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
1
就像飞鸟一样,峰岸心想。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榆井明的印象。虽然是个顶多只能跳五十米远的小跳台,但榆井的飞跃却是那么闪亮耀眼。
“还不够稳定。刚才那一跳还不错,但他常会跳出令人沮丧的成绩。”站在峰岸身旁的,是藤村幸三。
那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峰岸是原工业唯一的滑雪跳跃选手。指导员是藤村。藤村是之前原工业在滑雪跳跃界占有一席之地时的选手,此时已五十岁。在公司里,他的地位相当于厂长。
藤村邀峰岸一起到旭川北方的这座小滑雪场,是赛季结束的四月时。
这座滑雪练习场只有两道距离很短的滑雪缆车,后面有个小小的跳台。峰岸以前也曾来过,但当时他已忘了这件事。
※※※
那天,有几名国中生和高中生在这里玩滑雪跳跃。那群国中生是滑雪跳跃少年培育队,高中生则是学校的滑雪社。榆井明就在他们当中,但他并不属于其中一方。换言之,他是自己来这里练习。
“他没参加学校社团吗?”峰岸向藤村询问。
“到国中为止,他都是滑雪跳跃少年培育队的一员,也被多所高中看上。最后他母亲挑选了一间朋友在校内当老师的高中,偏偏那所学校没有滑雪社。”
“为甚么选那所高中?”
“是母亲期望的。他母亲好像很担心他的未来。怕他以后不能成为一个正经的社会人。有认识的朋友在校内当老师,总会觉得比较放心。”
“担心孩子的未来……他是不是有甚么问题?”
“不,也算不上是有甚么问题啦。只是这孩子有点怪。”藤村走近刚跳完的榆井,峰岸也跟在他身后。
榆井看到藤村后,开心地笑着,他说今天是竹筛。
“竹筛?”峰岸问。
“嗯,竹筛。一点都不好。昨天我就像坐垫一样。不过,还是得要地毯才行。”
接着他咧嘴哈哈大笑。藤村也同样笑咪咪的,峰岸不明白哪里好笑。他完全听不懂榆井话中的涵义。
当榆井整理滑雪板时,峰岸向藤村问道:“他那话是甚么意思?”
“其实我也不太懂。”藤村笑着道。“好像是在形容他跳跃的感觉。竹筛和地毯,似乎是在说他能否顺利地掌握住风的动向。除此之外,他还会用青蛙、蝗虫、跳蚤来比喻跳跃的感觉。关于这方面,就算你问他,他也无法清楚地回答。他应该是不懂如何用言语来表达吧。”
真伤脑筋,峰岸叹了口气。
在搭电车前往那处滑雪场时,藤村告诉峰岸,他想收养榆井这名少年。藤村膝下无子,妻子也已过世,所以当时他过着单身生活。
榆井的母亲在一年前过世,他寄养在旭川的亲戚家。但那位亲戚家境并不宽裕,榆井自然不受欢迎。藤村似乎是在听闻此事后,决定要收养他。藤村算是榆井他父亲的堂兄弟,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榆井的事,榆井国中毕业后,仍一直很关心他的动向。藤村不时会到跳台来,给他一些简单的建议。
“他很厉害呢。”藤村道。“日后他将成为世界顶尖的滑雪跳跃选手。绝对不会有错。”
“所以你才要收养他,是吗?”
峰岸如此询问,藤村颔首应道:“这也是原因之一。”
转学至札幌的学校后,榆井加入滑雪社。听说他不喜欢在别人的指使下做滑雪跳跃,但他都会听从藤村的命令。藤村说的话,他绝不会有任何忤逆。
他很快便崭露头角。在高中生大赛中多次赢得冠军,还入选为青少年国家代表队。在大仓山连续两次跳出百米的佳绩,令滑雪跳跃界惊为天人。也常对成年组造成威胁。
加入企业团体后,每个人都会遭遇障碍。高中生和成人在练习量和体力上相差悬殊,当然会陷入瓶颈。榆井同样也不例外。但他只花两、三个月的时间便越过这道障碍,这正是他过人之处。他很快便从青少年选手,跃身成为日本队选手。
虽然,到这里还算一帆风顺,但是考验却以意外的形式,悄悄地造访。藤村猝死,死因为蜘蛛膜下出血。
守灵时,榆井坐在棺木前一动也不动。整晚哭喊着“叔叔、叔叔”。峰岸第一次见他落泪。
藤村死后的那一整个月,榆井都不肯上跳台。任谁再怎么严厉地命令他,他也只是简短地应一句“我不想跳”。就算威胁要把他从日本代表队中除名,一样起不了作用。因为他原本就对此不感执着,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开朗的榆井,当时脸上完全没有笑容。
成为兼任指导员的峰岸,耐心十足地静静等候。榆井这个人用威胁恫吓的方式,对他完全不管用。不过,让他就此远离滑雪跳跃,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事。
这是与峰岸切身有关的大问题。
※※※
峰岸每天都去探望榆井,因为他整天都一直关在藤村的房间里。三餐似乎也都没好好吃,日渐消瘦。
峰岸在房里和榆井聊滑雪跳跃的事。从滑雪跳跃的历史,一直谈到技术的变迁、全球的实力分布等话题。过程中要是榆井露出嫌恶的表情,峰岸便会说“这是我从藤村先生那里听来的”。这么一来,榆井就会乖乖地听下去。
当提到藤村昔日选手时代的故事时,榆井有了变化。能拿出当时的旧照片,真是幸运。照片里的藤村以双手高举的姿势飞跃。
“叔叔他一直跳到甚么时候?”榆井望着照片如此低语。
“他三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峰岸答道。“他的妻子哭求着要他早点引退,但藤村先生还是继续跳,他说自己还没完成梦想。但最后还是因为腰伤而引退。听说他引退那天,在棉被里哭了一整晚,因为觉得心有不甘,而泪流不止。”
“很像叔叔的作风。”榆井如此应道,一边不经意地将照片翻到背面,但这时他突然表情为之一僵。峰岸往他手中的照片窥望,发现照片背后写有几个字。
“飞向太阳”
榆井紧盯着那行字,连峰岸跟他说话,似乎也都没听见。
榆井从隔天开始练习。就像被甚么附身似的,埋头苦练,就算劝他休息,他也不停。峰岸怕他会把身体搞坏,变得比以前更加担心了。
不过,榆井的体力很快便有明显的恢复,滑雪跳跃也重拾往日的水准。在大仓山举办的大赛中称霸,当电视台的新闻记者问他“感觉怎样?”时,他指着蓝天应道“我飞向太阳了”。
※※※
榆井就此东山再起,同时也变得更加成熟。
榆井的时代就此到来。
一年后,峰岸决定引退。
最后这一年,亦即“最后的机会”,蕴有很深的涵义,但最后峰岸明白自己的能力极限,就此结束选手生涯。
从去年春天起,峰岸便成为专任指导员。队员只有榆井一人。不过,要打响原工业的名号,这样便已绰绰有余。榆井的飞翔之姿,深深吸引全国的滑雪跳跃迷。
