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本格推理流源的往昔
岛田庄司
鲇川哲也是一位为中国推理迷熟知的作家。他出生于东京巢鸭(一九一九年二月十四日),父亲是南满洲铁道的测量技师。因此,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举家迁往大连,之后一直在那里,生活到旧制中学毕业。
中学毕业后,他原本能升进与音乐相关的高一级学校,但不幸患了肋膜炎,于是重新回到大连。最后升入东京的拓殖大学。不过,大概他更适应中国大陆吧,所以那时候经常返回日本占领下的中国大连。
在中国东北辽阔的土地上,他开始阅读推理小说,在克劳夫兹的《桶子》的影响下,他开始创作处女作《佩特罗夫事件》。到了一九四四年,父亲退休,举家搬回东京之际,这部手稿遗失了。不久,对东京的空袭日益频繁,一家人疏散到了九州。
战争结束以后,回到东京的鲇川哲也就职于GHO,与此同时,重新拾笔埋头于小说创作,并且有不少短篇,刊载在小说杂志上,到了一九五〇年,他一边回忆,一边重写了长篇《佩特罗夫事件》,并以原名中川透,参与《宝石》杂志主办的“百万圆推理征文”长篇项目比赛,获得了第二名,自此踏上本格推理小说的创作之路。一九五六年,讲谈社征集“新作侦探小说全集”,他的《黑色皮箱》一举夺得笫十三把交椅,自此正式更名为鲇川哲也。
我们有理由相信,该作品也有克劳夫兹的《桶子》的内核,这两部作品都由鬼贯警部独挑大梁。后来他成了鲇川哲也笔下,解除不在现场证明系列作品的名探。
一九五八年,作者重塑了一位贸易商名侦探——星影龙三,以他为主角的本格推理小说《紫丁香庄园》在杂志《侦探实话》上连载,第二年,由光风社付梓单行本。同那些模仿英、美名作痕迹明显的前作相比,《紫丁香庄园》脱胎换骨,这无疑是一部确立了鲇川哲也推理风格的杰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从一九五七年开始,NHK电视合开播了一个名为《只有我知道》的推理犯人的节目,居高不下的人气,让这档节目一直播放到一九六三年,节目制作方也曽遨请鲇川哲也,设置问题,《紫丁香庄园》就是一部颇能反映时代氛围的杰作。
作品中发生了杀人事件,整体釆取推理游戏的手法,直到事件被解决前夕,在读者——若换成电视,则在观众——面前,呈现所有的线索,这些线索,包括遗留在现场的扑克牌、削笔刀,甚至于出场人物的肤色、特别的毒药、酒精。鲇川哲也十分擅长挖掘现场、相关人物的行为举止中,极其不起眼的细节,是一个把这类小道具,运用到出神入化的推理作家,这种特长在该作品中,更是得到充分发挥。不仅是小道具,还有一种在当时,相当罕见的疾病,也为故事本身,増添了不俗的精彩。
说起鲇川哲也的代表作,公认的有三部,分别是后一年创作的《黑色天》》,加上前面的《黑色皮箱》《紫丁香庄园》。细腻的推理游戏风格、瓦解不在现场的证言,二者在作品中,无疑发挥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这两大支柱元素,引领了日本推理游戏时代,既独一无二又严密的逻辑性,开创了“鲇川本格”的时代。
但是,那段时间,正发生着日本推理小说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大事件。松本清张的处女作《点与线》于一九五七年二月在杂志《旅》上连载,这部作品攫住了大量读者的目光,其反响可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点和线》的连载,于一九五八年二月结束,光文社出版了单行本,一时之间,整个日本引发了清张热潮。
