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鬼魅传说 第二章 鬼魅疑踪
次日大早,苏公醒来,着衣出门,到得院中,看花开闻鸟啼。但见那独吟亭内有一人,苏公上得坡去,那人闻声回过身来,正是马踏月。苏公笑道:“马将军在此看甚?”马踏月指前方道:“苏大人且来看,好一番美景。”苏公望去,但见那菱角湖上,波光粼粼,薄雾渔船,青山绿水,无限柔情。
苏公迎着晨风,甚是畅意,环视四方,远远正见得自和园那道侧门,竟然是开启的,不由笑道:“昨日我等入园竟忘了关门。”马踏月一愣,苏公遂指点与他看。马踏月见得,脸色顿变,摇头道:“那门乃是踏月亲手所关,怎的未关?或是一早有人开门,自此出去了。”苏公一愣,思忖道:“那门久已关闭,无人出入,怎的今早便有人自此出入?恁的巧合。”马踏月一愣,喃喃道:“莫不是那鬼魂跟随我等入得这自和园来?”苏公淡然一笑,道:“鬼魂之事,将军亦信?”马踏月吱唔道:“幽冥之事,难以言明。”苏公思忖道:“莫不是昨夜来了贼人不成?”
苏公欲前往探个究竟,马踏月随同。二人下坡出了清诗斋,穿过水池旁一片树林,到得那侧门前。苏公察看左右,并无异常。那马踏月迈步出了侧门,环视四下,唯有林中数鸟叽叽喳喳。苏公亦出得门来,马踏月喃喃道:“未见有人。”苏公步入林中,环视四下,并无异样。二人只得折回,方进得门,便闻得有人高声呼喊“老爷,老爷”,甚是焦急。
苏公细听,似是苏仁之声。二人遂快步往清诗斋奔去,见得那人果是苏仁。苏仁望着苏公,长吁一声,近得前来,道:“老爷到哪里去了?怎的不唤上苏仁,叫我好生惊吓。”苏公淡然笑道:“我与马将军四下走走,何致如此?”苏仁急忙道:“老爷与马将军定然不知,那虞大人死了!”
苏公、马踏月闻听,大吃一惊,相互对视一下,遂询问情形。苏仁道:“那虞大人便死在厢房卧室内。我方出门打水洗脸,便遇见徐溜,他急急忙忙,只道虞大人死了,徐大人请老爷速去。我惊诧不已,便到老爷厢房,老爷竟不见了!自是吓得半死。”苏公脸色严峻,遂快步奔入清诗斋,至廊下,但见徐君猷、祝良夜、齐礼信正言语甚么。
见得苏公,徐君猷急忙迎将上来,急切道:“苏兄到哪里去了?令我等好生担心。”苏公不答,反问道:“虞大人果真去了?”徐君猷点点头,叹息一声。苏公问道:“何人先发现尸首?”徐君猷道:“乃是徐某。”苏公一愣。徐君猷道:“适才,徐某起床出门,欲四下走走,至此处,一时心动,便来敲门,看虞大人是否起床。不想这门竟是虚掩,轻推一下便自开了,透过此门,正见着虞大人坐在床沿边。”苏公一愣,颇为不解,问道:“坐在床沿边?”徐君猷点点头,叹道:“只可惜脖下悬着一条白绫。”马踏月惊诧道:“那虞大人坐着上吊了?”
苏公探头张望,果见得虞宇坐在床沿,身子前倾,头颅低垂,脖下悬着一条绫带,一端系在床架上方雕花横梁,若非此绫,尸身早已载下床去了。苏公暗忖:如此这般,怎能吊死?正思忖间,忽闻得身后嘈杂之声,回头看去,却见吴幽人引人急急而来,见得徐君猷等人,急忙询问,待探头见得尸首,唬得半死,惶惶不安,不知所措。徐君猷令其派人速往黄州城请仵作前来,吴幽人唯喏。
苏公小心翼翼入得厢房,察看室内物什,无有打斗痕迹,近得床前,俯身察看尸首。虞宇身着寝时衣裤,双手耷拉,闭着眼睛,竟无丝毫痛苦神色。苏公又看那床上,被褥甚是整齐。待到低头看那床榻,苏公猛然一震:虞宇的两只靴子不见了。苏公急忙环视四下,果然不见了踪影。
苏公甚是疑惑:观尸首面部,甚是安详,无有丝毫痛苦之情,表面亦不曾见得血迹、伤痕之类,亦无中毒症状,是何死因还待仵作前来勘验。这般死状,定是凶手所为,但为何现场无有丝毫打斗痕迹?想必此人与虞宇甚是熟悉,故而虞宇无有防备,遭其毒手。可凶手将其靴子拿去,是何意图?莫不是这靴子隐有秘密?