峰岸将自己未能达成的梦想寄托在榆井身上。在奥运出赛,目标是自从上次札幌奥运后便一直无缘的金牌。榆井应该有这个能耐。
然而……
在十二月迈入滑雪跳跃赛季时,峰岸却决定要杀害榆井。
方法决定使用毒杀。因为他知道该如何取得毒药。
他仔细地筹备,静候时机到来。
接着动手执行。在宫之森确认榆井丧命时,他心头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感伤。
虽然难过,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知道若不这么做,自己会更加痛苦。
2
“这次的凶手,真教人搞不懂他到底是聪明还是笨。”须川利彦在佐久间身旁低语,他正以电动刮胡刀刮除胡碴。他是北海道警察总部搜查一课的刑警。“虽然从两个星期前就拟定了杀人计划,但手法也太单纯了吧。他这么做,根本就是在昭告世人,凶手就是他们内部的人。”
听冰室兴产的泽村亮太所言,两个星期前,有人偷走榆井的药袋。搜查总部研判,此事与这次的案件关系密切。换言之,凶手事前取得药袋,将胶囊里的药换成毒药,然后一直在找机会犯案。他看准时机,将放在餐厅柜台下抽屉里的药袋,换成自己手中的毒药药袋。掉包过的药袋,上头日期有改写的痕迹。
“也许,他有十足的自信,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被人怀疑。”佐久间谨慎地转动方向盘,如此说道。一早路面结冻,开车大意不得。
“就是这样才笨。根本就没人不在我们的怀疑名单内。”
“或许他有绝对不会被抓到证据的自信。”
“佐久间,你太看得起凶手了。因为你凡事总是想得太深。”
“须川兄,你自己不也一样。”
“我只是个性别扭罢了。”
说完后,须川将电动刮胡刀收进车内的前置物箱,接着开始打领带。
榆井明之死,判定是杀人案后,主导权便转往北海道警察总部搜查一课。搜查总部设于札幌西警局,搜查一课派出十名搜查员前往调查,由河野警部担任班长,须川便是其中一人。他比佐久间大八岁,一身精练的肌肉,总是一袭黑西装。有时还会戴上深色墨镜,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名一脸倦容的杀手。
须川与佐久间一起搭档行动。他们以前曾搭档侦破过一件杀人案,两人很合得来。
此刻他们正前往榆井明居住的原工业单身宿舍。
“顺便到集训住处去一趟吧。那里叫甚么来着……”
“圆山饭店。”
“对对对,就是那家饭店,取了个这么俗气的名字。”
应该已经有数名搜查员前往圆山饭店,当中有些人昨晚直接在饭店内过夜。佐久间他们抵达的时候,一名坐在大厅椅子上的年轻刑警站起身。他一脸困倦地揉着眼睛,对他们说了一句“没甚么状况”。
※※※
“找到药了吗?”须川问。
“还没。我们正想检查他们所有人的行李。”
如果是将榆井的药袋整个掉包,那么,原本无毒的胶囊应该会在某个地方才对。所以,警方正在找寻。
“就算检查行李也没用。”须川说。“这么危险的东西,凶手怎么可能一直留着。”
“组长也是这么说。”
“我就说吧,上了年纪的人说的话,非听不可。”
须川才刚说完,“紫丁香”餐厅的门开启了,走出一名清瘦的男子。佐久间见过他,是店长井上。井上前往柜台,叫唤柜台人员。
“那只狗还没处理,你向卫生所的人联络过了吗?”
“联络了,但他们说晚点才会来。”柜台人员不疾不徐地应道。
“真伤脑筋。”井上以鞋尖往地上一蹬。“它在那种地方,客人都不敢过来了。就不能叫他们快一点吗?”
“可是,他们好像也很忙呢。”
“总之,再打电话去催一次。”经井上这么一说,柜台人员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发生甚么事了?”佐久间问年轻刑警。
“好像是发现狗的尸体。”他回答道。“一只野狗。”
“野狗的尸体是吧……”佐久间对此有点在意,凑向井上道:“那只狗死在甚么地方?”
“哦,是刑警先生啊。”他表情略显惊讶。“就在餐厅旁边的停车场,从外面直接进餐厅的客人,都会走那一侧的进出口,那实在太碍眼了。”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您要看当然可以。”井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朝餐厅走去。佐久间也紧跟在后。他转头面向须川,须川说:“我就不去了。我很怕看到人类以外的尸体。”
井上从餐厅的中央横越,从直接通往外头的大门来到了户外。眼前是足以容纳五、六辆车的停车场。
“就在那里。”井上如此说道,指着停车场的一隅。虽然地上积雪,但有个地方凹陷。凑近一看,里头埋着一只米色的杂种狗尸体。尸体旁还有小小的黄花。
“你是甚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早上。是在这里进出的酒商告诉我的。”
佐久间再次望向尸体。附近没有凌乱的痕迹。看来,它在更早之前便已死在这里,身上还覆有积雪。可能是昨晚到今天早上天气较为暖和,所以冰雪融化,露出尸体。
“花是谁放上去的?”
“咦,花?”可能是之前没发现,井上重新低头细看。“哦,一定是加奈江,因为她都会喂这只狗。”
“喂狗?这么说来,这只狗常在这附近出现罗?”
“是的。要是来成了习惯,就此待着不走,那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也会叫她别再喂了。这下果然惹出麻烦了吧。”
井上噘起下唇,一副不胜其烦的模样。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叫藤井小姐来一下好吗?我有些事想问她。”
“可以啊,不过,这只狗怎么了吗?”
“不,还不清楚。”
佐久间如此回答,井上侧着头,纳闷地走进店内。
加奈江马上走过来。一见佐久间,她立刻低头行了一礼。向她询问那只狗的事之后,她眉角下垂,略显哀戚,承认喂食的事。
“应该是从半年前开始吧,它常在这一带游荡。于是我中午和晚上都会偷偷拿剩饭喂它……不过这两、三天都没看到它,我正觉得奇怪呢。”
“你从甚么时候开始没看到它,可否说出正确的时间?”
“甚么时候是吧?”加奈江以食指抵在唇前,陷入沉思。“上星期六中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它。当时它在停车场内没雪的地方晒太阳。”
“当时你有喂它吗?”
“有。”
“之后这只狗就没再来了,是吧?”
