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博斯走到帕克中心大门,一边点烟一边用肩膀挤开一扇玻璃门。欧文那番话让他感到震惊。他其实一直就有心理准备,没准哪一天会在警察局里遇到一个认识他母亲或者了解那场命案情况的人,可他从未想过这人会是欧文。

他穿过南区停车场朝他那辆随想曲走去,忽然看到杰里·埃德加站在洛杉矶大街和第一大道交会的街角等红绿灯。博斯看了看手表,五点十分,正是下班时间。他心想埃德加可能要去代号七或者红风酒吧喝杯扎啤,然后再上高速公路。他觉得这主意不错。希恩和奥佩尔特可能早就在其中一个酒吧的高脚凳上坐下了。

博斯走到街角时,埃德加已在一个半街区之外,正沿着第一大道往代号七酒吧的方向走。博斯加快了脚步。此刻他只想暂时忘掉丘奇、莫拉、钱德勒,还有自己的秘密和欧文在会议室里的话。埃德加径直走过了代号七的大门,没有去推那根用作门把手的警棍,甚至都没往那儿看。他穿过春日街,经过时报大楼,走向百老汇大街。他一定是去红风酒吧,博斯心想。

红风酒吧也不错。那儿只有瓶装的魏因哈德啤酒,没有扎啤,所以逊色几分。另一个减分项是《时报》新闻编辑部的那帮雅皮士喜欢去,所以那儿往往是记者比警察多。不过它也有个重要的加分项,星期四和星期五晚上六到十点有个四重奏乐队在那儿表演,他们大都是退休的酒吧常客,不太忙。去那儿对谁来说都是个躲避交通高峰时段的好方法。

博斯看见埃德加穿过百老汇大街,继续在第一大道上走着,并没有左拐去往红风酒吧。博斯放慢了脚步,和埃德加保持一个半街区的距离。他又点燃一根烟,对跟踪另一位警探感到有些忐忑,可他还是继续跟着。不祥的预感开始席卷他的心头。

埃德加在希尔街左拐,闪进了位于新建的地铁口对面的东侧第一道门。那扇门通往名为“悬判”的酒吧,它位于富恩特斯法律中心的大厅。这个中心是一栋八层楼的建筑,几家律师事务所占据了整栋楼,在里面工作的承租人大部分是辩护律师和诉讼律师。这栋楼说不上丑陋,但也毫无特色。律师们选择这个地方办公是因为它离县法院大楼只有半个街区,离刑事法院大楼只有一个街区,离联邦大楼一个半街区。

博斯知道的这些都是贝尔克告诉他的,他们俩曾来富恩特斯法律中心找过霍尼·钱德勒。当时博斯接到传唤,要为诺曼·丘奇的案子宣誓作证。

博斯走过悬判的大门,来到富恩特斯法律中心的大厅,忐忑的感觉转变为心寒。他熟悉酒吧的布局,因为在钱德勒面前宣誓之后他曾来这儿喝过一杯,他知道大厅对面有扇门是酒吧的后门。他推开后门,钻进一个公用电话的小隔间,旁边是洗手间的门。他贴着墙角,谨慎地观察吧台附近。

一台点唱机正放着西纳特拉的《夏日风》,一个头戴蓬松假发的女服务员为正门旁的四位律师端上了马提尼酒,指间夹着一沓十块、五块、一块的钞票。一个酒保靠在昏暗的吧台上,一边抽雪茄,一边读《好莱坞报道》。博斯心想,酒保或许只是兼职,他可能是个演员或者编剧,也可能是个星探。在这个城市,有谁不是呢?

酒保探身把雪茄在烟灰缸里捻灭,这时博斯看见埃德加就坐在吧台另一头,面前摆着一杯扎啤。一根火柴在他身旁划燃,博斯看见霍尼·钱德勒点燃了一根烟,然后把火柴放进烟灰缸里。烟灰缸旁边摆着一杯酒,看着像血腥玛丽。

博斯退回小隔间,免得被两人看见。


希尔街和第一大道的交会处有个简易的书报摊,博斯站在旁边等待。书报摊已经关门,木板合了起来。天色渐暗,街灯亮了,站街女指望再接最后一单生意,然后赶往好莱坞,开始更艰苦的夜间工作。博斯靠支走乞丐和往来的妓女打发着时间。

等到博斯看见埃德加走出悬判时,他脚边的人行道上已经堆了不少烟头。他把手中的烟弹到街上,然后躲到书报摊的侧面,以免被埃德加发现。博斯没见着钱德勒的踪影,心想她肯定从后门进车库上了车,说不定埃德加还机智地拒绝了搭钱德勒的车回帕克中心。

埃德加走过书报摊,博斯闪到他身后。“杰里,上哪儿耍呢?”

