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局外人

鬼魂在飘荡,像雾,像烟,时而在地面上氤氲着,宛如喷在烟灰缸里的一团烟雾;时而迅速地移动着,快得倏忽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时而腾空而起,在阴暗无比的天上化作一缕乌云。这是冤魂在讨要他们珍贵的生命,是想在这红尘闹市中继续存活而做出的努力。

“这不关我的事!真的和我无关!”他想大声喊出来,但就是出不了声。浑身汗,但并不感到热,而是非常地冷。四肢抽搐,左肩后面一阵阵刺痛。正是这痛楚让他逃离梦境。

他猛地坐起身来,窗外还是黑暗的,没有月的夜就是这么黑暗,尤其是在这比较荒僻的地方。“真相,真相是什么?是藏在人心头的秘密,如果不说出去,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真相就不存在。而这存在的真相是有价值的……那个世界存在吗?对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来说,那里意味着什么?除了恐惧、思念,一钱不值。如果真的破除了迷信,那么就连那两种感情也消失了。”

他苦苦思索着,不知为什么,他非常不安,似乎局势要脱离他的控制,虽然他在这几天前还认为自己是最强大的。“唉,听天由命吧。”他拉起毛巾被,遮住全身,准备一觉睡到天亮。

天气不错,真的不错。夏天正在走向后半部分,风已经有些凉意,天更加纯净,闪出明亮的光。太阳高高悬起,四射的光芒柔和了许多。云依然是夏天厚厚的白云,但离地面高了许多。这样的天气可以让人的心情舒畅,呼吸也畅快了许多。这似乎预示着为难古洛很久的案子有了转机。

“这是第一座铁路桥。”胡亮看着反光镜中舒适地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古洛说。

“不是这座,离夜市远了些。”古洛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废话,论起熟悉交通道路,他远远不是胡亮的对手。

“我估计是下一个。”胡亮说着,深深地踩下油门,加快了速度。

果然是第二座桥。这是一座南北走向的桥,桥下面是东西走向的马路。姬红雨家在桥的西边,夜市也在那边。古洛和胡亮只模拟地走了一次,就估计这里应该是简万库的犯罪现场。

“车应该是从西边来的,往西开。”古洛说。

但由于姬红雨被简万库带出来时,处于昏迷状态,在到达桥之前,她是不会知道拐过弯没有的。而这里道路四通八达,很难确定简万库房子的大体方位。

“这可像大海捞针了。”

“如果搞什么排查,确实如此,但我们要想个简单些的办法。”古洛说。

“什么办法?”胡亮问道。

“你还记得简万库挪用了公司多少公款吗?”

“一千多万。”

“准确点儿。”

“一千三百四十万。”

“对,可公安部门连同他的总公司又找到了多少呢?”

“有三百二十万没有找到。”

“人们认为他挥霍掉了。但这钱是他不久前才贪污的,他怎么挥霍呢?他有金卡,吃喝玩乐足够了……”

“你是说他买房了?”胡亮问道。

“对,我想是这样。三百二十万或者至少三百万,能买什么房子呢?在咱们这里可以买一套带花园的别墅或小楼了。咱们去问问主管房地产的部门,看这附近有没有别墅或豪华住宅。”

“不用问他们。往左边一拐,就是有名的‘小巴黎’小区,全市最有名的富人小区。那里面都是一座座独立的二层楼,每座楼都有个花园。”胡亮看到古洛诧异的眼神,就解释道,“我不是正要买房嘛。”

简万库这个农村出生长大的孩子,从来对城里人没有好感。他一直认为城里人是些寄生虫,靠贪污(他在死前也坚持说,城里人都是贪污犯)过着富裕的生活,有百货商场,有公园,有如花似玉的女人,有楼房住,而他却在臭气熏天的乡下度过人生最美好的时期。而现在他要追回这青春的损失,找回没有享受过的一切,战胜那些懦弱、神经病一样的城里人,这个宏大的心愿终于在犯罪中实现了。不论是谁,只要走进他的这座豪宅都会承认这一点,并且会眼睛发红,悲叹自己的无能。当然这些人里要除去年长的古洛和年轻的胡亮。

即使如此,胡亮还是说了一句:“这小子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他站在铺着羊毛地毯、八十平方米的客厅中央,看着背投电视说。

