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昼夜更迭,四季轮转,青草枯荣,岁月无情,时光从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也许正是光阴催人的紧迫,使得伟大的女皇在刚刚改元久视之后的第二年,就再次更改年号。于是,大周幅员辽阔的疆域上,人们又得开始习惯一个全新的年代名称——大足。

大足元年初秋的一个傍晚。当绚烂晚霞披上天山之巅的冰峰时,宁静的裴家小院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大约五十不到的年纪,气宇轩昂,举止不俗,倒是庭州这塞外边城中颇难一见的文雅人物。阿月儿听裴素云与他寒暄,方才知道来人名叫裴朝岩,正是狄仁杰曾提到过的国子司业大人,也就是裴素云的同族堂兄。

原来久视元年年末,狄仁杰在逝世之前向武则天提出建议,在天山以北地区以庭州为中心,置北庭都护府。武则天从善如流,果然从大足元年起,在庭州正式设立了北庭都护府,原庭州刺史崔兴大人升任第一任北庭大都护,官拜从二品。北庭都护府统管天山以北、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广大地区,辖领瀚海、伊吾和天山三军将近十万人的驻军。面向西北形成屏障,抵御任何来自东、西突厥的进攻。建立都护府是件大事情,加强军事统辖只是一个目的,提携周边民生,发展农、林、商,牧亦是都护府的重任。大都护崔兴弗一上任,便将所辖军队整编为田卒、开荒种地、屯昆放牧,一年不到的光景,本就通商频繁、市井繁荣的庭州更是空前兴旺,已成为“丝绸之路”上名副其实的关塞重镇。为此,朝廷还向都护府选派了若干有学识的文官,以从政务方面助崔兴一臂之力。这裴朝岩大人此次便是来就任都护府司马的。

阿月儿可弄不懂这些复杂的背景,她给裴大人上了茶。就去了里屋。里屋的床边,一个面目和善的妇人正在逗弄一个小婴儿,阿月儿凑上去看,就见这婴孩被逗得“咯咯”直笑,一双黑白分明的小眼晴里好像蓄着两汪清水,十分惹人疼爱。阿月儿也笑道:“都尉娘子,人人见了咱家这小小姐,都说长大了必是个大美人。你看呢?”高达都尉新娶的这刘姓娘子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婴孩的脸蛋,一个动地点头:“谁说不是呀,伊都干本来就是庭州的头号美人儿,看小小姐的这轮廓,只怕今后比伊都干还要胜几分呢。”

“妈呀,”阿月儿吐吐舌头:“那咱家过几年可清静不了啦。”

高达媳妇道:“阿月儿,你怕什么呀?过去钱刺史在时,全庭州的人就都对伊都干敬畏得不得了。现如今呢,虽说换成了崔大都护,可不还是对伊都干特别关照。你看看,就这大半年,但凡瀚海军的军官在本地有家室的,全住到这附近来了。阿月儿你是不知道,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人盯着你家这院子呢。因此就算有人想来你家捣乱,他也得进得来啊!”阿月儿瞪大眼睛:“啊?我还觉得奇怪呢,怎么瀚海军上上下下的都搬到这条街来了,我还以为是高都尉的关系呢。”高达媳妇得意地咧嘴直笑,又神秘地小声道:“阿月儿我告诉你,你可别往外说呀。还真是咱家高达安排的,让他的那些弟兄们,带着媳妇子女都搬到这附近来住。他说呀,这是崔大都护的主意,悄没声息的,就保护好了你们这一家子呢。”

阿月儿恍然大悟:“哦!还有这么回事呐,那阿母她可知道?”高达媳妇撇一撇嘴:“我家男人说崔大人吩咐了,不让告诉伊都干的。不过我看她呀心里明白着呢!”阿月儿连连点头,高达媳妇意犹未尽:“我家男人讲,保护好伊都干一家是崔大人给下的死命令,说是比别的任何事情都重要。不过我家高达自己也乐意,说什么是男人就该为朋友两肋插刀、肝脑涂地呢。”

“嗯,”阿月儿想了想,又吐吐舌头道:“咱家小小姐的来历你可不许对外人说哦。”高达媳妇道:“瞧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咱们小姐呀。就是那天上下几来的仙女儿,没别的来历!”