“不,我猜那天晚上它可能来过。”
“你猜?”
“晚上关门前,我会先把饭装进盘子里,摆在附近。它晚上好像都会来这里,吃完才走。”
“原来如此。星期六晚上你也是这么做,然后发现隔天早上它把饭吃完了,对吧?”
“是的,不过……”她侧着头道。“它是吃了,可是还剩下很多。当时我也没太在意。”
“之后你就没再看到它了?”加奈江颔首。
“错了,那花是你摆的吗?”
“花?”加奈江低头细看,摇了摇头。“不,不是我放的。”
“不是你……”佐久间再次朝那只狗望了一眼,接着伸手搭在加奈江肩上。“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佐久间走回饭店,带须川回来。说完事情的始末后,须川脸色也为之一变。
“你看这只狗。”佐久间说道。“浑身没有外伤。虽是只野狗,但长得相当健壮,看起来也不像有疾病。听藤井小姐说,它相当健康。”
“你的意思,它是被毒死的罗?”
须川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低头看那具狗尸。“先调查看看吧。要是解剖后,查不出任何结果,就当作是笑话一场吧。”接着他向加奈江问道:“你那天晚上喂它吃甚么?”
“白饭,还有香肠。”
“你喂它吃饭时用的餐具还在吗?”
“还在。可是我洗过了。”
“说得也是。”须川抓了抓脸。
“你照顾那只野狗的事,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知道吗?”佐久间不经意地问道。
“大家应该都知道。”加奈江说道。“因为有些人还会和它一起玩。叫它小野之类的。”
“小野是吧。”须川的目光再次落向狗的尸体,朝胸前比了个十字。“真可怜。它也许是被拿来当测试用。”
※※※
佐久间他们抵达原工业的单身宿舍后,一名自称是舍监的青年替他们带路。佐久间见过榆井的房间后,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虽说榆井几乎都住在集训住处里,但一年当中好歹也有一百多天的日子是住在单身宿舍。可是他的房间实在过于诡异,称不上是一处生活空间。
一名单身男子生活所需的各种物品,在这个房间里完全看不到。没有衣柜、五斗柜,当然,连要放进衣柜的衣服也全都没有。
“我猜衣服应该是放在集训住处吧。”
舍监对佐久间的疑问作出回答:“他把全部东西都塞进背包里。拎着它四处跑。”
“可是夏天和冬天要准备的衣服不同,总该有备用的衣服吧?”
“不,我认为他不会去想这么难的事。热了脱衣,冷了穿衣,这就是他给人的感觉。他平时光穿运动服就够了。”
“原来如此。”佐久间颔首。榆井不会去想困难的事,这句话他已经不知听过几遍了。
如果食衣住这三者当中的“衣”是这种状况,那么食和住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房间里没有热水瓶和烤箱这类的东西。书桌、电视、收音机、暖器,一概没有。
“他不会冷吗?”须川看得目瞪口呆。
“因为天冷时,他几乎都待在集训住处,所以没那个必要。况且,他好像不怕冷。从没听说他感冒过。”
“嗯……像他这样,也真教人佩服了。”须川拉紧大衣前襟,缩着脖子说道。
那么,榆井的房间里有甚么呢?说来实在很奇妙。在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排百科全书。而且不是放在书架里,而是直接摆在榻榻米上。佐久间数了数,这套百科全书含附录,共有二十四本之多。在灰色的老旧墙壁背景下,这套样式统一、装帧豪华的全新书背一字排开的景象,令观者有种诡异之感。
除了百科全书之外,还有一项东西很吸引人,那就是挂在墙上的画作。不,画框也相当值得一看。那是周围有浮雕装饰的高级品,应该价值数万日圆。画框里是一幅描绘杉江夕子笑容的素描画。之所以一看就知道是夕子,是因为画得维妙维肖。在得知这是出自榆井之手时,佐久间他们又是一惊。
“榆井在和杉江小姐交往之前,画了这幅画。因为他大方地在房内挂上这幅画,所以他迷恋杉江小姐的事,马上便传了开来。也许是他这个人太粗神经,丝毫都不会感到难为情,就算有人冷嘲热讽,他还是一样露出开朗的笑容。不过,最后对方也感受到他的心意,所以他也算是很不简单。”
“是榆井主动向对方提出交往的要求吗?”佐久间望着摆在房内角落的一口大锅,如此问道。那是一口双耳的耐酸铝锅,为甚么唯独摆了一口锅呢?
“不,好像不是这样哦。”
舍监悄声说道,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是这样?”
“听说是杉江小姐主动勾引榆井,老实说我也很吃惊。刑警先生,你们也觉得很意外吧?”
“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一样。”佐久间答。
“我就说吧。感觉就像被榆井上了一课,原来世上也会有这种事。”舍监露出逗趣的神情。
百科全书和肖像画的确很显眼,但这房间里最古怪的,就属摆在角落的那座神龛。它高约五十公分,似乎相当勤于清理,上头没甚么尘埃。
“这是谁?”须川拿起立在神龛前的一个小相框。里头放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年约三十五岁的女子,另一张是年过五十的男子。
“他们分别是榆井的母亲和藤村先生。”舍监说。
“原来是他们啊。”佐久间颔首。他已事先调查过榆井的成长背景。
“对榆井来说,他们两人就像是神一样。摆在神龛的人,说是神有点奇怪,但真的给人这种感觉。榆井这个人很有趣,但当他面向神龛时,却感觉有点可怕。”
佐久间再次细看那两张照片。榆井待在这里时,总是独自一人祭拜吗?
“嗯,原来是这样。”须川将相框摆回原位,像明白了甚么似的,频频点头。
“怎么了吗?”
“我明白榆井被杉江夕子吸引的原因何在了,夕子和榆井的母亲长得很像。”
佐久间闻言,仔细比对那张照片和肖像画,果真如须川所言。首先,两人的发型就很相似。前几天见面时,夕子放下长发,但这张肖像画里的她,则是绑着马尾。和榆井的母亲一样。逐一比对两人的五官后,发现并无特别相似处,但整体的气质很相近。
“这件事,我倒是听榆井本人提过。”舍监说道。“不只是长相,杉江小姐对花还有颜色的喜爱,也和榆井的母亲一样。”
“这表示他还没断奶,是吧。”须川以大拇指轻弹自己的鼻子。
除了百科全书、肖像画、神龛之外,这房间已无值得一看的东西。在铺榻榻米的空荡房间内,只有中央摆着一个薄薄的坐垫。而且房内角落摆着一口大锅。那口大锅实在令佐久间挂怀,于是他向那名舍监询问。对方马上回答:“哦,那是榆井的洗脸盆,这在宿舍里可是出名呢。”
“洗脸盆?”
