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条线索

“利奥波德·甘沃特先生不在家,”开门的仆人说,“不过他儿子查尔斯先生在——如果你想见他的话。”

“不了,我跟利奥波德·甘沃特先生约在九点,或者晚一点也没关系。现在才九点,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我等他。”

“好的,先生。”

他侧了侧身让我进屋,接过我的长外套和帽子,带我进了二楼的一个房间——甘沃特的书房,然后离去。我随手从桌上的一摞书中抽了本杂志,把烟灰缸也拉过来,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下。

一小时过去了,我放下杂志,开始感到不耐烦;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开始坐立不安。

楼下什么地方的钟开始响第十一下时,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走进房间。他身材颀长,皮肤白得不同寻常,头发和眼睛都很黑。

“我父亲还没回来,”他说,“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我能做些什么吗?我叫查尔斯·甘沃特。”

“不用了,谢谢。”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接受了他礼貌的逐客令,“我明天再跟他联系。”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们一起向门口走去。

来到走廊时,书房某一角落里的分机响了,铃声不是很大。我停在门口,查尔斯·甘沃特过去接电话。

他背对着我讲电话。

“是的,是,是!”他突然发出尖锐的一声,“什么?是。”声音变得非常微弱,“是的。”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我的脸上颜色如同死灰,目瞪口呆,听筒还在他手里。

“父亲,”他喘息着说,“死了——被杀死了!”

“在哪里?怎么死的?”

“不知道,是警察打来的,他们要我马上过去。”

他费力地挺直肩膀,打起精神,把听筒放下,脸也绷得不是那么紧了。

“抱歉我得——”

“甘沃特先生,”我打断了他的道歉,“我在大陆侦探社工作,你父亲今天下午打电话要我们今晚派个侦探过来,他说有人威胁要杀他。不过他还没有正式雇用我们,所以除非你——”

“那当然!我这就雇你!要是警方还没抓到凶手,我要你尽全力把他逮到。”

“好的!咱们一起去总局。”

去警察局的路上,我们谁都没讲话。

甘沃特趴在方向盘上,一路横冲直撞。我有好几个问题要问他,但看他开车的速度,如果不想撞上什么的话,还是让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开车上比较好。所以我就没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到警察局时,已经有六位探长在等我们了。这个案子由奥嘉探长负责——此人脑袋长得像子弹头,穿得像电影里的乡下警长,戴黑色的宽边帽子,但可不能因此小看他。以前我们俩合作过两三个案子,彼此臭味相投。

他领着我们去了会议室楼下的一个小办公室,十几件东西散落在一张桌子上。

“我要你仔细看看这些东西,”探长对甘沃特说,“挑出你父亲的。”

“他在哪里?”

“先做这个,”奥嘉坚持道,“然后你就可以去看他了。”

查尔斯·甘沃特挑东西时,我也看了看。桌上有一只空珠宝盒、一本记事簿、三封拆开的信,收信人都是死者;一些文件、一串钥匙、一支自来水笔、两条白色的纯麻手帕、两个弹匣、一只金表——黄白相间的链子上还拴着一把纯金的小刀和一只金色的铅笔、两个黑色真皮钱包,一只很新一只很旧;一些钱,纸币和硬币都有,还有一个小型手提打字机,已经变形了,上面黏着头发和血。其他东西有的沾着血,有的很干净。

甘沃特挑出手表以及上面的小零碎、钥匙、自来水笔、记事簿、手帕、信和其他文件,还有那个旧钱包。

“这些是父亲的,”他告诉我们,“其他东西我没见过。当然,我不知道他今晚带了多少钱,所以有多少是他的我没法说。”

“你确定其他东西都不是他的?”奥嘉问道。

“应该不是,不过我也不确定,惠普尔可以告诉你们。”他转向我说,“就是今晚给你开门的那个人,他照顾父亲,应该比我清楚其他东西是不是父亲的。”

有个探长去打电话,要惠普尔马上过来。

我接着问问题。

“你父亲的随身物品有不见的吗?有值钱的没?”

“就我所知没有,所有他可能带在身上的好像都在这里了。”

“他今晚几点离开家的?”

“七点半以前,没准七点就走了。”

“知道他去哪儿吗?”

“他没告诉我,不过我猜是去看德克斯特小姐。”

所有探长的脸都亮起来,眼睛也开始发光,我觉得我肯定也不例外。很多谋杀案都和女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只要扯上女人,就是一个大案。

“这位德克斯特小姐是谁?”奥嘉问道。

“她是,呃——”查尔斯·甘沃特迟疑了一下,“呃,父亲跟她和她哥哥关系都很好,平常每个星期都会去看他们——看她好几次。老实说,我怀疑他正打算娶她。”

“她是谁?干什么的?”

“父亲六七个月前跟他们认识的。我见过他们几次,但不是很熟。德克斯特小姐——她叫克丽达——大概二十三岁,我想她哥哥麦登应该比她大四五岁。他现在人在纽约,要不就在去纽约的路上,去帮父亲处理一点生意。”

“你父亲跟你讲过他要娶她吗?”奥嘉猛攻女人这条线。

“没有,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对她简直……呃……着魔了。我们前几天争论了几句——上星期,不是吵架,你明白,就是争论。听他的语气,我担心他一定要娶她。”

“你说‘担心’是什么意思?”奥嘉揪住这个词。

查尔斯·甘沃特苍白的脸有点红,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我不想在你们面前说德克斯特兄妹的坏话。我不认为……我确定他们跟父亲的……呃,跟这件事没关系。不过我也不会特别关心他们——我不喜欢他们。我觉得他们……嗯……是为了钱,可能是为了钱。父亲不是大富豪,不过也算得上有钱。而且他虽然身体不错,但也是五十七岁的人了,这个年龄让我觉得克丽达·德克斯特对他的钱应该比对他本人更有兴趣。”

“你父亲的遗嘱呢?”

“就我所知,他最后一次立遗嘱是两三年前。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我太太跟我——共有。要是之后又拟了遗嘱,父亲的律师莫瑞·艾伯纳西先生会跟你们讲的,不过我觉得没有。”

“你父亲已经退休了,对吧?”

“嗯,差不多一年前他把进出口生意交给了我。他在全国各地还有好几项投资,不过他也没怎么管。”

奥嘉把他乡下警长的帽子往后推推,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他子弹形状的头,然后看看我。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嗯。甘沃特先生,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听你父亲或者任何人提起过一个叫埃米尔·邦菲斯的人?”