两人正说得起劲,突听正屋中的谈话声升高了不少,两人忙竖起耳朵细听,原来是那裴朝岩大人在说:“素云,你这一系虽然自曾祖父起就流落于西域边陲,但到底是闻喜裴氏的渊源,行为总不应太过怪异放涎,才算不辱没了裴氏门楣。且不说你当了多年的萨满女巫,又是钱归南的外室,为他育有一子,如今钱归南负罪而死,狄仁杰大人在世时还操心要安排你回中原,你总该谨慎言行、好自为之才是。怎么、怎么竟然又有了个来历不明的女儿?!这真真是羞臊死人也!”

阿月儿的脸色变了,再看高达媳妇,也是一脸不忿,紧接着她们便听见裴素云平和从容的话音:“堂兄素来在中原生活,自然不知道我们这西域女巫的规矩。女巫的子女从来都是不问出处的,素云如今儿女双全,此生之愿足矣。今后素云所图的,不过是将一双儿女平平安安地抚养成人,素云觉得此乃人之常情,没什么可羞臊的。”一席话说得自是清高持重,也听得阿月儿和高达媳妇转怒为喜。

再听正屋里陷入寂静,阿月儿朝高达媳妇挤眼睛,看来那位派头挺大的老爷是没话说了。又过了一会儿,裴朝岩悻悻然告辞而去。接着殊帘轻挑,裴素云的身影出现在里屋门前,右手里还牵着安儿。“阿母,”阿月儿连忙起身去迎,安儿却嬉笑着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阿月儿,阿月儿叫起来:“哎哟,安儿,你又欺负我,明明知道我不会玩这九连环。”高达媳妇怀抱着女婴过来凑趣:“瞧瞧咱们安儿小少爷。看上去有点儿痴傻吧。可弄起些古怪的玩意儿,一百个大人都比不上他,也真奇了!”

裴素云抱过女婴,微笑道:“嗯,还亏得他想得周到,说后院的冬青林毁了,怕安儿没处玩耍,走之前特意去巴扎上找来这东西。谁知安儿一见就喜欢上了,玩起来还比任何人都灵。”她说着脸上就有些泛红,越加焕发出难以形容的娇艳之色,阿月儿和高达媳妇相视一笑,她们都知道裴素云口里的“他”指的是谁。

“玉领、玉领……”裴素云轻轻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女婴在她怀里笑得更是甜润,高达媳妇都有些看呆了,眼睛不觉就有些湿润,她抹了抹眼角,搭讪着问:“伊都干。小姐的名字真好听啊,有什么意思吗?”裴素云没有回答,只是将温柔的目光投向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正在雪峰之巅,画出迷蒙的殷红色,真好似稀世罕见的高原血玉,在云雾之后若隐若现。

深秋的雾气再一次把横亘在碎叶和沙陀碛之间的大楚岭遮得严严实实,浓雾深锁的山间小道上,周围起伏不定、前后相连的山丘一座都看不见了。明明还是晌午时分,山路上却晦暗无光,只看得清前后丈余的距离,连那一黑一白两匹并排而行的神骏,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不过马上的两人却气定神闲,两双锐目中闪耀着自信的光芒,丝毫不惧周遭环境的凶险,一边行进还一边不时随兴交谈几句,要不是这里压根没有风景可看,还真会误以为他们在游山玩水。

突然,两匹骏马齐刷刷停下脚步,二人各自扯住缰绳,一起侧耳倾听。果然从白茫茫一片的前方,隐约传来尖利的金戈碰撞之音,中间还夹杂着变了调的人声,两人相互点点头,立即一起催马,向前飞奔而去。重重雾障疾速退后,猛地他们又一齐勒住马缰,眼前豁然出现小块空地,刀光剑影斩开浓雾弥漫,竟是两帮人在激烈地捉对厮杀。正中央好几个突厥莽汉在围攻一名胡商打扮的汉人,此人手中一柄亮闪闪的宝剑舞得风起云涌、气韵非凡,虽以一敌众却丝毫不露怯意,剑虹所到之处突厥人血水飞溅,转眼就给放倒两个。稍远些另一帮突厥人在对阵两、三个家丁,他们的身后是好几辆马车组成的小车队,车队最前头还站着个胡服女子,手里端着把钢刀,满脸的怒不可遏,看样子若不是因为大腹便便,肯定也要上阵厮杀的。