松本清张的作品风格,给当时的纯文学日本文坛,创建了一支被认为是最高级的、近代自然主义的现实流派,而这种风格,和鲇川哲也的推理游戏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是基于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拓展开来的。
一言以蔽之,松本清张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会有特意在杀人现场扔一张扑克牌、放一把削笔刀的凶手吗?现实世界中的杀人事件,都由美色、金钱、出人头地等私欲引起,没有让闲适的游戏,介入其中的余地。从这个信念出发,他的作品中,别说埋下线索,连出彩的名侦探都不曽有过一个。
当清张热潮愈演愈烈的时候,鲇川哲也的代表作《紫丁香庄园》,获得了很多出版社的出版遨请,就像是要抵抗这股热湖似的,他也借着难得的再版机会,不断修改、打磨原来的作品形态。此次中国读者读到的,应该是经他数次修改后的最终版本。后来鲇川哲也本人也表示过,再也不可能写出像《紫丁香庄园》这样的作品了。由此可见,他已经为这部作品,耗尽了最后一丝心血。
现在的中国文坛,正迎来本格推理运动的黎明,我个人就非常期待,有推理天赋的人才出现。不过,在有天赋的推理作家出现之前,必然需要一个大量的优秀读者,涌现的前期阶段,有天赋的作者,通常产生在这类读者当中。
因此,为了让天赋才能,得到最大限度发挥,以创作出杰作,必须尽可能地,不遗漏任何一部前行者的优秀作品,我打算把我如数家珍的作品,悉数介绍给读者,希望能把激发天赋才能的文字呈献给各位。
不论多有天赋的新手,毫无疑问,都是要经历读者时代的,不曽仔细阅读过一部,自己喜爱的前辈的作品,就在文坛崭露头角,显然是不现实的。希望有志于推理创作的读者们和伙伴,竞相阅读前辈的杰作,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激发创作思维和灵感。
我现在担负着给蛰伏在中国的未来推理作家,介绍日本本格巨人们完整的作品的使命,继去年的江户川乱步,今年有幸能再介绍鲇川哲也,对此我感到非常荣幸。
接下来,我想为立志成为本格作家的中国推理新人,列一个书单,这些都是成为推理作家前的必读书目。只不过,如果把这份书单,列得过分详尽,这么小的篇幅,无疑容不下,在这里,只能走马观花,记下无论如何,都不可遗漏的作品。
说起本格推理,一八四一年,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杀人事件》揭开了推理小说的序幕。之后请让我们把视线移向日本,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江户川乱步。当然,排在乱步之前的名字,还有不少,但他却是催生并且巩固侦探小说热潮的人。坡的《黄金虫》激发了乱步的灵感,由此写下了《两分铜币》,这部作品一举莫定了乱步的地位,当然,此前乱步还有习作《火绳枪》,但实质上的处女作,却是《两分铜币》。
那时候的日本,正经历着被称为“大正民主主义”的自由思潮,搭乗这个时代的顺风车,以逻辑推理为基础的、暗号解读为趣旨的《两分铜币》,引领东京走入侦探小说的时代。
以后,江户川乱步还创作了《心理测验》《天花板上的散步者》《D坂杀人事件》等脍炙人口的短篇名作,为这种全新的类型文学,在日本落地、生根、发芽,作出了诸多贡献,与此同时,不忘提携、挖掘、培育大量后进新人。综合以上的作为以及贡献,他是当之无愧的日本侦探小说之父。
坡的《黄金虫》还孕育了另一部作品,那就是英国福尔摩斯系列之一的《跳舞的人》。基于这样的贡献,把坡称为侦探小说创始人、世界侦探小说之父,一点儿都不为过。
乱步之后.进一步巩面日本侦探小说本格根基的巨人,则是横沟正史,乱步作为短篇王,晚年创作了《少年侦探团》系列,转型为面向儿童的作家。而在能人辈出、善于烹调出符合日本人口味的长篇小说作者群里,横沟正史让这种全新的文学体裁,在日本扎了根。他的代表作《狱门岛》发表于一九四八年,与这部作品同时面世的,是名侦探金田一耕助。直到现在,《狱门岛》仍被众多日本推理迷,公认为超越时代的经典推理十佳作品之一,有名侦探金田一登场的后续作品,大多数都十分精彩。
