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小镇疑案 第六章 孔雀东南飞
命案审理完毕,苏轼令公差将钱孝收监于客栈中,众人嗟叹不已,各自散去。苏轼唤过李龙、赵虎,道:“你等速去学堂,伏在四下,但有男子入得学堂,速将之拘捕。”二人答应,转身离去。郑海、吴江大为诧异,不解道:“大人此举何意?”苏轼拈着胡须,微笑道:“钱孝并非真凶,真凶另有他人。”二位公差道:“大人如何知晓?”苏轼道:“本府原以为那钱孝是真凶,因他有行凶动机、时机。但方才听得其女钱鸾所言,方才大悟,真凶另有他人。”二位公差疑惑道:“那女子何言提醒了大人?”苏轼捋须微笑道:“你等且先思想,待真凶捕来证实,再说不迟。”二位公差苦苦思索,终不得其解。
且说李龙、赵虎出了客栈,直奔学堂,二人商议,分头行动,一前一后。那李龙守侯后门,于一棵大树后立着。此刻,天色已暗,凭借微光察看左右,四下分外寂静,只有些虫儿鸣叫,远处有犬吠、鼓乐之声。李龙做捕头多年,颇有经历,手中紧握刀柄,于黑暗中搜寻不断。约莫一个时辰,左侧传来微微脚步之声,李龙伏于暗处,隐约瞧见一黑影从黑暗中出现,模糊不清,不知何人,从形态推测,应是一男子。李龙注视那黑影行径,那黑影甚为诡秘,四下察看,并未见可疑之处,便直往那学堂而去。李龙大喜,心中道:苏大人果然料事如神。那黑影在后门上轻敲几声。李龙留心,听得是五下。片刻,那门内传出声响,门户便轻轻开了半扇。那黑影便溜身进去,门儿又轻轻合上。
李龙思索那黑影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门,退身绕过学堂,来到前门,轻唤赵虎。赵虎从隐身处出来,李龙说明情形。二人合计,从一墙旁大树上得高墙,跳入学堂内,往有光亮之室摸去。二人一左一右,蹑足至室窗下,贴身过去,侧耳细听,只听得室内有呜咽之声,正是那钱鸾。又闻一男子低声安慰,只道:“鸾妹,你且停息下来,想想法子,救你父亲出来。”那钱鸾哭泣道:“官府道我父是杀人凶身,怎生救他出来?”说罢,又哭了起来。那男子亦很悲伤,道:“如此怎的是好?”连连叹息。这话语引得钱鸾痛哭不止,年幼丧母,这世间只有父亲一个亲人,若父亲是杀人凶身,便是死刑无疑,想及日后孤苦一弱女子,怎的不伤心?那男子于一旁柔声劝慰,只道:“鸾妹,你哭将出来吧。切勿思日后,自有哥哥好生待你,绝不令你孤苦。”那男子说罢,似亦要哭将出来。李龙暗道:兴许二人在抱头痛苦,闻听这苦楚,甚是可怜。那男子再三劝慰,甚是关心。
李龙暗道:大人机敏过人,预料此男子便是真凶。他与钱鸾,少男少女,相互倾心,暗中早有往来。赵虎早已抽出腰刀,伸手轻推门户,已被紧合,便后退几步,大声道:“开门,开门。”李龙早将窗纸捅了个洞,凑眼看去,只见房内一双男女紧紧相依,男子怀搂女子,甚是亲切。男女闻听叫喊声,大惊,二人慌作一团,那女子环顾四下,连指床底,那男子便钻了进去。那女子收拾一番,故作镇静,来至门旁,惊声道:“你是甚人?”赵虎道:“我乃湖州公差,应你父亲钱先生之托,特来取些物什。”钱鸾惊道:“你怎生进得院来?”赵虎道:“方才在外叫喊多时,不曾见得开门,以为有何差错,故翻墙而入。进得院来,见你房中有亮光,想你孤身女子,恐有意外,故此叫喊。”那钱鸾将信将疑,凑近门缝,隐约见得是一公差,道:“我父欲取何物?”赵虎道:“湖州劫案中所失宝珠。你父道那宝珠放在你房中。我等奉命来取,你且快快开门。”
那钱鸾大惊,万般无奈,只得开了门,赵虎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请退至一旁,以免引得他人闲话。”钱鸾惊恐退后几步,赵虎、李龙入得房中,李龙大声道:“快快出来,苏大人有请。”钱鸾疑惑,道:“公差大哥,你等在说甚么?宝珠究竟何处?”赵虎道:“便在床下,速速出来。”钱鸾花容大变,满面通红。床下之人无奈,只得爬了出来,却是一青年男子,男子相貌憨厚老实,却一脸窘色,巴巴结结道:“二……二位大……大哥,有有何贵干?”