胡商打扮的人正杀得兴起,突闻旁边女人一声惨叫:“夫君!”,他挺剑回头,心中暗叫不好!原来那两,三个家丁到底寡不敌众。几番搏杀之下或死或伤,车队已失去保护,突厥人一涌而上,怀孕的女子危在旦夕。商人瞠目狂吼,无奈前后左右都是敌人,他一时还真突破无方,就在心急如焚之际,突然一匹黑色骏马以迅雷之势踏过突厥人的身体,威风凛凛地挡在女子和车队前头。

商人还没反应过来,又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轻捷而稳健地落在他的身旁。寒芒闪烁过处,已是朵朵殷红绽放,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突厥人除去倒地不起的,剩下的个个面无人色、迟疑着朝后退去。“这位兄台,因何在此浓雾老林中与人缠斗?”商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素袍男子挺立在自己身边,话说得像在随意寒喧,神情更是一派平和,唯有右手横端在胸前的宝剑上银光灼灼,血水一滴滴地溅落于地。

商人大喜过望:“啊,我乃此地商贩,正携妻子去碎叶的途中,谁想遇到这帮突厥强盗!”素袍男子点点头,慢吞吞地扫视面前的突厥人:“诸位,恐怕这里没买卖可做了。”也不知为什么,自这两名骑士出现后,那帮突厥强盗就吓得魂飞魄散一般,只顾呆在原地颤抖,如今听到素袍男子的话,突然像得到了命令,一起转身撤腿就跑。此时,那挡在车队前的黑衣壮汉开口了:“喂,你们跑什么啊?莫如跟我们去碎叶牙城走一遭?”

突厥强盗听了这番话,更如丧家犬般搏命逃窜,黑衣壮汉哈哈大笑:“叫你们别跑,怎么不听话!”他探手背后,取下黑黝黝的长弓,连发数箭,逃跑的突厥人被接连射倒,惨叫征呼不绝于耳。商人困惑:“这、这是?”素袍男子低声解释:“他们出现在此地有些可疑,不像普通的强盗,你再瞧瞧……”商人定睛一看,果然乱作一团的突厥强盗忽然举起手中的武器,相互砍杀起来。“啊!”商人大惊,素袍男子一拽他的胳膊,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过眨眼功夫,那些突厥强盗们居然自相残杀到全部气绝身亡。

黑衣壮汉缓缓走过来:“看来他们果然是东突厥的奸细。”素袍男子点头:“嗯,估计是认出你我了,知道绝对逃不掉,所以就互相了断了。”

“是啊,这么说消息没错,默啜那边按捺不住,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二位壮士,你们在说什么?”商人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发问。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朗声笑起来,素袍男子微笑着朝商人抱拳:“在下姓李,他姓梅,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商人赶紧还礼:“原来是李兄、梅兄,在下娃李名客,祖上从隋起就自中原到西域来经商,这回是从庭州回碎叶城去,哪想遇上这些人,差点儿就麻烦了,小弟多谢二位兄台搭救啊!”梅姓壮汉爽朗地笑起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哈哈,原来你与我这老弟还是本家,甚好,甚好。”李姓男子也笑道:“李客兄,大楚岭山势险峻、常有盗匪出没,你就这么一个小车队,两、三名家丁,还带着夫人,果然是艺高人胆大。”李客举一举手中的宝剑:“惭愧!在下虽为商人,自小习了些剑法,又仗着这柄家传的龙泉宝剑,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哈哈,今日遇到二位兄台,方知天外有天!”他瞧一眼李姓男子手中的宝剑,满脸艳羡:“李兄这剑才是真正的上古神器,何况李兄这身好武艺,着实羡煞人也。”

梅姓壮汉又是一阵大笑:“李客兄,你眼力不错啊。对了,你是常在庭州还是碎叶经商啊?”李客答:“原本一向在碎叶的。但最近几年来碎叶的突骑施敕铎酋长暴虐,我们这些汉人商客的日子尤其难过,几乎朝不保夕,我只好带着家眷在陇右一带游走。现如今听说朝廷新授封的乌质勒可汗臣服大周,亲近汉人,我才下决心要回碎叶啊。”梅、李二人相视一笑,梅姓壮汉挥起大手:“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李客兄,我们二人也正好要往碎叶去,何不结伴同行?”