“没有。”

“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他曾经收到一封恐吓信?或者有人在大街上对着他开枪?”

“没有。”

“一九○二年你父亲在巴黎?”

“很可能,他退休之前每年都出国。”


接下来奥嘉和我带着甘沃特去太平间看他父亲。死者看起来让人很难受——即使对于奥嘉和我这样和他只打过照面的人来说。我记忆中的他短小精悍,打扮向来时髦,一副轻快的模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现在他躺在那儿,头顶给打得血肉模糊。

我们留下甘沃特一人在太平间里,向警察厅走去。

“你问埃米尔·邦菲斯还有什么一九○二年在巴黎,到底什么意思啊?”我们一走上大街,奥嘉探长就马上问道。

“是这么回事:死者今天下午打电话到我们社里,说他收到埃米尔·邦菲斯的一封恐吓信,说他们俩一九○二年在巴黎结下梁子,还说邦菲斯前一天晚上在大街上冲他开枪。他希望我们今晚派人过去跟他谈谈,还说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警察插手——说他宁可给邦菲斯做掉,也不想让事情曝光。电话上他只肯说那么多。这也是查尔斯·甘沃特接到他父亲死了的通知时,我刚好在场的原因。”

奥嘉停在人行道正中间,轻轻地吹起口哨。

“这个消息很重要!”他叹道,“等我们回总部,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我们到总部时,惠普尔已经在会议室等待了。乍看之下,他的脸很平静,像一张面具,和他今晚在俄罗斯绿丘那栋房子里给我开门时一模一样,不过完美的仆人礼仪掩饰不了他正在发抖。

我们把他带到曾经盘问过查尔斯·甘沃特的小办公室里。

惠普尔证实了死者儿子告诉我们的所有事情。他很肯定打字机、珠宝盒、两个弹匣,还有新钱包都不是甘沃特的。

但他始终不肯透露他对德克斯特兄妹的看法。不过显而易见,他对他们没有好感。他说德克斯特小姐今晚八点、九点和九点半总共打了三次电话,每回都找利奥波德·甘沃特先生,不过她没留口信。惠普尔认为她在等甘沃特,但他一直不见人影。

他说埃米尔·邦菲斯和恐吓信的事他一概不知。前一天晚上甘沃特八点出门,半夜到家。他到家时惠普尔没有仔细观察,也说不上他情绪是否激动。甘沃特口袋里一般都会有一百块钱左右。

“有什么你知道甘沃特今晚带着,但没在这桌上的?”奥嘉问。

“没有,先生。所有东西看来都在。手表跟链子、钱、记事簿、钱包、钥匙、手帕、自来水笔——所有我知道的东西都在。”

“查尔斯·甘沃特今晚出门了吗?”

“没有,先生,他和甘沃特太太整晚都在家里。”

“你确定?”

惠普尔沉吟了一下。

“是的,先生,我基本确定。我知道甘沃特太太没出去。老实说,八点以后我就没看到查尔斯先生了,直到十一点他跟这位先生——”他指着我说,“下楼。不过我基本肯定他整晚都在家,我想甘沃特太太说了他在的。”

然后奥嘉提了另一个问题,当时我听了颇为不解。

“甘沃特先生戴什么样的领扣?”

“你是说利奥波德先生?”

“对。”

“纯金,整块打造的,上面有伦敦一家珠宝店的商标。”

“你看到了能认出来吗?”

“能,先生。”

然后我们就让惠普尔回家了。

“你不觉得现在应该是你放松放松,然后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了吗?”当奥嘉和我单独面对着那一桌子的证物,我却一点门道也没有时,我提议道。

“我想是的。听好了!有个叫拉吉奎斯的杂货商今晚开车穿过金门公园,看见一辆车停在一条漆黑的路上,车灯也没开。他觉得方向盘后面的男人坐姿怪异,所以就告诉了他碰到的第一个巡警。

“巡警过去看,发现甘沃特坐在方向盘前,死了——头被砸得稀烂。这玩意儿,”他一只手搁在血淋淋的打字机上说,“就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当时是十点一刻,医生说甘沃特是给这台打字机敲死的——头盖骨都碎了。

“我们发现死者的口袋全给翻得底朝天。除了这只新钱包以外,这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散在车里——有的在地上,有的在座位上。钱也在那儿——差不多一百块。文件里头夹了这个。”

他递给我一张打了字的白纸,内容如下:

L.F.G.

我想要回我的东西。隔了六千英里和二十一年,你还是逃不掉你的罪孽,我下定决心要把你偷走的东西拿回来。

E.B.

“L.F.G.应该是利奥波德·F.甘沃特,”我说,“E.B.应该是埃米尔·邦菲斯。二十一年是从一九○二到一九二三年,六千英里大概是巴黎到旧金山的距离。”

我放下那封信,拿起珠宝盒。它是黑色仿皮的,白缎衬里,没有任何标志。

我接着检查了弹匣,里面共有两颗子弹,S.W.四五口径,子弹的软头刻着很深的十字——这种老花招可以让子弹击中物体时炸开呈碟子状。

“这些也在车里?”

“没错——还有这个。”

从背心口袋里,奥嘉掏出了一撮短短的金发——一到两英寸长,是剪下来的,不是连根拔出来的。

“还有吗?”

看来东西是多得没完了。

他从桌上拿起新钱包——惠普尔和查尔斯·甘沃特都说不属于死者的那个——向我推过来。

“路上发现的,离车子三四英尺远。”

那是一个便宜货,没有生产商的名字,也没有所有者的姓名的首字母。里头有两张十元钞票、三张小剪报,还有一张打着六个名字和地址的单子,头一个就是甘沃特。

三张剪报显然是从三份不同报纸的私人广告栏剪下来的,字体不一样。内容如下:

乔治——所有事都办好了,不要等太久。D.D.D.

R.H.T.——他们没有回音,弗洛

凯比——十二点整,留点神,宾果

打字单上列在甘沃特下面的名字和地址是:

昆西·希斯科特,丹佛市捷森南街一二二三号;B.D.桑顿,达拉斯修斯广场九十六号;路得·G.兰道尔,朴次茅斯哥伦比亚街六一五号;J.H.波伊德·威利斯,波士顿哈佛街五四四四号;汉娜·辛德马什,克利夫兰东七十九街,二一八号。

“还有呢?”我边看边问。

探长的货还没出完。

“死者的领扣——前后两只——都解下来了,不过他的领子和领带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他左脚的鞋也不见了。我们四处看了,但鞋和领扣都没找到。”

“就这些?”