“是啊。他总是带它去洗澡。听他说,这样的大小很方便,而且还附把手,很方便拿取。”
原来是这么回事,佐久间与须川互望了一眼。
3
走下滑雪缆车后,泽村略微加快脚步,追上走在他前方的杉江翔。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翔吃惊地转头。
“别那么吃惊嘛。”泽村露出微笑。“你状况非常好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翔并未马上回答,他那有一对长睫毛的双眼先是垂望地面,接着才望向泽村。
“总会有这种时候的,不是吗?”他的语调有些冷淡。
“你是指飞得特别好的时候吗?我可从来没遇过呢。”
“那是因为你没有太大的起伏。你总是稳定地跳出固定的距离。”翔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说完后,再度迈步离去。不得已,泽村只好默默跟在他身后。翔的背影看起来无比倦怠。
今天杉江翔跳跃的模样,同样令泽村非常在意,有一种不断向上堆筑的压力。泽村总是自我摸索,藉此提高自己的跳跃实力,相较之下,翔感觉像是朝着某个清楚的目标,稳稳地不断提升实力。泽村心想,也许翔早在很久以前便一直在进步中。可能是他最近突然有明显的改变,自己才发现这个事实。
翔先跳,接着才换泽村跳。两人的跳跃距离一样。但泽村目前是处在巅峰状态。再过不久,恐怕就比不过翔了──在滑下落地斜坡时,这个不好的预感从他脑中掠过。
接下来坐滑雪缆车上山时,泽村在中间点下缆车。这里位于跳台旁,是指导员和教练观看选手跳跃情况的地方。
“怎么了,亮太。有甚么事吗?”见他走来,指导员滨谷询问。
“不,我有事想找有吉老师。”
泽村搁下滑雪板,朝当中的两名男子走近,那两人与教练和指导员有点距离,正在操作相机和计数器。其中一人年约三十五岁,嘴边留着胡须。另一人还很年轻,感觉弱不禁风。两人都身穿羽绒外套。
“老师你好。”泽村出声问候,留着胡须的男子应了一声“嗨”。另一名年轻男子则是微微点了个头。
“你还是一样状况不错。”
“没那么好啦。只是做做样子唬人而已。”
泽村来到两人身旁,往架设地上的相机窥望。
这名胡须男──有吉幸广,是在北东大学研究生物力学的助理教授。原本是以游泳法作为研究主题,曾发表过《游泳比赛中的甩臂型跳水之相关分析研究》这一类的论文。在某个机缘下,他对滑雪跳跃产生兴趣,于是在冰室兴产滑雪队的协助下,持续进行跳跃的相关研究。而且定期在练习场现身,记录冰室兴产滑雪队成员的资料。
泽村视线移开相机后,弯腰悄声道:
“我有件事想拜托老师。”
“甚么事?如果跟钱和女人有关,我可帮不上忙哦。”
有吉与身旁的年轻男子相视而笑。那名年轻男子是有吉的助理神崎。
“那种事我不会找你帮忙的。翔刚才的跳跃,你看过了吗?”
“杉江翔是吗?”感觉有吉的表情略微变得严肃。“他跳得不错。跟以前有很大的落差。”
“我从之前就很在意,他最近好像跳得特别好。”
“榆井死后,你认为自己的时代终于来临了,难怪会觉得紧张。”
“你可别开这种玩笑哦。今天早上,某份体育日报才暗指我们可能有这种动机呢。”
“难道没有吗?”有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今天早上我来这里时,吓了一大跳。当时我还心想,甚么时候滑雪跳跃变得这么热门呢?从以前那次札幌奥运以来,已许久不曾如此备受世人关注了。”
有吉朝跳台下努了努下巴,泽村跟着望向该处。一旁停了好几辆报社和杂志社的车,似乎也来了几家电视台的记者。警方应该也在,只是藏身在他们之中,没那么显眼。
“全都因为遭杀害的人是榆井。”泽村低语道。
“也许吧。”有吉转头望向机器。“对了,翔他怎样吗?”
“啊,差点忘了。”
泽村再次低头行了一礼。“我想请你也一并记录他的跳跃情形。”
“记录下来做甚么?”
“分析。”
“谁来分析?”泽村指着有吉的胸口。有吉见状,也指着自己问:“我?为甚么要分析?”
“有甚么关系嘛。我很在意这件事,你就稍微帮个小忙吧。”
“我说小亮啊。”有吉发出有点不高兴的声音。“我们的研究预算不足,所有活都得靠人工操作。如果这工作真那么轻松,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别这么说嘛!拜托您了。”泽村合掌向有吉拜托的时候,助理神崎叫了一声“啊,是杉江选手”。泽村就这样维持合掌拜托的姿势,转头望向跳台的方向。翔正滑下助滑坡。
他精准地掌握时机,奋力一蹬,就此冲向空中。以充分前倾的飞行姿势,消失在落地斜坡的前方。
“一百二十米。”在远处观看跳跃距离的工作人员,以扩音器报告成绩。
指导员和教练们也不禁发出“噢”的赞叹。
泽村望向有吉。他似乎也有点惊讶,嘴巴微张。
“拜托你。”泽村再次请托。
有吉环起双臂一阵低吟,接着望向泽村。
“晚饭你请客?”泽村向他眨了一下眼睛。
※※※
泽村在上蜡室听说,因为挑选黄道吉日的缘故,榆井明的丧礼定于后天举行。三好教练希望大家尽可能出席。
“怎么可能不去。”某位选手说。“如果大家都去,只有一个人缺席的话,一定会被当作是凶手。”
这名选手或许只是一句玩笑话,但他这句话效果十足,令周遭的人尽皆沉默。现场变得极为尴尬,那名选手也就此匆匆离开上蜡室。
接着走进的是杉江泰介。他环视室内,走向翔以外的两名日星滑雪队成员身边。传来他们的谈话声,话题主要是围绕在意象训练上。似乎在说明下午的预定行程。
之后泰介走向翔。翔就在泽村身旁,刚开始更衣。泽村一面哼歌,一面竖耳聆听。
“两点半开始。两点在大厅等候。”听到泰介说了这句话。那是刻意压低音量的口吻。
“我有点累了。”翔说道。“今天让我休息一次吧。”
“别说这种任性的话。昨天因为那场风波,甚么事都没有做,得要追回进度才行。”翔静默不语。
“听好了。两点哦。”撂下这句话后,泰介快步离开上蜡室。泽村目送他离去后,斜眼瞄了翔一眼。
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接着又开始更衣。他面向墙壁,脱下衣服。宽阔的肩膀呈现在泽村面前。
──两点半开始,是吧?