“怎么办?”一起来的一个年轻刑警请示着胡亮。

“搜!凡是可疑的东西都交到我这里来。”胡亮喊道,但他心里也不知道要搜什么,或者能搜到什么。

古洛却没有去搜寻那些珍宝、古玩和贵重的东西,他走到电话机旁,看了一眼。这是台仿西洋的旧式电话机,镀着闪亮的金色。“都是那些电影、电视剧让这个土包子开花了。”古洛一边在心里嘲讽着,一边拿起电话机,听筒里嗡嗡响着。在话筒手柄的内侧,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行数字。“这可能是这部电话的号码。”古洛不由得心中暗喜,他要找的就是这个。

刑警们的搜查结束了,除了找到简万库这处房产的房产证外,其他的都令胡亮沮丧到了极点。“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胡亮将房产证掷到了茶几上。

“到电话局查查这个号码,简万库死前的几天给哪里打过电话。”古洛把抄在一张小纸条上的号码给了胡亮。

如果这件事暴露了,就全都完了。他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没有办法。是的,他曾经想抗争,但他知道那是无用的,他远不是外人眼里所见的那么强大。人总是有几副面孔,或者说,有若干假面具,因场合不同,戴着的面具也不同。像唱京剧一样,有时要演黑脸包公,有时要演勇猛的窦尔敦,有时还要演小生。这是让人很劳累的一件事,但人们都在这样做,就是农民、小市民也都要这样做,何况是他。因此,当他脱去在公共场合上的威严的面具,戴上另一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那么可怜。“我算什么呀?”而且又是那么无力。

但这次他真的想反对过,因为事情太大了,大到连那些经过真正大世面的人听到后都要为之色变。“就这一次了,就这一次了。”他在内心呼喊着,给自己打气,增强信心,虽然他知道这是徒劳的。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停住,像多米诺骨牌。所以,光是给自己打气是不够的,要想办法控制局势。想到这里,他沉下了心,开始仔细思考起来,理性似乎在慢慢地复苏,但杀机也同时浮现出来。“实在没办法,就得……”这样凶狠的想法吓着了他,他急忙四下看看,同时回想着他是否在深入思考时无意识地将这种想法说了出来。“太可怕了,要是泄漏出去……”他浑身冒着冷汗,倒在了床上,他真想大哭一场。

线索从来是不会运动的,它就躺在那里,躺在一大堆东西中,不用任何保护色,它天生就是隐蔽自己的专家。你的眼睛在那些东西上无数次地掠过,但它却隐藏在深处,有时你就是看见它,也不过是眼光滑过。是的,是滑过,这是个恰当的形容。如果情况没有改变的话,这个案子就会被搁置起来。古洛在这桩奇异的案件中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案子肯定是有问题的,但却让你无处下手来找出其中的破绽,就是说,真正的线索不知在何处隐蔽着,没有它,就像爆破碉堡一样,没有地方放炸药。现在古洛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看这个号码!”胡亮说,“这是兴隆县的,打了好几个,在简万库死前的几天里还打过。但在简万库的手机和他常住的家里的电话记录中都没有这个电话,看样子这个人和简万库的关系不一般。”

“在他死前的那天打过吗?”古洛问道。

“没有,最后一次电话是他死亡前三天的晚上十一点打来的。”

“嗯。给这个电话打一个电话,看是什么人的。”古洛说。

“我正要这样做,不过,先要问问您的意见。”胡亮笑着说。

“这我相信,如果连这你都想不到,那就趁早辞职吧。”古洛也笑着说。

不过,事情像古洛在许多案子中遇到的一样,没有那么顺利。这个电话没有人接,胡亮打了好几次。

“我问问那里的公安局,让他们查查这个电话主人是谁。”胡亮对古洛说。古洛点点头。

结果很快就来了,让古洛和胡亮都吃了一惊。电话的主人是个老公安,已经退休了,他是简万库的舅舅。

“他人在吗?”胡亮用的是手提方式,为的是让古洛能听见。

“不在。前些日子出去了,说是去海南疗养。”

“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我们可以问问,但希望很小。他老婆前几年就死了,有一个孩子,因为婚姻问题,和家里闹翻出走了,现在也不知下落。他经常出门,临走时就和邻居打个招呼,说万一有什么事帮他办办,但从来也不留地址。”

“他有手机吗?”

“没听说有,至少没有见过。”对方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兼管人事,很了解公安局过去和现在的干警情况。

“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详细日期能查到吗?”

“不用查。他走的那天我在长途汽车站碰见他了,是上个月的十五号。”

“十五号?”古洛不由得反问了一句,其实他听得很清楚。

“对。”对方的回答更是肯定。

“那是几点钟?”