我做好准备等他拿其他东西出来。

“你他妈的还想要什么?”他吼道,“这还不够吗?”

“指纹呢?”

“没你要的那种!找到的全是死人的。”

“那他坐的那辆车呢?”

“双门小轿车,车主是个叫华利斯·吉拉科的医生。他今晚六点报警,说这辆车在麦卡利斯特和波克街口附近被偷了。我们在查他,不过我看没问题。”

惠普尔和查尔斯·甘沃特指认的死者的东西没提供半点眉目。我们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记事簿记了许多条目,不过看起来跟命案毫不相干,信件也一样。

我们发现命案凶器——打字机——的编号不见了,显然是用锉刀刮掉的。

“呃,你怎么想?”当我们放弃继续寻找线索,坐下来抽烟时,奥嘉问。

“我想咱们得找到埃米尔·邦菲斯先生。”

“查查也无妨,”他嘟囔道,“我看咱们最好去找跟甘沃特一起上了榜单的五个人,没准是暗杀名单呢?没准邦菲斯打算把他们全做掉?”

“有可能。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把他们全找到。搞不好有几个已经遇害了。不管他们是已经遇害还是将要遇害还是什么事也没有,他们跟命案都脱不了关系。我这就去发电报到各家分社,让大伙去查名单上的每个人,三张剪报也要追查。”

奥嘉看看表,打了个呵欠。

“四点多了。咱们收工回家睡觉如何?我会留话让局里的专家对比那封E.B.签名的信跟名单是不是从那台打字机打出来的。我看没错,不过还是要确定一下。天一亮,我就让人到甘沃特遇害的公园四处看看,没准儿可以找到失踪的鞋子和领扣。另外我会派几名手下走访城里每家打字机店,看能不能查到这一台的来路。”

我停在最近的一家邮局,发了一堆电报,然后回家睡觉,一点儿都没梦到这个案子或者侦探该做的事情。


当天早上十一点,睡了五个小时后,我容光焕发地走进警察局。只见奥嘉瘫坐在他的桌子前,迷惑地盯着一只黑鞋、六只领扣、一把生锈的扁平钥匙,还有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全摊成一排摆在他面前。

“这是什么?你的结婚纪念品?”

“是就好了。”他没好气地说,“听好了:海员国家银行的门房今天早上打扫卫生时,在前厅发现了一个包裹。里头有这只鞋——甘沃特失踪的那只——包在这张五天前的《费城记事报》里,外加这些领扣跟这把旧钥匙。你应该注意到,鞋跟被拔掉了——还没找到呢。惠普尔指认是甘沃特的鞋,还指认了其中的两只领扣,不过钥匙他没见过。另外四只领扣都是新的,是通常那种包金的;钥匙看来也很久没用过了。看出什么名堂没?”

我什么名堂也看不出来。

“门房怎么会想到把这些东西送到警察局呢?”

“噢,今天晨报把消息全登出来了——失踪的鞋子和领扣等全讲了。”

“打字机查出眉目了吗?”我问道。

“信跟名单都是它打出来的,错不了,不过还没查出它的来路。我们查过小轿车的医生车主了,他没问题,昨晚的行踪也交代清楚了。发现甘沃特的杂货商拉吉奎斯看来也没问题。你查得怎么样?”

“昨晚发的电报都没回音。今早来这里时,我顺路到社里找了四个探员清查所有旅馆,调查所有他们能找到的邦菲斯——电话簿上列了两三个。另外,我发了电报到我们纽约分社,要他们查查蒸汽船的到港记录,看最近有没有个埃米尔·邦菲斯来过。我还发了电报给我们的巴黎特派员,看他在那边能挖出什么。”

“我看下一步咱们得见甘沃特的律师艾伯纳西,还有那个姓德克斯特的女人。”奥嘉探长说。

“我看也是,”我附和道,“咱们先见律师吧,照目前的情况看,他是最重要的人物。”

莫瑞·艾伯纳西律师是个瘦高个儿的老绅士,讲话慢吞吞的,到现在还穿浆洗的衬衫。这位老兄太恪守他所谓的职业道德了,所以提供的帮助比我们预期的要少。不过我们任他讲下去,自顾自地一直讲下去,结果还是探到了一点消息,大致如下:

死者和克丽达·德克斯特原本打算这个星期三结婚。看起来他儿子和她哥哥都反对,所以甘沃特和这女人计划在奥克兰秘密结婚,当天下午搭船到东方去。他们认为度完长长的蜜月回来后,男方的儿子跟女方的哥哥也就没什么事了。

甘沃特又立了新遗嘱,一半财产留给新婚太太,一半留给儿子夫妇。不过这份遗嘱还没签名,克丽达·德克斯特也知道没签。她知道——这一点,以及其他几点艾伯纳西都可以打包票——根据还在发挥法律效用的旧遗嘱,所有财产都归查尔斯·甘沃特夫妇。

根据艾伯纳西迂回曲折的说法和种种暗示来看,甘沃特的财产约值一百五十万美元。律师从来没听说过埃米尔·邦菲斯,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恐吓或者想谋害死者。他不知道——也许是不肯告诉我们——那封恐吓信到底指控死者偷了什么。

我们从艾伯纳西的办公室走到克丽达·德克斯特的公寓。它位于一座豪华的新大楼里,离甘沃特家走路只需几分钟。

克丽达·德克斯特身材娇小,二十出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又大又深,呈琥珀色,瞳孔变幻不定。它们不断地变换大小,一张一缩,时慢时快,不停地从针头大小变到几近冲破琥珀色虹膜的地步。

有这双眼睛引导,你可以发现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猫样女人,每个动作都和猫一样缓慢优雅。还有她那张漂亮脸蛋的轮廓、她的嘴形、她小巧的鼻子、她眼睛的样子、她高耸的眉毛,都和猫很像。她的头发更加强了这种效果,是浓密的黄褐色。

“甘沃特先生和我原来打算后天结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完后,她告诉我们,“他儿子媳妇都反对,我哥哥麦登也不同意。他们好像都觉得我们年龄悬殊太大了。为了避免任何不快,我们计划秘密结婚,然后出国一年或者更长时间。等我们回国时,他们应该已经不会记恨了。

