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终点在何方?

装甲车威风堂堂地驶出了小镇。

——此情此景似乎应该如此描述。当然,既没有鼓乐喧天的壮行乐队,也没有摇旗呐喊的送别人群。只有几个人怀着“奇怪的日本人总算要走了!”这样的心情目送我们离开。

我在车里环视了一圈。可以乘坐二十名武装士兵的空间——

“座位还空着不少呢。”

“别说的跟旅行社担心上座率似的。回来的时候肯定会满座的啦。”

也就是说,凉子确信一定会把日下公仁一党一网打尽,凯旋还师。

座椅是面对面左右分布的,我抱着手坐下来,有种被绑架到异次元的感觉。阿部巡查在我旁边一米开外坐下,贝冢巡查则坐在我的对面。他们两人都是能力很强的优秀警官,但到了眼下这种情景,怎么想都觉得这是在浪费人才。

包括我在内,三个人都默默无言,不知不觉地已经沿着没有修缮的裸裎道路开出了一公里左右。

回想起车盖即将关闭时室町由纪子的脸。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静,但揭开表面那层理性的面纱,其下掩盖的是不安和困惑。

岸本明什么的倒无所谓,不过室町由纪子接下来要去哪里呢?与药师寺凉子可疑的行动小组相比,她的行动肯定早有周详的计划和准备了,用不着我操这份闲心。再说那些外交官也会与她同行。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阿部巡查开口了,“不紧张吗?”

我哼了一下,算不上什么答复地应着声,贝冢聪美的视线则直往操作席上溜,连带着我也望过去。只能看到凉子和贝托一左一右的背影,还有操作仪器上一排排的按钮、各种各样的操纵杆。前方横长方形的监视窗大概是防弹玻璃的吧。

我又看看车里,左、右、后方都有非常小的圆形窗户。

“看不清车外的情况,还真是有点不安呢。”

阿部巡查话音刚落,贝冢聪美也接口说:

“不过,有这样厚的装甲,再遇上昨晚的怪物应该也没法向我们下手了吧。”

“那家伙本来也没有手嘛。”

我一边说,一边为自己的non-sense感到羞惭:

“哎,不好意思,说了无聊话,你们别记在心上。”

“没关系了啦。对了,药师寺警视一向都是这样的吗?”

“啊?”

阿部巡查不知为什么故意似的打断了这个话题:“不过啊,那个,要真是剑齿虎,可是了不得的大发现啊。如果派出学术调查队加以确认,一定会引起世界级的大震动吧。跟熊猫一样。”

“熊猫可不会吃人哦。”贝冢聪美持不同意见。我也忍不住插嘴:

“我不是很了解,不过,哺乳类动物只存活一头的话,是无法繁殖的吧?”

“可不一定只有一头哦。”

“作为一个种族,没个三十头五十头的,恐怕也难以延续吧。如果真有那么多的话,哪怕是在西伯利亚的穷乡僻壤,也不可能至今都没有别的目击者啊?”

“嗯,起码会有些传言吧。”

“可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传闻呢。”

我对那两位巡查点点头:“也就是说,那个‘剑齿虎’,并不是野生的,应该是什么人专门饲养的。”

我从昨晚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们两个人也露出“嗯,有道理”的表情。这时候,操作席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你想说那是克隆生物什么的吗?”

“警视,驾驶时请看前方!”

“罗嗦,我知道啦!不过,现在克隆技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除了剑齿虎,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呢。”

“这……比如猛犸象?”

我的本意是在讽刺之中勾兑上“冷笑话”,而她的回应却简明扼要:

“对啊。”

“呃,可那不是比剑齿虎更困难吗?”

“其实反而更有实现的可能性呢。有日本的科学家提出过,在现代象群种里遗传基因与猛犸象最接近的就是非洲象。”

“哦。”

“然后呢,将冷冻的猛犸象精子与非洲象卵子结合,这样有什么结果?”

“嗯,产生出百分之五十混血的猛犸象,是吗?”

“没错。然后再用猛犸象的精子和百分之五十混血的‘半猛犸象’卵子结合……”

就会产生百分之七十五混血的猛犸象。如此反复下去,到第十次上就能产生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纯血的猛犸象,几乎是完全实现了猛犸象的复活。

从计算的角度听起来没错,但生物可不是算式和化学方程式的简单叠加。我总觉得这里有什么致命缺陷的样子。

凉子突然从操作席上站起来:

“泉田君,跟我来。”

“啊?”