“早上八点。”

“嗯。”古洛放下了电话。时间,这是个很古怪的东西。物理学说它是不可逆的,每个人都要按照规定的时间生活。每个人也有私人的时间,尽头就是死亡。这规定的时间和私人时间的结合才使得我们可以有秩序地存在。前者据说是马克思的发明,是他在近代社会里看到了时间的重要性,看到了真正主宰人们生产和生活的时间。不过,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时间已经司空见惯,没有谁去刻意注意它,或许是有意识地躲避对它的计算,因为死亡是最令人恐惧的。就像人们不注意语言一样,哲学家却在那里面发现了真理。古洛听到的十五号,对不是这天生日或有什么纪念的人来说是那么普通,完全可以让它从身边走过,无声无息地在劳动和睡梦中流逝过去。但这对古洛来说,却犹如一声霹雳,震醒了他迷茫的思维。

“让我们看看这张地图。”古洛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向上竖起,抬着头走到胡亮办公室墙壁上的全省地图前面。他看了一会儿,问胡亮道:“有没有全省的火车和长途汽车的时刻表?”

“有。”胡亮从抽屉里拿出两本时刻表。古洛仔细看了后,又回头看着地图说:“瞧,我们进入了一个误区。那具无名尸体裤脚里掉的车票是化民县的,我们就以为这人是化民县的居民,但其实不然。你看,如果从兴隆县来咱们这里没有直达的列车,必须先坐长途汽车到化民县换乘火车……”

“你是说,那死人可能是简万库的舅舅?”胡亮问道。

“不能肯定,但我认为也许这个死人和本案有关。你看,这人乘坐的是十五日的列车,是慢车。我当时就纳闷,看这人的穿戴和身体情况,不像是个穷人,可他为什么要坐慢车呢?现在可以解释了——兴隆县公安局副局长是八点在长途汽车站见到的他,看时刻表,从兴隆去化民县的汽车,上午只有两趟,一趟是八点半的,一趟是十一点的。他坐的是八点半的,到化民县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从化民县到这里有路过的特快和快车,但特快是半夜的,快车是上午九点路过,他可能是为了赶时间,或者快车的票不好买,就坐了下午三点的慢车。有车票为证。”

“噢,如果真是简万库的舅舅,这案子可就太有意思了。”胡亮说。

“是啊,是很有意思,但这不过是我们的猜测。再和兴隆县公安局联系,让他们提供这人在海南更详细的线索,然后请海南帮忙找找这个人。如果没有,那就是说,他没有去海南,而是来了我们这里。噢,还有,让他的孩子来,认认尸体。同时,从医院里找找他的病历,看他身体上有没有特殊的标志。”古洛说。

“这一切可以联系起来了。”古洛想。他已经回到家里,换上了睡袍,躺在沙发上,看着妻子看的电视节目,吃着花生米,喝着啤酒,想着案子,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刻,比破了案的心情还要舒畅。人就是在看到希望时最兴奋和激动,一旦希望成为现实,胜利的空虚马上就来了,人又变得没有了着落,这就是古洛现在的心情。“简万库、他的舅舅,还有夏侯新生,这里面一定有名堂。如果能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揭开,这个案子就破了。即使像现在这样抓不住夏侯新生的证据,那时他也会说出来的,会说出一切的。”古洛很了解像夏侯新生这样自以为是的白领精英是多么脆弱。他们的自信就建筑在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人的想象之上,如果这个神话被摧毁,他们立刻就垮了下来,那时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蠢货。

“但是,这似乎有些牵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也用不着杀人,而且是杀两个,如果加上那个李英杰,就是三个人,虽然李英杰是自杀的。是什么样的仇恨,能让夏侯新生如此丧心病狂,如此失去人性,如此不顾一切。‘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他不是不懂。这个受过高等教育,有着无数金钱的人,为什么还要干这种傻事呢?不,不会的。当然凶手,特别是高智商犯罪者的心智很难以正常的标准测度,但,尽管这样,也还是让人难以理解。所以说……”一个新的猜测突然涌上了古洛的心头。他能感觉到这是冰冷的念头,不仅让他浑身发凉,而且很是恶心,像是吃了什么不卫生的东西。“可能一切都要重来才行。”古洛第一次觉得他的推理出了毛病,但最让他感到气馁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这漏洞在哪里。“我真的老了。”古洛颓然想道。他最近得了高血压,头动不动就晕,身体也经常是疲乏无力,医生说要终生服药。这对于已经年过花甲的古洛来说,终生其实不长了,但他仍感到心理上的压力,一个一直生活在健康中的人很难承受这样的打击。不过,他还是保持着那种永不服输的精神。“不,还要想想,到底是哪儿牵强。”他闭上眼睛,也听不到电视中的音响,妻子似乎并不存在,外面的世界和他隔绝了。几十分钟后,他觉得想透了问题,但又觉得无可奈何。他像一个捞救命稻草的人,把一切放在那不可靠的联想上。