泽村想起泰介刚才说的话。到底是要开始做甚么?翔的训练项目,似乎与日星滑雪队的其他选手不同。
他心不在焉地思索这个问题时,不经意望向翔的下半身,就此停止思考。吸引他目光的,是翔的大腿部位。大腿内侧的肌肉高高地隆起。
──他以前腿就这么壮吗?
当泽村在心中如此低语时,翔已迅速穿上运动裤。接着他拿起手提包,转过头来。与泽村四目交接。
“甚么事?”翔问。一样是没半点高低起伏的声音。他看泽村的眼神,不带一丝情感。
“不,没事。”泽村摇头,翔没任何反应,扛着自己的滑雪板走出门外。
──他该不会是……
泽村脑中开始存疑。
4
滑雪队应该已名存实亡,但原工业总公司却要峰岸暂时继续待在集训住处。说得简单一点,是要他以案件报告人,以及应付警察和媒体的发言人身分留在那里。峰岸单身,而且自己一个人住。这样正好。
不过,一直得不到新的资讯,颇令人意外。看似刑警的男子常在饭店内外徘徊,但完全猜不出他们在做些甚么。他曾问过两、三个人,但对方都是含糊其词。
※※※
中午前,峰岸前往餐厅,静静等候滑雪跳跃队的人们结束上午的练习返回。平时店内总有不少空位,但今天明显减少许多。从没见过的男子分坐各桌,肯定是报社或杂志社的记者。峰岸坐向深处的座位后,众人纷纷挪动身子,摆出窥望他的姿势。
──他们一定做梦也没想到,我就是凶手。
峰岸故作平静,喝着咖啡如此思忖。任谁怎么想,都猜不出峰岸杀人的动机,他甚至还被视为受害人呢。
不过……
他心想,自己不能甚么都不做,一直这样等下去,再这样下去,我无法安眠。昨天晚上,他几乎都没有阖眼。
杀害榆井明的人是你──
那封信上的文字,始终在脑中挥之不去。到底是谁留下那封信?对方故意隐瞒笔迹,而且信纸和信封也从没见过。
那封信是何时摆在峰岸的房间里呢?
一想到这点,他便感到无比绝望。因为这件事可以轻松办到,而且每个人都有机会。
※※※
从晚餐前,到他去三好房间聊天的这段时间内,峰岸的房间有好几个小时都没关。
晚餐前他也常离开房间,昨天他根本没时间悠哉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在这里集训的人们,几乎都是如此,大家都不会锁门。说起来,这就像把东西丢进路旁的垃圾桶一样,谁都可以轻松办到。
──要我去自首是吧?
峰岸猜想,应该是滑雪跳跃的相关人员。
写信的人,或许握有甚么线索。我的计划应该很完美才对,我相信没有任何破绽。那么,写信的人是根据甚么,而推断是我杀了榆井呢?
他以咖啡润了润干渴的喉咙,有几桌的客人连忙别过脸去。虽然刚才没发现,但他们似乎都注视着峰岸。
有时候别人看着自己,自己却浑然未觉──
等等!峰岸视线落向在桌上交叉的手掌。也许写信的人目睹了我犯案的部份过程,这念头开始在他脑中萌芽。
那么,到底是哪件事被看到了呢?
关于制作毒胶囊的计划,峰岸一直很有自信。因为这是他绞尽脑汁的成果,而且执行的过程也相当小心,不可能会被人看见。
──还是说,是更早之前的事?
峰岸想起他取得毒药时的过程。有谁知道那件事吗?
※※※
峰岸是在今年过年回他位在小樽的老家时,取得毒药。当然了,家中并非事先就有毒药,他的目标是离他老家两百公尺远的一间老房子。
那里住着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她两年前过世的丈夫,经营一家旧书店,同时也从事虾夷族研究。峰岸小时候常到她家玩,因为这个缘分,如今他回老家时,也都会前去探望。
峰岸知道老太太家中有乌头硷。她丈夫在过世前一年,从橱柜抽屉里取出一个玻璃瓶,拿给峰岸看。他提到以前的虾夷人都是用乌头的根来当猎熊用的剧毒,从乌头中分离出的毒物,就是乌头硷。
“只要用针头稍微蘸一下,一被它刺中,马上可以让人倒地。”老人露出一口黄牙笑道。
“吞进肚子也会死吗?”峰岸问。
“当然会死。内服外用皆可。”老人答。
峰岸一直记得当时的事。所以他决定取榆井性命时,脑中率先想到的,就是这种毒药。
过年前去拜访的时候,峰岸趁老太太不注意,偷偷拿走那个瓶子。老太太应该不知道乌头硷的事。峰岸不认为有人知道这件事。家人知道他常出入于那家旧书店,但应该不知道已故的店主曾是名虾夷族研究家。就算知道,也不会马上联想到毒药的事。
──如果不是从我取得毒药的事而看出我是凶手,那就是我下毒的手法被看穿了……
当他如此思忖时,冰室兴产的田端和其他教练一起走进餐厅。田端一见峰岸,便往他对面的位子坐下。
“真伤脑筋。”田端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别说练习了,选手们根本连要专心都有困难。”
“想必暂时会比较辛苦一点。”
“暂时是吧……如果只是暂时倒还好,这个星期六、日一定很惨。”说完他很担心下次的大赛后,田端叫唤女服务生加奈江。
也许就是他──田端点餐时,峰岸注视他的侧脸,迅速在脑中思索。他常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也许田端发现了甚么。
“怎么了?你不吃午饭吗?”田端拿着菜单询问。加奈江也望向峰岸。
“当然吃啊,只是不小心发起呆来。”峰岸急忙如此应道,伸指按住眉间。
“你不要紧吧?脸色不太好呢。是不是太累了?”
“是有点累,不过我不要紧。”峰岸一面回答,一面猜想,写信的人应该不是田端。他们确实常在一起,但自己应该没在他面前露出破绽才对。
顷刻,片冈也来到一旁。他之前也曾待过原工业,所以田端他们对片冈不像对杉江泰介那般敬而远之。
“已经知道那天吃完早餐后,谁最后留在餐厅里了。”片冈凑近峰岸脸边,悄声说道。“是三好先生。他好像一直坐在这里喝咖啡。此事也向女服务生确认过,所以不会有错。听说他一直待到快要九点才离开。”
“实在很难怀疑是三好先生。”
“你这种想法很危险,不过算了。有趣的还在后头。三好先生一开始好像打算从停车场那侧的门离开。但因为门结冻,打不开,所以改从通往大厅那侧的门离开。”
“那扇门早上一定会结冻。”田端说。
这时,女服务生前来询问点餐,片冈不发一语,伸手指向菜单最上方的定食。
“对了,那天早上十点前,我就是从那扇门走进来。”女服务生离去后,片冈又接续原先的话题。
“嗯,然后呢?”
