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奈杰尔的说辞

原来,奈杰尔的病远比普通的昏厥严重得多。他是心脏病发作,需要医生前来诊治,因此,由此导致的必然结果就是——遵照医嘱,“卧床休息几天”。雷兰德对这一事态的发展颇为高兴。他怕抓错人,将嫌犯投入监狱,然后再满怀歉意地将他们放出来,他很怕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认为,对自己职业尊严的损害,莫过于此。然而,那个奈杰尔使出的花招竟是如此高明,人们对于他外貌特征的描述又传得满大街都是,因此,想要回避发出一张逮捕令这一问题实属艰难。现在好了,他卧病在床,衣服也以方便治疗为借口给脱掉了。如今的奈杰尔,虽然没有被拘捕,却也和被困牢中没有什么两样,实际上他现在就是一个囚犯。不过,直到他病发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医生才允许他开口讲话。

“我想我应该提醒你,奈杰尔·博托尔先生,”雷兰德开口说道,“尽管我们现在没有拘捕你,不过我会把你的话全部记录下来,并随时准备在必要之时公之于众。”

“是吗?当然,”病人说道,“你们瞧,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我现在算不算是个罪犯。情况竟然变得如此复杂,所以,我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你们允许我以自己的方式讲述事件的始末,而且在我讲完之前请不要打断我。

“自然,你们都知道,德里克和我的关系素来不睦是为了一个女人——不过,我料想你们对此事早已有所耳闻。不管怎么说,那一天德里克来看我,并且建议我和他一起乘着独木舟沿泰晤士河溯流而上作一番旅行之时,我着实吃惊不小。他解释了原因,他说,阿尔玛姑婆正逐渐注意到自己还有两个侄孙这一事实,并且希望我们可以相处得更好。如果我愿意,他将到牛津与我会合,到时我把船准备好,然后我们一起沿河而上前往克里克雷德。尽管此次游河之行有些勉为其难,但希望双方可以尽力而为,以将有关情况告诉给阿尔玛姑婆。我同意了,只是我不知道能否在我参加口试之前完成这次旅行。他指出如果时间非常紧迫,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上岸。事实上,在我口试的问题上,我犯了个错误,我比要求的考试日期提早了一天。

“总的来看,这次旅行让人感觉怪怪的,不过没有必要在此详加描述。大多数时间里,我根本不屑于和德里克讲话。他随身带了些毒品,这个蠢货,时不时地就拿出来吸上一口。有一次,他让我也试了一下,结果几乎要了我的命——我认为毒品这东西,简直糟糕透顶。不过,更为重要的是,在旅行途中,他向我说明了他的计划,按照这个计划,不管包不包括阿尔玛姑婆的那笔钱,他都得以从目前的经济困境中解脱出来。他说他已经厌倦了伦敦,厌倦了他在伦敦结识的那帮家伙;他希望移居到国外的某个地方,一切重新开始。只是他并不打算身无分文地重新开始,假如事情照着目前的样子发展,他就必须有所行动。不过,他为什么不能以一种普通的方式移居国外,相反,却非得走失踪这步棋呢?因为如果他真的失踪了,那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将被认定为死亡,那家可恶的保险公司就必须对此作出全额赔付,那五万英镑就会安然无恙地保留在家族内部了。

“不过,他坦率地向我说明,一个盟友的加入对整个计划的实施十分必要,而且这个盟友必须是我本人。三年后,那五万英镑将由我继承,而在此期间,我可以借用这笔钱。他向我暗示,他一旦失踪,我将自动成为我祖父的遗产继承人,而由此产生的所有利益我们两人一起平分。他一点儿都不信任我(他向我说明了这一点,对此我十分感激)但是这个协议一经达成,我就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假如我试图出卖他,他就只能重新露面,而且,即使有失尊严,也一定会揭发我。他暗示这是我得到这笔遗产的唯一机会,他已经下定决心,二十五岁之前绝不能死,以免把那一大笔钱白白送给我;还有,二十五岁之前他一定要把酒戒掉,今后绝不再沾一滴酒。

“我对他的建议并不感到有什么良心不安的,不过,想到为了让像德里克那样的家伙变得富有而不得不违反法律,我还是犹豫了片刻。可是那笔钱对我太有吸引力了,同时又迎合了我喜爱冒险的口味。我们最终达成了协议,然后他又开始向我谈起具体的细节。他说,这次的独木舟之旅真可以算得上是天助神佑,因为想要在泰晤士河上失踪,那真是再容易不过了,警方会在河里拖网打捞上两个星期,然后就说你已经死了。我说,我觉得淹死在泰晤士河里的人,大部分尸体都被找到了,但是他向我保证,这个问题实际上一点都不难。我得说,他想出的这个计划确实非常巧妙。这也正是此事不同寻常之处,因为,你们知道,德里克一直多多少少有点笨。我想一定是因为他常常吸食毒品,才令他产生了如此的灵感:当毒品起作用的时候,德里克的精力真的是非常充沛,他的脑袋就像个两岁的孩子,转起来就停不住了。