李龙身手抓住男子,厉声道:“少啰嗦,苏大人有请。”那男子惊道:“小的犯了甚事?大人怎的会叫小的去?……”赵虎道:“我等只听候差遣,奉命行事。有何话语,向大人说去。”二人不由分说,扭住那男子。钱鸾惊恐,上前拦住去路,道:“他乃小女子表哥,并非歹人。怎的要抓他前去?”李龙道:“你欲知其中详情,可随我等前往客栈,一听便知。”钱鸾无奈,只得依了,随同二位公差出了学堂,径直往客栈而去。
李龙一行到得客栈,苏轼、店主等人闻讯,急忙出来。苏轼甚是惊讶,原来那男子正是白日举告钱达行径之小贩王恩。店主惊呼出口:“王一品,怎的会是你?”苏轼闻听,一愣,反问道:“他名为王恩,怎的叫王一品?莫非是那一品豆腐之王家子孙?”店主连声道:“正是,正是。市井传言,他便是湖州一品豆腐之后人。不想大人初来湖州,竟也知晓一品豆腐。”
苏轼看那王恩,又看李龙、赵虎,询问当时情形,李龙一一回禀。苏轼点首,令郑海、吴江二人将钱孝、钱贵带来,又令店主多点些蜡烛。不多时,设了简陋公堂,备了纸笔。钱孝、钱贵二人带到,分站一旁。钱孝见女儿情形,满脸疑惑,又见那王恩,便满面憎恶。那钱贵看望左右,莫名其妙。
苏轼又令郑海、吴江去唤来钱达、钱良家人以及当地地保。众人知晓大人意欲夜审凶案,左右传讯,早聚集了些街坊邻里。约一盏茶工夫,各方人众皆已到达,加上围观闲人,将一个福来客栈围得严严实实。乡野村民,多不曾见过京城之官,亦不曾见过公堂审案,现今这客栈中虽不如衙门公堂威严,却也有几分正经,故而将嘴合得严实,静静观望。
苏轼坐在公堂之后,看那王恩,轻拍惊堂木,道:“下面所跪何人?家住何处?一一说来。”王恩早已吓得全身乱颤,道:“回大人,小的……小的王恩,以作豆腐为生,家即在本庄中,家中只有老母,年已六十。”苏轼道:“王恩,本府将你拘来,可知何事?”王恩连连摇头,道:“小的不知,小的为人本分,庄中无人不知,从不作那违背天良之事。”
苏轼冷笑,道:“若不动刑,量你也不肯招认。李龙、赵虎何在?”李龙、赵虎大声答应,如那惊雷一般,吓得王恩一身哆嗦,唬得旁人心惊不已。王恩伏首在地,连声求饶,道:“小的不敢欺蒙大人,小的说就是了。”李龙、赵虎道:“快说!”王恩道:“小的以作豆腐为生计,每日沿街逐户叫卖。一年前,识得了学堂钱先生之女钱鸾,日久便生出情分,每日与他些豆腐,只求与他见上面儿,说上些体心话儿。往来年余,小的便喜欢上钱鸾,他亦喜欢上小的。小的便与他私下定得终身……”说到此处,王恩去看那钱鸾,钱鸾满脸通红,低下头去,那钱孝早已气得浑身乱颤。
王恩说罢,低头不语。苏轼问道:“怎的不说将下去?”王恩道:“小的已经说完,并无其它。”苏轼呵斥道:“只此些男女之事?”王恩点头道:“只有此些。”苏轼冷笑道:“大胆王恩,死到临头,竟敢花言巧语,蒙混本府。”王恩反驳道:“小的本是良民,不曾有半点欺蒙之意,望大人明察。”苏轼道:“你与钱鸾两情相悦,迎风待月,采兰赠药,私定终身。可学堂先生钱孝却不甚满意于你,可是如此?”
