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残忍
失眠良久,反倒是一缕晨曦挂上窗帘时,挥之不去的困倦令呼延云靠在沙发上沉沉入梦,然而没过多久,一集电视剧都没放完的时间,突然野蛮地插播起了广告——
“当当当……当当当……”
一阵阵貌似雅致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敲门声,将他活生生地从沙发上扯了起来。
呼延云生气地拉开自己的屋门,迎面,一个胖乎乎的家伙面带微笑站在过厅里,一对儿小眯缝眼挤得比眉毛还要细。
“大门没锁,我一推就进来了。”胖乎乎的家伙解释道。
呼延云的父亲虽然是一位大名鼎鼎的科技记者,但一辈子埋头新闻业务,仕途不顺,挣钱不多,加之呼延云毫无经济头脑,连菜价涨了都不知道,前几年房价低的时候没买房,前几年购车不摇号的时候也没买车,28岁的大小伙子了,还厚着脸皮和父母住在同一屋檐下,后来父亲跟单位央求半天,单位才同意租给他一套两室一厅中的一间。另一间住着个女孩,那女孩早出晚归的,平时见不了一两面,有时喝高了,回来常常忘记锁大门,这才让眼前的胖子“破门而入”。
“你是谁?”呼延云没好气地问。
胖子老实不客气地走进屋子来,视线扫视了一圈:十八平方米的屋子,四白落地。北边贴墙放着一张单人床,淡蓝色的床单,枕头边放着一本《人间鲁迅》;西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墙角有一张放倒时可以当床用的沙发,上面蒙着绣有茉莉花的白色布单;东边一高一矮并列着两个书柜,高个子书柜带玻璃门,矮个子书柜看上去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斑驳不堪。南边开有绿色铁棂的玻璃大窗,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和一盆四季海棠,顶着窗台放着一张米黄色的写字台,上面的绿绒布和压在绒布上的玻璃板,让人觉得主人在顽强地抗拒着时光的变迁。屋子中央大部分都是空荡荡的洋灰地面,只有一台兼做跑步机的健身器,由于房子老的缘故,举架很高,加上南向的玻璃窗开得很大,所以阳光照进来,亮亮堂堂的。只可惜由于角度的缘故,只照到健身器就戛然而止,于是乎屋子像被从正中间腰斩为明与暗的两截。
“我很奇怪。”胖子走到书架前端详道,“《追忆似水年华》《加缪文集》《从收容院到百忧解》《午夜的幽光》《走进世界第一大峡谷》……你的书柜里好像很少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只有两种:我看上一半就猜得出结果的和直到最后一页我才猜得到真相的。”呼延云说,“前者不看也罢,后者寥寥无几,所以我这里没有什么推理小说——你还是先说说你是谁吧!”
胖子一笑,在写字台前面的转椅上坐下,黑色的转椅有个轮子坏了,差点把他摔个跟头,不过他还是及时用肥肥的小腿撑住了身体。
“终于见到慕名已久的大侦探了。”虽然“顿挫”了一下,可他的脸上依然笑容不减,“昨晚我还在办公室看《神探夏洛克》的第三季来着,我很好奇,卷福能在几秒钟的时间里,通过观察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洞穿一个人的职业、生活背景甚至姓甚名谁,这真的不是一种艺术的夸张吗?”
呼延云本来被吵醒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这厮不分青红皂白闯进了自己的屋子,言谈话语又藏钩带刺的,不禁大怒,走到他面前恶狠狠道:“昊天律师事务所的张昊大律师,我这儿不表演推理秀,你要是有事就赶紧说,不然就俩山摞一块给我请出!”
张昊一愣,不由得大笑起来,笑得两只小眯缝眼简直消失不见了:“推理力和暴脾气都名不虚传,看来,我的委托人找对人了。”说着他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名片夹,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浮着檀香的名片,双手呈给呼延云,自我介绍道,“昊天律师事务所,张昊。”
“听说过你的名字。”呼延云并没有接的意思,“谁委托你来找我的?到底有什么事?”
