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 新谷的故事
渡部来跟我商量婚外情了。真是个傻瓜,竟然想在平安夜和情人幽会。而且那家伙似乎还很认真,说不定还会考虑和老婆离婚。
我苦口婆心地告诉他,这是非常愚蠢的举动,他哪怕有一点想和情人结婚的念头,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可那家伙现在完全不能理解我的忠告。他无法放弃在平安夜和情人约会的想法。我只好绞尽脑汁替他想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幸好计划成功了,但我实在不想再做这种事了。
其实,我是能切身体会渡部的感受的。婚外情的滋味如蜜般甜美,只要尝过一次,就无法轻易放手。
但要保持这种甜美的滋味是有条件的。我想告诉渡部,如果无视条件,想要追求更多甜美,事态立即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瞬间,英惠的表情冻结了。她睁大眼睛看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的内心。
“你说什么……”她脸色铁青地说道,“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对不起。”我低下头,“全都是我的错。只要力所能及,我都会补偿的。”
“什么啊……忽然说出这种话,你让我怎么办啊。”
我沉默了,目光落在餐桌上的茶杯上。我跟英惠说有话想说,她随即给我泡了茶。她当时表情有点紧张,可应该完全没想到我会说要离婚。
“你有其他女人了?”英惠问道。
我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她接着问:“是这样吧?”
“算是吧。”我说道。我觉得还是老实交代比较好,而且也没有可以糊弄过去的办法了。
“是哪里的女人?”
英惠的语气让我有些吃惊。她说“女人”这个词时,声音听起来冰冷得可怕。
“你不认识。”
“所以我才问你是哪里的女人,你说啊!”
“那种事你没必要知道吧,知道了又能怎么办?”
“我去和她谈,让她和你分手。”
“等一下,我是说想和你离婚。”
英惠闭上眼睛,忽然无力地垂下了头。她两肘撑在桌上,双手抱头,一动也不动。
“我刚才也说了,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补偿,我都会做的。我会努力让你以后生活无忧。”
英惠说了句什么。她声音很小,我没能听清。
“你说什么?”我问道。
“我不明白。”她仍然双手抱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没办法啊。”
“什么叫没办法!”英惠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通红,脸上全是泪水。因为她哭得毫无预兆,我吃了一惊。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这根本就不是道歉能解决的事!”英惠哭喊道,“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我不要这样。不正常,这绝对有问题。你在结婚时说过什么?你说要让我幸福,绝对不会背叛我。你在大家面前发过誓吧?那些誓言都算什么?全是谎话吗?你喜欢上其他女人,那些誓言就到此为止了?别开玩笑了!我该怎么办?用过就扔?搞什么啊!别把我当笨蛋耍!”
我有被骂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英惠如此失去理智。她本来是很冷静的。
“可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如果我出轨,你绝对会立刻和我离婚,拿一大笔赔偿费,然后干脆地一拍两散……”
“我是说过,可没想到你真的会出轨,我那么相信你……”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今晚我准备道歉到底。
“你根本就没觉得对不起我吧?你只想赶紧跟我离婚,是吧?我不会让你如愿的,绝对不会允许你独自得到幸福!”
英惠说完就站了起来,走出客厅,进了隔壁的卧室,狠狠地摔上了门。随即传来大哭声。
我叹了口气,从架子上取下威士忌,然后从厨房拿来杯子,直接喝了起来。
我告诉绘理,已经跟妻子提出离婚。绘理表情一下子爽朗起来,却又很担心地看着我道:“然后呢?怎么样了?”
“嗯,有点棘手。”我挠了挠鼻梁。
我正在绘理位于江户川桥的公寓里,这是一套一室一厨的小房子。床边的桌上放着绘理做的菜,有炸鸡块、土豆烧肉和拌菠菜,都是她的拿手菜。我边喝啤酒边吃。
“棘手?”
“她已经有些崩溃了。但我觉得那也难怪。”
“这样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不必道歉。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你觉得你妻子会同意吗?”