王恩不答,早有钱孝在旁说话道:“大人所说极是。小人自发现小女与他暗中来往,便百般干涉阻挠,他一小贩,家境贫寒,依靠做豆腐为生,白日挑担叫卖,夜间辛苦劳作。小人女儿若嫁入他家,怎生美满幸福?小人拙荆过世甚早,膝下只有此女,天下哪一家父母不为儿女着想?那钱良与小人素有交情,且家中有万贯之财,不愁生计,如能嫁入他家,有何不妙?只是女儿甚为要强,死活不允,暗中与这小厮来往,小人大为恼怒,便将其婚嫁之事说定。可他兀自暗中与这小厮来往,甚为可恼。”
苏轼道:“本府那日初到学堂,你于后院呵斥女儿,莫非便是为了此事?”钱孝点头叹道:“正是,老夫本欲叫小女包些茶叶与大人,不想叫他不应,至后院,却见他正与这小厮窃窃私语。老夫甚是气愤,遂将他驱逐出去。唉,此乃家丑也,当时不便道出。”
只见钱鸾哭道:“豪门富贵,炎凉冷暖。即便嫁入其家,便可幸福美好否?你又怎知其中苦楚?清寒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安贫乐道,处常守分,父亲又怎知其不美满幸福?”此话中蕴含几多悲情。钱孝顿时哑言。
苏轼闻言,大为惊讶,不免感叹万千:不想此话语竟自一少女口中道出,好个“安贫乐道,处常守分”,一语道破人情世故,吾坎坷十余年,几经沉浮,兀自悟不出这般道理来!人生一世,如屈伸时。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匏肥,或梁肉而墨瘦。
旁人窃窃私语,皆道这女儿不孝。那钱鸾又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害却多少儿女性命?父亲自是为女儿好,可曾想到,女儿即便入得了那钱家,与那笼中之鸟有何差异?那钱良又有几多妻妾?豪门深宅,人情世态,冷暖炎凉!”说罢,失声痛哭,引得钱孝老泪纵横。旁观众人唏嘘不已。
王恩低低抽泣,道:“恳求大人为小人做主。”苏轼道:“做何主张?”王恩道:“请求大人放过钱先生,与其女儿团聚。”苏轼道:“此事本府自有主张。你且将行凶之事招将出来?”王恩点头,道:“那钱良与其家丁确是小人所杀!”