“啊,那可太好了!”

李客兴奋地眉飞色舞。三人各自上马,也不管那些突厥人横尸遍地,就往前路行去。李客夫人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内阴影中蜷缩着一个人,她有些诧异。小声询问:“你怎么了?突厥追兵都死了。我们现在很安全。”那人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并排的骏马此刻成了三匹,声声马蹄激起空谷回响。走了一段,已绕出大楚岭的丘陵地区,地势逐渐平坦,浓霉也渐渐稀薄,自远处又传来急促的蹄音,李客不觉有些紧张,举目看去,突见一整支全副武装的突厥人朝他们奔来,嘴里还高喊着:“可汗,可汗!大将军!”李客正在惊奇,那队士兵已奔到跟前,齐齐落马,领头者距离一丈开外已单膝落地:“可汗,大将军!王妃让我等来迎接你们!”乌质勒摆手:“亏她想得周到。”回头冲李客微笑:“李客兄,天色不早,今日赶不到碎叶城了。正好我有营帐扎在附近,在下诚邀李客兄暂歇一宿,明日再进碎叶城。如何?”

李客又惊又喜,在马上连连躬身:“没想到,真没想到!李客何其幸哉,今日竟能得见突骑施可汗!”乌质勒将手一指:“还有他,你的这位本家可是我乌质勒的好兄弟、突骑施的大将军李元芳!”李客张大嘴巴,李元芳笑着朝李客点点头:“前面就是可汗的牙帐,今夜小弟还想与兄台一醉方休,不知兄台肯赏光否?”

说笑间前方豁然开朗,灯球火把的红光点缀在微冥的暮色中,如初升的星斗般辉煌,交错排列的圆形帐篷一个连一个,簇拥着可汗的牙帐,营帐上高挂的汗旗在寒风中瑟瑟飘扬。帐内,缪年王妃刚刚得报,可汗与大将军回营来了。她欣喜地站起身。扫了眼跪伏在面前的一名奴仆:“我说的话都记清楚了,今天开始就由你来伺候大将军,你可要小心留意。”

“是。”奴仆垂头答应。缪年这才拢拢头发、整整衣裙。容光焕发地迎向帐外。

“狄春,上回我和你说的事情,你可决定了?”狄仁杰的书房前。狄景辉正在与狄春交谈。狄春点了点头:“嗯,本来小的想回并州老家为老爷守上三年的。既然三少爷看得起小的,要小的跟随伺候,那也是小的的本分,该当遵命的。当初老爷临终前,也再三嘱咐小的,要小的尽心服侍三位少爷的。”说到这里,一阵悲戚涌上心头,眼圈就红了。

狄景辉颌首:“那就这么说定了。过几日我就要去广州采买药材,你把府中的事情交待给狄福,自己也收拾一下,到时候就跟我上路吧。”他拍了拍狄春的肩头:“当初你跟着我爹,走南闯北也走了不少地方,肯定能给我当好帮手。”狄春撩起袖管擦了擦眼角,走到北窗之下道:“三少爷,这几盆寒兰是老爷生前最心爱的,您看?”

狄景辉一愣,不由上前两步,细细端详着寒兰纤绿的枝叶。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景辉,是不是又快到寒兰开花的季节了?”狄景辉含笑招呼:“是啊,红艳你来看,这上头已经有不少小花苞了,再有几日霜冻的天气就该绽放了。”顿了顿,他又道:“我也是在去年才头一次见到父亲的寒兰开花……”蒙丹好奇地眨了眨碧眸:“为什么去年才头一次开呢?”狄景辉答道:“这寒兰的品种十分特殊,仅在寒冬开放,花香奇异馥郁、世所罕见,而且极难养育,自入秋后每膈三日浇一次水方能结苞:结苞后每膈五日浇一次水方能开花。水浇得少了会枯死,浇得多了托不开花。”狄春接口道:“过去那些年来,老爷一直吩咐让小的们每膈两日给寒兰浇水,所以始终不能开花。”蒙丹更加诧异:“这又是为什么?”狄景辉叹息了一声,怅然道:“这里面还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美丽无比的女子,酷爱高洁的兰花。她的丈夫是伺弄花草的能手,因此家中满是奇花异草,常年幽香飘逸。后来他们有了个儿子,偏偏自落生就带了个气喘的毛病,闻不得花香,于是那当爹的就渐渐疏忽了家中的花草。然那女子有些疯癫,不管孩子的病症,硬要在自己房中摆放寒兰,以至每到秋冬花开之季,孩子就不能亲近母亲。当爹的看着孩子可怜,便教给儿子一个绝招,让他偷偷地给寒兰浇水,花开不了,他就可以一直陪伴在娘身边了……