三天过去了,海南方面尽全力寻找简万库的舅舅周伟正,最终在兴隆县提供的周伟正可能去的若干地方中的一处老年公寓里找到了他去年曾在这里住过的记录,但今年他没来。据和他去年在一起的、也是东北退休的一个干部说,他要是来,一定会和他联系的。“我们俩去年处得很好。他能来找我。”这个红鼻头的乐观主义者充满了自信地对公安人员说。

“他没有去海南,而是来了我们这里,在这里送了命。”这是个阴沉沉的早上,胡亮看着走进办公室的、脸色和天气一样的古洛,很肯定地说。确实,就目前来说,事实正在按照古洛的猜测行进。可古洛依旧在担心。“兴隆的调查来了没有?”他的声音无精打采,像是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刚才那边来了电话。周伟正的儿子真够孝顺的,听到死人可能是他父亲,还哈哈一笑,说这个老东西真的死了。还说他早就和父亲断绝了关系,也不知道他父亲身体上有什么特殊之处,说让我们找他的表哥简万库。他们也去了县医院,没有周伟正的病历,据说这人身体非常好,根本就没看过病,真是个怪物。”

“你说什么?”古洛没听清后面的话。

“我说周伟正是个怪物,六十多岁的人了,居然没得过病。”胡亮稍稍提高了嗓门,他感到古洛的听力出了问题,但却不好意思去提醒他上医院看看。“我要是这样的怪物就好了。”古洛心中暗暗想到。

“这么说,这个死人……”古洛想说出自己昨晚上的想法,但门一下子开了,随着就是一声大叫:“你们都是干啥吃的?”一个打扮得十分妖艳的中年女人赫然站在门口。她瞪着眼睛看着胡亮,接着又扫了古洛一眼。古洛从她的眼睛里并没有看到和那声震屋瓦的狂吼相应的怒火。

“你是谁呀?”胡亮看着女人迈着男人一样的大步走了进来,吃惊地问。

“我是谁并不重要。”女人用现在电视剧或电影中最流行的台词说。她一屁股就坐在沙发上,用力很大,沙发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到刑警队来干什么?”胡亮生气了。一个刑警跑了进来:“胡队长,这女人说找你,我还没通知你,一眨眼,她就溜进来了。”是收发室的警察,他为自己的失职感到羞愧,所以脸是红的。

“说的啥话?啥叫溜进来的?我是来反映情况的。别看我这人不重要,情况可重要。”女人看看古洛,一副粗野的神情。古洛深知人类中最强大的是泼妇,没有人敢和这些人抗衡,就转过脸去。

“哼。”女人轻蔑地用鼻音来表达她对神探最大的不敬。

“啥情况?快说!”胡亮真的不耐烦了。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而且和贾宝玉一样,喜欢女儿,厌恶女人。

“周伟正的事,我知道了。”女人还真有些惧怕胡亮,赶紧挑最有悬念的事情说。就像一根针扎在了神经最多的地方一样,胡亮立刻说:“你等等,我来记录。”他拿出记录本,“说详细些,先从你的身份说起。”女人顿时容光焕发:“我慢点儿说,行不?”

“不行。”胡亮斩钉截铁地说。

“那行吧。我叫韩翠珍,是兴隆县人,现在不是了。我两年前来这儿做买卖,买卖还行,我挣得也还行,人们都叫我富婆,忒难听,我不让他们叫。做生意这玩意儿,得有素质,知道不?我怎么做的,你们猜不着,我也不告诉你们,这是企业秘密……”

“说正事儿。”胡亮厉声说。

“行。就说周伟正吧。我俩是那关系,明白不?”她不是个好演员,那害羞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这人……其实挺好的,可太穷,太穷了,和我不般配。再者说了,我是满人,我祖上是王爷,说起来,好赖不计我也是个格格。还有,他是二婚,我可是黄花闺女。就这么的,就黄了。我……”

“你是不是想认尸体呀?”古洛插嘴道。

“对了。姜还是老的辣。”她向古洛抛了个媚眼。

在胡亮和古洛领着韩翠珍到法医室的路上,这个女人把话匣子的盖子丢了,胡亮不胜其烦。但古洛却在认真地听着,还时不时发问:“你知道他有个外甥叫简万库吗?”

