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笔疾书
银座闹市里的风鸟堂咖啡馆,坐落在并木大街的十字路口边上。从江户时代起,风鸟堂以专营正宗的日本式点心而闻名天下。店堂内分设羊羹专卖部和咖啡馆,而咖啡馆几乎占据整个店堂的大部分面积。
风鸟堂里是车厢式座位,宽敞舒适,沿街,透明玻璃幕墙上窗明几净,构成亮丽的街头风景。
下午二时左右,山越君选择了靠玻璃幕墙的座位,点了一杯咖啡,打算在风鸟堂咖啡馆里泡上一个小时。他原准备到S咖啡馆,途中发现了风鸟堂,觉得这里的环境幽静,优雅,于是,突然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山越君一边呷咖啡一边打腹稿,两眼望着窗外。这一带多半是高级商店,那些步行的男人脸上露出无精打采的神情,不像阔老、大款的模样。
“正本清源,相互银行的真正职能是大众的互助储蓄金机构。从初创阶段来看,原本系无尽公司的框架。顾名思义,相互银行就是互借互助、方便大众的金融机构,并且,具有中小企业专门银行的特殊性质,故而,最大的融资限度被限制在该相互银行注册资金的五分之一,以主要保证大众储户能随时提款。相互银行除不能经营支票业务以外,其他业务与普通银行基本相同。尽管如此,相互银行系中小企业,所具有的大众储蓄金银行的特殊性质不变。可是,耳闻目睹了在同行业中处于老大地位的昭明相互银行下田忠雄行长的经营方针……”
山越君推敲了一下腹稿的开头部分,感到过于啰嗦。不管怎么说,既不要写成论文一样的体裁,也不要大刀阔斧,只要一针见血,直捣下田行长的心脏就行。文章始末,说到底贯穿代表个人的强烈责问口吻就行。反正,不是发表在杂志上,纯属个人采访来的资料。
山越君呷了一口咖啡,吸了一口烟,透过玻璃幕墙远眺,人行道上尽是一些看上去心情不佳的行人来来往往。山越君的餐桌旁边有一条狭小走廊,走廊对过排列着三张餐桌。其中一张餐桌坐着两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相互说话,看上去像某公司推销员的打扮。从他俩说话的表情来看,推销业绩不怎么样。他俩旁边的一张餐桌上坐着四位中年妇女,有说有笑,好像在背后议论某个人。另一张餐桌上,是一位老绅士模样和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
车厢式座位,高高的靠背,只能看到其他客人的脑袋部分。沿着玻璃幕墙的餐桌,其中一张餐桌坐着一对恋人;其邻桌是一位上年纪的人,正在看报;另一张餐桌,坐着母子俩。如今,店内设有舞台装置,座位都是按照剧院的模式排列的。
“寿永开发有限公司,设在涉谷区惠比寿车站附近的某幢大厦里。单从名称来看,可以理解为经营不动产业。可从业人员的数量,包括总经理、女文书在内充其量四至五名。其规模,就像铁路沿线到处都能见到的房产中介公司。像那样的小公司,橱窗上、无框玻璃门上贴满了房屋租赁广告,纯属房屋租赁中介性质的小企业。一旦总经理以及仅有的两三名业务员外出,女文书则成了电话接线员兼业务接待员。可见,寿永开发公司的主要通讯工具就是女文书手中的那部电话。可事实却相反,如此小型的中介公司,却干着与其经营规模不相吻合的超大型的不动产买卖……”
……行!就这样写。
山越君打定主意,按照这样的文章结构写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记事簿和八张一叠的粗糙纸。通常,自由采访记者喜欢粗糙的纸张,在他们看来,只有这样的粗糙纸才称得上文稿纸,才能找到写文章的灵感。使用店里买来的正规文稿纸,让人感到是门外汉、大外行。书写工具不是钢笔和圆珠笔,而是柔软的8铅笔,字都写得很大。
山越君的上衣口袋里,还有一样重要的书面证据,那便是前不久从司法局所属甲府办事处得到的那份有关东山梨郡一百八十万坪山林的过户登记复印件。
山越君翻开记事簿,上面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数据,是迄今调查的所有材料,有好几页,凝聚了山越君的心血。书稿开头,是已经打好的腹稿。
他一边看着记事簿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一边写了起来:
……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经营的所谓大买卖是什么?请往下看一切就明白了!