“所以甘沃特先生才会说服麦登去纽约。他在那儿有笔生意,好像是处理他在一家钢铁厂的股份。他拿这个借口支开麦登,以便我们上路结婚。麦登跟我住一起,我为这趟旅行做的任何准备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甘沃特先生昨晚在这儿吗?”我问她。

“没有,我在等他——我们打算出去的。通常他都走着来,只有几个街区远。八点他还没到,我就打了他家里的电话。惠普尔告诉我他差不多一个钟头前就出门了。之后我又打了两次。今早看报前我又打了一次,才知道他——”

她的声音哽住了——是这次面谈中她露出的唯一的悲伤情绪。根据查尔斯·甘沃特和惠普尔对她的描述,我们已经准备好来看她精彩的悲痛演出了,不过她让我们相当失望。她的表演一点儿也不精彩,连眼泪都没流出来。

“甘沃特先生前一晚在这儿吗?”

“嗯,他八点多一点儿到的,待到快十二点。我们没出门。”

“他来回都是走着吗?”

“嗯,就我所知是的。”

“他提到有人威胁杀他什么的吗?”

“没有。”她果断地摇摇头。

“你认得埃米尔·邦菲斯吗?”

“不认得。”

“甘沃特先生提过他吗?”

“没有。”

“你哥哥在纽约住哪家旅馆?”

她那游移不定的黑瞳孔突然变大,仿佛都要扩散到眼白部分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恐惧。不过除了那对藏不住情绪的瞳孔以外,她的面部表情很镇定。

“不知道。”

“他什么时候离开旧金山的?”

“星期四——四天前。”

奥嘉和我离开克丽达·德克斯特的公寓后,一路沉思着走了六七个街区,他终于说话了。

“狡猾的小猫——那女人!顺着毛摸,她会高兴地咪呜咪呜叫;逆着摸——小心她的爪子!”

“你说我问起她哥哥时,她眼里那一惊是怎么回事?”我问。

“有问题。不过我也搞不清是什么!不妨查查他是不是真在纽约。要是他今天在那儿的话,昨晚就铁定不在这里——连送邮件的飞机都得花二十六或者二十八个小时才能到达。”

“就这么办。”我表示同意,“看来克丽达·德克斯特也不太肯定她哥哥有没有涉案。至于邦菲斯,现在也看不出有什么关联。不过我看克丽达应该没问题,她知道新遗嘱还没签名,没理由让七十五万钞票白白飞走。”

我们发了一封很长的电报给大陆侦探社纽约分社,然后到社里去看我昨天晚上发的消息有没有回音。

的确有。

和甘沃特并列榜单的人一个也没找到,连蛛丝马迹也没有。其中的两个地址完全不对,那几条街上根本没有那种门牌号码的住户——从来没有过。


下午剩下的时间,奥嘉和我就在俄罗斯绿丘的甘沃特家和德克斯特住的那栋楼之间来回走动。我们问了死者可能走的三条路线上所有能问的人——男人、女人、小孩;在那里住的、在那里工作的、在那里玩耍的。

我们问的人都说没听到案发前晚邦菲斯打的那一枪,也没人在案发当晚看到可疑的人或者事,没人看到他被小轿车接走。

接着我们去了甘沃特大宅,再次查问了查尔斯·甘沃特、他太太,以及所有的仆人,还是一无所获。就他们所知,死者什么东西都没丢——也没有什么东西小到可以藏在鞋后跟里。

他死的那天晚上穿的那双鞋是两个月前在纽约定制的三双之一。有可能是他把左脚那只的鞋后跟弄下来,把里面掏空,藏进去一个小东西,再钉回去。不过惠普尔坚持认为,如果死者那么做的话,肯定会被他发现,除非是专业修鞋匠帮他干的。

这条线索也堵死了。我们回到社里,纽约分社发的电报刚到,说这六个月来没有一家蒸汽船公司登记过从英国、法国或者德国来的叫埃米尔·邦菲斯的人。

在城里搜寻邦菲斯的探员一律空手而回。他们在旧金山、奥克兰、伯克利和阿拉米达找到十一个邦菲斯,也一一调查过了。调查显示十一个人都没有问题,也没有一个邦菲斯认识埃米尔·邦菲斯。旅馆清查同样交了白卷。

奥嘉跟我一道去吃晚饭。这是一顿沉闷的饭,我们基本没怎么说话。饭后我们又回到社里,发现纽约又来了封电报。

麦登·德克斯特今早抵达麦卡尔平旅馆,被授权出售甘沃特在B.F.和F.钢铁公司的股份;否认知道埃米尔·邦菲斯或者命案,预计明天谈完交易回旧金山。

刚刚解码的电报从我的指缝间滑落。我们无精打采地隔着我的桌子面对面坐着,两眼无神地对望。走廊里清洁女工的水桶哗啦哗啦地响。

“这案子真怪。”奥嘉终于说话了,不过是跟他自己说的,声音很小。

我点点头,没错。

“我们有九条线索,”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话了,“可他妈的没一条有用。

“第一条:死者打电话到你们社里说,多年前和他在巴黎结下梁子的埃米尔·邦菲斯威胁他,还开枪打他。

“第二条:打字机。这东西不仅杀了他,还打了那封信和名单。我们还在追查它的来路,可到现在也没有突破。说真的,这他妈的是哪门子凶器?看来邦菲斯这小子是急火攻心,随手抓起一个东西就砸了甘沃特。可是为什么一辆偷来的车里会有打字机?为什么又要把机器编号锉掉?”