“简万库?不知道。他还有个外甥?这个死鬼嘴可真严。”

“你知道远大公司吗?”

“不知道。”

“你也是买卖人,那可是家大公司呀。董事长兼总经理叫夏侯新生,这可是个少见的姓。你难道就没听说过?”

女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时间是那么短暂,以致一向滴水不漏的古洛居然忽视了。后来古洛才知道这一疏忽使他付出了代价。“不知道。咱们市里公司老鼻子了,谁能都知道。再说,你说的这家公司和我肯定不是同行,我就更不知道了。”

韩翠珍一看见尸体,就像忍耐了好长时间,现在忍不住一样,突然放声大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一阵号啕。古洛几乎被她蒙骗了过去,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不由得勃然大怒:“你号什么?这是个没头的,你就能认出来?”

“啊!”韩翠珍愣了一下,但这种女人的反应通常是极快的,“我能认出来,他的体型就是这样。”

“体型?你说说他有多高?”胡亮问道。

“多高?有这么高。”她比划了一下。

“你看好了,这可是凶杀案,你仔细看,要是胡说,可是犯法的。”胡亮声色俱厉地说。韩翠珍像是被胡亮吓着了,她用袖口堵住嘴,走上前去。

“你认不出来?”古洛说。

“嗯。”韩翠珍不得不承认。

“是谁让你来的?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认尸,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古洛问道。

“我……是县公安局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可能死了,问我他身上有没有特殊的记号。我当时想不出来,就说没有。后来,我……”她看看古洛,像是在下决心一样。

“他抛弃了你,或者说是他要和你黄的。你恨他,要来看看你恨的人的下场。”古洛说。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是他抛弃了我,这不假。我也想看看他的死相。当时我们打架,他打我,可狠了。我就说他不得好死,果然让我说对了。这是老天爷的报应,为我这个可怜的女人惩罚恶人。不过,我和他还是有感情的,我一看到他,也许不是他,但我就当是他,我的心就疼起来了。他其实也没那么坏。”韩翠珍摁着胸口,居然抽泣起来。这次是真的。

“是不是他?”古洛还抱着一线希望。韩翠珍摇摇头:“认不出来。他身上好像也没啥印迹。”

韩翠珍走了后,胡亮很纳闷地说:“这是什么心理状态,纯粹是有精神病。”

“可能,女人的心思,谁知道。”古洛沉思了一会儿说,“走,再去会会那个夏侯氏。”

夏末——这里已经是夏末了——的阳光明媚极了,尤其是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车,也没有多少大工厂,虽然老百姓的日子比南方差了一些,但用经济学的术语说,这叫机会成本,就是说你的选择最终都是有代价的。看看这里,没有喧嚣的车水马龙,没有霓虹灯照耀下的不夜城,没有纸醉金迷、声色犬马,却有着湛蓝的天,像上好的棉絮一样的白云,空气新鲜得让人能感到血液的奔流。还有他在阳台上种的各种花草,更让他觉得生活的美。

“啊!真好!”即使他老了,他也想大喊一声,让那些只追求物质生活的人生生气,虽然他知道那些人肯定会嘲笑他的。

他决定出去走走,主要是想给孙子买些雪糕。那是个强壮、不听话的孙子,但和大多数中国老人一样,他对隔代的人总是纵容。他拿了手杖,一步步地走下楼梯。这是单位分给他的房子,在这座楼的四层,邻居们都是县里各个党政机关的干部。因此,人们生活得十分和谐,从来没有吵过架。

到了门口,室外强烈的阳光使这里变得很暗。迎面走进来一个人,并不匆忙。善于观察生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老年人,虽然他很强壮。他看见邻居不由得一愣,当然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像普通人一样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惊了一下。但,出楼的人却更加吃惊,惊奇得叫了出来:“怎么是你?”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着。

“嗯。”对方冷淡地回了一句,就匆匆地上楼去了。显然,他根本不把老人的反应看在眼里。

社会的现象有那么多偶然,人生理状况的好坏,或者说不同,往往决定一个事物的走向。如果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主管记忆力的大脑细胞像年轻人一样,古洛就不会走那么多的弯路了。老人本来想着要打个电话,但在给孙子买雪糕时,他已经把刚才的邂逅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夏侯新生神采飞扬,一笔成功的交易,对他这种商人来说,是最大的报酬和激励。他的心情是那么好,甚至点上了一支烟,虽然他已经戒了很长时间了。“如果我到了六十岁,就恢复抽烟。”他下着决心说。