“驾驶交给贝托先生就好了,你跟我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您一个人不也能呼吸新鲜空气吗——但我可不想违逆她的意思,一句疑问都没提,答了一声“是”,也从座位上站起来。

贝托从助手席挪到操作席上,开朗地挥了挥手。我耸耸肩,跟着上司从顶盖爬了出去。装甲车的顶部是平坦的,不缺坐人的地方。上司爬到机关枪座的附近坐下来,环顾四周。

四下里根本连一座房屋、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这对日本人来说简直是异世界。

富士山麓有著名的青木原林海,面积达三十平方公里。而我们所处的林海,面积足有青木原的十万倍以上。再说,青木原好歹也没有老虎和熊什么的——当然,也没有剑齿虎。

“你的座位在这儿。”

我在上司指示的位置坐下来。上司大人朝前坐着,而我坐在她身后,朝向右侧。

今天早上贝冢聪美已经帮我把防寒服背后的裂口缝上了,不过因为飞散了不少羽毛,后背处变薄了一些。因为怕冷,我在衣服里贴了“暖宝宝”。我一个大男人用这个有点丢人,不过反正也不是参加晚宴派对什么的——这种奇技淫巧似的小发明,不愧是日本人最擅长的拿手伎俩。

凉子眺望着成行成列的混合树林半天无语,忽然开口道:

“西伯利亚风,悠悠拂过秋之空。”

“这是总监大人的新作吗?”

“是我做的!”

“哎呀真是失礼失礼。”

警视总监的风评还不赖,但他自信为俳句达人这一点实在让人难以恭维——当然,也有不少媒体吹捧他是“樱田门的松尾芭蕉”。

“哎,总监应该也不会被免职吧。”

“哼,事件本身都无声无息了。官僚机构和媒体联手,把真相埋藏在永久的黑暗之中,在日本可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啦。”

既然她自身也是官僚的一员,凉子这么断言想必错不了。夏末时那件震惊警视厅的大事件,看来已经成为过去了。

装甲车沿着道路艰难前行。我没想到贝托会驾驶这东西,不过在此之前,这问题更应该向我那位上司大人提出——

“您连俄罗斯的装甲车都会操作啊?”

“那不是很简单嘛。就算是超光速的宇宙飞船我也毫无问题哦。”

“怎么可能。”

“哼,不信的话,你去弄个超光速宇宙飞船来给我开呀,转眼我就能给它弄到冥王星轨道之外去。”

“谁能弄来那种东西!”

“所以你也不能证明我说的不对吧?那就是我赢了。”

——怎么有种在逻辑课上学“诡辩”的感觉。

一阵微风拂过,树海的枝叶沙沙作响,凉子的头发也被撩起。真是美得可以入画的情景。

“说起来,这么广阔的土地都白白放置着,真可惜呢。”

“本来俄罗斯的重点也都在西面啊。俄罗斯在概念上基本还是被认定为欧洲国家嘛。虽然也东进扩张领土,但只是白白增加了面积,西伯利亚地区只作为国内殖民地而已,可没有余力从事真正的开拓建设了。”

“这里只是地域广阔,没有什么真正价值吗?”

“物产也只有毛皮和黄金之类的吧。但这些都要以生命为代价来换取,能成功开拓的人屈指可数。”

“因此这一地区才只当作流放地使用的吗……”

“过去是这样的哦。”

对“西伯利亚”这一地名抱有沉重黑暗印象的,可不止俄罗斯人。从二战开始,直到战后,大量的德国人、意大利人、日本人都被拘禁于强制收容所,被迫从事繁重的劳动。在残酷的驱遣之下,加上严寒和营养不良等因素,牺牲者高达数十万人。

“不过,历史上这里也并不全是黑暗时期哦。”

“您是说?”

“日俄战争前,海参崴居住着七千多日本人呢。战后也差不多,直到苏维埃联盟时期日本人才渐渐绝迹。”

“哦,是这样啊。”

“想想看,新泻和海参崴之间的距离比东京到鹿儿岛还近呢。”

我想起室町由纪子的话——什么“环日本海经济圈”之类的构想,能成功吗?当然,由纪子的责任是保卫要人的安全,项目计划成功与否则是要人自身的责任。对此我毫无关心的必要,但随着凉子的话,不由得考虑到她跑到这个地方来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不由得忧心起来。

“说起来,关于剑齿虎的问题,比起西伯利亚种群,北美洲种群的剑齿虎更有名呢,叫‘刃齿虎’的。”

“对了,您说的‘刃齿虎’,是什么时候灭绝的?”

“差不多一万年前。”

“那不是直到不久之前都存活于世吗?”

与地球的历史相比,上万年也不过弹指一瞬间。

我发现一个问题:

“这么说,是人类使之灭绝的吗?在灭绝之前应该共存了数万年吧?”

“非常有可能。”凉子慎重地考虑了一下答道。

“这么说这种生物岂不是比老虎和狮子弱小?不是论个体,我是说以种族而言。”

狮子和老虎直到现在还分散存活在世界各地,我有此疑问也不算没道理吧。凉子抬手支着形状优美的下巴思索着:

“长了那么一副五大三粗的巨齿,力量彪悍的前半身,相比之下后半身却弱得多……整体缺乏均衡。大概就是因此在进化过程中被淘汰了吧。”

“啊,可是,这已经被淘汰的进化的产物为什么……”

“заткнись!”