苏公望着尸首,暗自思忖,忽然眼前一亮,不由近得尸首前,察看那条白绫,那白绫一边甚是毛糙,分明是撕扯痕迹,且其色与床单甚似!苏公又俯身看那床单,果然一般。苏公忙唤徐君猷,令人将尸首移开。马踏月上前,托住尸身,自其脖下拿开白绫,将尸首移至一边。苏公遂小心掀起床单,果见内侧有撕扯痕迹。苏公心中醒悟:那凶手先杀死虞宇,而后自床单一边撕下一条来,结成白绫,悬于黑漆雕花床梁,造成自缢假象。那床单撕毁一边隐于床内侧,反折在棉絮垫下,令人难以察觉。
吴幽人立在门口,询问如何。苏公不答,问道:“徐大人可曾记得,虞大人脚着何履?”徐君猷一愣,思忖半响,不曾想起来。那厢马踏月忽道:“踏月依稀记得,虞大人似着一双黑色登云靴。”苏公点点头,道:“这两只靴不见矣。”徐君猷诧异不已。那吴幽人闻听,惊道:“这鬼魂为何取其靴子?”苏公一愣,喃喃道:“鬼魂?”吴幽人连连点头,哆嗦道:“定是那娘娘庙鬼魂索了虞大人性命。”
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吴幽人吱呜道:“虞大人如此这般坐在床沿,焉可吊死?况且虞大人亦无自缢之可能。定是昨日我等往娘娘庙,惊动鬼魂,那鬼魂附上虞大人身体,待到夜间,便取其性命。”徐君猷惊恐道:“那艄公曾言,那鬼魂亦是自缢身亡。如此言来,莫非果真是鬼魂作祟?”那马踏月猛然一震,道:“苏大人,那侧门开启,莫非与此相干?”徐君猷一愣,问道:“甚么侧门?”马踏月道:“便是昨日我等自娘娘庙回来入园之门。踏月记得清楚,亲手关了那门,今早竟见其开了。”徐君猷惊诧不已。吴幽人闻听,浑身哆嗦,颤栗道:“家人早已封闭了此门,不再自此门出入。此门开启,绝非家人所为,定是那鬼魂作祟!”众人皆惊。
苏公不语,取过虞宇衣袍并随身锦囊,细细查看一番,有散碎银两二十余两并七八吊铜钱,又有一枚印章、一封鄂州府公函。苏公心中暗忖:“看来那凶手非是为了钱财。”徐君猷亦查看一番,只道:“似不曾少了甚物。”苏公思忖道:“或有某件物什,我等不知。”徐君猷然之。苏公叹道:“待仵作前来,勘验尸首,查明死因,再做定论。”徐君猷叹息道:“我当告知鄂州府朱大人,商议虞大人后事。”
苏公点头,而后与众人退出厢房。廊下、阶下众人皆魂惭色褫,把眼望苏公。苏公环视四下,淡然道:“虞大人非是鬼魂索命,乃是被人谋杀。”吴幽人闻听,钳口挢舌,呆若木鸡。徐君猷思忖道:“虞大人果真是被人所杀?”苏公淡然道:“这杀人凶手定在这自和园内,或就在你我等人之间!”徐君猷无语,环视众人:马踏月、吴幽人、祝良夜、齐礼信、徐溜、苏仁、江云、竺露并数随从、家仆!凶手果真是其中之一?徐君猷甚是茫然。
吴幽人闻听,连连摇头,道:“虞大人初来黄州,又初到木未镇,前后不到一日,无仇无怨,何人欲害他性命?”徐君猷思忖道:“吴掌柜所言不无道理。虞大人初来黄州,与我等皆是初次相识,何故害他性命?此正是本府疑惑不解之处。”苏公思忖道:“或是虞大人无意间窥知他人阴谋,被人察觉,故而被杀灭口。”徐君猷顿时语塞,众人皆惶恐不已。