埃德加吓了一跳,仿佛脖颈碰到了冰块。他连忙转过身。“哈里?上哪儿——嘿,你想喝一杯吗?我正准备去呢。”

博斯没有答话,就这么看着埃德加窘迫地搜肠刮肚,寻找措辞。最后他说:“你不是已经喝过了吗?”

“你说什么呢?”

博斯朝前迈了一步。埃德加看上去非常恐慌。

“你慬我在说什么。你喝了啤酒,那位女士喝了血腥玛丽,不是吗?”

“听我说,哈里,我——”

“不准再管我叫哈里。你想跟我说话,就叫我博斯。只有我的朋友、我信任的人才能叫我哈里,明白吗?你得管我叫博斯。”

“能听我解释吗?哈——呃,给我个机会,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在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今晚你又告诉她什么了?是不是把我们在欧文那儿的谈话都告诉她了?我觉得她不需要,伙计。她已经完成了对我们的打击。”

“不是。她很早就走了。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一个人在里面,我在想怎么摆脱她。今天的会议内容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哈里,我没有——”

博斯快速上前,伸手朝埃德加胸前推了一把。埃德加打了一个趔趄。“我说别那么叫我!”博斯吼道,“你个混蛋!你——我们做过搭档,伙计,我教过你……我在法庭上惨败,都是拜你所赐,你他妈的就是那个泄密者!”

“对不起,我——”

“布雷默呢?字条的事是不是你告诉他的?你这会儿是要去和他喝酒吧?去见布雷默?去吧,我不拦你。”

“不是,伙计,我没跟布雷默说过。听我说,我错了,好吧?对不起。是她害了我,她胁迫我。我没法——我想摆脱她,可她有我的把柄。你要相信我,伙计。”

博斯盯着他看了很久。天已经完全黑了,博斯似乎能看见埃德加的眼中闪烁着街灯的光亮,也许他正强忍着泪水。可为什么流泪?为了失去的友情,还是仅仅因为害怕?博斯感觉到自己爆发出的力量已经完全压制住埃德加,显然埃德加也明白这一点。

博斯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我要知道所有事,你得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

红风酒吧里的四重奏乐队正在休息,博斯与埃德加坐到靠里的一张桌子旁。这家酒吧跟城里的几百家酒吧别无二致,里边光线昏暗,墙上嵌着木板。吧台边缘包着一层红色的人造革,上面尽是烟头烫过的痕迹。女服务员穿着黑色的制服,围着白色的围裙,嘴唇上涂着浓艳的口红。博斯点了两杯不加冰的杰克·布莱克威士忌和一瓶魏因哈德啤酒,还给了女服务员一些买烟的钱。埃德加一副万念俱灰的表情,他点了杰克·布莱克和水。

“都怪该死的经济萧条。”不等博斯开口,埃德加就说,“房地产就是一潭死水,我不得不放弃这摊事,可我还得还贷款。你明白,伙计,布伦达不得不换一辆——”

“去你妈的!你觉得我想听这些?就因为你老婆开不了宝马,换了辆雪佛兰,你就要出卖我?你他妈的,你——”

“不是这样。我——”

“闭嘴!我告诉你,你必须——”

女服务员送来了酒和烟,两人都不再说话。博斯往女服务员的托盘里放了一张二十的票子。他那双愤怒的黑眼睛死死地盯着埃德加。“现在,别废话了,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

埃德加喝了口酒,又喝了口水,然后才开始说。

“呃,星期一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从宾氏台球厅的现场回来,我回到了办公室,然后接到了钱德勒的电话。她知道出事了,我不清楚她怎么知道的,但她知道我们收到了字条,发现了尸体。肯定是布雷默或者其他人告诉她的。她问了我几个问题,比如‘确认是人偶师干的吗’之类的。我搪塞过去了,什么都没告诉她……”

“然后呢?”

“然后,呃,她开始提条件。我已经两个月没还贷款了,布伦达还不知道。”

“我怎么说的?我不想听你的悲惨遭遇,埃德加。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同情你。你跟我说这些,只会让我更生气。”

“好的,好的。她说给我钱,我说我会考虑。她说我要是想跟她交易,晚上就去悬判和她碰头……你不让我说原因,可我真有苦衷,我还是去了。是啊,还是去了。”

“是啊,是你自己他妈的搞砸了。”博斯说,他想压制住埃德加语气中的不满。

埃德加喝完杯中的杰克·布莱克,朝女服务员招手,但她没看见。四重奏乐手正拿着乐器回到原位,领衔的是位萨克斯乐手,博斯真希望是在别的情况下来的这儿。

“你告诉了她什么?”