我摇摇头,意味着我猜不出来答案。奥嘉继续列举我们的线索。

“第三条:威胁信,和当天下午甘沃特电话中说的一致。

“第四条:两发头上刻了十字的子弹。

“第五条:珠宝盒。

“第六条:那撮黄头发。

“第七条:死者的鞋和领扣都被拿走了。

“第八条:路上发现的钱包,还有里面的两张十元钞票、三张剪报,以及名单。

“第九条:第二天找到了那只鞋,用一张五天前的费城报纸包着,里面还有失踪的两只领扣。另外还多了四只领扣和一把生锈的钥匙。

“这就是清单。这些东西如果有意义的话,大概表示这位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埃米尔·邦菲斯一九○二年在巴黎被甘沃特惹毛了,现在回来报仇。昨晚他开了一辆偷来的车接走甘沃特,还带了打字机——天知道为什么!甘沃特跟他吵起来,邦菲斯就用打字机砸烂了他的脑袋,然后搜遍他的口袋——但显然什么也没拿走。他认为他要的东西在甘沃特左脚的鞋里,所以把鞋拿走了。然后——可领扣的事情说不通,还有那张假名单,还有——”

“说得通!”我插了一句,坐直身子,完全清醒了,“这就是我们的第十条线索——从现在起,我们就要按着这条线追踪。那张名单,除了甘沃特的名字跟地址以外全是捏造的。如果名单不是捏造的,那上头列出来的五个人,咱们的人马至少应该找得到一个吧?可他们连一个人的蛛丝马迹也没查到,而且还有两个地址的门牌号码根本就不存在!

“名单是捏造的,和那些剪报和二十块钱一起放进钱包,好让这出戏演得更像。然后它被扔到那辆车附近的路上,故意误导我们。如果真是这样,那其他东西百分之九十九也都是假造的。

“从现在开始,我要把那九条可爱的线索当成九个骗局,完全反其道而行之。我要找一个名字不叫埃米尔·邦菲斯的男人,他的名字首字母不是E也不是B;他不是法国人,一九○二年不在巴黎,头发不是浅色的,不带点四五口径的手枪,而且对报纸私人广告栏没有兴趣;他杀了甘沃特不是为了找回藏在领扣或者鞋里的东西。现在我要找的就是这种人!”

探长眯起他绿色的小眼睛,一边想一边挠头。

“没准儿是个好主意!”他说,“没准儿你还真说对了。要真是这样——那是怎么回事?那只德克斯特小猫没杀人——她损失了七十五万呢。她哥哥也没杀人——他在纽约。再说,你不会因为人家太老,不该娶你妹妹,就把人家做掉。查尔斯·甘沃特呢?只有他和他老婆会因为老头在新遗嘱签名前归西而得到好处。我们只有口头证据说查尔斯当晚在家。八点到十一点之间仆人没看到他,你在他们家也是到了十一点才看到他。他说他整晚都在家时,咱们俩都信了,而且咱们俩都不觉得是他干掉老头的——不过当然有这种可能。凶手会是谁呢?”

“这个克丽达·德克斯特,”我提议道,“是为了甘沃特的钱才想嫁给他吧?你不会以为她爱他,会吗?”

“不,依我看这女人啊,她是爱上了一百五十万。”

“好,”我继续说,“她不能算相貌平平吧?远远不是。你说甘沃特会是唯一迷上她的男人吗?”

“我懂了!我懂了!”奥嘉叫道,“你是说,没准儿有个追她的小伙子钱包里没有一百五十万,可又不甘心让一个有一百五十万的男人得逞。有可能,很有可能。”

“嗯,忘了我们过去查的,咱们试试这个新角度。”

“好的,”他说,“从明天一早开始,咱们就去找那个跟甘沃特争夺德克斯特小猫爪子的男人。”


不管是对是错,我们都那么做了。我们把所有可爱的线索全堆进抽屉,上了锁,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出发去找克丽达·德克斯特认识的所有男性,过滤凶手。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我们费尽全力挖掘她的过去,可就是找不出来谁追求过她。他们兄妹在旧金山待了三年,于是我们从头开始追查他们的行踪,一家家查他们以前住过的公寓。我们问了所有能找得到的人——连跟她只打过照面的也没放过。但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表示,除了甘沃特,没有别的男人对她表示过兴趣。显然没人看见她跟甘沃特或者她哥哥以外的人在一起过。

这些消息尽管还是让我们原地踏步,不过我们至少知道这个方向是对的。我们讨论的结果是:除了甘沃特,这三年里她至少还有一个男人。除非我们大错特错,否则她应该不是那种会拒绝男士献殷勤的女人;正相反,她应该是生来就爱招惹男人的。如果真有第三者,他还藏得这么严,就更说明他跟甘沃特的死大有关系。

我们查不到德克斯特兄妹到旧金山前住在哪里,不过我们对他们早期的生活也不是很有兴趣。当然,当年的情人有可能最近又回到了她身边,不过就算如此,要找出最近的联系也比几年前的更容易。

甘沃特的儿子认为德克斯特兄妹是为了钱。经过深入调查,我们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们所有的活动都在证明这一点,尽管他们过去真的没犯过法。

我又去找克丽达·德克斯特,在她公寓耗了一下午,问她一个又一个关于旧情人的问题。为了甘沃特和他的一百五十万,她把谁甩了?她的答案永远是没有这样的人——这我可不信。

我们日夜跟踪克丽达·德克斯特,不过没有半点进展。或许她怀疑有人监视她,所以很少离开公寓,而且即使离开,原因也是无懈可击的。不管她在不在家,我们都派人在她公寓附近监视着,没发现有人前去探访。我们监听她的电话,同样一点消息也没得到。我们还掌控了她的信箱——她一封信也没收到,连张垃圾广告也没有。

与此同时,我们知道了钱包里那三张剪报的来源——分别是纽约、芝加哥和波特兰报纸的私人广告栏。波特兰的剪报是命案前两天登的,芝加哥那张是发生命案的四天前,纽约那张则是五天前。这三份报纸在命案当天都有可能出现在旧金山的书报摊上——等着有心人买下来,做成剪报混淆探长的视听。

侦探社的巴黎特派员足足找到了六个埃米尔·邦菲斯,还有另外三个邦菲斯的线索,不过他们跟命案都毫无关系。

奥嘉和我已经不再担心埃米尔·邦菲斯了——这个角度行不通。我们现在全力以赴新的任务:找到甘沃特的情敌。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事情也就这样进行下去,直到麦登·德克斯特该从纽约回家的那一天。

我们纽约分社在他离开纽约前一直盯着他,向我们报告了他离开的时间,所以我知道他要搭哪班火车。我想在他们兄妹见面前问他几个问题,他可能知道一些答案。而且如果我能在他妹妹警告他闭嘴之前问他问题的话,他或许愿意开口。

要是我知道他长什么样的话,我大可以趁他在奥克兰下火车时拦住他。但我不认识他,也不想带上查尔斯·甘沃特或其他什么人帮我的忙。

所以当天早上我就去了萨克拉门托,在那儿搭上他的火车。我把我的名片放在信封里,交给了车站的一个小弟,然后跟着他一节一节地穿过车厢。他一路喊着:“德克斯特先生!德克斯特先生!”