张昊把名片放在写字台上,指着另一侧那张令呼延云没睡好觉的纸:“这个文件,想必您已经看见过了,就是我快递给您的。”
呼延云望着他,没有说话。昨天傍晚,快递送来了一个牛皮纸包,打开一看,只有薄薄一页纸,可是读完却令他大吃一惊,居然是林香茗一年前做出的一份心理鉴定书,直指一个在押犯人“具有潜在的巨大社会危害性和无法预知的犯罪才能”……一时间他百感交集,既思念起情同手足的林香茗,又感到匪夷所思,不知道天下竟有令林香茗感到不可捉摸的人物。
于是才有了昨天夜里的失眠。
“这份鉴定书,高度机密,我费了好大劲,才托市监狱管理局的朋友复印了一份,快递给呼延先生,今天冒昧登门,专程来听听您的看法。”
呼延云依旧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好吧,既然呼延先生金口难开,还是我先说说清楚的好。”张昊笑道,“不知道您听没听说过于跃这个名字?”
呼延云摇了摇头。
“呼延先生没听过是吗?这很正常,因为于跃先生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个商人,一张群众演员的面孔,一套路边摊上的衣服,一双云柏或上品折扣里出售的皮鞋,甚至开的车都是每个中产阶级都梦想着换掉的大众……不过,这位普通的商人有一个非常不普通的儿子,他的名字叫于文洋,堪称本市最有名气的高中生,因为他凭借个人的勤奋和努力收获了令许多人望尘莫及的奖项和荣誉:奥数王、国际数独大赛一等奖得主、‘自由飞’中国赛区亚军、新概念作文大赛冠军,爱迪生发明奖获得者、市中学生运动会多项奖牌获得者,市优秀共青团员……”
看呼延云对这一系列荣誉毫无兴趣的样子,张昊接着说:“总之,即便是按照最严苛的标准来衡量,于文洋都算得上是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最令人钦佩的一点是,他还热衷于参加社会公益活动,承担了很多社会职责,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是市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干事长——这个自助会是专门预防青少年犯罪、打击校园暴力、给受害者提供心理支持的自发性学生组织。”
林香茗只觉得心口一疼,两道柳叶眉轻轻一蹙。
除非你的介入。
只有你才会发现我也发现不了的疑点。
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呼延。
不知为什么,呼延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昨夜梦境的片段。他把目光慢慢地投向窗外,对面那座坡顶的、长着一截烟囱的灰色四层矮楼,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物,和自己居住的这栋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红色砖楼,共同构成了一组旧时代的平行线,仿佛专门供盛满回忆的缆车来回滑行似的,两座楼之间有几棵茂盛的白杨树,三四个圆形的花坛,还有贴着各种小广告的社区布告栏,再往西是一片很大的土黄色门球场,几个早起的老头子正磨磨蹭蹭地打着门球。高中时代,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和香茗肩并肩地在这片区域里转来转去,让迷惘和忧郁在黑暗中浸泡得更加浓烈似的……
直到张昊呼唤了他好几声,他才木讷地转过视线。
“想必呼延先生也知道,像于文洋这样优秀的青年学子,是不可能满足于在高考中得个什么‘状元’,然后被北大清华争着录取的,他已经在此前申请到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留学,并通过了有关方面的考试,还有一周的时间,他就将坐上飞机飞往瑞士,正式入学了。”
“我想张律师此行,不会是来专程让我这个只能滞留在国内的差等生自惭形秽的吧?”呼延云冷冷地说。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呼延先生误会了。”张昊连忙摇摇手,“好吧,接下来我直奔主题——是这样,我们担心的是,于文洋同学可能未必能准时搭乘飞往瑞士的班机……”
“为什么?”呼延云问。
“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内,他有可能遭到谋杀。”
呼延云一直半耷拉的眼皮猛地一抬。
张昊打开自己的皮包,拿出一个方形的乐扣塑料盒,盒子密封得很好,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块小蛋糕,上面还插着一根无色透明的牙签,不过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一般来说,用牙签插取食物,只要牙签的尖头浅浅地插进食物即可,而这根牙签的尖头竟然穿过食物,从另一头探出很长,仿佛是只剩一块肉的烤串……
张昊打开盒子,捏住牙签的圆头,把它从盒子里取出递给呼延云。
呼延云拿着看了半天,抬起头问道:“你该不会是送给我吃的吧?”