“就是我们当天知道的东西,但其实她已经全都知道了。我告诉她你说像是人偶师干的,我没说多少,哈——再说,大部分情况第二天报纸上都登了。但布雷默的线人不是我。你要相信我。”

“你告诉她我去了现场?”

“是的,我告诉她了。这不是什么大秘密吧?”

博斯将整件事仔细想了几分钟。他看着乐队开始演奏比利·斯特雷霍恩的《浮华人生》。他俩的桌子离乐队比较远,还不至于太吵。博斯扫视整个酒吧,看还有没有认识的人,结果看见布雷默捧着一瓶啤酒坐在吧台边。和他坐在一起的几个家伙一看就是记者,其中有个人的裤兜里还露出了一本记者常带的细长笔记本。

“说起布雷默,他不就在那儿嘛。说不定等我俩聊完,他也想了解点情况呢。”

“哈里,不是我。”

又让他叫了一回哈里,不过博斯这次没说什么。他已经心灰意冷,只想早点聊完,早点回去,去找西尔维娅。

“你去见过钱德勒几次?”

“每晚都去。”

“你迷上她了,对吗?必须去见她。”

“我犯傻了。我需要钱。自从第一天晚上见了她,我就上当了。她要我把调查的进展都告诉她,不然就告诉你是我泄密的,还要向内务处举报我。妈的,她还没给我钱。”

“今天她提前走了,怎么回事?”

“她说案子结束了,明天就要做总结陈词,所以调查的进展已经无关紧要了。她把我给甩了。”

“但这事还没完。你不会不明白吧?今后她要是想从机动车管理局查牌照、地址,想要证人的私人电话,她都会来找你。你被她控制了,伙计。”

“是啊,我得想想办法。”

“究竟为了什么?她第一天晚上开的什么价?”

“我想还他妈的月供……不能卖房子,也无法做抵押贷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又该怎么办?”

“我想过。”

博斯又看了看四重奏。他们一直在演奏斯特雷霍恩的曲子,现在演奏的是《血色罪状》。萨克斯乐手的技艺纯熟,节拍压得很准,乐句干净利落。

“你打算怎么办?”埃德加问。

博斯不用考虑,他知道怎么办。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萨克斯乐手,说:“没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接下来你要按我说的做。伙计,我没法再跟你共事了。虽然欧文把我们招进一个专案组,但是我俩到头了,就这样吧。这事结束以后你去找庞兹,告诉他你要调离好莱坞。”

“可是哪儿的凶杀案调查组都不缺人啊。我看过公示板,进凶杀案调查组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没说调去别的凶杀案调查组。我只说你要调走。哪儿缺人你就去哪儿,懂了吗?哪怕你去第七十七街的车辆犯罪调查组也不关我的事,哪儿有空缺你就去哪儿。”博斯转过头看着埃德加说,“这就是代价。”

埃德加嘴唇微张,说:“可我只会办凶杀案啊,这才是关键。”

“这已经不是关键了。我不是跟你讨价还价,除非你想去内务处碰碰运气。要么你去跟庞兹说,要么我去找他,我无法跟你做同事了,就这样。”博斯又看向乐队。埃德加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博斯让他走。“你先走,我没法跟你一起回帕克中心。”

埃德加起身要走,又在桌前停了片刻,说:“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朋友的帮助。到那时,你会后悔不该这样对我。”

博斯没有正眼瞧他,只说了句:“我明白。”


埃德加走后,博斯把女服务员叫了过来,又点了两杯酒。乐队在演奏《下次再说》,博斯很喜欢他们的即兴演绎。威士忌开始让他感到胃中灼热,他靠在椅子上一边吸烟一边听音乐,试着想些和警察、凶杀无关的事。

没过多久,他感觉有人走了过来。转过头一看,只见布雷默拿着两瓶啤酒站在一旁。“埃德加走了,我看他的表情肯定是不回来了,我能坐这儿吗?”