在最后一节车厢里——高级观景车厢——一名纤瘦的黑发男子穿着合体的粗呢衣服,原本正看着窗外的月台,听到小弟的喊声后,他回过头来招了招手。

我趁他紧张兮兮地撕开信封看我的名片时打量着他。他的下巴微微发颤,强调出那张脸的软弱——就算在最佳状态时也不可能表现得多强硬。我估算他的年纪在二十五到三十之间。他的头发中分,整齐地向两边垂下来;表情丰富的棕色大眼睛,小巧精致的鼻子,干净整齐的棕色胡子,又软又红的嘴唇——正是那种类型。

他把视线从名片上抬起时,我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

“你是德克斯特先生?”

“是的,”他说,“想必你是为了甘沃特命案找我吧?”

“嗯,我想问你几个问题。我正好在萨克拉门托,所以就想在乘火车时顺便问你一些问题,免得占用你太多时间。”

“如果帮得上忙的话,”他跟我保证,“我很乐意效劳。不过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纽约的探员了,对他们来说好像没什么用。”

“呃,你离开纽约以后,情况有点变化。”我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他的脸,“当时我们觉得没有价值的信息,可能正是我们现在要找的。”

我停了下来。他舔了舔嘴唇,避开我的目光。他或许什么都不知道,不过真的非常紧张。我假装陷入深思,等了他几分钟。如果拿捏对了,我有信心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问出来。他看起来不像个硬汉。

我们的头挨得很近,所以车厢里其他四五个乘客听不到我们说什么,这种情况对我非常有利。每个侦探都知道这个办法:面对生性软弱的人,只要把脸凑上去大声讲话,想得到信息——甚至坦白交代——都很容易。这里我没法大声讲话,但是只要脸凑得很近,就是我的优势。

“你妹妹认识的男人里头,”我终于开口道,“除了甘沃特先生以外,谁最殷勤?”

他大声地咽了咽口水,看向窗外,扫了我一眼,又看向窗外。

“说真的,我说不上来。”

“好吧,那咱们换个方式。咱们来一个一个地讨论一下对她有兴趣,或者她感兴趣的男人。”

他继续瞪着窗外。

“第一个是谁?”我逼问道。

他转回眼睛跟我对视了一秒钟,显得柔弱无助。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我作为她哥哥,竟然没法告诉你克丽达在碰到甘沃特以前对谁有过兴趣。据我所知,她在碰到他以前,从来没有对哪个男人有过一丁点儿感觉。当然也许她有过,但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

听起来确实很傻!跟我讲过话的那个克丽达·德克斯特——奥嘉口中的“狡猾的小猫”——在我看来不可能那么久都没有一个男人。我眼前这个漂亮的小个子在撒谎,没有别的解释。

我竭尽全力地逼他,不过当天傍晚抵达奥克兰时,他还是坚持着最初的说法:他妹妹的追求者里,他只知道一个甘沃特。我知道我犯了大错,低估了麦登·德克斯特。我不该那么急着想要把他吓唬住,不该那么直接地问他我最想知道的问题。他要么比我想象的强硬得多,要么就是急于掩护凶手,这一点我没想到。

不过我至少知道了,如果德克斯特在撒谎——这一点应该毋庸置疑——那么甘沃特的确有情敌,而且麦登·德克斯特认为,或者说知道这个情敌杀了甘沃特。

我们在奥克兰下车时,我知道自己已经吃了败仗,他不会松口了,至少当天晚上不会。不过我还是黏着他不放,紧跟着他上了到旧金山的渡船。尽管他明显想摆脱我,但出人意料的事也未必不会发生,所以开船以后,我继续盘问他。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大个子男人向我们坐的地方走来。此人穿着浅色长外套,背着一个黑袋子。

“嗨,麦登!”他跟我的同伴打招呼,伸开双臂大步向他走来,“我刚上船,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他放下袋子,两人热情地握起手来。

德克斯特转向我。

“这位是史密斯先生,”他跟我介绍说,又把我也介绍给大块头,还补充说,“他在这儿的大陆侦探社工作。”

最后这句显然是在告诉史密斯小心行事。我吓了一大跳,全身神经都警觉起来。不过渡船很挤,放眼望去有上百人在我们旁边。我放下心来,笑着跟他握手。不管史密斯是谁,不管他跟命案有什么牵连——如果他没有的话,德克斯特何必这么着急地告诉他我的身份?——他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周围的人群是有利于我的。

那是我当天犯的第二个错误。

史密斯的左手伸进了他的外套口袋。那种式样的长外套有一条垂直拉缝,不用解扣子就能摸进衬里口袋。他的手已经进了拉缝,外套掀开了,我可以看到他手上握了把短管自动手枪。其他人的视线都被挡住了,只有我能看见枪正对着我的腰。

“咱们到甲板上去?”史密斯问道,在我听起来像是命令。

我犹豫起来。我不想离开周围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或坐或站的人群。不过史密斯的那张脸看来不像一个行事谨慎的人,他似乎可以轻易地忽略上百个目击者。

我转身穿过人群。他走在后面,右手亲昵地搭在我肩上,左手在外套底下用枪抵着我的脊梁骨。

甲板上空无一人。旧金山海湾冬夜的雾像雨一样湿,笼罩着船和水面,把所有人都赶到里面去了。雾包裹着我们,能见度太差了,虽然头上有灯亮着,我还是连船尾都看不到。

我站住了。

史密斯捅了捅我的背部。

“再远一点,我们好讲话。”他在我耳边大声说。

我一直走到栏杆边上。

然后我整个后脑勺都火烧火燎地疼起来……我开始眼冒金星……金星越来越大……向我冲过来……


半昏迷!我发现自己机械地浮在水面上,正努力地挣脱长外套,后脑勺突突地跳着,双眼发烧。我感觉自己很沉很沉,好像喝了好几加仑的水。

浓雾低低地附着在水面上方,什么也看不到。等我终于甩掉那件沉甸甸的外套,脑袋才清醒了一些。不过随着意识回来,疼痛也加重了。

我左边出现了雾蒙蒙的光,又消失不见了。在迷雾里,十多只不同音量的雾号从四面八方响起。我不再游泳,仰面漂在水面上,想弄明白我到底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我分辨出那呻吟一样的声响是阿卡塔兹警笛均匀的长鸣,但对我没有任何帮助。声音从雾里传来,辨不出方向——好像是从头顶上直接向我砸下来的。