“当然不是。”张昊说,“这么个东西,呼延先生看起来像什么?”
呼延云搔了搔头:“味多美、好利来、金凤呈祥门口,一到傍晚经常有很多店员捧着托盘,请来往的路人试吃新品的啊……”
“没错。”张昊说道,“呼延先生平时吃么?”
呼延云道:“偶尔路过,嘴馋了,会随手拿一块。”
“于文洋同学特别喜欢吃甜品,所以每次路过他们小区附近的蛋糕房,只要遇到有试吃的活动,一定会拿起一块尝尝,如果美味就进店去买一块。”张昊说,“上周五,放学后,他在体育馆里打了一会儿网球,离开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往家走,路过蛋糕房,蛋糕房里面已经关灯锁门了,居然还有个店员举着托盘请路人试吃点心,就上前去拿,那个店员递给他一块,他正要吃,突然有个玩儿滑板的小孩子一不留心撞到他后腰上,他手一抖,蛋糕掉到了地上,孩子的父母恰在附近,赶过来直和他道歉,他也没太多计较,就要离开,突然看见地上这块蛋糕——那蛋糕恰恰落在一个地灯的光斑中心——觉得有些异样,一般来说,如果蛋糕放在托盘里,从上面用牙签向下戳进去,再怎样,尖头也不可能从蛋糕另一头透出来吧,偏偏这一块就是这样,于是他把蛋糕拿了起来,再一回头,那个店员早已经无影无踪了。”
呼延云沉思了一下:“看来这块蛋糕是那个店员早就准备好的,牙签穿过蛋糕,横着放在托盘的一角,等于文洋来的时候给他,黑暗中,于文洋不会仔细看,牙签本身又无色透明,具备一定‘隐身效果’,一口下去,牙签很可能戳破他的上颚,所以牙签的尖头上是喂了毒的,对吗?”
张昊从皮包里拿出两页纸:“这是鉴定报告,牙签的尖头上涂抹了氰化钾。”
“我有点搞不懂,如果要谋杀于文洋,那个店员把蛋糕里放上氰化钾,直接递给他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在牙签上涂抹……”他突然眼睛一亮,“你说于文洋看到蛋糕就觉得异样,难道此前还发生过什么让他感到‘异样’的事,才引起他的高度警惕?”
“呼延先生好敏锐。”张昊说道,“此前已出现过两起类似的事了。”
“两起?”呼延云有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张昊点了点头:“第一次是在一个火锅店发生的,于文洋和几个同学点的鸳鸯锅,锅底上来了,没人点火,有个同学就拧开电炉子的旋钮,谁知‘咔嗒’一声之后,于文洋眼前蹿起巨大的火焰,差点把他额头全都燎了,多亏这小子运动神经发达,往旁边一躲才没酿出大祸,当时都以为是意外,后来分析,有人可能是在锅朝着于文洋那一边的底部,涂上了一种化学涂料,点火就会爆燃——”
“肇事者就是把锅端上台面的服务员吧。”呼延云说,“只有他才能把有涂料的一面对准于文洋所在的位置。”
“是啊,但这个服务员把锅底端上席面之后就溜得无影无踪了,后来警方调查时,有服务员回想起来,说当时确实有这么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在后厨帮忙上菜,大家都以为他是新招来的试用工,而事实上任何人都可以从后厨进入饭馆,换上挂在衣钩上的工作服冒充服务员。”
呼延云在张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这表示他对张昊的话有进一步听下去的兴趣。
“第二次是在一次环山邀请赛上,就在本市西南的山区。于文洋是山地车爱好者,报名参加了,刚出发没多久,骑到一段上坡路时,突然发现有一块圆木从山坡上滚了下来,于文洋本能地做了一个提车头的动作,想避开圆木,谁知前轮一下子脱出了卡位,他几乎是翻滚着摔了出去,多亏眼明手快抓住一蓬野草,才没有滚落悬崖。后来他好不容易爬回了公路,检查自己的车,才发现了一个很震惊的事情,他的车辆是新的,而前轮的快拆是坏的,阻尼结构已经被严重磨损过了!”