旁人闻听,大惊,其中钱良家人更是震撼。待喧哗之后,只听得王恩又道:“那钱良虽名为善人,实是沽名钓誉之辈,暗中多些龌龊,喜好女色便是其一。小人与钱鸾相好,怎能忍受他入虎口?只因他极有钱势,小人不足与之角力,便思索出一计谋来,除去钱良,那钱鸾便不必嫁入钱家。”
苏轼道:“甚么计谋?一一说来。”王恩道:“小的思索,即便除去钱良,那钱先生亦绝不肯将女儿嫁与小的,何不一石二鸟?谋害钱良,而后嫁祸于钱先生。便暗中监看钱良举动,小的见得钱良与一家丁去那琴堂,便跟随在后,见左右无人,便以黑巾径直入得堂室,入得堂中,未见二人身影,急入内室,见他二人正言语甚么。小的冲将过去,自钱福后背猛刺一刀,钱福当即毙命。那钱良大惊,正待逃走,小的一脚将其踢倒。他苦苦哀求,小人道:‘我乃钱孝真女婿也,我妻岂容你抢夺?’一刀刺去,结果了钱良性命。而后故意倒了两碗茶水,一碗满的,一碗一半,伪装成熟人来访假象;又将钱良篆章印鉴等抛入河中,意图欲迷惑外人,只当是与钱良有财物利益纠葛之人所为。而后小人寻墨笔写了张字条儿,虚掩门户,四下看去,悄无一人,便急急离去。而后来到学堂,悄俏入院,将字条儿留在门上,故意弄些声响,引钱先生出来。那钱先生见得字条,急忙赶往琴堂,不免掉入小人陷阱中。”
李龙、赵虎闻听,恍然大悟:原来钱良临死所说“钱”字,欲言杀人凶手与钱孝有干系。苏公暗道:王恩此言,无异于嫁祸钱孝。那钱良怎生辨得真伪?尤为可怕者,那钱孝竟果然到得琴堂,那时刻钱良并未气绝,想必垂死间见得了钱孝面孔,益发深信不疑,只当钱孝是幕后主使,故临死时言出了一“钱”字。
王恩一番话语,直说得那钱孝父女二人目瞪口呆,他二人何尝想到如此阴谋诡计。那钱鸾惊得直愣愣如木偶一个。苏轼拈着胡须,问道:“钱良与钱达之勾当,你可知晓?”王恩道:“小的知晓他二人之间有些过节。”苏轼道:“钱良、钱达二人有何过节?”王恩道:“他二人要好只是假样。其中过节,即便乡人亦不知晓,大人初来,怎的知晓?小的亦是无意中发现的。那钱达本与钱良要好,不合与那钱贵浑家勾搭。钱达迷恋这女人,暗中来往已有数月。那女人本是水性之人,久则厌了钱达。而那钱良亦是好色之徒,早看准了这女人,略动眼色,那女人便粘了上来。此来,这女人便抛了钱达,跟了钱良。那钱达心胸狭隘,怎的咽得下这口气儿?便与那钱良生了怨隙。”
王恩说罢,苏轼微微一笑,道:“他二人之间,只是此些?”王恩点头,道:“只有此些。”苏轼道:“那钱达为何身亡?莫非真是落水而亡?”王恩道:“小的不知。”苏轼冷笑道:“那钱达亦是你所谋害!”王恩惊道:“小的确不曾谋害于他。”苏轼道:“你知他二人有过节,便设计谋害钱达,意欲嫁祸钱良。你与钱达本无瓜葛过节,他人自不会怀疑于你,此乃你借刀杀人之计。”王恩连连摇头,道:“既是如此,小的何须往琴堂杀那钱良?”苏轼道:“只因我等并未如你计画行事,你心中焦急,只得自己下手。”王恩摇头道:“小人既已招认谋害钱良主仆之罪,已是死罪,又何妨多一桩命案了。那钱达确非小的所害。”
苏轼点头,道:“钱达确非你所害,那周玉儿命案可是你所为?”王恩低头不语。苏轼道:“你即便否认,本府已知此命案系你所为。”王恩反问:“大人有何依据?”苏轼从袖中摸出一物,出示于众人面前,原来是一荷包。钱鸾见那荷包,大惊,连忙低下头去。苏轼早已将此看在眼中,只道:“此物从死者周玉儿手中得来。王恩,你将钱鸾与你的信物遗失,却不知晓失落何处?是否?”王恩低头不语。