“啥?”

“意思是‘吵死啦’!是我所知不多的俄语之一。”

“您就不能说日语吗!”

“你才是呢,这么基本的俄语你就应该懂得。”

“属下失礼……”

“失礼、啊……”

凉子宝石般的眼眸一转,灼灼地盯着我。我却感觉像是宝石镶嵌而成的箭矢向我刺来。

“我经常觉得,你这家伙简直就是为了对我做‘失礼的事情’而生的。”(译者:怎么说呢,想起某篇首发于台湾某站的著名凉子同人……)

“这可不敢当。”

真是不敢当。我可比凉子先出生,当警察也比她早。说我是为了对她做什么“失礼的事情”而存在,那可真是无从说起。

突然,穿过层层丛林,一个今生难忘而富有尖锐的压迫感的声音响起——

“沙——擦——……”

我反射性地拔出马卡罗夫紧紧握在掌心。凉子表面看来平静,其实我看得出来,一阵紧张的微波顺着她优美的身体曲线飞速荡开。

“那家伙在追我们……?”

真是最糟糕的想象。装甲车沿着没有路的路前进,茂密的枝叶重重叠叠。巨大的岩石像墙壁般挤迫着狭窄的道路,乱石嶙峋的河滩,丈许高的丛生野草……

如果剑齿虎锲而不舍地追踪我们,这里就是藏身的最佳所在。即使发生战争,这里也是最适宜游击队展开攻击的地方。

“你听到鸟叫声了吗?”

“听到了,不过不知道是什么鸟。”

“这一带的鸟跟日本的差不多,听起来还不少呢。鸟还在鸣叫,可见事态并不紧迫,你大可以放松一点。”

“啊……”

我只知道事态像拼图一样模糊杂乱。但是,作为行动中的玩家,我手头并没有足够把拼图拼凑起来的碎片。

也许我的上司大人觉得碎片已经足够了吧。

不不,她属于线索不足也一定要决出胜负的类型。把整个拼图掀翻,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早餐前的小点心而已。

料她又会说我“吵死了”——不过她要这么说,我再闭嘴就是——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对我来说,最大的疑问是日下公仁的资金来源。以西伯利亚的秘密都市为巢穴,把这里维持数年下来,可要花不少钱吧?”

万幸,上司大人这次并没有斥责我“吵死啦”:

“他有共犯啊,这还用说嘛。”

“在俄罗斯境内?”

“苏联解体变成俄罗斯的时候,以天文数字计数的公共资产被侵吞,早就不知所踪了。”

“呃,紧接着俄罗斯就涌现了数十个亿万富翁……不过,也不能说他们全是贪污挪用吧。”

“准确地说,是巧妙地转移了控制权。”

像我这样的凡人根本无法想象。不过,在任何时代、任何一个国家,都有赚钱的高手。无论发生了天灾还是战争,哪怕是国家灭亡也不损他们一丝一毫。从美国发端的大规模经济衰退席卷全球,失业者和自杀者连连不断,但这并不影响投资家攫取上亿美元的财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说不定日下的共犯和凉子倒是志同道合的。

“咦,那个……”

凉子抬手一指。我顺势看去,丛林豁然开朗,露出一片遍地石头的广场。但那些石头的颜色很不一般。

“全是红色的石头呢。”

“这是red moss。”

“还有叫这种名字的怪石头啊?”

“这你就说错了。”

凉子叫装甲车停下来,轻盈地跳下车。她戴着手套,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里搓了搓。石头表面剥落,露出里面最常见不过的灰色石块样子。

“这些石头中含铁,一些地衣类以此为养分,就这样依附着石头表面生长,看起来就像石头是红色的了。”

“您知道的可真多……”

药师寺凉子也好,室町由纪子也好,都是相当博学多识的人。

阿部和贝冢巡查也跟着爬出车来,很稀罕似的各捡起一些石头仔细把玩。这时,贝托从顶盖上冒出头,脸上带着为难的表情——他说,前方出现了沼泽,无法直行了。

直冲进沼泽里,还是绕道前行呢?

以凉子的性格而言,一声号令“正面突破!”也不足为奇,不过却见她柳眉蹙起,抱着手臂思考起来。看来她在考虑装甲车陷入泥沼寸步难行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好吧,绕开沼泽。”

似乎为了让自己接受似的,她点点头,向贝托发出指示。装甲车发出性格暴躁的大象似的轰鸣声,改换了方向,向左侧前进。

“这不是水陆两用车型吗?”

“制造的时候大概算是水陆两用的吧。”

沼泽在我们的右侧。水面映照着天空的颜色,暗沉而幽静。凉子爬上装甲车哼着歌,突然停下来盯住我:

“你也唱个歌呗?”