我在旧金山湾的什么地方,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虽然我怀疑水流正把我往外推向金门大桥。

又过了一会儿,我知道我已经漂离了奥克兰渡船的航线——好一阵子没有船开过我身边了。我很高兴自己不在航线上了,这种大雾天,船更可能直接撞到我,而不是把我捞起来。

水开始让我觉得冷。我转过身来继续游泳,游得很慢,一方面可以保持血液循环,一方面又不耗费更多的体力,以便等有明确目标时,我还有力气游过去。

有支雾号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船上的固定灯光开始进入我的视线。索萨利多的渡船,我想。

船离我很近,我声嘶力竭地喊,直到喘不过气来,嗓子也哑了,不过哭丧一样的汽笛淹没了我的喊声。

船走了,雾又合了起来。

水流更强了,试图引起索萨利多渡船注意的努力让我更加虚弱。我漂在水面上休息,水流想把我冲到哪里就冲到哪里吧。

突然又有一盏灯出现在我前面,停了一小会儿,然后消失不见。

我开始大喊,疯狂地划着四肢,想游到灯光刚才出现的地方。

我再也没有看到它。

倦意袭来,还有一种无力感。湾水不再冰冷,舒服、适意的麻木让我感到温暖。头不疼了,里面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光消失了,但是雾号声……雾号声……雾号声在我前面,在我后面,在我两边烦着我,激怒着我。

要不是呻吟似的雾号声,我会放弃一切努力的。号角声是我目前唯一不满意的地方——水流感觉很舒服,疲倦感觉很舒服,但号角声在折磨我。我怒气冲冲地诅咒它,决定游到听不见它的地方,然后在安静友善的浓雾中睡去……

偶尔我会打个盹儿,但又被如泣如诉的号角声吵醒。

“去死吧雾号!去死吧雾号!”我大声抱怨着,一遍又一遍。

没过多久,我发现其中的一支正从后面向我压过来,声音越来越大。我转过身来等着,朦胧的灯光和蒸汽进入我的视线。

为了不溅起水花,我万分小心地游向一边。等那讨厌的东西开走后,我就可以睡觉了。船灯和我擦肩而过后,我对着自己窃笑,觉得能避开船还挺厉害的,有种白痴般的胜利感。去他妈的雾号……

活着——求生的渴望——猛地涌回了我体内。

我对着驶过的船拼命地喊,竭尽全力地向它游去。在划水的间隙,我把头伸出水面大喊。


那天晚上第二次醒来时,我正躺在一辆移动的行李车上,周围挤满了男男女女。他们走到车边上,好奇地盯着我看。我坐起身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我问道。

一个脸色发红的穿制服的小个子男人回答了我的问题。

“刚到索萨利多。躺着别动,我们送你上医院。”

我环顾四周。

“这船还有多久回旧金山?”

“马上就走。”

我滑下卡车,回头上船。

“我跟它走。”我说。

之后的半小时,我在湿衣服里浑身发抖,嘴紧紧地闭着,以免牙齿像掷骰子一样磕出响声。在渡船大楼边,我上了出租车,回到自己的公寓。

一进家门,我灌了半品脱威士忌,拿了条粗毛巾使劲往身上擦,皮肤都擦痛了。除了虚脱和更严重的头疼外,我觉得我又活过来了。

我打电话找到奥嘉,要他马上来我公寓,紧接着又打给查尔斯·甘沃特。

“你见到麦登·德克斯特了吗?”我问他。

“还没呢,不过跟他通过电话。他一回城就打电话来了。我要他明早跟我在艾伯纳西律师的办公室见面,谈谈他帮父亲打理的生意。”

“你能不能现在打给他,说你明天临时有事得出城,一早就得走,所以你今晚就想到他公寓跟他见面。”

“好啊,如果你需要我这么做的话。”

“很好!就这么做吧,我过一会儿就去你那儿,咱们一块儿去找他。”

“这是怎——”

“见面时再说吧。”我打断了他。

我换好衣服时,奥嘉到了。

“看来他跟你讲了什么?”他知道我打算在火车上盘问德克斯特,所以直接问道。

“对,”我酸溜溜地说,“不过我都快忘了是什么了。我从萨克拉门托一路盘问到奥克兰,他一个字也没说。在回来的渡船上,他把我介绍给一个叫做史密斯的人,还告诉史密斯先生我是个侦探。听好了,这可是发生在人挤人的渡船上。史密斯先生用枪抵着我的腰,押着我走上甲板,猛敲我的后脑勺,把我丢进海湾里。”

“你玩得很开心,是不是?”奥嘉笑笑,又皱起眉来,“看来史密斯是咱们要的人——甘沃特就是被这家伙干掉的。可他为什么要把你推到水里,这不是自败形迹吗?”

“这问题太难,”我一边承认,一边翻找着帽子,看看哪顶对我淤青的脑袋会更合适,“德克斯特知道我在找他妹妹的旧情人,当然他一定以为我知道很多内幕,要不然他不会那么没策略的——当着我的面告诉史密斯我的身份。

“可能是德克斯特因为昏头而在渡船上出了那个纰漏后,史密斯想,即使不是马上,我也很快就会去找他的麻烦。所以他就冒个大险把我除掉。不过一会儿以后我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一边说,一边下楼去找来接我们去甘沃特家的出租车。

“你不会还指望着能看到史密斯吧?”探长问。

“不会,他会藏起来躲躲风头的。不过麦登·德克斯特可得出面来保护自己。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不必担心惹上实际动手的嫌疑。再说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他越是公开出面就越安全。不过他一定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不一定真的参与了。就当时的能见度来看,他没跟史密斯和我上甲板。反正他会在家,而且这回他一定会开口——开口讲他自己的小故事。”

我们到查尔斯·甘沃特家时,他正站在前廊台阶上。他爬上出租车,和我们一起去德克斯特家。一路上甘沃特问了无数个问题,但我们没时间回答任何一个。

“他在家等你?”我问他。

“对。”

然后我们下了出租车,走进公寓大楼。

“甘沃特先生要见德克斯特先生。”他告诉总机台前的菲律宾男孩。

男孩用对讲机讲话。

“直接上去。”他告诉我们。

在德克斯特家门口,我抢在甘沃特前面按了门铃。

克丽达·德克斯特开了门,当我绕过她进了公寓后,她琥珀色的眼睛睁大了,笑容也消失了。

我迅速走过小走廊,进了第一间开着门,里面有光的房间。

然后跟史密斯碰了个面对面!