一缕青烟滞留在空中,像是永远不会消散了。“说什么往事如烟,烟也可以存在很长时间。”夏侯新生不由得为自己的哲学观察得意起来,“将来,等我没事了,也研究研究哲学。”他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这时令人丧气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未来的哲学家和秘书是有暗号的,所以当他听到敲了四声,他就知道来的不是让他高兴的人。

“请进!”越是对那些不受欢迎的人,就越是要拿出周全的礼仪。这就是有教养人的所为,夏侯新生总是这样教育下属们。

一张红润的年轻的脸,这种面相是在向岁月挑战,是在克服着大自然的规律。另一张恰恰相反,这是一张老年人的脸,虽然没有多少皱纹,但无情的光阴却在许多细小的地方给人以暗示。

“噢,是你们呐。”夏侯新生笑了笑,但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不欢迎这两位客人的,“坐吧。不,请坐。你去倒些饮料来,要好的。”他嘱咐着女秘书。

女秘书静悄悄地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也很小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安静的作风肯定影响到房间里的气氛。多么静谧,像是走进了停尸房。

“有何贵干?”夏侯新生终于败在了这两个脸皮很厚的警察手上。

“还是那个案子,就是简万库被杀的案子。”古洛没有马上回答,他等着拿来饮料的女秘书走了出去后才说道。

“这案子还没结呀?”夏侯新生瞪着眼睛问。不像是装的,他确实吃惊,“这效率……对不起,不是说你们,我是说政府部门的效率都够呛,要是放在我们这里,企业早就破产了。”

“不是效率低,而是我们十分慎重。你们企业摆弄的是物和钱,我们却处理人命,人命关天呀。”胡亮说。古洛不由得诧异地看了胡亮一眼。“好小子!回答得真妙。”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知道什么也比不上人的生命,就是动物的生命也是可贵的。你们要问我什么?我可……”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就被敲门声打断了,“进来!”

一个风度翩翩、黑眉秀眼的壮年男子走了进来,古洛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办公室主任陈寿。

“哎呀!你们来啦。”陈寿笑容可掬地伸出手和古洛、胡亮握手。

“你也坐下吧。”夏侯新生冷淡地说。“这……好吗?”又是个不愿招惹是非的人。但他还是坐在墙角的沙发上了,脸上还保持着带着笑意的皱纹。

“这个简万库的老家,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地方吧?”古洛说。

“原来知道,现在忘了。”

“那我告诉你,是兴隆县。想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就算是吧,和我有什么关系,本人可是这里生、这里长的。”

“你没有去过兴隆县?”

“没有。那里没有我公司的业务。”

“简万库有个舅舅,叫周伟正,你知道吗?或者说,你认识吗?”古洛死死盯着对方的脸,但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

“我怎么能认识他的舅舅呢?就是他我也不熟悉。好像我已经向你们反复说过很多次了。我再一次声明,我和简万库本人顶多是个上下级关系,他的亲戚和我根本搭不上。一些农村人,你也太小看我了。”夏侯新生轻蔑地撇撇嘴。

“农村人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不用看不起他们。何况,简万库的舅舅不是农民,他是我们的同行,一个老警察,县公安局的。”

“是吗?我不知道,更不认识这么个人。我很奇怪,你们问我这些干什么?是不是来找我解闷儿的?如果下次你们再拿这些问题来的话,那就恕我无礼了。”夏侯新生有些生气了。

“他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总经理是想说……”好脾气的陈寿立刻出来打圆场,他似乎知道警察的震怒非同小可。

“你别插嘴!我在和他们说。”夏侯新生这回是真恼怒了。陈寿的脸色闪过一道阴影,他似乎也被激怒了,但干他们这一行的,最懂得什么叫忍耐。他尴尬地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算我多嘴还不行?”