“我唱得很难听。”

“关键不在于技术,在于有没有用心啦。”

“这个,既然难得来到俄罗斯,我唱个‘伏尔加船歌’怎么样……”

“少来!太丧气了。”

凉子表示不爽,多亏如此,我也免于秀出难听的歌喉。

车盖打开,贝冢聪美露出头来——好像从巢穴里探出头的小鼠似的。

“已经快正午啦,贝托先生问我们要不要先吃个午饭?”

“这提案不错。好,那找个合适的地方把车停下来吧。你去告诉贝托。”

又开了五分钟左右,装甲车停在一道河岸边。河面宽约20米,水流清澈,淙淙流淌的声音十分悦耳。河滩上平坦的大石头上铺着厚厚的苔藓,坐下来会很舒服的样子。

无论有没有剑齿虎,防备马熊也是非常必要的,所以全员都佩着枪爬出装甲车。食物也搬出来了,就在大石头上铺开就餐。要是天色晴朗的话,野餐的感觉还真不错呢。

“如果我们在这里碰上俄罗斯正规军,也会惹出不小的麻烦吧。”

“你这家伙,还真有闲心,什么麻烦都一一列出来了。想这些有的没的很好玩吗?”

“哪有什么好玩。”

“那就别想了。再想都吃不下饭了。碰上就碰上了呗,船到桥头自然直。”

说到午饭,有瓶装矿泉水、饼干、巧克力条、干果,还有洪老板夫妻送给我们的驯鹿罐头。营养供给相当不赖,不过打开驯鹿罐头以后在各人手里传了一圈,大家都有点挠头。并不是因为难吃,而是对那味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有所疑惑。结果,每人只挖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尝尝,大半都浪费了。

“啊,那边还有蘑菇呢。”

贝冢聪美所指的方向果然有个大蘑菇。通红的冠部相当显眼。贝托向我们解释道:

“那是毒蝇蕈,鹿最喜欢吃了。”

“哦,那一定很好吃喽?”

“不,人类是不能吃的。吃了会产生幻觉甚至精神错乱。”

“毒蘑菇?”

“嗯,可能是鹿体内有某种能分解毒素的酶吧。人就没有那种酶。”

“哦,大概是退化了吧。”

在警察的高级阶层眼里,药师寺凉子属于像特别——甚至是特殊方向进化的特种人类,但我对此持不同意见。主要是考虑到凉子的能力早已超出了人类所能及的范围。就算她突然表白她是土星人我也不会惊讶——虽然她可能真实身份是木星人罢。

吃过饭,一边收拾着东西,贝冢聪美又提出问题:

“那个日下公仁,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呢?”

这跟我刚才向凉子提出的问题如出一辙。

假设日下公仁将前苏联的秘密都市改造成合自己心意的魔城并在那里生活的话,那得需要多少钱啊。虽然他在日本国内和海外都有巨额的银行存款,但所有的账户都已经被冻结了。

当然,那些账户可能只是表面上的资产。著名的开曼群岛就是避税天堂,说不定人家有充足的财产藏在那里。凉子虽然说过日下公仁还有共犯的可能性,但我并不完全认同这种说法。

“别的不说,其实日下公仁真的藏在这个地方吗?”

贝冢聪美提出这么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但这恰恰是疑问的根本所在。

凉子笑了:

“别担心,吕芳春。日下不在也不是你的责任哦。”

恰在此时,上空远远传来一阵震动耳膜的噪音。一个黑影从我们的视线中从右往左飞过去。

“是直升机,还是蛮大型的。”

“好像有两个螺旋桨呢。”

“看起来是新式的,还挺豪华。”

“不会就是由纪他们坐的那架吧?”

凉子的声音含着点阴险的意味。她自己坐着二手的旧装甲车,宿敌却乘坐豪华直升机,这样比下来,她心里或许也有点失衡吧。

“看起来型号是一样的,不过是不是同一架可就……”

“从哪边飞过来的,还有,飞到什么方向去了?”

这我也不清楚。云上的太阳过于晃眼,再说连我们自己朝什么方向前进都不是很清楚。毕竟是二手货,装甲车上的卫星定位装置也是老式的,何况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地图。如果贝托先生突然消失的话,我们四个人日本人大概要成为林海中永远的迷途羔羊吧。

来到俄罗斯以后,种种感受不断涌现在我脑海之中,但我并没有冒冒失失地都说出来。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反倒可以应变各种紧急情况——很遗憾,这种经验我最丰富不过了。

当然,我既不是万能也不是全能的,凡夫俗子一个罢了。费尽心思准备周详,结果什么用都没有的例子不知道有多少。比起我的殚精竭虑,反倒是凉子的直觉有效得多。这世上,最不公平的事就是,恶魔比救世神可勤勉多了。