苏轼又道:“本府现将此案过程叙说原委。其中不免有复杂难解之处,本府亦是臆度。原由便是因钱孝先生而起,正如王恩所言,他与钱鸾早有情意,竟瞒过父母私定终身。而钱孝先生爱女甚重,有门户、富贵贫贱之见,不问女儿心事,强将女儿许配钱良,生生拆开一双有情鸳鸯。王恩失却心中人,异常恼怒,为得与心中人长相思守,他便意图除去钱良。从何下手?王恩暗中察看,殚思极虑,便意欲利用钱达、钱良、周玉儿三者矛盾。他与那周玉儿素无来往,更无怨隙,若谋害之,一者不会引起他人怀疑,二者可以挑起钱良、钱达之祸患。正如我等推想,周玉儿被杀,便认定是争风情杀。”
“王恩计画中并不知晓其中另一事情,便是轰动湖州之宝珠被窃案。钱达与周玉儿谋害逃犯沈成,夺得宝珠。可那宝珠极为珍贵,况且案件重大,即便风声小了,如若出手,便会招来杀身之祸。故而迟迟不曾出手,那周玉儿意欲得其一份,钱达只得先用银两敷衍之。久则生隙,那周玉儿与钱良勾搭,便将宝珠情形告之钱良,钱良起心。钱孝先生道,他曾问及钱良何以知晓宝珠之事。钱良不答。此即原由也。”
“钱良计谋未及实施,那王恩便已行动。那夜,周玉儿外出,到得钱达五味店中。隔壁邻里钱顺时曾听得他二人争吵,所为何事?无从清楚,想来无非宝珠、男女瓜葛之类。那周玉儿从五味店中出来,经冯二家前小道路过,便被尾随其后的王恩袭击。那周玉儿本是女流之辈,且夜黑恐惧,那曾是王恩对手,自是不敌。反抗中,周玉儿夺得王恩身上之荷包,紧握手中,直至死去。那王恩并不曾发觉,狠心将周玉儿掐死。故而,那凶杀现场并不在庄外山下,而是冯二家后道路分叉口处。王恩,本府所说可是事实?”
王恩目瞪口呆,惊道:“大人何以知晓此些?那周玉儿竟夺去小的胸前荷包,小的确实不曾发觉。回家歇息方知荷包不见,疑是丢失了,不料次日闻听案发,那周玉儿手中有一荷包,官府必定怀疑是凶身之物,小的心中焦急,但也无可奈何,只盼早早结案。”
苏轼淡然一笑,道:“案发之时,众乡人好事围观,你挑着豆腐担儿,竟也前去观看。那时刻,本府就站在你身旁。你兀自假模假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王恩愣愣的看着苏轼,茫然点了点头。
苏轼又道:“你见本府侦缉此案,又生一计,早早赶到五味店中,偷偷见了钱达,传说那周玉儿昨夜被杀,地方已报官府,现正查问昨夜间情形,缉拿凶手。钱达心中有鬼,闻听大惊,便急急收拾银两,及那宝珠,逃离五味店,却不料正中王恩之计,做贼心虚。情急之中去投钱良,以求避难。却不料这正是羊入虎口、鼠进猫窝。那钱良早有夺宝之心,便趁其危难之际,夺得宝珠,然后令人将他打入水中,强将其头摁在水下。可怜钱达,活活窒息而死。钱良杀人灭口后,又令手下将尸首投入水塘,因其身上银两尚在,故使人误作溺水身亡。本府疑惑,曾引公差到那花堂之内,见过钱良,他矢口否认钱达来过花堂,却不曾料到钱达窒息水中之时,他头上皮帽落入水中,被本府瞧见,破了钱良谎言,只是本府未当面揭穿罢了。”
“话且说回。本府怎的知晓王恩是真凶,而非钱贵?钱贵确实可疑,其母与之密信,他连夜于湖州返回,目的何在?钱贵虽是男子,却听信于妇人,始终不肯相信浑家偷汉之事实。其母苦劝,或有几分信了。此番潜回,或是为了察看奸情,或是为了谋害浑家。钱贵回家,周玉儿已离去,钱贵匆匆去寻,却不料被周玉儿尸首拌倒,几将吓死,恐招官司,便急急逃离。王恩,当时情形可是如此?”