“要是不同意就麻烦了。但她也应该知道,僵持下去是没用的。没关系,肯定有办法的。”
绘理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我好高兴。”我抱住了她纤细的身体。
这样就好了,我跟自己说道。接下来会有很多麻烦,但有绘理陪着,我肯定能熬过去。我觉得无论任何阻碍我都能克服。
绘理一年前在六本木的一家酒吧工作,那时她还是大学生。我一眼就看上了她。为了见她,我在那家店里花了不少时间和金钱。不久,我们开始在酒吧外面约会,也理所当然地发展到上床的地步。后来她大学毕业,离开了酒吧,开始在设计事务所工作,我们仍保持着关系。
我和她不仅在音乐和美食上爱好一致,还会在同样的地方觉得感动、觉得有趣,甚至连重视的事物即所谓的价值观都很一致。和她在一起时,我既放松,又愉快。
我相信绘理才是我理想的伴侣。我有自信能为她做任何事情,完全无法想象失去她会怎样。人们常说姻缘的红线,我觉得我的红线的另一头应该就是绘理。但我们相见恨晚,那时我已经结婚了。
我和英惠是在两年前结婚的,那时我们已交往四年。我并不是很想结婚,是英惠说想在三十岁之前结婚,我才勉强同意的。那时我觉得已经不会再出现其他恋爱对象,就妥协了。
结婚让我失去了很多东西,例如随意支配工资的权利以及彻夜不归和在外面留宿的自由。更重要的是,我丧失了和其他女子享受浪漫的权利。当然,结婚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我不用再操心做饭和家务,这帮了我的大忙。我的内衣有人替我洗好,也不会再出现临出门时一只袜子找不到的情况,房间的角落里也不再落灰。但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为这种舒适的生活付出的代价太大了。结婚前,我想都没想过会对英惠如此无所谓。在注意到自己有意无意地逃避和英惠做爱时,我真的很愕然。
就在这个时候,绘理出现了。我更加认为自己的婚姻很失败。要是早些遇到绘理,我一定不会和英惠结婚。
大约两周前,我跟绘理说会和妻子离婚,绘理看起来很惊讶,但脸上充满期待和欣喜的神情。她说她从未想过这种事。
“我听说要离婚很困难的。我不想让你太辛苦。”
听绘理这么说,我非常感动,同时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让她幸福。
“没关系,包在我身上。”我逞强道。
当然,我是有一定把握才会那么说的。英惠以前说过:“我经常听说有人在丈夫出轨后,一看丈夫下跪道歉,就原谅了他,我才不会这么干呢。之后肯定不能像以前一样生活了。既然那样,还不如拿一大笔赔偿费,干脆地一拍两散呢。这样还能趁年轻再去找合适的人。要是一直拖着,等上了年纪,可就不好再找了。”
英惠的想法对女人来说是合理的,而且是自尊心很强的想法。所以我完全没想到她会坚持不同意分手。我担心的只是赔偿费的问题,并且做好了被狠敲一笔的打算。
但我的预想完全错了。英惠死也不同意离婚。不过她再也没像我跟她摊牌的那天晚上一样歇斯底里地大哭。就像这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一般,她每天都和往常一样做家务。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问她“你准备怎么办”,她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但继续这样生活也不会有结果的,这样只会让我们更加讨厌彼此。”
“你就那么想早点离婚吗?”
“我想早点了结,这样大家都能轻松点。”
“轻松的只有你吧。”
我无言以对。
我也想过干脆离家出走,和绘理住在一起,但我也明白,那样做只会把离婚战线拖得更长。现在我们住的公寓是结婚后立刻贷款买的,要是英惠不肯搬出去,这房子我就既不能卖也无法住。
我束手无策,只能暂且在绘理那里寻找安慰,再回家继续和英惠僵持,这已经成了我的生活常态。
一天晚上回家后,我发现英惠倒在走廊里。我吃惊地抱起她,发现她嘴里散发着酒气。
“你在干什么?喂,醒醒。”
我摇了摇她,可她完全没有反应。我抱着她进了客厅,把她放到沙发上。看了一眼餐桌,我大吃一惊。别人送的两瓶红酒和我喝到一半的一瓶威士忌全空了。英惠基本不喝酒,一口气喝了这么多,会晕倒也不奇怪。
我去洗手间看了一眼,不出所料,马桶里还留着呕吐物,甚至溅到了马桶外面。看样子她是忘了冲水,直接就在走廊里睡着了。
回到客厅,我先检查了一下英惠的头有没有碰伤,随后从卧室拿来毛毯盖在她身上。这时我注意到英惠脸上的泪痕。这让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一种自我厌恶感袭来。
我再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残酷的男人。和英惠结婚可能并不是正确的选择,但这个结论不应该由我一个人得出。我有些后悔,觉得应该再给她些时间。
可是已经晚了,时间无法倒流。我觉得至少到离婚为止,我应该留在英惠身边,避免她做傻事。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客厅时,英惠已经起来了。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在做早餐。她脸色煞白。
“你没事吧?”我问她。
“嗯。”她点了点头,“是你帮我盖了毛毯吧,谢谢。”
“没什么,以后别喝太多。”
听我这么说,她停下手,低着头说道:“那你给我弄些安眠药来吧。”
“安眠药?”