“好啦,把垃圾收拾掉,我们继续前进。”凉子的声音在我听来似乎有点假——不,我知道我有偏见,但这女人一定隐瞒着什么,或者暗中策划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种疑惑像点燃线香花火似的渐渐充满我整个心胸。可是,到底也没有什么可以质疑上司大人的证据。

“白费功夫,搜查无功而返。”——这句话在我脑海中浮现。

说起来,这样也不错啊——甚至,这样才好呢。反正用足了一礼拜的时间还有出差费用,施施然平安回国不就好了吗。

至于剑齿虎什么的,报告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公开出去更会成为媒体的笑料。沉默是金沉默是金。在俄罗斯期间只要不惹出什么乱子,稀里糊涂地混过去就足够啦。

我以模范公务员的心态默默地打着算盘,再度爬上装甲车。贝托又坐进操作席,两位巡查还坐回车里,指挥官及其随从坐在车顶上。再度发动起来后,我只有一句话想问凉子:

“刚才贝冢聪美的问题,您怎么想?”

“既然剑齿虎都出现了,日下公仁当然也在喽。”

真是无理之极。但我终究还是丧失了反驳的时机。

“这个,在下不是很明白这二者的关联性,能否请您示下?”

“你刚才不都说了嘛。你认为那个剑齿虎不是野生的吧?”

“呃,我是说过。”

“既然不是野生的,那就是有饲养它的主人——这也是你说的吧?”

“您说的没错。”

“那么主人是谁呢?”

“不知道。请您赐教?”

“凭什么我就知道嘛。”

“说到这个‘凭什么’……”

“对嘛,你就是为了对我做失礼的事情而存在的喽。”

“您误会了。”

“哦,是吗,那你就向着解开误会的方向好好努力吧,可一定要让我亲眼看到才算数哦。”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在这时,顶盖又开了,阿部巡查的大脑袋噌地一下冒出来:

“贝托先生让我告诉二位,再往前就没什么像样的路了。请小心车会很颠簸的——就这些,我下去了。”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立刻钻了下去。大概是不想被卷入我和凉子小孩子斗嘴似的争论之中吧。

密林在窃窃私语。天空中浮着层层叠叠的云雾,白色的云朵下还有灰色的流云,其下更有黑沉沉的云团奔涌而过。不知道哪里的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装甲车还在前进。巨大的轮胎下大地都在震动,细小的树枝发出悲鸣纷纷折断。落叶在碾压之下,或飘零或飞舞。小石头时时迸起。颠啊晃啊的,车轮碾过大石头时车体总会倾斜——竟有种很壮烈的气氛呢。

我们紧紧抓住机关枪底座免得掉下去。

“果然再往前就没路了!”

“我面前虽然没有道路,但我身后会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高村光太郎吗?”(译者注:高村光太郎(たかむら こうたろう)、1883年(明治16年)3月13日~1956年(昭和31年)4月2日,号碎雨,日本诗人、雕刻家、日本近代美术的开拓者。)

阵阵巨响,直径几乎有四十公分粗细的大树纷纷倒在装甲车左右,车轮碾压而过的感觉让人联想起撞车时压过人体的惨状——我赶紧在战栗的同时将这可怕的想象驱出脑海。

凉子又念起了什么咒文: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又是哪位名人啊?”

“鲁迅啊!”

“哦,受教了。”

不知道是第几十次了,装甲车又颠簸起来,已经习惯了这种摇晃的我紧紧抓住机关枪底座,以附趴的姿势勉强抬头望望天空。

“说不定有美国的军用卫星监视我们的行动呢。”

“什么破卫星,搜索一个本·拉登还花了十年时间呢。再说,他的藏身范围本来就不大,卫星是有特定搜索目标的。像我们这样的行动不会被发现的啦。”

二零零一年,美国东部的大都会遭到劫机恐怖袭击,丧生者达三千人以上。被认为是这场恐怖袭击的主谋者奥萨马·本·拉登潜伏十年之久,最终没美军特种部队亲手杀死。这场屠戮就发生在本·拉登年幼的女儿眼前——据美方发言人表示,“小女孩哭喊不止,证明被杀者不是替身而是本·拉登本人”。

世界的前进以愚行铺开道路,正义只是照亮这条道路的点缀罢了。即便如此,哪怕只是口头意思意思,警察也必须坚持追求正义。若非如此,权力与正义之乖离将越行越远,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再也无可指望。

左右仍是密密的树林,不过装甲车的颠簸似乎略轻一些了。

正在这时。

我眼前划过一道褐色的飞影。

转瞬之间,我意识到那是一个个体、一个生物、一个褐色的妖魔——是剑齿虎,从树上飞扑跃过装甲车。

——噌。

这是个老套的拟声词,但将那一跃描写成文字,只有这个字眼最恰当。那是沉重而柔软,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虽然不像豹子的跳跃那么优美,不过猫科动物毕竟是猫科动物。

沙擦啊啊……!