“当时门并没有结冻。这表示之前有人从那扇门进出,当时的结冻已经融化。那个人可能就是凶手。”
“而且现在这种时节,不太可能会自然融化。”田端也表示认同。
“换句话说,凶手不论是进还是出,都一定是经由通往停车场的那处出入口。”片冈似乎对于自己的推理颇具信心,眼神相当认真。峰岸也在他的带动之下,很自然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应该可以供作参考吧?”
“是啊。”峰岸装出思索貌。“应该可以。”
片冈颔首,端着自己的杯子移往别桌。田端一脸诧异,就像在说“那家伙在搞甚么啊?”
“出入口是吧……”峰岸低语。
他很清楚,这种想法一点都不管用。只要有人像这样展开推理,他就能安全无虞。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有人知道真相。
为甚么写那封信的人知道他是凶手呢?
他应该没留下任何物证才对。可是为甚么……
峰岸若无其事地环视着四周。不只是片冈和田端,各队的教练和指导员,都分别坐在各自的餐桌上用餐。
是那个人,还是这个人呢?
峰岸陷入绝望的深渊,心想,今晚又要失眠了。
5
幌南运动中心位在丰平川畔。是五层楼高的大楼,备有运动健身房、体适能教室、网球场、游泳池等,是正规的会员制运动俱乐部。
杉江夕子在这座运动中心二楼的医学沙龙上班。这家医学沙龙是以医学的观点来对会员进行指导。
她坐柜台时,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走来。她本以为是想入会的客人,特意笑脸相迎,但结果不是,她的表情为之一僵。
男子是深町和雄。凸尖的下巴、略显阴暗的双眼,一点都没变。
“我想和你谈谈。”他说。
“现在?”夕子问。
深町想了一会儿后应道:“现在就谈。只要五分钟就够了。”
夕子再度望了他一眼,接着向坐在不远处操纵电脑的同事说:“我有事离开一下,十分钟就回来。”
两人在医学沙龙旁的一家咖啡厅迎面而坐。深町提议买自动贩卖机的咖啡,但夕子回他一句“不需要”。
“对了,你不喜欢喝即溶咖啡。”他泛起苦笑。
对此,夕子没有回应,所以深町马上恢复原本严肃的表情,清咳几声。
“这几天,你应该很辛苦吧?”深町问。
夕子将下巴往内收,应道:“是有一点。”
“我从电视新闻中得知此事。非常震惊。”
“我想也是。”
“遭杀害的人是榆井,我很吃惊,不过,当时你人在场这件事,我也相当在意。你果然和他在交往。”
夕子垂眼望向地面,以此代替回答。深町微微颔首。
“警方的搜查,进展到甚么程度?”
“我不知道。”
“你该不会被警方怀疑吧?”
夕子抬头凝望深町双眼。因为她猜不出深町说这句话是否是认真的。看过他的眼神后,还是摸不透。
“也许被怀疑了。”她应道。“怀疑是我将榆井的药掉包成毒药。不过,那天上午我一直都在这里,这应该能构成不在场证明。”
“那就姑且可以放心了。”深町说道。“对了,杉江教练对这次的事件有说些甚么吗?”
他提到父亲的名字时,夕子长叹一声,接着摇了摇头。
“这次的事,他没特别说些甚么。不过,或许应该说,不见得只有这次的事他才这样。”
“还是老样子是吧?其实在我得知这次的事件时,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杉江教练。我怀疑他和那件事有关,那项计划仍持续进行中吧?”
这时,夕子同样垂眼代替回答。
“我猜也是。”深町说。“杉江教练怎么可能对那项计划死心嘛。”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
“你没必要道歉。令堂有说些甚么吗?”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
“这样啊。你觉得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不,应该没有关联。”只有这时候,夕子说得特别坚定。
“是吗,那就好。我有点在意那件事,所以才顺道来看你。”
“谢谢。”
“已经五分钟了,上班时间打扰你,不好意思啊。”
深町站起身,夕子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前几天也和他见过面,但是此刻的心情与当时已截然不同了。待他远去后,夕子准备重回工作岗位,这时,突然有两名男子出现在她面前。其中一人注视着夕子,另一人则是望向深町离去的方向。
※※※
“你好。”望着夕子的男子说。
是之前在宫之森见过面的刑警。
6
杉江翔和泰介返回饭店时,时间已过六点。在大厅看体育日报的泽村,确认他们坐进电梯后,跟着站起身。
今天下午两点,泽村看到泰介带翔外出。而就在他们开车离去的同时,他目睹两名刑警开车随后跟踪。并非只有杉江父子才这样。滑雪跳跃相关人员只要外出,一律都会被警方跟监。
泽村吹着口哨,走向紧随杉江父子走进的年轻刑警。
“案情查得怎样了?”
朝餐厅的餐点陈列柜内端详的刑警,颇感兴趣地望向这名突然前来搭话的选手。
“你想问些甚么吗?”刑警脸上泛着浅笑。突然被人看穿自己的心思,令泽村有点怯缩。
“为甚么这么说?”
“还问呢。你们不是从来不会主动跟我们说话吗?你们只会觉得厌烦。不过这也难怪。”泽村摸摸鼻头和人中。
“你说得也没错啦。”
“有甚么事吗?搜查方面的秘密我不能透露,但你如果是要提供消息,我倒是很欢迎。”
“很遗憾,我要问的事和这起案件无关。你们在跟踪日星,对吧?”
“日星?”刑警说完之后,这才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那对父子,是吧?我的确是跟他们同行。”
“他们去了哪里?”泽村问道。但刑警没回答,反而是重新抬眼端详他。
“你为甚么要问这件事?”
“我想知道,他们到底在甚么地方,做些甚么事。”泽村决定如实以告。“杉江翔是我的竞争对手。在乎对手从事甚么练习,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嗯,竞争对手是吧。”刑警一样挂着冷笑,上下打量泽村全身。感觉很不舒服。
“很遗憾,我无法满足你的愿望。”刑警说道。“虽然我跟踪他们,但只一路跟到日星汽车的建筑外,没走进建筑内。所以没看到他们从事甚么练习。”
秘密练习是吧?也许和他想像中的一样,泽村握紧拳头。
“那么,体育馆的窗户也全都遮起来罗?”