读者一定还记得八月二十日下午到晚上之间,在香才里才影剧院二楼指定席遭到暗杀的山口和子?!她是银座牡安夜总会的妈妈桑,也是银座漂亮的女经营者,可她却竟在全东京档次最高的影剧院被害,实在是骇人听闻。虽警视厅和驻地警署组成了侦破专案组,夜以继日地逬行了刑事侦查,可凶手至今没有被捉拿归案。
再说,被害人山口和子的家在目黑区自由丘闹中取静的住宅街上,那是一幢十分漂亮别致的两层楼别墅式建筑。山口和子一人居住在这幢楼房里,雇了一名二十四小时居住在她家的保姆。这土地是山口和子出钱买下的,这楼房是山口和子出钱建造的,生活得十分奢侈。读者看到这里一定会认为:银座一流夜总会的妈妈桑收入可观,买地建房过高档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可事实恰恰相反,其背后有着不可告人的“罪恶”和“阴谋”,而罪恶和阴谋的主体不是山口和子,是另外一个人,是谁?容我后述……
所谓“后述”这句话,理应让下田忠雄大吃一惊。当事人一读到这句话,也许急于看下文吧?!那只能请当事人耐心等待,叙述是有顺序的。
这时,老绅士和中年妇女离幵了咖啡馆。那张腾出的餐桌,即刻被一个有大人小孩的家庭占据了。那四位捣别人脊梁骨的中年妇女,还在津津有味地说着。两位推销员模样的男子也结束了业务不佳的对话,在账台前各自付款。店内座无虚席,稠人满座。账台一侧有四位学生模样的女孩子站在那里排队,四双眼睛直怔怔地盯着两位推销员离去的空桌,等候服务小姐的安排。
山越君独自一人占据四人的席位,叉开双腿,示意服务小姐我没有离开座位的打算。
山越君查看了一下记事簿,那支柔软的铅笔又在纸面上“沙沙沙”地响了起来:
还有,这幢原本属于山口和子的自由丘楼房,在她遭到暗杀后的第八天,却被转移到长谷川勇三郎的名下。听长谷川先生说,这片土地和这幢建筑是他从寿永开发有限公司那里买下的,成交价是一亿两千万日元,合同签署日期是八月二十八日。记者看了合同全文,合同上签署的八月二十八日,正是山口和子在影剧院被害后的第八天。
出于采访需要,记者曾到司法局目黑办事处查阅了山口和子持有的土地建筑的台账,那上面没有抵押记录。可不知何日竟变成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的财产,而且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竟把它转卖给长谷川勇三郎,不可思议!
根据长谷川先生的叙述,记者又到司法局目黑办事处查阅了该土地、建筑的登记台账,结果大吃一惊。该土地和建筑,早就抵押给了寿永开发有限公司。试问,记者曾经查阅的时候,登记台账上为何没有记录?
听司法局目黑办事处的官员说,寿永开发有限公司早就控制了作为抵押品的这片土地和建筑,却一直保留着抵押登记的权力。保留抵押登记的权力,可以根据当事人之间达成的书面协议,故而台账上没有有关这方面的记录。事实上,即使一无所知的读者只要目睹了登记台账,其背后的“罪恶”和“阴谋”即可一目了然。
如前所述,山口和子于八月二十日在影剧院惨遭暗害。没隔几天,寿永开发有限公司干起了该土地和建筑的抵押权登记勾当。据说,是由于欠债人山口和子死亡而无力偿还借款,债权人寿永开发有限公司根据预定的偿还日期将该土地和建筑的所有权过户到该公司名下。并且,寿永开发公司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于八月二十八日将那片土地和建筑转卖给长谷川勇三郎……
山越君一口气写到这里搁下铅笔,点燃一支烟。他一边抽烟,一边从头到尾看了起来。
这时候,那四位热衷于说别人坏话的中年妇女,嘻嘻哈哈地离开座位走了,那三位等了好长时间的青年在服务小姐引导下,占据了空席。沿着玻璃幕墙的三张餐桌,也相继更换了一批新客人,只是那对情人坐的席位没有更换客人。人行道上的街头风景穿过透明的玻璃幕墙,与风鸟堂咖啡馆内的热闹场面连成一体,织成了一道静中有动、静动相间的风景线。
四位女学生吃着冰淇淋,互相愉快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女学生的侧面酷似梅野安子。她们伸展在桌下的大腿上,穿着透明的长丝袜。山越君趁搁下铅笔休息的片刻,欣赏着四个女学生稚嫩的脸蛋。一想起和女人大腿的接触,他浑身痒痒的。
眼下可不能有丝毫的邪念!山越君晃了一下脑袋,又攥紧了铅笔:
出于采访的需要,记者曾经调查了东洋商社的资产。该公司刚于前几天宣布破产倒闭,总经理高柳秀夫在奥多摩湖的西侧、山梨县境内的山林中自缢身亡,各大报刊纷纷进行了报道。记者是在该公司倒闭前进行调查的,根据当时的调查情况来看,得知该公司的固定资产中,拥有从山梨县东山梨郡内牧町仙科到该郡五原村落合的大片山林,共计一百八十万坪(近六百万平方米)。该公司前任董事长江藤达次先生明确对我说,这大片山林系该公司创始者第一任总经理购置的。记者曾经出差到甲府查阅了司法局甲府办事处的登记台账,当时台账上的记事栏里也是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抵押记录。我深信高柳总经理念创始者之情,在公司经营状况极其恶劣的情况下,仍然率领全体员工奋力拼搏,坚决保住那片山林完好无损。
鉴于山口和子的土地和建筑的变卖事件发生,记者触景生情,不免担心起东洋商社的那片山林。记者提心吊胆地来到甲府,翻阅了司法局甲府办事处的台账。果然不出所料,那一百八十万坪的山林最终……
写到这里,山越君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登记台账的复印件,把上面的记录一字不漏地照抄下来:
八月二十二日,涉谷区惠比寿第五街六十五号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登记抵押权。八月二十三日,东洋商社由于无力偿还抵押债款,其充作抵押物的一百八十万坪山林的所有权过户到债权人一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的名下。请读者记住,这与自由丘山口和子的土地建筑被阴谋更名的做法如出一辙,不得不发人深省。更让人感到诧异的是,东山梨郡的那片山林的抵押权登记也是和子被害后的第二天办理的。次日,即八月二十三日,那片一百八十万坪的山林也成了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的不动产……
此刻,咖啡馆最里侧的车厢式座位上的客人更换频繁,男服务员来往不息,每当路过山越君餐桌旁边的走廊时,用余光偷看稿件的内容。可山越君丝毫没有察觉,还在埋头疾书。此刻,也正是他思路泉涌的时候:
……由此可见,寿永开发有限公司不是只有一部电话机的房屋租赁中介公司,而是能进行获得一百八十万坪土地担保的大规模借贷企业。而这大量资金,究竟是否为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的自有资金?还是充当其他金融机构的幌子进行融资?鉴于抵押权登记的办理时间,与山口和子被害时间极其接近,可见寿永开发有限公司的做法与山口和子的被害多少有点关联!我是这样推断的,我坚信读者也与我深有同感……
山越君用左手支撑着脸庞,构思接下来的部分。他独自一人占据四人席位,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客人一批批更换,已经换了好几回。靠玻璃幕墙原先坐着一对情人的座位上,只剩下中年男子。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望着外面的大街,似乎在等什么人。
再切换到山口和子的话题,也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后述部分。
和子小姐的背后有经济后台!银座夜总会女经营者的背后有经济后台,不是什么新鲜话题。可和子小姐周围熟悉的人,曾经都认定东洋商社的总经理高柳秀夫是经济后台。说到高柳秀夫,不得不涉及东洋商社有限公司倒闭的话题。
东洋商社,没有紧密合作的开户银行。其公司的一贯方针,与各开户银行保持对等距离。其主要原因,是忌讳开户银行介入公司经营。当企业经营情况良好的时候,该方针固然行得通。一旦经营状况直线滑坡时,资金的融资渠道则成了最大难题。当时,该公司没有紧密合作的开户银行,融资困难,悲困交加。事实上,尽管表面上看来,除对等距离的开户银行外没有贷款机构,而暗地里却隐藏着特别融资机构,那就是某相互银行。正因为有了这家相互银行,已经濒临破产、危机四伏的东洋商社被赶上了绝路。
卑鄙的是,该相互银行的行长不直接向东洋商社融资。该行长在自己的相互银行里,以太上皇自居,手握大权,太上皇称号则是出自于他标榜自己是基督教信徒。在其总行和下属支行的橱窗里以及宣传手册里,使用基督教的宣传字句。记者要告诉读者的是,他是冒牌的基督教徒,仅仅是用基督教的个别字句遮人耳目、招揽顾客。
操纵秘密企业,将自己相互银行的资金以高利贷形式出借给东洋商社,而抵押物就是前面所说的东山梨郡的那片一百八十万坪的山林土地。由于东洋商社总经理高柳秀夫的苦苦哀求,该相互银行的行长没有向司法局部门办理台账登记,而保留了抵押权登记。这样做,对于东洋商社无疑是一种恩惠,同样是一种恐吓!只要某相互银行行长一不高兴,就可挥舞用一百八十万坪山林制作的大棒,威胁东洋商社,威胁高柳秀夫。
该相互银行行长通过秘密企业一寿永开发有限公司,侵吞资金,中饱私囊。其手段,记者将会一一公布于众。
如果说该行长的情妇是山口和子,那么,可能大部分读者会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记者掌握了这些铁一般的证据,高柳总经理不是山口和子背后的经济后台,相反,高柳总经理仅仅是该相互银行行长的“替身”而巳。
那么,该相互银行的行长为何隐蔽在背后呢?那是因为作为其相互银行象征的,是基督教信徒那块金字招牌。相对而言,一旦肮脏的“护脸面纱”被揭开,其本人及其领导的相互银行将在广大客户中的信誉一落千丈。为此,经济后台的替身,必须由东洋商社总经理高柳秀夫扮演。
山越君猛吸了一口气,又继续写道:
值此一语道破天机!山口和子的死与该相互银行行长有关。寿永开发有限公司没收和变卖山口和子的土地、建筑,以及阴谋转移东洋商社在东山梨郡一百八十万坪的山林资产,所有这一切,都是该相互银行行长的幕后操纵所致。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寿永开发公司是他个人的私有企业。东洋商社高柳总经理的自杀身亡,也是该相互银行行长的专横跋扈所致。
为什么要在这里几次三番隆重地推出该相互银行的行长呢?都是因为他拥有永远不能满足的“情欲”,与其说是满足爱情,倒不如说是满足他的兽欲。他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无故拋弃山口和子,把新欢移到另一个情妇的怀里。这就是根本原因……
靠在玻璃幕墙边餐桌旁的,仍然是一个男子。他不时地望望手表,显示了极大的忍耐毅力,好像幽会的对方久久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