“事后于文洋报警,警方进行了调查,他的山地车是一个高端品牌,由车店里的专业人士组装的,组装时,店里的监控录像显示,前轮的快拆绝对是新的,很明显后来被人更换过,参加比赛时的快拆是个坏掉的快拆,在平路踩没有颠簸的时候是很稳的,但是进入到山路,承受了颠簸,快拆就松了,一旦遇到紧急情况,一提车头就会脱落!”
呼延云说:“他的山地车平时放在哪里?”
“于文洋的车是新的,专门用来参赛的,所以平时不骑出去,只存放在他居住的小区的自行车库里……”
“自行车库没有监控录像?”呼延云问。
“没有。”张昊摇了摇头,“但是我们分析,那个换掉快拆的和放置圆木的肯定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为了准时在山坡上滚下圆木,此前必定考察过邀请赛的路线,在比赛当天稍早一些时候混在人群中,确认于文洋的到场,于是我们从电视台调取了记者拍摄的邀请赛当天的录像,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们随即又找到火锅店与那个假服务员谋过面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可以确认是他,后来那个举着托盘试尝蛋糕的‘店员’,由于天色已晚,他又戴着口罩,没人看到他的面孔,不过我们也推断出,这个人应该就是前两起‘意外’的实施者。”
“是啊,犯罪模式是一样的,都是想达到‘意外’的效果。”呼延云慢慢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着步,“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是在牙签的尖头上涂抹毒药而不是把毒药下在蛋糕里了,天色昏暗,看不见牙签其实已经穿透蛋糕,一口下去,牙签势必刺到上颚,这个时候人会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习惯性地将牙签扔到地上,走开,等他毒发身亡时,罪犯早就将牙签捡走了,警方连证物都提取不到……”这时他停在了书桌前,拿起那张印有林香茗鉴定的纸张:“看来你说的这一系列‘意外’的制造者,就是林香茗做出鉴定的这个人喽。”
张昊点了点头。
“段新迎。”呼延云念了一下被鉴定者的名字,“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他到底是什么人?专业杀手?职业惯犯还是变态狂魔?这份鉴定书是对在押犯人做出的,这样的罪犯,怎么这么快就被刑满释放?”
张昊说:“呼延先生误解了,这个人入狱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岗职工,而且他的刑期也只有三年。”
呼延云越发惊讶了:“才判三年?那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啊,林香茗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鉴定?”
“坦白地说,我倒认为,这是林香茗先生做出的最正确、最精彩、最了不起的鉴定。”张昊说。
呼延云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林香茗先生在鉴定书中写得再明白不过了,这个段新迎的可怕不在于入狱前的罪行,而在于出狱后的凶险——不是敢砍敢杀的匹夫之勇,而是工于心计和诡诈多端!不是拥有多么先进的杀人武器,而是心中仇恨有如地狱之火——”张昊加重了口吻,“简单地说,就是现在,就是眼下,就是他刑满出狱后这几个月里,他已经制造了三起针对于文洋的未遂谋杀,而无论是我们,还是警方,都抓不住一点点证据!”
“那么,我要问了——”呼延云重新在沙发上坐下,“原因何在?”
张昊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呼延先生能否赏口水喝?”
呼延云倒了一杯白开水,递给张昊。
“呼延先生的头脑应该就是一个存储量超大的犯罪案例数据库吧。”张昊先恭维了一句,“那么您是否还记得,三年前,本市有一起父亲因为女儿的死而迁怒于一个中学生,将他砍成重伤的案件吗?”
呼延云想了想:“好像有这回事,不过,只在报纸上占了豆腐块大小的位置吧?因为案子实在很普通。我唯一的困惑是,如果女儿的死因与那个中学生没有直接关系,当父亲的为什么会把他砍成重伤呢?”