“体育馆?”刑警皱起眉头。“不,他们不是去体育馆,而是日星汽车的工厂。上面好像写着第二实验大楼。”
“实验大楼……”
他们不是去体育馆,而是在实验大楼里训练,果然不出所料,泽村心中更加确定。当中一定暗藏玄机。
晚餐后,泽村到担任冰室兴产运动防护员的笹本房间找他。打开房门一看,池浦和日野也在里面。池浦趴在床上,正在接受笹本的按摩,日野则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电视。
“连亮太都来啦。这里可不是休息室哦。”笹本说。
“我是有事想问你。”泽村坐向床边,如此说道。
“怎么了啦,这么严肃。”笹本有一张娃娃脸,外加一对大眼。他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如此问道。
“是关于禁药的事。”泽村说。
“禁药?”笹本就此停止动作。池浦和日野也望向泽村。
“干嘛,你想用禁药吗?”
“才不是呢。我是想请教你,关于检验禁药的事。检验很简单吗?”
“详情我也不清楚,但我猜应该很简单。只要取得尿液就行了。你为甚么这样问?”
泽村并未回答,他接着问:“笹本先生,你会吗?”
“我怎么可能会。这需要技术和器具。”
“这样啊。”泽村的声音听来有点失望。
“你可真是不干脆,为甚么要这么问?有人想做禁药检验吗?”
“算是啦。”
“让我来猜猜看吧。”池浦一面让笹本朝他背后按摩,一面注视着泽村。“你是想调查翔,对吧?”
“调查翔?”笹本双目圆睁。“真的假的?”
“你们可别告诉别人哦。”泽村悄声应道,接着说出他对翔最近实力突然大幅提升一事感到怀疑。“我今天在不经意中看到他的腿,发现他大腿肌肉非常发达。以前好像也没这么夸张。如此短时间内,可以锻链出这样的肌肉,除了禁药之外,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是大腿的哪一处肌肉。内侧还是外侧?”
“是内侧。”泽村出示自己的大腿内侧。
“股二头肌是吧。”笹本停下按摩的动作,环起双臂。“有没有用禁药姑且不谈,如果那个部位肌肉发达,翔的跳跃成绩提升就不难理解了。根据一份调查指出,大腿外侧与内侧肌肉的比例,日本滑雪跳跃选手是一比零点五,欧洲的顶极选手则是一比零点六到零点六五。就效果来说,锻链内侧肌肉,在滑雪时会显现出稳定性的差异。”
“他一定是用了禁药。”泽村的口吻充满肯定。“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下次你们不妨注意一下,因为他的腿有这么粗。”
泽村用双手表示出比自己大腿还大上一轮的圆圈。池浦见状,向笹本问道:“要是用禁药的话,这么快就会显现效果吗?”
笹本点点头,“根据使用方法的不同,会锻链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健肌肉。”
“就是所谓的肌肉增强剂,对吧。”
“没错,一般是使用同化类固醇。此事在汉城奥运中蔚为话题,你们应该也都略有所闻。它让人容易锻链出肌肉,而且可以减少疲劳,所以能够胜任更多吃重的训练。最后,锻链出惊人的肉体。”
“是靠打针吗?”
“以前只能靠打针。但现在口服便能展现效果。事实上,同化类固醇是在口服药问世后,才推广至全世界。”
“嗯。”池浦双手垫在颚下,沉思片刻后说道:“我也来试试看好了。如果能提升成绩,那也不错。”
“可是,会有副作用吧?”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日野,以认真的口吻询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主要是会引发肝功能障碍。此外,还有前列腺肥大、高血压、性欲减退等等症状。”
“性欲减退我可不要。可是,那些外国选手应该会想办法解决吧?”池浦横身躺着,以单手当枕,望向笹本。
“禁药技术有惊人的进步,这是不争的事实。”笹本说道。“人们不断开发出许多可以通过检查的方法,而抑制副作用的研究也有长足的进步。人们常说,这根本就是恶性循环。”
“这么一来,日本愈来愈没胜算。看来该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笹本兄,你怎么看?你心里也很想试试看,对吧?”
面对池浦的询问,笹本神色自若地应道:“是很感兴趣。但一旦东窗事发,可是有责任问题呢。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如果有国外的专家指导,还可以考虑,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明白了。”泽村拍手说道。“日星一定是雇用国外的禁药专家。只要日星舍得砸钱,总会有办法吧?”
“没这么简单。”日野低语道。“只要增强肌力,滑行时确实会更加稳定,跳跃力也会增加。但翔的状况提升,并不只是因为这样。而是他的技术有所改变。”
接着日野问笹本:“除了增强肌肉外,有没有提升竞技能的方法?”
“这个嘛,能否直接提升能力,还无法确定。”笹本先来了一段开场白,然后望着天花板,开始娓娓道来。“首先是中枢神经作用剂。在自律神经兴奋剂当中,一度最广泛使用的就是安非他命。服药后会变得相当积极,行动也变得活泼许多。对自己的能力充满自信,深信自己能赢得胜利。专注力也会提升。”
“听了真教人垂涎啊。”池浦开玩笑道。
“不过,用得过于频繁,便会出现精神不安、幻视、幻听、妄想等症状。接着取代安非他命问世的,是麻黄素(Ephedrine),它能轻松取得。因为感冒药和鼻喷剂中也常含有这种成份。曾经有个新闻说,有位带有哮喘病的美国游泳选手,因为服用带有麻黄素的药物,而被取消金牌。除了这些药物外,大概就属催眠术了。”
“催眠术?”泽村又问了一遍。“你现在很想睡,很想睡……是这个吗?”
“可不能小看它哦。它对身体完全无害,而且还能防止紧张,建立自信。功效不仅如此。举个例来说吧,你们都有进行意象训练,对吧?”