王恩点头,道:“小的谋害周玉儿后,正待离去,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声响。小的害怕被人发觉,便退开身去,隐身草丛中,偷偷察看。却见一人沿大道而来,不偏不移,入了小道。小的唬得直战栗,果不其然,那人被周玉儿尸首拌倒,吓得半死,叫唤几声,那尸首怎会应声?那人壮胆上前,扶那尸首,忽然低声叫道:‘浑家,浑家。’小的立即明白,那人竟是钱贵。钱贵见浑家死去,竟自离去。小的担心钱贵唤人来,过早露了馅儿,便背着尸首,出了庄,抛在山脚一洞中,又以茅草遮挡。”
苏轼道:“那夜,冯二听得房后声响,后报与本府知晓。本府到得现场,发觉一些物什。”说罢,掏出一包来,打开,示与众人观看,却是一些白色微末。苏轼道:“此为何物?你等也许知晓,此乃石膏碎屑。作甚用途?与这案子有何关联?本府开始不曾注重,却不料此物乃寻找真凶之关键。原来做那豆腐,须要用得此物。王恩,可是如此?”
王恩点头,诧异的望着苏轼,叹道:“正是。想是小人平日捣那石膏时,不曾留心,留些残余在衣裙之内,在与周玉儿争斗之时遗漏下来的。不想被大人勘破。”众人皆惊讶不已,苏大人微察秋毫,如此毫釐丝忽竟未错过!
原来,豆腐一物,本是术士无意间炼得,至宋时已广为遍及。那豆腐之制作,且先将豆物浸泡,待其发后,将之磨成浆状。待水烧得滚烫,舀入豆浆之中,搅拌均匀。而后用细布滤之,去渣得浆,浆入锅内,添薪煮沸。勺舀器物中,待其冷却。取石膏些许,将火烧之,待其色变,轻敲即碎,捣成粉末,方可。而后将水调匀,散入热浆中。待浆冷却,倾入方格木器,下垫细布,上以重压,去其水分,即成豆腐。
苏轼道:“那钱贵心虚,故不敢报官,反却早早离了钱家庄,于路途中故作返回之状。周玉儿、钱达死后,本府仍存疑心,四下查寻线索。你急于求成,为知事态发展,暗中跟踪本府,可是如此?”王恩点头,道:“小的跟踪大人多时,以为大人不曾发觉,却不料大人早已知晓。”
苏轼冷笑道:“你暗中尾随,察看本府行踪,见本府尚不曾注意那钱良,未能依你计画行事,便主动来客栈报知本府,只道:当日大早,你曾见得钱达去过钱宅。意将我等耳目引向钱良。待我等依你计画,询查钱良之时,你却先行谋害于他,又意图嫁祸钱孝。可是如此?”