“我们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和简万库的案子有牵连。不过,这是例行公事,你不要生气。”古洛只好陪着不是。夏侯新生笑了笑,陈寿也笑了。夏侯新生看了陈寿一眼,很有些自豪的样子,又笑着对古洛说:“对不起,我的态度不好。怎么,他到你们那儿去了?可按理说,他应该先来公司呀。”

“为什么?”古洛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机会总是转瞬即逝,快得看不清它的样子。

“没什么。我想一般人应该这样。”

“对,你说得对。”古洛诚心诚意地赞同道。

人是从蛮荒中走出来的,他们的骨子里、血液中、深沉的下意识中存在着那时的遗传,其实就是野兽般的遗传。尽管农耕文明,特别是工业文明改造了人们,让他们衣冠楚楚、谈吐风雅,但时不时的他们还会显露出野兽的本能。除了行使暴力外,当危险逼近的时候,他们会有直觉,会作出一定的反应。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这是彻头彻尾的胡言乱语,没有人会对看不见的危险感到心惊肉跳,也没有人会对自己不知道的死期将临而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更不可能觉察到眼下就会有什么不测。知道这一点的就是一个好警察,因为他相信理性。周伟正就是这样一个有经验的、出色的警察,虽然他已经退休了。

他看到了邻居脸上那惊奇的表情。“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样。”他半带嘲讽地想。虽然他想对了,但他却轻易地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办。“这个不长进的败家玩意儿,他怎么不知道这是在找死呀!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以为我可以呼风唤雨,扭转乾坤?不,他不知道我是怎么小心翼翼地过活的,不知道我为他费的心血,我这是在玩火呀!”他深深知道对方的厉害,但为了代替父母将他抚养大的姐姐,他冒了这个险。这是对人心那个最不可测的东西的冒险。就像真正的赌徒一样,这是性命的赌博,而且是没完没了的赌博,直到某个尽头,那时天就亮了,赌局该散了,人们该回到坟墓中长眠了。

他拿起电话,不是为了直觉,而是要和外甥联系,问问情况好些没有。虽然他临走前,已经用电话安排了一下,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电话没人接。“这不可能呀!约好的今天五点钟通话呀。”他有些纳闷了,外甥从来不会失约的。他想打手机,但他的习惯是从来不使用手机,也从不记对方的手机号码。从这点说,他确实老了,落伍于时代了。更何况他和外甥的联系只通过一部电话,这是他对对方的承诺,就是尽可能地置身局外。他每隔半小时就打一次,直到晚上十点,以致他都掌握了电话里蜂音的节奏。

他开始担心了,难道对方真下手了?这是可能的,因为他知道这种冒险基本上结局都不好。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会,如果是个有理智的人,是不会做出这种傻事的。难道外甥又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咎由自取了……但我自己呢?如果简万库出了问题,我也难逃灭顶之灾,这是肯定的。”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都渗出冷汗来,口干舌燥,眼睛几乎看不到东西,连高度数的白炽灯都变成了昏黄色。“我该怎么做?难道坐以待毙,或者束手就擒?或者去解释一下,保住自己的命再说……不,这绝不可能。”多年的公安工作让他是那么现实,幻想或者梦想很少占据他的头脑,他也几乎没有侥幸的心理。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拿起了香烟,紧张使他忘掉了吸烟。烟有时就像强心剂,当然也许是抽烟的人有意将它作为振奋精神的良药。吸了一口,他的情绪就变了:“想整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想当初,我开始干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过万一以后翻脸,就只好鱼死网破了。也许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豁出去了!”他激动起来,狠狠地抽着烟,房间里顿时烟雾腾腾。一支烟抽完了,他又接上了第二支,烟又一次让他转换了想法:“冷静!要冷静!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理智。你是个警察,一个真正的警察是不会屈服在感情之下的。让我好好分析一下,和过去分析案情一样。”他坐到写字台前,拿出纸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个“一”字,就在这时幻觉出现了,他似乎又回到了上班时的那些日子。以前有了案子,他就经常在家里,按照时间顺序和人物勾勒出案情,这种方式让他破了不少疑难案件。

“第一,”他边写边想着,“简万库死了,为了那经济问题,或者还有别的。对,别的,别的是什么呢?”他画了一个问号,“第二,就要收拾我了。用什么方法?雇凶杀人?这简便,只要有钱,也最容易逃脱法网。第三,我该怎么办?虽然我很强壮,如果是过去我会把杀手杀了的,但现在毕竟老了,眼花耳背,不是那些职业杀手的对手了……报警?主意不错,真正是鱼死网破了,可这对我的伤害更严重,虽然保住了命,但今后也是身败名裂、虽生犹死……要不,走步险棋……”他想的险棋就是和对方谈判。外甥死了,他可以既往不咎,只要对方答应他,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不现实的想法。“太幼稚了。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不是与虎谋皮嘛。”他苦笑着,摇摇头。忽然一个想法出现了,很自然地出现了。“对了,我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的设想都是空中楼阁。简万库到底死没死,我还没有整明白呢。先要确定这个前提,才能想下一步的对策。”