“嗯,我被失眠折磨得很痛苦。我无法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看我沉默,她接着说,“毒药也行,你们公司不是有氰化钾吗?没关系,我会在你不在时喝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说什么傻话!”
英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说真的。”
按了门铃后,我感到有人从门镜里往外看,随后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晚上好。”门开了,绘理笑着迎接我。那是像孩子一样无邪的笑容。
“晚上好。”我应声进屋。
我像往常一样一面吃绘理做的菜一面喝啤酒。房间的角落里放着菜谱,她应该是看着菜谱做的。
“对了,今天我买了些好东西。”绘理拿过一个纸袋,从里面取出深蓝色的睡衣,“怎么样?和我的是一对哦。”
“哦……”
“床单我也换了新的,还买了个枕头。”
“怎么忽然买这些?”
“因为你以后可以在这里过夜了吧。之前你不是说,反正你已经和妻子摊牌了,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
我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种话,当时我觉得如果我公然外宿,英惠肯定心生厌恶。但现在情况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想,我暂时还是像以往一样回家好了。”
“啊?为什么?”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绘理的眼里似乎闪过一道光。
我挠了挠头,说出英惠酗酒和有自杀倾向的事。
绘理面无表情地听完,开口说道:“但那也没办法啊。”
“什么叫没办法?”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妻子会受到伤害吧?而且你之前还说很快就能离婚。”
“我是说过,但事情比我想象得要难。”
绘理一言不发,默默把睡衣收回纸袋。
吃过饭,我们像往常一样做爱。一直以来都是绘理给我戴避孕套的,可今晚她直接坐到了我身上。
我着急了。“喂,你怎么了?不戴不行啊。”
“为什么?就这样做嘛。”绘理淘气地说。但看到她的眼神是认真的,我吓了一跳。
“现在不行,总之今晚不行。”
“哦。”她从抽屉里取出避孕套。
完事后,我准备回家。她叫住我问道:“你和妻子不做吧?”
“做什么?”
“做爱啊。”
“别傻了。”我笑着说道,“当然不会。”
“那就好。”绘理表情缓和了一些,“要是你和她做,我可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啦。”我答道。
我每两天去一次绘理的住处,剩下的时间尽量待在家里,这种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只要我不提离婚的话题,我和英惠的生活还是比较安稳的。有时看到电视上的搞笑节目,我们甚至会一起笑。我当然不是在讴歌自己的双重生活,刚好相反,我觉得自己像在蒙着眼睛走钢丝。
从摊牌以后,我就一直睡沙发。我抵触和英惠睡一张床。一天晚上,我在沙发上躺下后,英惠过来了,平静地对我说:“你去床上睡吧,我睡沙发。”
“不用,我睡这里就好。”
“我在卧室里也睡不着,拜托你了,和我换一下吧。”
我坐了起来,问:“你还是失眠吗?”
“嗯,不喝点什么就睡不着。”
我觉得她是准备喝点酒。
“有什么好办法能让你睡着吗?”