王恩道:“小的私下以为,小的不能得到鸾儿,一者钱良缘故,二者钱先生缘故。那钱良即便死去,钱先生亦未必肯将女儿嫁与小的,小的思索,不如不一做,二不休,杀了钱良,嫁祸钱先生,除却心头大碍。如此,鸾儿必无依靠,只得委身于小的。”王恩说罢,那厢钱鸾早已呜咽成声。
苏轼待店主写完笔录,一一看过,令王恩画押。画押之后,苏轼当堂宣告,放去钱孝、钱贵,将王恩收监,明日押往湖州城。众人唏嘘不已,那钱鸾更是哭泣得几将昏倒。钱孝亦自哀声叹气。
众人散去。李龙心中疑惑,道:“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望大人指点。”苏轼道:“何事?”李龙道:“在那琴堂之中,在下明明听得那钱良临死之际所言,乃是一‘叶’字,不知何意?”赵虎道:“在下亦疑惑不解。”苏轼笑道:“二位爷问得不错。本府亦曾思索良久,不得其解。后忽忆起,那日,本府去明德学堂,见钱孝有一方古砚,钱先生道是唐代柳宗元先生遗物。”李龙奇道:“此与命案子有甚关联?”苏轼道:“本府听他言语,那‘砚’字与‘叶’字音几近一致。此乃当地口音。那钱良临死所言‘叶’字,并非‘叶’字,而为‘砚’字。本府又想,那琴堂之中,案桌之上,有一古怪砚台,甚高,其内有墨汁。莫非钱良是言那明珠在古砚之内。”李龙、赵虎惊讶,齐道:“可速去琴堂,查看便知。”
苏轼笑而不语,从衣袖中摸出一匣,打开匣子,只见光闪闪、晶莹透亮一粒明珠。李龙惊呼:“好一颗夜明珠。”苏公闻听,一愣,忽笑道:“那钱良临死所言‘叶’,遮莫又是夜晚之‘夜’?他欲言出夜明珠!究竟是‘砚’还是‘夜’,或许是天知晓了。”赵虎看罢,叹道:“此夜明珠虽是希世之宝,可惜有太多血腥煞气。”
苏轼合上匣子,点头道:“赵爷所言极是,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拿去,却伤了无数人性命。可叹可叹。为此夜明珠,又不知损了多少钱财,害了几条性命,而只是为讨上峰欢心,以求巴高望上。”
李龙叹道:“不想大人竟了若指掌,早已将之取来。不过,小的还有一事不明,大人怎的知晓那凶身现身学堂,会见那女子?”苏轼笑道:“你等走后,那郑海、吴江亦如此询问。本府不曾回答二人,现在说出亦无妨矣。多亏那钱鸾一句话,你等可曾记得,他道那钱良并非他这小女子之心爱。言下之意,那钱鸾另有心爱。联想前后,定有此人。本府便将钱孝收监起来,制造风声,令他人误以为真凶落网。那凶身听得,以为万事大吉。钱孝被抓,钱鸾独自一人留守学堂。那人必会前去,私会钱鸾。”二公差赞叹不已。
夜色茫茫,天地苍穹,万籁俱寂。众人早已歇息,苏轼临得窗前,抬眼遥望天上玉兔,月儿隐约现于云层间。远处又闻犬吠之声。苏轼长长叹息一声,回想前前后后,多有感慨。
次日一早,苏轼令郑海先行回湖州禀报,而后与三位公差,押着王恩,离了客栈。早有王恩母亲、钱鸾等一干人上来,哭得呼天抢地,哀哀欲绝。王恩见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苏轼不忍干涉,令三位公差押守王恩,独自依驿道而去。
出得庄来,远远见得路旁有一人,走得近来,方才看清,正是钱孝。苏轼一惊,怎的这一夜之间,钱孝怎变得如此憔悴,竟似老了十岁?钱孝见得苏轼,深施一礼,凄凉道:“学士大人,钱某有一语相问。”苏轼还礼,道:“不知先生有何话语,苏某洗耳恭听。”钱孝苦笑一声,对天长叹,道:“钱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苦求功名二十载,皇天竟负我心,到头来依然如旧。子曰:五十而知天命。钱某自以为通晓人世理性,一心为了女儿,怎的反落如此下场?钱某所做一切,究竟是对亦错?”说罢,声泪俱下。
苏轼看着钱孝,长叹一声,远眺前方,湖州风光竟如此绮丽,山明水秀,云蒸霞蔚,竟自看呆了,良久,叹道:“自古騃女痴男之情,难以理论。情动之时,可忘却父母恩情,可抛弃圣贤教诲,甚至可舍弃自身性命,任你九牛合力也拉将不回;情动之时,懦夫可成勇士、智者可变愚人,凡此等等,皆不可用常理言语。古往今来,此等事情,何其之多?先生可读《乐府》否?其中诗道:……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可惜后人谁又理会此些?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情男痴女因此失却性命?昔如此,今如此,后亦如此,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呜呼!”