苏公环视众人,道:“烦劳吴掌柜召集园中所有仆役,搜寻虞宇之登云靴。又告知众人,昨夜但有见得、闻听得异常者,速来报知徐大人。凡园内之人,未得知府大人之命,任何人不得擅离自和园。”吴幽人唯喏,急急去了。徐君猷令徐溜并随从把守清诗斋,其余人等前往前堂。众人惶惶去了,只余下马踏月、苏仁二人。
苏公思忖道:“今细想来,那侧门乃是凶手开启,意欲伪造出门假象,迷惑我等。”马踏月连连点头,道:“令我等以为是鬼魅索命;便是不信鬼魅者,亦以为是外人潜入园内,杀人后自此门逃脱出去。”徐君猷连连点头,道:“这厮自侧门逃脱,令我等以为是鬼魅回娘娘庙去了。”苏公一愣,忽道:“既如此,我等再往娘娘庙一遭。”徐君猷惊恐道:“再往娘娘庙?”马踏月思忖道:“莫非苏大人以为那凶手在娘娘庙内,坐以待毙?若依苏大人言,凶手若在自和园中,又何必再去娘娘庙?”
苏公拈须思忖,道:“那厮伪作假象,自侧门出入,或许留下些线索来。”徐君猷连连摇头,道:“那厮或只是将门开启,实不曾出去一步。”苏公思忖半晌,道:“那凶手既欲借鬼魅之说,便要做出些唬人假象,令人惊恐,断然不会只是开门了事。”马踏月思忖道:“便如虞大人脖下白绫,分明是假鬼魅之说。”苏公点头道:“正是。”徐君猷思忖道:“徐某以为,倒不如盗去其银两,伪做成入室偷盗杀人。”
苏公拈须看左右,思忖道:“我等昨夜皆睡在这清诗斋,竟未闻得丝毫声响,且虞大人这间厢房靠南,乃是第二间,不知这第一间厢房是何人歇息?”马踏月道:“似是祝公子。”苏公疑惑道:“不知他可曾闻听得异常声响?少时要细细问他。”苏公又问及第三、第四间,徐君猷道第三间是他,第四间乃是江云、第五间是竺露。苏公知晓,对面北厢房各间便是马踏月、苏公、齐礼信并几位随从。
苏公淡然道:“马将军昨夜做些甚事?”徐君猷一愣,把眼望苏公,疑道:“苏兄疑心马将军?”苏公不语。马踏月淡然一笑,道:“苏大人方才言,我等皆有嫌疑,便是徐大人亦不例外。”徐君猷一愣,反问道:“我为何要谋害虞大人?”苏公淡然道:“虞大人初来黄州,闻大人曾言,乃为鄂黄公事,与其往来者,唯徐大人也。”徐君猷闻听,驳道:“那他还身携一封信函,亲手交与了苏兄,苏兄岂非亦有干系?”苏公叹道:“我等果然脱不了干系。”
正言语间,苏仁忽见得清诗斋园门口探出一个人头来,形迹可疑,遂低声告知苏公。苏公转头望去,那人并不躲闪,依然张望。徐君猷亦望见此人,疑道:“这厮是何人?”马踏月正欲上前质问,却见那人闪出身来,反奔将过来。近得前来,那厮先施一礼,怯怯道:“小人有事禀告大人。”苏公看那厮,乃是吴宅家仆,昨日曾见过此人。徐君猷问道:“你是何人?有何事来报?”那家仆哆嗦道:“小人吴三,乃是此园家人。小人昨夜巡园,曾见得……见得……”
徐君猷见吴三结结巴巴,神色惊恐,淡然笑道:“且慢慢道来,休要害怕。”那吴三连连点头,但依然有些胆怯道:“小人亲眼见得那鬼魂开了侧门,出园去了!”马踏月惊道:“你可曾看得清楚?”那吴三道:“小人焉敢欺蒙大人,那时刻,小人自前院巡来,忽闻得吱呀一声,似是开门声,小人好奇,借着月色,明明见得一人。小人唬得半死,待揉眼再看,那鬼魂便不见了。”苏公问道:“你可曾跟将过去?”那吴三拨浪鼓一般摇头道:“小人吓得几将尿了裤子,哪敢上前一步。待闻得有大人死了,小人方才明白,定是昨夜那鬼魂索了性命。”苏公拈须思忖道:“你且细想,那刻是甚时辰?”吴三思索道:“约莫亥牌时分。”苏公道:“那鬼魂是何模样?”吴三回想道:“那时月色颇暗,小人只见得黑乎乎一人,不曾看得清楚。”苏公点点头,问道:“可曾辨出男女?”吴三思忖道:“小人不敢断言,似是男子。”