正是乱步和横沟这两个人,看到了高木彬光如璞玉般的天赋才能。其受到好评的处女作《刺青杀人事件》和《狱门岛》一样,于一九四八年横空出世。不过,最初这只是一部中篇长度的作品,后来才改成长篇的。
后来,玩转物理学诡计好手的他,开辟了另一个天地。倘若要列举高木彬光的代表作,必须提到安乐椅侦探系列杰作《成吉思汗的秘密》《邪马台国的秘密》。这是高木笔下的名侦探——神津恭介生病住院期间,百无聊赖之际,想到的一个打发无趣的好办法,挑战遗留在历史上的谜题。
接下来,本书的作者——鲇川哲也姗姗来迟,“战后本格”的时代终于来到日本,传说中的新流派——社会派——的推理巨星松本清张突然降临,作为畅销书的大热门,形成众星拱月之势,相比之下,两人的光辉暗淡了许多。不论高木还是鲇川,都曽为继续各自的作家生涯,做出过让步和妥协.比如商木的《白昼的死角》、鲇川的《世人称之为殉情》。由此可见.清张热潮的无限膨胀,几乎曾逼得本格推理这一支陷于绝境。
清张的社会流派,吸引了众多追随者,这其中不乏有天赋才能的后进作家。我更乐意向中国读者介绍本格流派的作家,让我们在这个群雄混战的年代里,找出纯正的本格推理作家吧!
就在社会派的紧箍咒,牢牢控制着日本推理文坛的年代里,还是诞生了一个擅长本格诡计的作家——泡坂妻夫于一九七七年发表了《失控的玩具》。泡坂的本业是绘章画师,对魔术表演有很大兴趣,他很多短篇作品里的诡计,就活用了这部分的知识。
松本清张的社会派紧箍咒一经解除,再次呼唤本格时代到来的,应该是在下于一九八一年出版的拙作《占星术杀人魔法》。
忘不了和在下的拙作,同场竞技的笠井洁的作品,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蔷薇之女》和拙作几乎可说是神似,而我们创作这部书稿的时候,却在两个时空,中途也不曾联络交流过。但两部作品像得,就如同一根藤蔓上的两只瓜,这成了一个难解的谜。多面手的笠井,既是作家又是评论家,但他却是以科幻小说作家的名头,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他的侦探小说,深受中井英夫的影响。
一九六四年,中井英夫的《献给虚无的供物》面世,给日本狂热的推理迷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别开生面的风格,被冠以“反推理”的名号,一笔划清了传说中社会派和本格派两大流派的界限。潜伏在日本文坛下,如地下水般暗流涌动的派别,其作品暗含幻想小说的精神内核,呈现出来的,却是一种人为修饰痕迹浓重的外表。它并不隐晦私小说的意面,虚实交错的风格自成一体,由此吸引了大量狂热的读者。
就在犹豫着能不能把笠井洁放在这个系谱的最后一位时,一九七七年,竹本健治的《匣中之乐》一经面世,就理所当然地被归入这个系统中,并占据重要的位置。
如果我们要追溯这个系谱,那么发表于一九三四年的梦野久作的《脑髄地狱》、一九三五年小栗虫太郎的《黑死馆杀人事件》等作品,无疑就是这个系谱的开端。于是,有人把《脑聽地狱》《黑死馆杀人事件》《献给虚无的供物》和《匣中之乐》放在一起,称其为日本推理小说四大奇书。
上面例举出来的独特作品,也可以称其为精致的幻想小说著作,可以预见有不少中国读者,能够领会个中趣旨,因为这种精致的修饰特征,和中国历史或者宫廷御花园中的精巧,其制作者的用心,能窥见一、二相通之处。将来若有机会,我想就此再详细介绍一番。
要是中国读者能够大致领会日本推理界,还有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旁支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