言罢,苏轼长叹一声,大步向前而去。其后,李龙、赵虎、吴江三公差押解王恩跟随其后。长长大道边,只留下那钱孝,抬首遥望,茫然若失,低声吟着那《孔雀东南飞》。
公差李龙、赵虎、吴江三人甚是兴奋,不想一桩寻常命案竟牵连出悬而未解的旧案,只道此案勘破,又立一大功劳,孰不知,此颗夜明珠回到湖州,竟又引发出一桩大案来。
(本卷完)
后注
一、王安石,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江西临川人,世称临川先生。庆历二年(1042年)进士第四名及第。任地方官多年。留有《王临川集》。王安石认为宋代社会贫困化的根源在于兼并。因此,在嘉祐三年(1058年)上宋仁宗的万言书中,要求对宋初以来的法度进行全盘改革,扭转积贫积弱的局势,立即实现对法度的变革。封建士大夫亦把致国太平的厚望寄托于王安石,期待他能早日登台执政。由于深得神宗赏识,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次年,又升任宰相,开始大力推行改革。王安石变法派制定和实施了一系列新法,展开了广泛的社会改革。王安石变法触犯了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皇亲国戚和保守派士大夫结合起来,共同反对变法(苏轼便是反对者之一)。因此,王安石在熙宁七年第一次罢相。次年复拜相。王安石复相后得不到更多支持,不能把改革继续推行下去,于熙宁九年第二次辞去宰相职务,从此闲居江宁府。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年),保守派得势,此前的新法都被废除。王安石不久便郁然病逝。本文故事发生于宋神宗元丰初年至二年,其时王安石早已罢相,只是新法尚未废除罢了,文中细节与历史有所出入。
二、蔡襄,后世所推崇宋代书法大家有苏轼、黄庭坚、米芾和蔡襄四大家。蔡襄,字君谟,兴化仙游人。《宋史·列传》称他:“襄工于手书,为当世第一,仁宗由爱之。”宋四大家中,蔡襄年龄辈份在苏、黄、米之前。苏东坡道:“其字端劲高古,容德兼备”。沈括道:“以散笔作草书,谓之散草,或曰飞草,其法皆生于飞白,自成一家。”
三、豆腐是我国古人发明的一种传统食品,古称“乳脂”、“脂酥”、“菽乳”、“黎祈”、“犁祁”、“盐酪”、“鬼食”、“黎福”、“黎起”、“无骨肉”、“小宰羊”、“白起肉”,等等,五代陶谷所撰的《清异录》称豆腐为“小宰羊”,明《通雅》言:古人的脂酥即豆腐。苏东坡在《又一首答二犹子与王郎见和》诗中说到豆腐,诗云:“煮豆作乳脂为酥,高烧油烛斟蜜酒,贫家百物初何有。”有人将豆腐分为南、北两大类,北豆腐又称老豆腐,以盐卤(氯化镁)点制,含水分较少,色乳白,味微甜略苦,烹调宜用厚味久炖;南豆腐又称嫩豆腐,以石膏(硫酸钙)点制,含水分高,色雪白,质细嫩,味甘而鲜。我在小说的《小镇疑案》、《黄州迷案》等故事中采用了“豆腐”一说,与史籍名称不相符。《小镇疑案》中有关豆腐的制作工艺流程,源于我在湖南衡阳的亲见,并加以总结。这是一种纯手工制作工艺,包括手工推石磨等,主人的手艺是从祖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不难想象,这种传统的民间制作工艺有相当长的历史了。但随着现代加工技术的发展与唯利是图思想的泛滥,这种原汁原味的豆腐已经很难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