无可置疑的威慑的吼声。

我以前在加拿大也和美洲虎对峙过——不,是被迫迎战过。那次并没有真正进入搏斗实战,这次只怕不战不行了。

“警视,小心!”

我回头一瞥的瞬间,它已经飞扑过来了。我直视着剑齿虎摄人心神的眼光,从胸前口袋中迅速拔出马卡罗夫,小心地退后半步。敌方气势汹汹地向前踏出一步。千钧一发——

凉子的手挥出一道水平的光。

势如闪电的动作无声无息。那是JACES开发的、世界第一危险的领巾。领巾中织入了碳素纤维,颜色鲜艳的布料狠狠地抽向剑齿虎的头部。

一个象牙色微带弧度的三角锥飞到空中。凉子挥起碳素纤维织成的领巾,一击之下,已然打断了剑齿虎一侧的利齿。

一般牙医拔牙的时候,人人都疼得五迷三道。剑齿虎的利齿上应该也有痛感强烈的神经吧。

剑齿虎顿时乱了脚步,挥舞着右前爪,血盆大口中甩出涎水——毫无疑问它被这一迎头痛击打懵了。

长约七十公分,直径约有五六公分粗细。被抽断的巨齿腾空而起,正好落在装甲车顶上。

装甲车正在前进,断齿弹了一下就要掉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身体和手臂本能地伸展至极限,竟然一把捞住了那一截断齿——触手之处,那感觉真是难以言喻。我勉强抓住一个角拉起身体。

褐色的魔兽狂暴了。另一只巨齿尚在,极其强力的前肢也健全无虞。俯下身体,它下一次进攻的目标瞄准凉子的腿。

车体剧烈颠簸,凉子几乎失去平衡。那虎的左前爪几乎就要抓到凉子的右腿,间不容发之际,我双手握住那只断齿,用尽全身力气刺向它的侧腹部。

被自己的牙刺穿侧腹的剑齿虎愤怒而痛苦地咆哮嘶吼着。它的前爪只差两三厘米却扑空了,躯体扭曲翻滚着。翻搅的巨力反击回来,刺出去的断齿已经脱手,我被掀翻滚倒在车顶上,几乎喘不上气。

剑齿虎侧腹部带着自己的残牙,脚步踉跄。蹒跚退后几步,它抬起前爪扒住车身,形成挂住的姿态。

这东西前肢的力量果然惊人。这一扒只为支撑住受伤的身体,却已经在车身上划出深深的印迹,如果扑上车,后果不堪设想。

沙擦擦擦……!

魔兽双眼射出熊熊怒火。虽不知道剑齿虎这种生物智力水平如何,不过这个家伙有生之年绝不会忘记我和凉子的样子吧——我不禁毛骨悚然——这家伙只要活下去,一定不会放过我们。

装甲车的车身撞到了一棵大树。粗壮的树枝重重地砸向剑齿虎的躯干,砸得它腾空而起。

暴怒的咆哮,冲撞的声音,树枝折断的劈啪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在这一连串的声响发出的同时,魔兽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长呼一口气,瘫坐在车顶上。

凉子递给我一个东西——是消毒用的湿巾。

“擦擦手,你刚才空手抓了肉食动物的牙呢。”

“啊,是。”

“沾上细菌什么的倒也罢了,要是附着了人肉的油脂,摸起来多恶心啊。”

谁要摸什么鬼东西啊!

“撞伤了没有?没沾上它的口水吧?”

“我没事。”

当此之时,我是唯一一个亲手直接抓过剑齿虎的牙的地球人——即便如此,我可没有申请吉尼斯记录的闲情雅致。

“发生什么了?!”

“两位没事吧?!”

阿部巡查和贝冢巡查“砰”地掀开盖子钻出头来。装甲车停住了,贝托也探头来看。他知道来龙去脉之后瞪圆了眼睛:

“你们俩太厉害了!”

他似乎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无法更强烈地表达出来。

“枪声都没响,我可担心死了。不过你们居然连枪都没用就把猛兽赶跑了啊!”

“贝托,你对那个剑齿虎怎么看?”凉子讽刺地问。贝托摘下帽子,挠了挠没剩几根的头发。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不是科学家,也不是猎户。总之,可不想跟这种东西为伍。”

“你以前听说过这一带山林里有剑齿虎出没的传言吗?”

“没有哇。不,准确地说,如果不限于剑齿虎的话……”

据贝托说,西伯利亚西部的克麦罗沃地区传说有雪人(yeti)出没,前一年还有国际调查团被派来勘察。

“都有哪些参加国?”

“美国、中国、俄罗斯、加拿大、蒙古、瑞典、爱沙尼亚。”

“这成员名单听着好像理所当然又有点怪怪的。对了,日本呢?”

“完全没有介入,人力物力都没有。而且,连一点有兴趣的意思都没表示过。”

“哈……”

“泉田君,你这叹息算是高兴还是遗憾嘛?”