苏公谢过吴三,令他休要与他人言语此事,便是吴幽人问及,亦不可相告。吴三唯喏,匆匆去了。徐君猷惊叹道:“果如苏兄所料,那厮出得园去了。”苏公急欲往园外勘察,徐君猷、马踏月同往。四人出了清诗斋,经过水塘,自侧门出了自和园。苏公在前,细细察看,并无可疑痕迹。四人入得树林,依林中道路前行。行了一两百步,苏公忽然止住脚步,惊道:“你等且看。”徐君猷三人皆来看,却见一侧数蔟荆棘,乱棘中赫然有一条白色头巾。
苏公俯下身来,细细察看荆棘,道:“昨夜曾有人跌倒在此乱棘之中,此处有压倒痕迹,兀自折断数枝。”徐君猷望着那尖锐棘刺,一阵寒意袭上心头。苏公伸手去取那头巾,那头巾被棘刺钩住,用力方才扯将下来。苏公将那头巾置于掌上,喃喃道:“这头巾乃是上等丝缎,似曾见过。”徐君猷上前来看,疑惑道:“莫非是……”马踏月问道:“是何人头巾?”徐君猷止言,望着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并不言语。马踏月见二人不愿言出,亦不多问。
苏公收了头巾,复又前行。至岔路处,苏公唤苏仁循另一路往前察看,自与徐君猷、马踏月往娘娘庙而去。行路中,苏公不时俯身察看地面,徐君猷颇有些不解,询问苏公察看甚么。苏公只道是人行足迹。徐君猷茫然不解,这林间小道,杂草丛生,昨日又有多人经过,怎生辨别得出?马踏月亦甚好奇。将近娘娘庙,苏公忽又止步不前,蹲下身来,自杂草丛中拾起一物。徐君猷、马踏月甚是好奇,探头张望,却原来是一支白蜡烛,如小酒杯口般大小,蜡身精致,其下有柄,白漆涂身,柄身有“贞松劲柏”蝇头小字,尚未燃过。苏公将白蜡烛置在掌心,烛身似有凹凸之感,借光细看,竟是松柏蜡纹,淡然笑道:“此番前来,果然有所得。”徐君猷一愣,道:“不过一支蜡烛,又能说明甚么?”马踏月疑道:“或与命案毫无干系。”苏公问道:“何以见得?”马踏月道:“这娘娘庙曾颇有香火,往来之人,无意间遗失在此,不过今日幸巧被大人拾得。”苏公摇摇头,将白烛交与马踏月,道:“将军且细看此烛,烛心雪白如新,烛身亦无灰尘,分明是新近落下。这娘娘庙荒废已久,又有鬼魅出没,早已无人敢来上香,怎言此烛无关命案?”马踏月顿时语塞。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莫不是那头巾主人?”
苏公立起身来,复又向前,忽近得道旁一株大树,俯身察看。徐君猷、马踏月甚是迷惑,不知苏公看甚。二人亦探头张望,但见那树身杂草伏倒,树根处有颇多蚂蚁爬行。苏公伸出指头,拈起些许土来,置鼻前轻轻嗅着。苏公自怀中摸出一方手帕,将泥土置在手帕中,又捏死几只蚂蚁,一并包了。苏公又立起身,平视看那树干,见那树干脱落一片树皮,且是新动痕迹,遂用手比照一番。马踏月奇道:“大人欲与树比高下?”苏公笑道:“非是与树比高下,乃与人比。”马踏月不解,问道:“与甚人比?”徐君猷疑道:“苏兄疑心昨夜有人在此?”苏公点头。马踏月问道:“若果真有人,他在此做甚?”