他想了很长时间,在人们需要帮助的紧要关头,首先会想起和他最亲近的人,周伟正也不例外。他先想到了儿子,但很快就否定了。他知道儿子是真正的忤逆不孝。“这副蛇蝎心肠到底像谁呢?”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妻子是个温柔内向的女人,从来没和他吵过架,一贯是用崇拜的眼神和敏捷的行动来执行他的命令,虽然使用“命令”这个词汇有些夸张。可她死了,是人类最无可奈何的病魔——癌症将她带走的。那些日子他真像下了地狱一样,就是过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堪回首。也正是因为他对妻子的深厚爱情,让他至今没有找到续弦。倒是有一个对他真是不错,以他的经验那个女人是真的爱他,但和妻子不能比……他的思绪在空中飘摇着,像是被风吹着的淡淡云烟,但他还是停了下来。“对,问问她。也许她知道……不,不会,她并不知道简万库这个人,更不知道他是我的外甥。不,她不可能知道。”他放弃了给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念头,又苦苦思索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从他住的楼下经过。车上的人是县公安局刑警队队长,过去曾经是他带过的新警察,是个有良心的年轻人,经常来他家里看看自己的师傅,每次还要给师娘上香,比那个不孝之子强多了。他才从外地出差回来。在外地时,他听到师傅可能死了的消息,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于是,就有意无意地向他熟悉的窗口飞快地扫了一眼。“唉,灯是亮的,我师傅在家呀。”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周伟正的情况了。

“停车。”他想了一下,决定上去看看。

师傅的脸色不太好,也许是屋子里有烟的缘故,现出青灰色,眼神也和平常不一样,游离不定,像是在想什么重要的事。

“净扯淡!他们说你不在了。”他是个直率的人,一下子就漏了口风。

“谁说的?”周伟正的神经像吸铁石下的铁屑一样站立了起来。于是,刑警队长就告诉了他省城公安局的通报。

“无头尸?我死得真不好。”周伟正苦笑着说。

“我也说,他们太牵强附会了。可他们说你的外甥被人杀了,所以怀疑你也出事了。”

“这叫什么联想?没有逻辑关系嘛。”“省城是哪个家伙?够敏感的,也够有想象力的。是不是古洛那老东西?”周伟正暗想,一股寒意在他的脊梁骨上跑过。他不仅知道古洛的大名,而且也配合过古洛破案,深知那是个犯罪分子的克星。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我走了,出差回来,还没回家呢。”刑警队长笑着走了出去。

“完了,这下证实了,简万库死了,是被杀的。”周伟正颓然地坐到了椅子上……

刑警队长回到家,好好地睡了一觉,消解了多日的疲劳。现在他的精神和这早上明媚的阳光、晴朗的天空一样,爽快、亮堂。他一路和同事们打着招呼,走进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办公室。他本来想汇报这次出差的收获,但不知怎的,他先说起了周伟正的事。

“咱们省城的哥们儿真能瞎想,硬说我们周老爷子死了,哪儿有的事。我昨天晚上回来,去他家,他还好好地活着呢。”

“你说什么?周伟正没死?”副局长吃了一惊。

“活蹦乱跳的。”

一股微弱的电流到达胡亮的耳边,顿时变成了无比强烈的高压电。

“简万库的舅舅没死,昨天回来了。他没有去海南而是去了黑龙江的五大连池,那里有他的亲戚。”胡亮对古洛说。古洛的心里像是打倒了五味瓶,滋味真复杂。一方面他知道他的担心,或者说他的更符合逻辑的推测是对的。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那不可靠的推理也自有一番道理。“我的联想错了,这个死尸看样子是局外人。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能彻底推翻想象吗?”他第一次犹豫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外甥死了吗?”

“知道,县公安局的人告诉了他。”

“是吗?”古洛含含糊糊地说。胡亮知道这时正是古洛的思想如同奔腾洪水的时候,就没有再说什么。

果然如胡亮所料,古洛在这一瞬间,不,也许是近半个月来思索的能量凝结成瞬间的光芒。他看到了那幅犯罪现场图,虽然有许多细节还隐藏在迷雾般的案情中,但他至少作出了两个推理中的一个选择。

“我们得出趟差了。”古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