“大概二者皆有吧。”

“难道你喜欢雪人传说?”

“才没有呢!”

总觉得误入了什么错误的圈子——大概我出现了“近年来对日本人丧失信心而偏见颇深”的症状吧。

因为担心剑齿虎不死心紧追不舍,我们坐进车里,装甲车很快再次开动了。沿途树木越来越少,灌木丛林和乱石岗多起来了。已经快接近永久冻土的南端了,没想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奇妙的东西——一堆已经锈蚀严重的铁皮。

“居然是废弃的卡车呢。”

显然可见。而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有卡车废弃在这种地方。

“贝托,停车。”

“是是。”

贝托利落地停下了装甲车。凉子自己打开舱门,正要往外爬。

“让我去吧。”

“泉田君跟我来就行了。”

“是是。”

“说一遍‘是’就行了!”——干嘛只训我不训贝托去。

手里握着马卡罗夫,在荒芜的野地里走了五十步左右,吹过的风似乎更冷了。

卡车样式相当老旧,就算正常使用也早该折旧报废了。驾驶座的玻璃已经碎了,被泥土和尘埃蒙上一层灰色。本来的车体颜色早已无法想象。这真是新发现,证明卡车后面绝不是无人踏足的荒地。

果然有铁丝网——准确地说,是铁丝网的残骸。经历风吹雨打,已经锈蚀破败,脆弱得不堪一击,起不到什么作用了。铁丝网的旁边还有一根折断的铁柱,挂着一个金属箱子。

“这不会就是监视摄像头吧?”

“看来就是呢。”

说不定这就是过去黑暗时代的强制收容所了。我们回到装甲车前说明了一下情况,紧张的情绪立刻充盈车内。

“终于到达敌人阵营了呢。”

贝冢聪美双手紧握。她手心里是在泽纳德游乐场买的装有人偶的护身符,似乎有点不合时宜,但她本人是认真的在祈祷。

我和阿部巡查上前扒开铁丝网的一角,装甲车颤颤巍巍、跌跌撞撞地开进了敌营内部。

“啊,出现铺装路了。”

——是粗水泥的铺装路面。看样子颇有一阵子没有养护管理了,路面上覆盖着薄薄一层尘土,凹坑里积着雨水,路面龟裂处还有杂草不屈不挠地伸出来——应该是已为人类所知、有名字的植物吧,以科学家正确的眼光看来大概会说“根本不存在叫‘杂草’的草”——不过我们称之为“杂草”也不为过吧。

“总之,沿着铺装路往前走,应该会遇上什么东西吧。”

“不一定是‘现在时’的存在哦。”

“说什么呢,当然要找到它的存在为止!”

上司大人和我的人生追求根本就是不同方向的。然而,只要跟她同行,我的人生追求方向只有面临溃败的命运。这一点立刻就得到了证实。

左侧稀疏的树林之间,“那个东西”突然出现了——褐色毛皮的庞然巨物,我今生再也不想遇上第二回的对手。

“剑齿虎又出现了!”

“是刚才那个吗?”

“不是,两个牙都好好的呢。”

刚才被凉子打断了巨齿的那头剑齿虎是从森林中冒出来的,而这一头正沿着铺装道路走来。猛兽的前肢上部相当于肩膀的部分粗壮饱满,一路摇晃着向我们逼近。与它之间的距离还算充分,但这情况可比刚才糟糕多了……

“竟然不只一头……”

“就是说也不只两头而已喽。”

更多的剑齿虎从树林之中现身了,似乎要封锁装甲车的前进方向。

“有这么多只,应该足以延续和保存整个种群了吧?”

“大概够了。总之我们快回车里去吧。”

“切,用机关枪扫射不就好了。”

“这可不是好莱坞电影!”

“啊~~,真没劲。”

“喂喂,快点啊!”

我也跟着凉子钻进装甲车里,从内侧关上舱门并试试了密封性。这种时刻不得不庆幸有厚重的装甲防护。虽然上司大人有所不满,但眼下还是撤回到专守防御姿态的好。

“铿——”装甲车的顶部发出鸣响。估计是有个家伙跳上去了。贝冢聪美下意识地一低头。尽管脸色铁青,她右手还是紧握着手枪毫不放松。与我的视线相对,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我不怕被弄死,可我不想被吃掉啊。”

“被吃掉一半剩一半也不好哦。”

阿部巡查接口道。两个人都攥着马卡罗夫,但手的大小完全不同,看上去像两把不同型号的武器似的,让人想笑——当然这并不是笑得出来的场合。

忽然,一阵轻柔绵软地震动传过车体,贝托忍不住叫道:

“那家伙竟然躺下了!”

“那也没办法啊。”(译者:一切大个的、小个的、长四脚的、长翅膀的、过去的、未来的、年幼的、壮年的喵星人,都一样……都一样。)

“我们可要成为地球环境的公敌了。一定会因为虐待危害珍稀动物罪被捕吧!”