苏公不答,又往前行,行四五十步,到得娘娘庙前,忽叫道:“徐大人快且来看。”徐君猷、马踏月闻听,急忙奔将过来,却见苏公望着庙内发呆。二人齐望去,却见那香案之上赫然放着一双登云靴!马踏月入得庙内,细细端详,喃喃道:“这靴子端是虞大人的!”苏公点点头,皱眉思忖。马踏月迷惑道:“这靴子为何到得此处?”徐君猷惊恐道:“莫非果真是鬼魂索命?”
苏公疑道:“大人之意,是那自缢的梅丫鬼魂显灵?”徐君猷连连点头,道:“定是昨日我等惊扰其魂魄,灵魂附体,害人性命。”苏公似有所思,喃喃道:“那梅丫为何自缢身亡,莫不是被人杀死,冤魂不散?”徐君猷、马踏月惊恐不已。
三人惊悚间,忽闻身后有人言语,惊得徐君猷尖叫一声,骨软筋麻。马踏月仓皇中拔出钢刀,回身一看,却是苏仁。三人出了娘娘庙,苏公忙不迭责怪起来。徐君猷缓过气来,轻轻拍着胸口。那苏仁手中拿着甚物,入得庙来。苏公看去,却原来是一只碗,乃是寻常百姓盛菜所用。徐君猷瞟了那碗一眼,愠道:“不过是一破碗,何致如此大惊小怪?”苏公接过那碗,细细端详,那碗七八成新,边沿破了些小口。马踏月上前来看,问道:“苏大人,这碗有何蹊跷之处?”苏公反问道:“此碗在何处拾得?”苏仁道:“便是那道路中途,草丛之中,出了林子便是云湖阁了。”
徐君猷甚是好奇,拿过碗来,翻转数次,并无奇特之处,不过是寻常民窑烧制,亦是寻常百姓人家使用。苏公皱眉思忖,喃喃道:“出了林子便是云湖阁了?”苏仁道:“待会我引老爷前去看看。”苏公点头,令苏仁收了瓷碗。徐君猷复又询问,此碗与命案有何干系?苏公摇摇头,道:“或无干系,亦或有干系。但凡证见,无论与命案有无干系,须妥善保存,细细甄别,去伪存真。某些证见,看似铁证,实则非也,更甚者误人主见,走入歧途,祸害无辜;亦有证见,甚是微小,看似无关,实则紧要得很。但凡可疑者,必要注意。”徐君猷迷惑道:“此碗有何可疑?”苏公将碗呈上,道:“此碗颇为干净,几无灰尘。且只边沿破了些小口,丝毫不妨使用,寻常百姓人家断然不会舍得抛弃。此些岂非可疑?”徐君猷连连点头,道:“依苏兄之见,此碗乃近一两日抛弃,且因故弃之?”苏公点头。
马踏月醒悟,思忖道:“如此言来,但凡现场物什,皆要收存?”苏公摇头笑道:“现场物什甚多,须细细察看与命案相干者。”徐君猷疑道:“我又怎知哪些与命案相干?若是错过,又当如何?”苏公点头道:“故而要细细察看,认真思索,揣摩命案情形,推断前因后果,做到少有遗漏。若有遗漏,可再行勘验现场,或三番四次。若是错过紧要线索,恐大意破坏,又恐凶手复回毁灭。”
徐君猷点头叹道:“我等官吏,勘事审案,一念一语,涉及他人生死,不可不小心谨慎,凡事当思之又思。”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苏某以为,若无真凭实据,宁可错过歹人,不可冤枉好人。”徐君猷一愣,皱眉思索,口中嘀咕苏公所言,颇有感触,叹道:“苏兄此番言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细想之下,倒有几分情理。只可惜今之断案,大堂之上,多以棍杖伺候,歹人好人皆供认不讳。”苏公亦叹息不已。