“我明白了。”蒙丹的碧眸中聚起微澜,狄景辉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吩咐道:“狄春,我看你就把这些寒兰送到阿珺姑娘那里去吧。让她养着。”

“是。”狄春退下,狄景辉拥着蒙丹,沉默片刻,又道:“红艳,你这回要随我去南海之滨的广州了,从漠北一下子跑到岭南,也不知道你是否喜欢?”

“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是喜欢的。”狄景辉抚弄她栗色的秀发,在她耳边低声道:“红艳,离开庭州时我就发现有人在低价收行商积压的货物,再转手卖出。最近听说这股神秘势力正在逐步扩大,陇右一线的商路重镇都出现了类似的现象。不过红艳,当初我有这种想法时,只对你哥哥和元芳谈起过……”蒙丹调转头,定定地注视狄景辉的眼晴:“景辉,你的意思是?”

狄景辉微笑:“红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问你一句,如果今后我要把当初的想法付诸实施,也许会触犯到某些人的利益,不知道你……”蒙丹打断他:“景辉,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必对我说这些。”狄景辉亲吻蒙丹的面颊,将她紧紧楼在怀中。

与天觉寺一墙相隔的译经院,自了尘圆寂后,又有了位从天竺来的掌院大师。了尘守护了大半辈子的谢家藏书,又加入了李元芳和阿珺从沈宅带回的那部分,几乎就没有缺失了。而在译经院对门原本的空地上,新辟出来一个小院,建成病坊,专门收留贫穷老病之人。本来在长安、洛阳的一些寺院就有这类矜孤恤贫、敬老养病的慈善之所,都靠寺院自身化缘供养。据说相王在久视元年末向女皇提议,由国家资助病坊,拨义田以赡养,并在朝廷中置专使管理,则天皇帝深以为然,从而首选天觉寺做成了这第一处官家供给的病坊。

病坊建立不过旬月,已收留了百来位老病者,由数名妇人照料着,其中有一位阿珺姑娘,温柔善良、细心体贴,最为病坊中人喜爱。只是她除了白天操持杂务外,每晚还在栖身的简朴小屋中织补着什么,常常忙碌到深夜。这一日。病坊中来了位老爷,他从阿珺姑娘的屋里取出条五彩缤纷的织毯,小心翼翼地包襄好,再三谢过阿珺姑娘,才将织毯运走了。第二天,鸿胪寺的正堂上出现了一幅绚丽的地毯,看上去与去年在则天门楼下烧毁的波斯宝毯一模一样,坊间传说周梁昆大人毁的是条假毯,如今这条才是真品,但皇帝已颁下严旨,从此后此毯只可放置在鸿胪寺堂上,任何人不得将其移出。跟随宝毯一起回归鸿胪寺的,还有当初被刘奕飞少卿盗走的宝物,如今一件不缺的全都物归原主了。

曾泰把宝毯送回鸿胪寺的当天,尚未出宫城便碰上了段沧海公公。两人寒喧起来,曾秦赔笑道:“段公公,本官方才在鸿胪寺看到了全部归还的宝物,段公公此举真是功德无量啊。”段沧海清了清嗓子:“哪里,此乃为臣子的本分,曾大人过奖啦。再说……”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曾大人能把鸿胪寺的宝毯找回。只这一件宝贝就比老奴寻回的所有宝物都要强百倍了。”曾秦向天拱手:“这一切都有赖先师的苦心,本官不过是完成他老人家的遗训罢了。”段沧海连连点头:“当初周大人在刚天门楼下烧毁宝毯,我就知道那必为赝品。却没想到这真品犹能失而复得。”一边说着,他那两只小眼睛一边滴溜溜地在曾秦的脸上转悠,好像要从那上面刨出什么似的。曾秦倒很坦然:“哦,其实三十多年前真毯就被那个绣娘偷走了,她用自己编织的假毡蒙蔽了周大人,周大人在则天门楼下烧毁了假毯,方知自己失落了国之瑰宝,以死谢罪。那绣娘闻听此事后良心发现,便向大理寺献回真毯。”