泽村颔首。这种训练法不是实际跳跃,而是在脑中想像跳跃时的动作,学习身体的动向。其他运动也常进行这种训练,不过就滑雪跳跃来说,这是很有效的方法。
“像这时候,想像自己最完美的跳跃模样,应该是最有效的做法,但是要准确地在脑中重现当时的画面并不容易。催眠术正好可以弥补这项不足。可将存放在记忆皱襞中的感觉唤醒。在脑中反覆上演当时的动作,完美地加以吸收。”
“这太厉害了。”池浦微微举起双手,一脸钦佩。“如果是这样,还真想试试看,但是我不行。因为我至今连一次完美的跳跃也没有。”
“此外还有许多方法。”笹本面朝日野。“例如以固定周期进行电刺激,让肌肉变粗的方法,以及使用电击来提升反应速度的方法。总之,外国人想出了许多方法。”
“他们必定正在做这种事。”泽村深信不疑。“日星就是对翔做了各种尝试,因为他们有的是钱。”
“也许真是这样吧。”
日野若有所思地说:“但应该不是以此为主。说到翔的改变,并不单只是肉体方面。感觉也不像是只针对以往的技术加以磨练。而是有另一样东西在驱策他的身体。”
“你可说得真肯定,可有甚么根据?”泽村如此说道。
日野语气含糊地回应:“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亮太、日野,我觉得你们可能想太多了。虽然说得煞有介事,但是翔应该没做那么复杂的训练才对。不过,使用类固醇倒是有可能。我猜翔只是最近状况比较好罢了。”
池浦坐起身。但泽村发现,他的话语中带有些许不安。
“这件事在这里谈谈就好,可别传出去哦。要是让人知道我给你们出主意,一定会遭受各方压力。不过,日野那番话很中听,就是有另一样东西在驱策他身体这句话。我猜应该指的是杉江泰介吧。”笹本半开玩笑地说道。
但泽村却没当它是笑话。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心中如此暗忖。
7
佐久间按了按眼头,眼睛有点酸痛。而且房间满是烟雾,烟渗进不抽烟的佐久间眼中。结束搜查会议,众人就此解散。时间已过十二点。只剩佐久间和须川留在会议室内。
事件发生至今,已是第三天。虽还不必过于心急,但搜查总部内却已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氛。
因为嫌犯明明就在限定的范围内,且犯案手法也很明确,但还是迟迟不见进展。
※※※
当初他们认为要过滤出嫌犯是件很轻松的工作。因为犯案时刻,也就是将榆井明的药掉包成毒药的时间带,相当清楚明确。在餐厅没人的上午九点到九点四十分这段时间,为可能犯案的时间带,这段下结论的过程应该是没有任何瑕疵才对。
但之后却苦无任何进展。第一,能清楚提出不在场证明的人,出乎预期的少。当天是集训的休息日,许多选手和指导员在这个时间带里都待在饭店内。就算是前一天就回自己家中过夜的人,也有偷偷返回饭店的可能。
第二,没有目击者。犯人肯定是独自走进餐厅,把药掉包,却没人目睹。也可能有人看见,但因为是极为稀松平常的画面,所以想不起来。不管怎样,完全杳无这方面的线索。
第三,毒药的来路不明。查遍滑雪跳跃界的周边情报,完全没发现任何和乌头硷有关的事。
第四是动机。
在佐久间身旁吃完泡面的须川,手伸进香烟盒里。“觉得榆井碍事的选手不少。但这和想置他于死,又是截然不同的情感。事实上,根据目前的调查,完全找不到有人对榆井怀有杀意。”
“没人会憎恨榆井──这是杉江夕子说的话,对吧?”
佐久间想起今天白天和她见面时的事。听说是夕子主动追求榆井,佐久间向她询问这项传言的真伪,结果夕子并未否认。由于榆井常送她礼物,所以一开始她主动邀榆井一起用餐,当作是回礼。就这样一直交往至今。
“我当时没想过以后的事。”
这也是她自己说的。须川毫不避讳地问:“是有年龄差距的问题吗?”夕子则是回了他一句“你自己去猜吧”。
他们对杉江夕子做了很深入的调查。她自当地的短大毕业后,便在现在的公司上班。去年初夏才邂逅榆井,为了替日星队加油,她几乎每天都会送吃的到集训住处慰劳他们,就这样和榆井变得熟稔。
不过,今天有名陌生男子到她公司找她。是名脸颊瘦削,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子。向夕子询问后得知,那男子名叫深町和雄,昔日曾是日星滑雪队的选手。现在似乎在日星汽车从事实务方面的工作。听说他是从新闻中得知此次的案件,因为担心而前来探望。询问夕子与他的关系时,夕子回答以前曾和他交往过一阵子,脸上没有难为情之色。
警方也对深町展开调查,但目前没查出甚么结果。
简言之,没任何线索。
“也许被你说中了。”
“被我说中?”
“凶手并不是一个笨蛋,他有自信,自己应该没那么简单就让人推测出身分。所以才会想出那样的犯案手法。”
“他确定就算经由毒药的取得管道来调查,也不会露出破绽。”
“应该是吧。”须川吐了口烟,重新交叉双腿。
目前发现的线索,就只有疑似凶手丢弃的药袋。就丢弃在圆山饭店外某个果汁自动贩卖机的垃圾箱里,里头放有约一星期份量的维他命胶囊。监识课迅速进行调查,但不出所料,上面没留下任何指纹。警方也针对此事找寻目击者,但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以凶手的行动来看,还是有几个疑点。”须川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凶手至少在偷走榆井药袋的两个星期前,就想出此次的犯案计划。可是却在两天前才进行毒药测试。这点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我也有这种感觉。”佐久间点头表示同意。
那只野狗尸体的调查结果,终于在今天晚上出炉。佐久间的直觉没错,那只狗体内验出毒性反应。和榆井服下的毒药一样,是乌头硷。推测是凶手为了测试毒性,而在星期六晚上将毒药混进藤井加奈江准备喂狗的食物中。
“会是犯案前,突然对毒药的效果感到不安吗?”
“有可能。要不然就是取得毒药的时间比预期来得晚……”
须川话才刚说完,旋即摇头说:“不对。”
“这名凶手不是这么没计划的人。毒药应该是照预定的计划取得,对它的功效应该也很有自信才对。以野狗来实验,是很危险的行径。此次是因为那只狗倒卧在雪堆中,而且那晚刚好下了一场大雪,两相重叠之下,才比较晚被人发现。然而,要是被人发现那只狗死状怪异地倒卧在餐盘旁,马上便会怀疑是食物有问题。一般来说,凶手在实际犯案前,都不想引发无谓的风波。”
“也许是发生某个意料之外的事。”
“意料之外的事……”
须川叼着烟,深深陷进椅子内。白烟在他的眼前袅袅而升,烟似乎渗进他眼中,只见他频频眨眼。
“因为发生意外事件,而不得不毒杀那只狗。然后向那只可怜的狗献花,是吧?”至今仍不知道是谁在狗的尸体旁献花,只能猜测是凶手所为。
“这种意外事件,往往会要了凶手的命。”
“你说得对,不过……凶手可能不会那么轻易露出狐狸尾巴。”须川终于把烟移开嘴边,朝一旁的烟灰缸捻熄。接着他以双手拍拍脸颊。“我们也回去吧。”
确实正如须川所言,要是再这样下去,恐怕连搜查当局也没能那么容易锁定凶手。但是就在隔天,情况突然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震撼搜查总部的,是一封快递信。
“札幌西警局 榆井明命案搜查总部 敬启”
白色的信封外,写有这一行字。那方方正正的文字,就像是用直尺写成的一样。没有寄件者姓名。邮戳日期是昨天下午。
信纸是画有直线的正规信纸,里头同样是工整的方正文字。
当河野警部公开信中内容时,在场的所有搜查员皆为之哗然。
佐久间也是其中之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声说。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须川也说。
信中内容如下:“杀害榆井明的人,是原工业滑雪队的指导员峰岸。应立即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