徐君猷问道:“此案证据可曾确凿?可是那白头巾主人?”苏公摇摇头,道:“此案颇有些令人费解,还待细查。”徐君猷询问如何侦查。苏公以为,当先查明虞宇死因,待仵作前来勘验尸首;又当细细盘问昨夜众人行踪,凶手行凶,必有其杀人动机,行凶工具,而后潜入室内,谋杀虞宇,而后出门逃脱,又将其靴子置在娘娘庙,此中颇有些时辰,或有人见得。徐君猷然之。
苏公道:“大人与马将军自回自和园,苏某欲往木未镇查访一番。”徐君猷点头,与马踏月去了。苏公与苏仁自岔路前行,至苏仁拾碗处,苏公俯身察看,但见得些须小枝压断,又见得草丛中几根骨头。拾起一根,苏公细看,估摸是鸡骨,其上附着些蚂蚁。苏仁道:“此些弃之不久。”苏公点头,思忖道:“不过似非人吃过。”苏仁一愣,惊道:“老爷莫非是指娘娘庙那鬼魂?”苏公笑道:“或是娘娘庙那条野狗。”苏仁哑然失笑。
苏公复往前行,出了树林,见得前方云湖阁酒楼,依着树林乃是其杂院。苏公循着杂院矮墙而行,隐约闻得院内忙碌声,原来是云湖阁膳食房。约莫七八十步左转,便到得云湖阁楼下,再前行数十步,便到得大道。苏公遂往那镇口而去,只道先寻个小摊,吃些填饥。苏仁方才想起,尚未吃早饭。苏公行路缓慢,不时察看两侧店铺,行不多远,见得右侧一家店铺,低声道:“待时来此看看。”苏仁望去,见得一匾额,上有“万善堂”三字,料想是家药铺。
至镇口,又见得早市繁华,甚是热闹。苏公寻道旁一处面摊坐下,摊主上前询问,苏公见得那摊上有鱼丸丝面字样,遂道来两碗。那摊主唯喏,转身去了。不多时,那摊主端得两碗面来,苏公、苏仁举箸吃面。方吃得一口,苏公不由赞叹:“这鱼丸丝面端的不错。”那摊主闻听,亦甚欣慰,笑道:“这位老爷定非黄州人。”苏公一愣,问道:“你怎知我非黄州人?”那摊主笑道:“听你等口音便知。”苏仁不觉笑道:“正是,正是。”苏公问道:“敢问大哥,何处可买得纸钱元宝、香烛爆仗?”那摊主忙指点道:“老爷问的是,那处便有一家,木未镇亦唯此一家,摊主唤做梅一笑。”苏公谢过摊主。苏仁诧异,问道:“莫非老爷欲买些香烛?”苏公笑而不语,待吃罢面条,付了面钱,遂往那梅氏摊去了。苏仁不解,紧随其后。
到得摊前,但见得各式香烛、大小爆仗,苏公目寻一番,竟未见得所拾那白烛,不觉有些失望。那摊主见得,急忙笑问道:“这位老爷,要买些甚么?”苏公遂自袖中摸出那白烛,道:“敢问老伯,可有此烛?”那摊主看了一眼,笑道:“老爷问的巧了,这木未镇亦只我有此烛。”苏公诧异,道:“这摊面上怎的不见?”但见那摊主自摊下取出一木盒,开启盒盖,果然有一二十支。苏公取过一支,细细看去,果然一般,只是蜡纹各异。
那摊主笑道:“不瞒老爷,这烛颇有些贵。”苏公一愣,问道:“多少文钱?”那摊主笑道:“一百文一支。”苏仁闻听,怒道:“莫非欺我等是外地人不是?”那摊主连连摆手,笑道:“老汉素来童叟无欺,断然不敢妄开高价。”苏公见其言语诚恳,问道:“为何此烛如此之贵?”那摊主道:“这位老爷且细看,此烛非比寻常之烛,其蜡乃是上等白蜡,制作甚是精良,烛身纹路乃是手工雕制。老汉自鄂州购来,每支便是九十文。”苏仁将信将疑。苏公思忖道:“此烛似出自长沙府。”那摊主闻听,惊诧不已,问道:“这位老爷怎生知道?”苏公举起蜡烛,指点道:“这烛身所雕松柏,下方看是根须,实则是篆体变形之字。”那摊主惊诧不已,只道竟不知晓。