贝托感叹着,而凉子只是用形状完美的鼻子冷冷地哼笑一声:

“冲到高速前进的装甲车前头来挡路,明明是那些家伙违法交通规则嘛。别心疼了。它们要敢乱来,就开机关枪扫射突围好了。”

凉子对扫射简直是志在必行。贝托显然担心被迫卷入“机关枪扫射珍稀动物事件”中,一脸严肃紧张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装甲车。我把左侧的圆窗微微打开一点向外窥探,看到一头剑齿虎与装甲车并排行走的姿态,赶紧关上了窗户。看来它们并不死心,稍有机会就会开展攻击。

前进了一小会儿,贝托看了看表确认了一下时间,突然开口说到:

“我有个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都说来听听呗。”

“先说哪个?”

“当然是坏消息!”

“啊?一般不都是先听好消息吗?”

“唉,就按她说的办吧。”

听了我的劝告,贝托似乎还要做最后的抵抗:

“电影里一般都是先听好消息的嘛,然后顺着这个话题……”

“想不到你这男人还挺有主意的嘛。随便你,快说吧。”

“知道了。那么,就从坏消息说起……”

贝托叹了口气转过身,面对我们几个日本人,脸上浮现出至今为止从未见过的表情——他手里也拿着枪,不是马卡罗夫,而是一把瓦尔特。

“好了,各位日本来宾们,请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动。”

“贝托先生,你……”

“所以我都说了嘛,要是先听好消息,你们还能多开心一会儿……”

“劳您费心了,真不好意思啊。”

“不不,不用道歉了。”

“那么,好消息是什么呢?”

“想听吗?”

“当然想听!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说清楚吗!”

“那好我就说了——目的地到了。”

贝托说完,凉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长腿在椅子上交叉翘起。

“哼,果然如此,就是这么回事啊。”

“承蒙您的理解,不胜感激。”

贝托的话语彬彬有礼,当然,没有低头致意:

“请把舱门打开吧。”

“要是不开呢?”

“那也坏消息就会再多一个。”

贝托先生(都这种时候了为什么我还加敬称!)的枪口准确地指向凉子的头部。我趁空偷偷地看了眼凉子,在目光交流下定了决心——这种时候还是要听从对方的好。

“真理夫,你把舱门打开吧。”

“是,警部补。”

“喂,你们俩!”

“以后再听您的训责。现在这种情况,我可不想出现死伤者。”

凉子沉默了。阿部巡查转动把手,打开了舱门。外面的气流一股脑涌进来,感觉不是死寂一片的。

“好,一个一个给我走出来。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要乖乖的哟。”

——车外竟然响起一个声音,说的是日语。

其实也有一半预料到了的感觉,只不过突然之间不知如何行动。看到凉子已经迈步走了出去,我赶紧跟上。

装甲车周围都是手持小型自动步枪、身着迷彩服的俄罗斯人。然后……

一个中年日本男人,颤巍巍的肥胖身体上硬裹着不合身的迷彩服。与照片相比,头发稀薄得多,但那张脸肯定错不了。

“叶梨伸行……”

日下公仁的同党和手下之一。

众多谜团瞬间解开了。

当然同时也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真是麻烦啊,堂而皇之的非法入侵他人土地……日本人的道德品行也每况愈下了。”

说着没有新意的老套台词,叶梨的视线集中在一点上——毋庸置疑,就是药师寺凉子的脸。

只要是男人,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他那两只小眼睛射出的光线忽明忽灭,好像柏青哥店外坏掉的霓虹灯店招,嘴角还垂下一滴断断续续的粘液。要是目标就这家伙一个,制服他的空隙倒有的是……

“快带路。”凉子的声音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刺骨。

“带路?”

“去见你老板啊。你不就是给日下那小子跑腿的催巴么。”

叶梨那张仿佛已经筑死了凝固了的脸上竟然现出一个扭曲的表情——有点让人恶心,不过姑且认为是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吧。

“你们几个站成一列,两手抱头,快点!”

我们照做了。这种时候凉子也要当仁不让地打头,于是形成凉子、贝冢聪美、我、阿部巡查顺序的一列。

包围的俄罗斯人仍然架着自动步枪,但枪口往下压了一点。凉子的美貌以世界级的标准评价也是最顶尖的,显然他们不想意外地伤了这样的美女。

前方就是“目的地”了。在日本让居住者困在里面老死不得出来的监狱墙壁大概就是这样吧——眼前是一座前苏联时代建造的、毫无个性的箱型建筑,迎面便是灰色的墙壁。我们被带着走向似乎开着门的一个角落。

不意门里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也是日语——听到这个声音,我的惊愕比看到叶梨时更甚。

那是药师寺凉子的宿敌,室町由纪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