听我这么一说,英惠拉过我的双手。“很简单,你这么做就好了。”她把我的手放到她的脖子上,“只要你这么一勒,我就能解脱了。”
“你说什么呢!”我抽回手,“就因为怕你做傻事,我才不得不回家的。”
“所以我想让麻烦画上句号。”
“要是你那么想……”
“就和我离婚吧,你是想这么说吧?”英惠淡淡地笑了,表情冰冷,“你脑子里只有离婚啊。”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这个时间会打电话来的只有绘理。
“你接吧。我到那边去。”英惠说着离开了客厅。
我接起电话,果然是绘理。“怎么了?”我问道。
“我好孤单。”绘理的声音很细,“我一个人特别不安,总觉得你好像不会回来了,一想起来我就怕。”
“不会的。”
“那你为什么不来陪我呢?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
“因为你担心妻子?那你不担心我吗?你觉得我不会寻死吗?觉得我不会酗酒后醉倒在地?”
“不是的,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可是……”
电话那端传来了抽泣声:“够了,我受不了了!”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赶忙打过去,却打不通。我慌了。
我赶紧换好衣服来到走廊,看到英惠像个幽灵般站在那里。
“你要去她那里吗?”
“她好像有些不对劲。”
“哦。”
英惠垂下视线,紧紧咬住了嘴唇。她的表情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我甚至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我无视那种预感,穿上鞋,拿起车钥匙。
我留下呆立的英惠,走到屋子外,锁上了门。
屋里随即传来一声布匹撕裂般的哭喊,听起来不像人的声音,但肯定是英惠发出来的。我皱紧眉头,像是要拒绝那声音一样摇了摇头,跑过公寓的楼道上了电梯。
大约半小时后,我来到绘理的住处。她站在阳台上说要跳下去。
“别干傻事。”
“不,我要死。你是不是觉得我怎样都无所谓啊?”
“不是的。”
“那你就不要再回去了,留在我这里。”
“别让我为难啊,我还没离婚。”
“你离不了婚就是因为你总回家。如果你不回去,你妻子也就会死心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知道了,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这样也没关系吗?”绘理将手撑上了阳台的栏杆。
我知道她根本不想死,如果她真的想死,在我赶到这里前,她早就跳下去了。
但我不能这么说,否则就会伤害她的自尊,她反而有可能跳下去。
我和嚷着要寻死的绘理对峙了大约两个小时,筋疲力尽。
“我能去洗手间吗?”
“什么啊,你一去我就跳下去。”
“饶了我吧,我憋不住了。”
我冲进洗手间小解。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是英惠发来的短信。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内容如下:“我没事了。她怎么样了?回来的时候小心开车。要是累了,休息一会儿再回来也行。”
我看着手机屏幕,感慨万千。之前的哭喊应该表明她已决心放弃一切。我丢下她去找情人,她却担心我因为情人的事太累会出事故。
我从洗手间出来后,绘理又开始喊叫了。
我的婚外情故事就到这里,之后的事情就任凭各位想象了。如果只叙述事实,那就是我现在还和英惠生活在一起,而且不再和绘理见面。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我和英惠谁都没再提起过,但它的影响却残存至今。
比如我不再去那些有年轻女招待的店了。我担心会被英惠知道,但也是为了自己。
结婚后就不要再谈恋爱了,要是沉湎其中,最后只会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而且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肚子也出来了。
在世人眼里我们都是大叔,连男人都不是——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看电视连续剧了。连续剧总有一些恋爱情节,如果题材是婚外情,就更糟糕了。匆忙换台显得很奇怪,直接离开也不合适,于是干脆不看。
我很快就忘了绘理,完全没有什么不舍。我们是大吵一番后分手的,不可能有什么不舍。
现在我能肯定地说,世上根本就没有姻缘的红线。
我不知道渡部和他的情人今后会怎样。他似乎认定那个女人是他命中注定的爱侣,可根本不是那样,他只是被直觉骗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但也不能因此就断定他的婚外情结果会和我的一样。
我不太了解渡部的妻子,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像英惠一样演戏演得那么逼真。要是她会,渡部就危险了,但我觉得她应该做不到那一步。
也就是说,如果渡部下决心跟妻子摊牌,他妻子就算愤怒,也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这样的事并非完全不可能。
如果一旦发生,会怎样呢?
老实说,我觉得那就有些没意思了。只有他发展得那么顺利是不行的。
婚外情就应该在婚外情状态下终结。
所以接下来,我还是会继续给渡部出主意,让他不要贸然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