苏公暗笑,问道:“此烛平日卖得如何?”那摊主道:“不瞒老爷,此烛卖得甚少,若非见木未镇有诸多大户,定然不会卖此烛。”苏公点头,道:“此烛确非寻常农家百姓可用。”那摊主又道:“且此烛又非比红烛,此烛只限于祭奠亡灵之用。”苏公似有所思,道:“如此言来,买此烛者少之又少。”那摊主道:“若非哪家大户人家亡了人,或是忌日祭奠,方才使用。”苏公问道:“近几日可曾有人来买?”那摊主道:“老爷问的又巧了,昨夜便有人来买了两支。”苏公闻听,心中一喜,问道:“老伯可识得那人?”那摊主道:“怎的不识,便是吴府那管家吴白九。”
苏公问道:“哪个吴府?”那摊主道:“便是那自和园吴府。”苏公问道:“是何时辰?”那摊主回想道:“那时刻天已黑,老汉亦收摊回得家来,正待吃饭,那吴白九便来了,只道买些纸钱香烛。老汉任他挑选,他嫌罗嗦,只道将最好的取来几样便是,老汉问他何事,他骂骂咧咧,只道自是祭奠亡人,老汉便依他言,与他拿了两支白烛、一匝檀木细香并两斤纸钱。老汉与他有些往来,知他好酒,我二人便喝起酒来,约莫戍亥时分方才离去。”苏公听罢,拈须思忖。
那摊主忽神秘道:“适才闻人言,那吴府当真死了一人。”苏公故作震惊,问道:“你怎知晓?”那摊主又道:“适才见人快马往城中报官去了,闻听乃是鬼魅索命,兀自可怕。”苏公问道:“老伯以为是鬼魅作祟?”那摊主连连点头,道:“定是鬼魅所为!”苏公问道:“何以见得?”那摊主叹道:“那娘娘庙鬼魂游荡,木未镇人人知晓。”苏公问道:“可曾有人见得那鬼魅?”那摊主道:“自和园、云湖阁毗邻娘娘庙,已有多人见得,焉能有假?”苏公点头,问道:“不知这鬼魅何时兴起?”那摊主思忖道:“约莫有三四个月了。”
苏公道:“闻听说乃是一女鬼?”那摊主长叹一声,道:“说来与老汉还有渊源。”苏公一愣,奇道:“老伯何出此言?”那摊主道:“老汉梅一笑,有位堂兄唤做梅一芝,一芝兄有一独生女儿,唤做梅丫,那女鬼便是老汉侄女。”苏公闻听,惊诧不已,忙询问详情。那摊主叹息道:“说来亦是冤孽,遮莫半年前,那梅丫不知得了何病,竟一改往日欢快嬉笑,郁郁寡欢,萎靡不振,竟致茶饭不思,竟病倒在床,便是服药亦无好转。这一日大早,他竟自尽在那娘娘庙内。老汉以为,定是湖中妖孽附体,索去了性命。”
苏公疑道:“湖中妖孽附体?”那梅一笑连连点头,道:“梅丫临死之前,曾多次独驾渔舟入湖,分明是受湖中妖孽迷惑。”苏仁奇道:“或是前去捕鱼?”那梅一笑道:“可未见他捕得一鱼一虾回来,待到回家,便似丢了魂魄一般。我那堂兄曾请得贾道长前来打醮,亦无济于事。不两日便在那娘娘庙割腕自尽了。这孩儿端的可怜,四岁便死了娘亲,与我堂兄相依为命,方满十八,竟这般去了。”梅一笑言罢,甚是凄然。
苏公亦叹息一番,道:“你道那女鬼便是梅丫?”梅一笑连连点头道:“定是妖孽借梅丫之魂,又来祸害人间。”苏公疑惑道:“那梅丫端的是自尽?”那梅一笑闻听一愣,望着苏公,道:“梅丫年纪轻轻,怎会无端自尽?定是妖孽使法所致。”苏公问道:“你那堂兄住在何处?”梅一笑又一愣,问道:“老爷寻他何干?”苏公道:“我欲擒拿妖孽,为梅丫平不白之冤。”那梅一笑惊诧不已,问道:“你是何人?”苏公不答,反问道:“那梅一芝家住何处?”那梅一笑指点道:“我那堂兄此刻便在那大樟树下卖渔,一问便知。”
苏公谢过梅一笑,将白烛置于袖内,与苏仁往那大樟树而去。那大樟树下有数处卖鱼人,苏公目寻年长者,有三人,遂上前询问,得以指点。待近得梅一芝鱼篓前,苏仁不由吃了一惊,这梅一芝竟是昨日初来时看鱼的那卖鱼翁!