我们都吓了一跳,但显然他吓得更严重。我们谁都没想过会碰到对方,只不过我知道他还活着,而他却把握十足地认为我已经沉到湾底了。

在他还没有回过神采取行动时,我趁机前进了两步。

他一只手向下伸去。

我伸出右拳打在他脸上——把我一百八十磅身体里的力气都使上了,再加上我在水里每一秒钟的记忆,还有我每一下的头疼。

他的手已经伸下去抽枪了,来不及回来挡住我这一拳。

当我的拳头打在他脸上时,我的手咔嚓响了一下,接下来就麻木了。

不过他倒下了——而且躺在地上起不来。

我跨过他的身体,躲在对面房间的门口,左手拿着枪。

“德克斯特就在这附近!”我扭头对奥嘉喊,此刻他跟甘沃特和克丽达正从我刚才通过的门走进来,“眼睛睁大一点!”

我冲进公寓其他四个房间,打开所有柜子门,搜了所有地方,一个人也没找到。

然后我回到史密斯倒下的地方。克丽达·德克斯特正在救史密斯,奥嘉和甘沃特在旁边帮忙。

探长扭过头看我。

“你以为这家伙是谁啊?”他问。

“我朋友史密斯先生。”

“甘沃特说他是麦登·德克斯特。”

我看着查尔斯·甘沃特,他点点头。

“是麦登·德克斯特。”他说。


我们忙了将近十分钟,德克斯特才睁开眼睛。

他一坐起来,我们就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希望在他神志清醒以前能问出些什么——但他没有那么不清醒。

我们从他嘴里得到的所有答案是:“你们可以把我抓起来。如果我有什么要说的,也只跟我律师讲,别人谁也不说。”

克丽达·德克斯特在她哥哥清醒以后往后退了退,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们,此刻突然走上前来揪住我的胳膊。

“你抓住了他什么把柄?”她霸气十足地问。

“我现在可不想讲,”我回嘴,“不过倒是可以透露一点:我们打算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一个又好又现代化的法庭上,证明他没杀利奥波德·甘沃特。”

“他当时人在纽约!”

“不在!他找了个朋友用麦登·德克斯特的名义到纽约帮甘沃特谈生意。这人要真是麦登·德克斯特的话,他离纽约最近的那一次,也不过是在那艘渡船上跟他朋友见面,拿回跟B.F.和F.钢铁公司交易的文件。然后他得知我无意间识破了他的不在场证明,虽然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她转过身来看着她哥哥。

“是这样吗?”她问他。

他对她冷笑了一声,继续用手指头摸着他下巴刚才被我拳头打中的地方。

“该说的我都会跟律师说的。”他又说了一遍。

“是吗?”她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哼,我现在就把我该说的说出来!”

她又一次转过身来看着我。

“麦登根本不是我哥哥!我叫伊薇。大概四年前,麦登跟我在圣路易认识,一起流浪了一年多,然后来到旧金山。他以前是江湖骗子,现在还是。七八个月前他认识了甘沃特先生,把他骗得团团转,要他买下自己的一项假发明,把他带到我这儿几次,说我是他妹妹。我们对外向来以兄妹相称。

“等甘沃特先生来了几次以后,麦登打算换个玩法。他觉得甘沃特先生喜欢我,如果设个大圈套的话,我们可以得到一大笔钱。我负责勾引甘沃特,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离不开我。然后我们就抓住他一个把柄——叫他见不了人的把柄,敲他一大笔钱。

“起初一切顺利,他迷上了我——深深地迷上我,然后向我求婚。我们从没想到这层,原本是想勒索他的。不过当他请求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打算让麦登住手了。我承认这跟老头的钱有关系——有挺大关系——但我已经开始有点爱上他了。他在很多方面都好得不得了,比我认识的其他人都好。

“所以我就告诉了麦登这一切,建议他放弃原计划,让我嫁给甘沃特。我保证麦登不会没钱花——我知道甘沃特先生对我是有求必应的。我跟麦登摊牌,说我喜欢甘沃特先生,但他是麦登找来并介绍给我的,所以我没打算丢下麦登不管;我会尽我所能帮他。

“可是麦登不听。其实照我说的做,将来他会拿到更多钱,但他只想马上发一笔小财。更没道理的是,他竟然吃起醋来,有天晚上还打了我!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决定扔下他。我对甘沃特先生说,我哥哥死活不让我嫁给你。他也早看出麦登心怀不满,所以他就安排麦登到东岸去处理钢铁交易,我们好趁他不在时去旅行结婚。当时我们以为麦登完全蒙在鼓里,但我早该想到他会识破的。我们本来打算离开一年,到时候我想麦登应该已经把我忘了。如果他没忘,还想找我麻烦的话,我也能想出法子来对付他。

“一听说甘沃特先生遇害,我就觉得是麦登下的手。可后来又得到确切消息,说他第二天真的在纽约,所以我想我误会他了,也很高兴他没惹事。不过现在——”

她转过身面对她以前的同伙。

“现在我希望你去死,你个大笨蛋!”

她又转身面向我。这会儿她可不是狡猾的小猫了,而是一只怒气冲天、满嘴白沫、张牙舞爪的大猫。

“替他去纽约的家伙长什么样?”

我描述了一下跟我在火车上讲话的男人。

“伊凡·费特。”她想了一会儿后说,“他是麦登以前的同伙,你八成可以在洛杉矶找到他,给他点苦头吃,他会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的——他不是硬骨头!不过我觉得麦登在搞什么鬼他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这下你高兴了?”她啐了麦登·德克斯特一口,“开场戏这么演还不错吧?你坏了我的好事,对不对?好,从现在起到你被吊死之前,我要把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帮他们吊死你!”

她可是说到做到。在她的帮助下,我们轻而易举地搜集到了送他上绞刑架的其他证据。而且照我看,她对麦登所做的事情一点儿也不会影响到她继承七十五万美元的心情。她现在可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女人,而且很高兴能甩掉那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