“是的,他不回来了。你想干吗就干吗,但是我不工作、不接受采访,也不开车。”

“那么,你什么都不会说。”

“你说对了。”

记者布雷默坐了下来,点燃一根烟。烟熏得他眯起那双小却锐利的绿色眼睛。“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是在工作。”

“布雷默,你一直在工作,就连这会儿都在,一旦我说错话,你可不会就这么忘了。”

“差不多吧。可你忘了我们合作过几次吗?我的报道曾帮过你的忙,哈里。我就写了一篇报道不合你意,你就忘了交情。现在我倒成了个该死的记者——”

“胡扯,我可都记得。你这不平安无事地坐在这儿吗?你帮过我,我记得;你害过我,我也记得。到头来算扯平了。”

两人坐着静静地听着音乐。音乐结束时,女服务员刚好把博斯第三次点的两杯杰克·布莱克放到桌上。

“把字条的事透露给我的人,我也没说永远不能告诉你,”布雷默说,“可现在这有什么重要的?”

“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现在我只想知道是谁要整我。”

“你以前说,有人要陷害你,你真的觉得是这样吗?”

“这不重要。明天的报道,你准备怎么写?”

布雷默直起身子,两眼放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差不多是篇庭审记录,有你的证词,说还有个人在继续杀人。它会登在头版,引起轰动。这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每次我写的报道上头版,我就来喝一杯,庆祝一下。”

“聚会庆祝,呵?那我母亲的事呢?你也写进去了?”

“哈里,你要是担心这个,我劝你放一百个心,我那篇报道根本就没提你的母亲。老实说,那件事自然对你很重要,但拿新闻报道的标准来看,太私密了,所以我没提。”

“太私密?”

“涉及个人隐私,就像电视上搞体育的那些家伙常念叨的技术统计。比如说,某个左撇子投手在一九五六年世界大赛第五场第三局投出了多少个快球之类的数据。你母亲的事我仔细想过,钱德勒想把它说成你干掉那家伙的动机,她太过分了,已经侵犯隐私了。”

博斯点点头。他的伤心往事明天不会被几百万个读者拿在手中翻看,他本该感到庆幸,但还是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不过,”布雷默说,“我得告诉你,要是判决对你不利,陪审团认为你的确是怀着为母复仇的心情干掉了丘奇,那我可没别的选择,只能写进报道了。”

博斯又点点头,听起来很公平。他看看手表,已经快十点了。他知道应该给西尔维娅打个电话、离开这儿了,否则待会儿音乐再次响起,他又该舍不得走了。他喝光了酒,说:“我得走了。”

“是啊,我也得走了。”布雷默说,“我跟你一起出去。”

来到街上,吹了吹凉爽的晚风,博斯的酒醒了大半。他向布雷默道别,双手揣进衣兜,沿着人行道朝前走去。

“哈里,你要走回帕克中心?上车吧。我开车了。”

博斯看见布雷默打开了一辆别克马刀的车门,它就停在红风酒吧外面。博斯没说谢谢就钻进车里,关上了车门。他只要喝醉就会变得沉默寡言,几乎一句话都不说,只听别人说。

去帕克中心只有四个街区的路程,布雷默先打破了沉默。“财迷钱德勒真有点不同,是不是?她真懂怎么操纵陪审团。”

“你觉得她已经赢了,是吧?”

“差不多,哈里,我是这么觉得。不过哪怕最后的判决只是让洛杉矶警察局表个态、发个声明——最近这类判决多得很——钱德勒也会挣一大笔。”

“你说什么?”

“你以前没进过联邦法庭吧?”

“没进过。我可不想养成习惯。”

“好吧,在民事案件里,如果原告——也就是钱德勒赢了,那么被告——也就是市政府会为你买单,给律师付佣金。哈里,我敢保证,在明天的总结陈词里,财迷肯定会告诉陪审团,她只想让你认错,哪怕只给一美元的赔偿金,只要表个态就行。陪审团会觉得这是个对大家都好的办法,他们会判你有过错,但只要付一美元的赔偿金。虽然原告只赢了一美元,钱德勒还是会向市政府开出账单,索要诉讼费。这一点陪审团并不知道,因为贝尔克无权告诉他们。钱德勒不会只要一美元,很可能要十几万,这就是她的招数。”

“妈的。”

“是啊,司法系统就是这样。”

布雷默把车开进停车场,博斯指了指他那辆停在第一排的随想曲。

“你还开得了车吗?”布雷默问。

“没问题。”

博斯正要关车门,布雷默叫住了他。“嘿,哈里,你也知道我不能说我的线人是谁,但我可以告诉你谁不是。肯定不是你心里想的那几个,明白吗?你要是怀疑埃德加和庞兹,那你就错了。你永远猜不到是谁,所以别猜了,好吗?”

博斯只是点了点头,关上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