“如此而已?”段沧海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曾秦拈须而笑。推托公务繁忙,便急匆匆地告辞了。在沈珺的指点下大理寺找到了沈庭放转移至洛阳的赌徒财物,朝廷新任命了一名兰州下属皋河县的县尉,名叫易森,还是当初狄阁老举荐的,便由他就任时顺道带上这些财物,返回给那些倾家荡产的受害者。易森刚刚入仕,年纪尚轻,出发前曾泰自然要多加关照。

为了将狄仁杰亲手交托的丝绢织入宝毯的夹层中,阿珺花了许多心血。好在何淑贞事先将退晕绣的绝技教给了她,她在刺绣编织上又很有天贼,居然真如何淑贞当年那样,把宝毯编织的奥秘研究了出来。当然,今后要想把‘生死簿’取出,就只有阿珺才能办到。老大人临终前曾再三嘱咐她,在这世上,阿珺唯有听一个人的话方可打开宝毯。于是阿珺在织完最后一针时想,将来宝毡打开的那一天,就该是和“他”重逢的日子了吧?入冬后夜更加长了,一盏孤灯之下她总觉得白昼是那样遥远,只有狄春新送来的寒兰陪伴着她,阿珺便在这香气萦绕中慢慢沉入宁静的梦境,倒也夜夜安眠,再不受噩梦的袭扰。

韩斌经常来看望阿珺姐姐,在她的身边绕来绕去、说笑谈天,但从没有提起过李元芳,阿珺也不过问,却给斌儿绣了不少漂亮的束发带,让他很是欢喜得意。这天韩斌又来了,却耷拉着一张小脸。原来武皇厌倦了在洛阳的生活,决定迁回长安去住,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们自然得随行,小斌儿现在的身份可是临淄王的贴身侍卫,因此也要跟着去长安了。

阿珺有些意外,心里自然是万般不舍,脸上却依旧温婉地笑着:“斌儿能去长安城了呀,去见大世面了,真好。”韩斌不说话,只是低着头靠在她身旁,蹭来蹭去。阿珺知道他舍不得,又柔声劝道:“斌儿别不高兴,长安离这里不算远,斌儿要是想阿珺姐姐了,就回洛阳来看看。”她这么说着。自己的眼睛却湿了。韩斌点点头:“嗯,临淄王爷要我一起去爬邙山,我得走了。”阿珺牵着他的手走到门口,韩斌突然小声道:“阿珺姐姐,我哥哥都没给我写过信,也不让我给他去信的。”阿珺愣住了。少顷方道:“我知道了。斌儿,你自己要小心。”

韩斌骑着“炎风”走出去好远了,阿珺依旧在巷口眺望着,她没有发觉,自己的脸上已落满了泪珠。

李隆基说要在离开洛阳前再爬一次邙山。于是这天傍晚,夕阳映照的山道上便来了一帮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个个神采飞扬、风流侗傥。韩斌在这队少年游侠中是最年幼的,显得很不起眼,李隆基对他却挺器重,时常留意关照。他们很快就爬上了邙山之巅,面向西方一轮火红的落日,李隆基大声道:“诸位,你们可知圣上又要改年号了?”众人七嘴八舌:“又要改?”

“改成什么?”

“改成长安元年!”

瞧了眼一旁默不做声的韩斌,李隆基笑问:“斌儿,你还没去过长安吧?”

“没有。”李隆基点点头:“圣上决定将朝延迁回西京,又改元长安,这种种迹象说明,她的心思有了新变化!”韩斌眨了眨眼睛:“西京?长安也有邙山吗?也有皇宫吗?”

李隆基朗声笑起来:“当然!和骊山比,邙山就算不上雄伟;和大明宫比,洛阳宫更谈不到辉煌!”他抬手向西一指:“只有那里,只有长安才是我朝真正的京都大唐的都城!”

绚烂的晚霞映红了年轻人的脸庞,就在他们的前方,大唐将要迈入最壮丽恢弘的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