“我给呼延先生大致讲讲事情经过吧。”张昊说,“这个名叫段新迎的是本市人,高中没考上,到一个技校上了三年学就参加工作了,修理电器电脑什么的,业余时间还不断进修相关课程,后来到了一个大厦专门负责水电保养,金融危机一来,各个公司都租不起办公用房了,纷纷搬离大厦,他很快就失了业,连老婆都跟人跑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老父亲和一个四岁半的女儿……”张昊看见呼延云听得神色黯然,赶紧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他也挺可怜的,他老爸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女儿又有哮喘,家里全靠他一个人,他愁得没办法,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就倒在路边,他女儿虽然小,却很懂事,见他老不回家,就去找他,看到他爸又喝多了在路边昏睡,就求旁边的叔叔把他爸爸背回家去,附近的人都说那孩子很仁义。”
“事情就在那年春末,有一天下午,女孩到外面玩儿,傍晚时还没回家,段新迎起先以为孩子玩心重,忘了回家,但是到很晚仍不见踪影,他着急了,满世界找,怎么也找不到。这时邻居提醒他,既然家附近找不到,就去临近的一个豪华小区——红都郡找找看。他赶紧跑过去,守门的保安说好像是见到这么个女孩,跟着两个中学生进了小区——那两个中学生中的一个,正是红都郡的住户。这样,段新迎才被放进小区,并最终在小区的地下自行车库发现了孩子的尸体……”
“尸检表明,孩子死于哮喘急性发作,死亡前似乎有过剧烈的运动,这是导致哮喘急性发作的直接原因,但是没有任何性侵害和性侵扰的迹象。”张昊说,“段新迎回忆说,因为孩子哮喘病情较重的缘故,随身总是带着药物,但是警方在孩子身上和附近,都没有发现药物。”
“那两个中学生怎么说?”呼延云问。
“那两个中学生说,当天下午他们正在小区外面玩儿遥控车模型,那个小女孩走过来,看得入迷,就让他们带她一起玩儿,他们玩儿了一会儿,觉得街道上来来往往汽车太多,不安全,就把遥控车带进了红都郡,小女孩也跟了进来,要跟他们一起玩儿。他们想试试遥控器是否能像说明书说的那样在信号不佳的地方也能操纵遥控车,就去了地下自行车库,车库很开阔,自行车又很少,所以适合遥控车奔驰,一开始玩儿得挺好的,小女孩跟着遥控车又跑又跳地很开心,可是突然就喘不上气来,脸憋成了青紫色,吓得两个中学生不知所措,两个人中,一个是红都郡的住户,就是于文洋,另一个名叫高震的胖子则住在其他小区,前者上楼去打急救电话,留下胖子守着小女孩,120接到急救电话之后,马上派车过来,可是正好遇到晚高峰,几乎是和段新迎在同一时间到达自行车库的,当时已经来不及了……”
呼延云沉吟道:“听起来像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是啊,纯粹的意外。”张昊特地把“纯粹”二字说得很重,“但是段新迎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看见女儿的尸体就哭得昏死过去,被医生救醒后还是哭,眼泪都哭不出来的时候就干号,边号边用两只手不停撕扯自己的喉咙,撕扯得脖子上鲜血直流,好不吓人……他从此一蹶不振,连处理丧事的力气都没了。小女孩被送到火葬场焚化后,她爷爷强撑着从病床上站起,把骨灰盒拿回了家,再次倒在病床上。本来以为这事情就算是完了,谁知小女孩头七刚过,段新迎带了把菜刀蹲在中学门口,见那俩中学生出了校门,突然挥着菜刀劈过去,一下子砍到那胖子高震的左脸上,生生削下块肉,鲜血如注,多亏于文洋把书包砸过来,其他放学的学生又奋勇冲过来打倒了段新迎——现在的中学生都人高马大的,很多比成人还有块头——高震才没被杀死……”
呼延云说:“看来,段新迎认为是这两个中学生害死了他的女儿……那个于文洋个头很高吗?”