苏公自水网中捉得一条鲤鱼,那梅一芝取称称了,只道十文钱。苏公付了鱼钱,遂询问娘娘庙鬼魅之事。那梅一芝白了苏公一眼,竟不理会。苏公料想其有难言之隐,亦不多问。主仆二人转身去了,苏仁遂低声相告初见梅一芝情形。苏公疑惑,问道:“你道他望着徐大人,眼中竟是憎恨之情?”苏仁连连点头,道:“我亦觉奇怪,便顺眼望去,正是徐大人。那时,我只道是百姓对官府施政不满,怨恨知府大人。今若想来,或非如此。”
苏公拈须疑道:“那为何先是惊喜之情,而后却是憎恨?此事与徐大人又有何干系?”苏仁思索道:“这徐大人、虞大人、梅丫之间有甚干系,还待细细查探。昨日,老爷欲往娘娘庙,徐大人面有怯色,分明心中有鬼,不肯前去。想必那虞大人知晓了徐大人隐私,故而被灭口。”苏公摇摇头,问道:“那时刻,徐大人身旁还有何人?”苏仁一愣,回想道:“那时刻,还有马将军、齐先生、吴掌柜、祝公子、江小姐、竺小姐。”苏公点点头,幽然道:“那梅一芝并非望着徐大人,而是另有其人。”苏仁似有所思,道:“莫不是那祝公子?”
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苏仁道:“我见那祝公子神色怪异,似有心事。”苏公道:“我亦有同感,但无有丝毫证见。或许祝公子另有其他惆怅之事,譬如迷恋江云小姐。”苏仁一愣,思忖道:“老爷怎生知晓?哦,言起此来,我倒想起一事来。”苏公询问何事。苏仁道:“昨日游湖时,我曾见得虞大人与江云、竺露二人言笑,那虞大人神色暧昧,我经过那舱窗时,正见得虞大人拿着江云之手,那江云满脸媚态,半推半就。又见那竺露将蜜饯塞入虞大人口中,还道甚么原来虞大人便是那麻城县令。我绕过此舱,却见得那祝公子倚在门外,正窥视那舱室内,面无神情。”
苏公听罢,似有所思。苏仁又道:“莫不是祝公子心怀嫉恨,暗下毒手,除杀虞大人?”苏公点点头,道:“男女之情事,往往令人神魂颠倒,失去理智,痛施毒手,亦不无可能。”
主仆二人言语间,近得万善堂。苏公正皱眉思忖,苏仁见得,急忙提醒,只道老爷方才言要进去一看。苏公猛然醒悟,遂转身入得万善堂,但见堂内药柜数个,上下一般大小药格,皆书有名目。两个伙计正依方抓药。一侧有一室,珠帘半掀,但见得里面一个郎中,正与一男子把脉,那郎中身后立着两人,正探头张望。那墙上悬有数匾,凡如“妙手回春”、“当世扁鹊”等等。
一名伙计见着苏公,急忙上前相迎,问道:“这位老爷,看病还是抓药?”苏公道:“我受友之托,来见柳先生。”那伙计指着室内道:“先生便在里面,且稍等片刻。”那伙计掀帘进去,俄而出来,道:“先生请老爷进去。”苏公点头,入得室内。那柳万尚与那男子开了药方,那男子谢过郎中,付了一两银子,领着药方,自去抓药。苏公心中疑惑。那柳万尚来望苏公,疑惑道:“敢问先生受何人所托,寻在下何事?”苏公拱手施礼,道:“某乃临江书院齐礼信齐先生好友。”那柳万尚闻听,急忙拱手还礼,道:“原来是齐先生好友,失礼失礼。”遂令童子上茶。柳万尚笑道:“我兄柳万丝便在临江书院。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苏公笑道:“在下姓苏,单名一个轼字。”柳万尚闻听,猛然一震,惊诧道:“可是来我黄州连破数桩奇案的苏轼苏大人?”苏公点头,道:“正是苏某。”柳万尚复又上前施礼,道:“原来是学士大人前来,柳某甚是冒失,恕罪恕罪。”苏公道:“柳先生言重矣。苏某此来,有求于先生。”柳万尚惶恐道:“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便是,何言求字。”苏公点头,遂细细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