘查原则。”然后就把电话撂了。
犯罪现场勘查的最大原则就是不能让与案件无关的人混进来,许瑞龙的话两头圆,让姚代鹏十分无奈,只好对呼延云说:“你把自己撇清了就行了,赶紧回家去吧!”
呼延云口吻强硬:“我要看看犯罪现场。”
这就算“提出要求”了,姚代鹏憋了一肚皮的气:“凭啥?难不成你还能找出真凶?”
呼延云望了望被卤素灯的灯光交染成翠绿色的树林:“至少,我可以证明林香茗的无辜。”他在犯罪现场走了一圈,出来后边摘鞋套边道,“我个人建议你们去调查两件事,一是林香茗有没有练过凌波微步,一是林香茗的剑道段位有几级。”
姚代鹏懵了:“为什么要调查这些?”
呼延云说:“林香茗被捕时,衣服上肯定没有血迹吧——要是有的话你刚才就不会说‘不敢断定’林香茗是凶手了。”
“没有……怎么了?”姚代鹏说。
呼延云指指地上的尸体:“死者应该是死于颈动脉切断后的大出血吧,几乎可以肯定会导致血液喷溅,凶手除非练了凌波微步,否则上衣必然会被喷溅到死者的血液,对么?”
法医“嗯”了一声,被姚代鹏狠狠瞪了一眼:“凶手又不是傻瓜,杀人后发现衣服上有血迹,难道不会换衣服?”
“我记得,香茗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衫,所以只要看看他的衣服上有没有血迹就可以——”
“如果他提前准备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呢?”姚代鹏追问道。
“全班同学都可以证明,中午我们毕业前聚餐,香茗买了一罐可乐,那可乐也许是运输时剧烈摇晃过,一打开就喷了他一身,如果他杀人后换了衣服,衣服上必然没有可乐喷溅的痕迹。”
“把林香茗带过来!”姚代鹏厉声说。
须臾,林香茗被带了来,一张清俊的小脸上毫无血色,两只秀美的眼睛里充满了惶恐不安,看上去他既没有故作沉着,也没有刻意表现出怯懦,一切都十分正常,正如一片无意中被秋风吹落到地上的枫叶。
当看到呼延云的一刻,他的目光里顿时闪烁出惊喜。
呼延云的神情刹那间变得十分愤恨,咬了咬牙,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林香茗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对呼延云说:“我没有杀人……”
姚代鹏一眼就看见他的深蓝色牛仔衫上有可乐喷剂形成的一片乌青色斑点,一时无语,顿了顿才又问道:“你刚才说林香茗的剑道段位是咋回事?”
林香茗怔住了:“呼延,我没有拿过剑道的段位啊?”
呼延云对姚代鹏说:“切颈致死多见于自杀,他杀是很少的,偶尔有也发生在熟睡者身上,因为真正发生搏斗时,刺穿腹部或劈砍颈部要容易得多,脖子有衣领遮挡的缘故,切割是很费劲的,而且一旦发生,创口往往有多刀切割的痕迹,受害者双手常有抵抗伤,现场还肯定遗留大量挣扎、搏斗的痕迹……可是你看现在死者的伤口,一刀毙命,他的双手没有抵抗伤,现场也没有搏斗的痕迹,这说明杀死他的肯定是一个剑道高手——对于没有拿过段位,甚至所谓陪练都是挨打的林香茗而言,这样的杀人方式,你觉得可能是他干出来的吗?!”
姚代鹏听得茫茫然,将视线转向法医,法医点了点头。
“此外,我还有个更有力的证据,证明香茗和此案无关。”呼延云重新戴上鞋套,走到密林中央,问道,“香茗,你陪牛毅那个混蛋练剑道的时候,是不是你面朝西,他面朝东?”
林香茗点了点头。
“现场勘查的足迹是不是也这样显示的,林香茗的足迹大多面对牛毅,几乎没有到过牛毅以西的位置?”呼延云又问。
姚代鹏“嗯”了一声。
“今天是晴天,无云无阴又无雨,发生命案的时间是下午5点到6点,请问在这个时间段,太阳在什么位置?”
姚代鹏哼了一声,把手一指:“这还用说么?当然是在——”
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明白了!
麻子脸刑警却大惑不解:“我怎么没听懂?”