张昊愣住了,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不高啊,普通中学生的个子。”
呼延云皱了皱眉头,示意他接着说。
张昊说:“高震总算保住了一命,但那张脸也就看不得了,只好退学回家。段新迎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不久前被刑满释放,但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于文洋就开始面对无穷无尽的死亡威胁。一场纯粹的意外,却让于文洋因为自己三年前没有及时地拯救,而要承担丧失生命的风险,呼延先生,您认为这合理吗?!”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许多,小眼睛睁得老大。
“不必激动。”呼延云冷冷地说,“律师的激动和政客的义愤一样,统统都是表演。”
张昊的脸一红。
呼延云仿佛没有看到他的难堪:“你继续说,把你要说的说完。”
张昊眨了眨眼:“当我们从电视台拍摄的录像中,发现段新迎的身影之后,我们怀疑,在火锅锅底涂上易燃涂料的,更换自行车快拆的,在蛋糕房门口冒充店员在牙签上涂抹氰化钾的,就是这个人!为了进一步搞清情况,于家委托我去市监狱管理局了解段新迎服刑期间的表现,结果就得到了这个——”
他指了指桌子上那张鉴定报告:“去年年初,林香茗先生启动了国内首个‘变态人格访谈行动’,大概您也知道,他的老师、国际顶级行为科学大师约翰·道格拉斯正是从1977年开始,与美国监狱在押的数十名变态杀人重犯进行访谈,了解他们变态人格的形成和特征,从而开创了犯罪个性剖绘这一重要的刑侦技术。林香茗也想针对中国监狱的在押变态杀人重犯进行访谈,以研究出中国变态杀人狂们在行为表现上与国外的同类犯人有什么区别,谁知刚一开始,访谈就进行不下去了,呼延先生可否知道原因?”
呼延云想了想说:“难道是……中国的变态杀人犯都被枪毙了?”
张昊一拍大腿:“就知道瞒不过你!美国的在押变态杀人犯,在没有死刑的州不会被处死,即便是在有死刑的州,被判处死刑后,由于各种原因,也很可能过个十几二十年的才坐上电椅,所以,约翰·道格拉斯有机会和那些血债累累穷凶极恶的罪犯面对面访谈。咱们国家就不一样了,像杨新海、白宝山、龙治民,一旦落网,很快就处决了,在押的犯人中,极少有杀了十几个人还能在大牢里优哉游哉的,所以,林香茗只好改变计划,将访谈对象锁定为‘犯罪手段异常残忍’的在押犯人。监狱管理局给出的名单中,就有段新迎,他一菜刀削掉人半张脸,这可够残忍的了。”他喝了一口水,续道,“截至去年夏天林先生出事前,他一共做了9个在押犯人的访谈,每次访谈后他都会给出一份鉴定表。我好不容易才调出段新迎这份,看了后十分震惊,因为我很清楚林先生的个性剖绘能力,连他都认为段新迎的犯罪才能无法预知,并直指其犯罪危害性巨大,段新迎的可怕就可想而知了。”
呼延云点点头:“那么,能不能调出林香茗和段新迎的访谈记录呢?如果有访谈记录的话,想必我们能对段新迎想做什么和怎么做,会有更加清晰透彻的了解。”
“林香茗先生出事后,他的所有材料、卷宗、笔记都被封存了,我调取不出来。”张昊苦笑,“从已经实施的几次犯罪来看,段新迎的犯罪方法虽然还没有那么耸人听闻,但是明显存在着一个不断升级的趋势,也就是越来越狡诈,杀伤力越来越大,火锅那一次,未必能烧死于文洋,顶多是烧伤,快拆那一次,就有相当的危险性了,闹不好摔个半残也是有可能的,而牙签这一次,可真的会致命了,而且三次犯罪,前两次容易被误判为意外,第三次要不是于文洋被撞了一下,牙签掉到地上,毒死了都不知道怎么下的毒。而且,无论是电视台拍摄的录像,还是火锅店那个目击段新迎的服务员的证词,都是间接证据,而不是直接证据,靠着这些证据连别说抓他了,连传唤都没可能……因此,我才受于跃先生委托,找到呼延先生,希望呼延先生能利用卓越的推理能力,找出段新迎下一步实施犯罪的时间、地点和方法,甚至拿到他犯罪的铁证!”
说完,张昊凝视着呼延云,目光中充满了希冀与期盼。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呼延云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还是换个人吧,这个案子我不会接的。”
“为什么?”张昊愣住了,然而他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哦,对不起,我忘记说了,我来之前于跃先生专门要我转告呼延先生,费用方面您完全不必担心,您开个价,我们绝不还价。”
呼延云说:“你误会了,我既不会因为钱而接受一件事,也不会因为钱而拒绝一件事。”
“那……那您为什么不接这个案子呢?”张昊一头雾水。
“因为——”呼延云从沙发上站起,缓缓弯下腰盯着张昊的眼睛,一字字道,“因为你刚才说的那番话里,充斥了太多太多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