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时光越是美好,为得到它所付出的代价越大,它消逝得也越快。

我们在宾馆度过了平安夜。秋叶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美丽可爱,还带了几分妖艳。我们赤裸着相拥、做爱,互相凝视,说了许多回想起来令人脸红的情话。兴致一旦高涨起来,我们又继续做爱。这个夜晚用来睡觉实在太可惜了。她躺在我的臂弯里,我则努力保持清醒。

“你要是困了就睡吧。”我说道,但心里完全不这么想。

“没关系。”秋叶说道。可几分钟后她就睡着了。我看了一眼电子表,时间已过凌晨两点。

我嗅着秋叶头发的香味闭上了眼睛,一面回味这如同梦境般的夜晚,一面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思考。按照编好的故事,明天我应该在大阪的葬礼现场负责接待,因此申请了一天带薪休假。接待完毕后,我就得回家了。回我自己的家。

家里有家人在等我,是一个女人和她给我生的孩子,但那女人不是秋叶。那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那对母女对于我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她们的平安夜是怎么度过的呢?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心痛起来。只要不跟秋叶分手,我就无法从这种痛苦中解脱。既然得到了和秋叶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我就必须付出代价。

欲望、迷茫、胆怯、勇气……各种各样的想法和情感在我内心深处流过。我的大脑就像高速公路的中转站,当那些想法和情感在那里剪不断理还乱时,睡意终于袭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秋叶已不在旁边。我以为她在淋浴,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觉得有些奇怪,起身拉开窗帘。圣诞节清晨的东京一如既往的灰蒙蒙一片,完全想象不到昨晚那辉煌的夜景就出自这里。

桌上放着一张便条,上面是秋叶的字迹:“早上好,睡得好吗?我还要上班,先走了。谢谢你的款待,我非常开心。”

我拿着便条环顾室内,秋叶的手袋不见了,衣柜里也只剩下我的外套。

检查手机时,我看到了新谷发来的短信:“穿上丧服去弹子机店,在那里让丧服多沾烟味。别忘了把领带弄皱。记得穿丧服回家。最后,把昨晚的幸福回忆统统封存起来。”

这条短信让我感慨万千。这些都是我未曾想过的细节。

按照新谷的话,我穿起丧服,在宾馆结账后就去了位于新桥的一家弹子机店。已有十年没打过弹子机了,我尽量选择满是烟味的地方坐下,漫不经心地玩着。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来到有乐町,看了场本想和秋叶一起看的电影。那是一部爱情喜剧,内容却很无聊,而且四周全是出双入对的情侣,让我很不舒服。

之后,我步行到东京站买了盒寿司。不到五点,我就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打开家门时,我心中掠过一抹不祥的预感。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满怀各种各样的不安,诸如,我和秋叶的事是不是被有美子发现了?要是被发现了该怎么办?就算没被发现,我是否有过重大的疏忽?

在门口换鞋时,有美子从里屋出来了。我无法直视她,就连确认她的表情都让我觉得害怕。这就是婚外情必须付出的代价。

“回来得真早。我还以为你晚上才能回来呢。”

有美子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我总算敢抬起头看她了。

“他们邀我一起去喝酒,但我没去。实在太累了。”

“辛苦了。赶快去换衣服吧,满身都是烟味。”

“没办法啊,旁边的人一根接一根抽个没完。”

“那种场合肯定会抽烟啊。”

“园美呢?”

“睡了。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现在肯定累了。不过也该叫醒她了。”

“这个是给你的。我在车上没怎么吃饭,饿坏了。”

看见寿司,有美子笑了。“我去给你泡茶。”

她的笑容把我的心锁解开了。

我走进卧室,看见地上有个纸袋很眼熟,应该是装蛋壳圣诞老人的纸袋。幼儿园的圣诞活动看来顺利结束了。

我换了衣服走进客厅。刚睡醒的园美正坐在沙发上发呆。但一看到我,她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爸爸,你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我走过去坐到园美旁边。

我一面逗女儿玩一面等着妻子泡茶。真是幸福安稳的家庭时光。我明白自己不能失去这个家庭,但又感受到与昨夜不同的心痛。昨晚我因背叛妻子而痛苦,现在则因想起了秋叶而难过。

我又想起她留在宾馆桌上的便条。她明白我今天应该尽早回家。

我迫切地感觉到,这样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被新谷叫了出来。其实我也正打算联系他,向他道谢。

知道事情万无一失后,新谷长出了一口气,喝了口啤酒。“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下不为例,这种像是演杂耍的手段只能用一次。”

“你帮我大忙了。”

我把秋叶留下便条一事告诉了新谷,还说秋叶大概是替我着想,才悄无声息地先回去了。

“也许吧。”新谷说道,“但我告诉你,那不仅是为了让你轻松一些。她主要是不想让你再撒谎了。”

“那不是一回事吗?”

“完全不是。她为什么不想再让你撒谎?因为你那笨拙的谎话肯定会很快露馅的。要是你们两个的关系被你老婆发现,她也无法置身事外。她既不想破坏和你的关系,又不想被你老婆斥责,就留了张便条先走了。她是你的共犯,你好好体谅体谅她的心情吧。”

新谷的话很有说服力,但我不喜欢“共犯”这个词。

“就算这样,她还是忍了很多事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那是理所当然的。”新谷厉声说道,“你要让我说多少遍才懂?你们是婚外情,当然要忍耐。例如年末和新年无法和你在一起,她还要在烦躁中想象你和老婆孩子其乐融融的画面。这才是第三者该有的样子。要是无法忍受,她可以不做啊。你不必担心这些事,担心也没用。”

新谷的每句话都无懈可击。要是我们两人处境颠倒,我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

确认了四周的情况后,新谷小声对我说:“以前我也说过,你可千万别想和有美子离婚啊。”

我舔了舔嘴唇。新谷焦急地敲了一下桌子。

“渡部,你是一时鬼迷心窍了。你好好回想一下和有美子恋爱的时光。那时你很喜欢她吧?你不是觉得非她莫属才跟她结婚的吗?同理,你现在痴迷的这个女人也没什么特别的。所谓的非她莫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世上根本没有姻缘的红线。”

“红线?”

“不是经常有人这么说吗?真正有缘的人会被命运的红线牵到一起。你不正是这么想的吗?你觉得结婚结错了,现在碰到的这个女人才是你的有缘人。”

我默不作声。

新谷无奈地咂了咂嘴。“我来告诉你真相吧。所谓姻缘的红线是要两个人共同编织的。只有在两人牵手走到最后,其中一方死去时,这条红线才算完成,他们才算是真正被牵到一起了。”

新谷向来很现实,却罕见地说出了这样浪漫的话。看到我吃惊地盯着他,新谷不知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你明白了吧?一切都是结果至上的。无论对方是谁都差不多。有美子不是做得很好吗?你知足吧。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和有美子一起编那条姻缘的红线,只有这样才不会后悔。”

新谷这番话魄力十足,完全没留给我辩解的余地,而且我也无法辩解。他认为离婚是不好的,这是社会共识。

不过告别了新谷,我最先考虑的是秋叶会如何度过新年。

我一面走一面看短信,其中有秋叶发来的:“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从明天开始休假,去温哥华旅游,一月四日回来。我有朋友在那里。祝你新年快乐。秋叶。”

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

我根本不必担心新年。她借着出国旅游优雅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但我高兴不起来。我并非大大咧咧的人。

我边合上手机边迈开步子,心情复杂。秋叶的确帮了我大忙。她去了联系不上的国外,我就不用因为她的事烦恼了,也不会因过年时把她丢下而产生负罪感。

但这样真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