“你傍晚打羽毛球时面朝西边吗?”呼延云轻蔑地说,边说边低头寻找着什么,“西边是一片荆棘丛,没有遮挡,阳光直射林香茗的眼睛,他就算是顶级的剑道高手,怎么可能对准牛毅的颈部下刀?所以真正的凶手应该是隐藏在——这里!”
他站在偏南方向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那里有一地烟头:“昨晚下过雨,但这些烟头上没有被雨水浇打过的痕迹,所以必定是今天留下的,某个人藏身树后,不停地抽烟,显然是在等人……”
“这倒是和林香茗的证词对上了!”那个拿笔记本的刑警兴奋道,“林香茗走后,牛毅没有离开树林,看来就是在树林里有约,哪想到约的人已先到一步,等林香茗走远了才突然蹿出来给他一刀!”
姚代鹏叹息着,对林香茗说:“你先回家吧,有事我们随时找你。”
林香茗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快就重新获得了自由,脸上浮现出困惑、欣喜和胆怯掺和在一起古怪的神情。
“走吧,回家去,我买了卫斯理的小说带给你看呢。”呼延云拉着林香茗往树林外面走。
耳畔传来姚代鹏给刑警们布置工作的声音:“这个牛毅不是自称牛小贝么,看来踢球时擅长右脚球,那把凶刀,就插在他的右脚上,这会不会有什么寓意?比如凶手是在踢球时和他结怨的人。要调整侦查方向,调查一下经常和牛毅踢球的人当中,有没有练习剑道的……”
呼延云望着并肩而走的林香茗,望着他那在灯光和树影中交错着明暗的俊秀脸庞,望着他眉宇和嘴角间带着几许哀伤的微笑,内心翻涌着无比的骄傲和自豪,用精彩的推理帮最好的朋友洗刷了罪名,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伟大的勋业呢!
要是当时没有回头就好了。
当时、当时……当时他听见一个负责物证收集的刑警对姚代鹏说“队长,树后面的烟头我装进塑料袋里了”,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全身一抖,僵如枯木!
怎么可能?难道说……难道说我的一切推理,都是——错的?!
他僵硬地转过脖子,望着林香茗,香茗的脸上,依然被灯光和树影交替着明暗,眉宇和嘴角间依然是带着几许哀伤的微笑,宛如噩梦醒来后的庆幸……
呼延云下了床,走到写字台前,月光透过绣着竹子的白色窗帘,在窗台和玻璃板上投下一片斑驳的蟾辉。
玻璃板下压着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放在最中间,那是他高中时代和好友们去青岛海边旅游时的合影:乌云密布,一块巉岩上坐着一群无所畏惧的少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狂放,只有香茗,坐在他身边的香茗,永远是带着几许哀伤的微笑……
昔日的时光,无法磨灭的记忆,少年时代的片段,一切,犹如这蟾辉,清晰而模糊,浮动而凝固,欲言而又止,迷幻而醒目……
那个下午,小树林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无可追寻了吗?
呼延云望着玻璃板下面的照片,久久地,直到月光慢慢地移开,影像犹如一张被忧伤浸透的纸,慢慢沉入黑暗的井底……
流动的月光,照映在了放在写字台左边的一个牛皮纸夹上。
仿佛是在提示:这才是你无法回避的现在。
呼延云叹了口气,拿起那个牛皮纸夹,慢慢地打开。
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虽然是复印的,但是十分清晰。
最上面一行是印刷体:在押犯人行为剖析鉴定书。
往下均是手写,字迹娟秀,一望即知是林香茗的字迹。
最下面是年月日,日期为一年前,“鉴定官”一栏签着林香茗的名字,旁边还盖着市公安局的红色大印。
是的,少年时代的好友,最终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行为科学大师和犯罪心理专家,无论多么毒辣狠恶、奸狡诡诈的犯罪分子,在他智慧而凛然的目光逼视下,也会颓然倒地,现出原形。
突然,映照在纸上的月光一颤,迅即熄灭,整个房间像被咬住一样漆黑。
举目望去,一片浓云遮住了月亮。
屋里,抑或心底,涌起一股寒气。
呼延云感到不寒而栗。
究竟是什么样的罪犯,才能让林香茗在这份鉴定书上写下“极度凶险,出狱后极可能再次犯罪,并完全无法预知其犯罪手段”的鉴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