“他说,在他失踪这件事上,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你不能真的藏在干草垛里,必须仍然四处走动,与其他人保持接触,不过,当然是在使用化名的情况之下。而使用化名的麻烦在于,它只能在旧的自己消失不见的时候才可以使用——这边德里克·博托尔刚一失踪,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那边X先生马上就现身了,任何头脑灵敏的侦探一眼就能看破其中的玄机,他们会将这些事实联系起来,然后根据事实做出正确判断。为避免出现这些麻烦,你的化身和你本人必须有部分重叠之处,X先生必须至少在德里克失踪前的一天就现身。你们明白他的意思吗?他的计划制订得十分周全。当我们到达最后一站米林顿桥的时候,我假扮成两个不同的人,连续两次前往那家旅馆,我睡在两张床上,在两个洗脸槽里洗漱,吃掉两份早餐,然后付了两份账单。这样,每个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两个是一块儿在米林顿桥过的夜。与此同时,他则跌跌撞撞地奔向两三公里之外的白布莱克顿,在那里,他变身为H.安德顿先生,一位旅行推销员,或是其他什么的。(他说,他不能确定我们是否应该在星期天结束这次旅行,因为那样的话,自然,看起来就不大像是一次为推销而进行的旅行了。)这个计划的关键在于,安德顿先生会在(比方说)星期天的晚上现身,而德里克直到星期一才会失踪。如果每个人都认为德里克·博托尔是在米林顿桥过的夜,而同时我们又可以证明安德顿先生晚上住在白布莱克顿,那么有谁还可能会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呢?

“我们完全照此计划行事。我在米林顿桥和他分了手,然后玩了那个双头人的把戏,而他溜掉了。第二天早晨,他在桥下靠近下游一点的地方和我碰头,问我是否一切进展顺利。他说,白布莱克顿真是个连狗窝都不如的地方,好在他在那家旅馆临时搭了个地铺,不过,他还是觉得很困。于是我们继续沿河而下到了船屋水闸,那会儿正是大清早,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不过有一个坐着方头平底船里的人打我们身边经过。”

“对不起,稍等一下,”布莱顿打断了他的话,“你真的拍了一张伯吉斯,就是那个闸门管理员的照片吗?”

“当然了。你拿给我看了,不是吗?是那卷胶卷冲洗出来的最后一张照片,其他两张的底片不清楚。”

“那么,最后那两张照片不是你拍的吗?”

“我没有,不过有可能是德里克。你们知道,我们在船屋水闸的时候,就在我刚要离开那里去车站的当口,德里克嚷嚷着说我最好还是把照相机留给他吧,这样如果他看到什么值得一拍的东西,就可以把这卷胶卷用完了。于是我就给了他。”

“你现在说的话和你在牛津所说的你一定是把这些胶卷落在车站附近了,是相互矛盾的,不是吗?”

“是的。我当时觉得最好是那样说,因为我想不出那些胶卷是如何跑到那个地方去的,而且,我觉得如果照实回答的话,说不定有更多的问题等着我呢。”

“在你继续讲下去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把照相机扔下去的吗?还是说,你是走下台阶,把它递给你堂兄的?”

奈杰尔回答道:“走下去递给他的。德里克压根儿就接不住。他站在台阶最底层使劲推了一把船,然后就走了。而我则穿过拦河坝的那座桥,沿着那条小路赶往车站。我们早已商量好,我必须有不在现场的确凿证据,因此我对他的失踪应该是一无所知的。我从闸门管理员那里打听到了确切的时间。我打量着四周,看有没有什么人赶往火车站,以便他到时可以为我作证。可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于是(这是德里克向我提的建议)我抄近路穿过了位于我左侧的树篱,又绕了一个大圈穿过一个像是农场的地方——德里克说,那周围一定会有人的。我只看到了顶楼窗户边上有一个老太太,不过我还是摘下帽子向她致意,以便她可以记得我曾经打那里经过。

“我故意拖延时间,以便可以在最后一刻赶上那趟火车,那也是德里克的主意。他说,假如我没有买票就上车,我就得在牛津车站的检票口向工作人员爽爽快快地承认,而他就得卖给我一张票,这样,日后他一定可以记起这件事来,他也就可以为我提供不在现场的证明了。计划非常成功。自然,这之后,我的口试将为我下一阶段的行动提供证明。可惜口试还没有开始,不过我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这里,点了杯喝的东西,以便可以和那个女招待就时间的问题进行讨论。你们瞧,我以此为自己制造了另一半不在现场的证据。

“这之后我就得坐下来等了——当然,按照我们的计划,我本不该等那么久的。全是因为我记错了口试时间。我们的安排是,大约一点半的时候,我应该到达那个弃置不用的船屋,我们估计,那只独木舟那个时候应该就在那附近的某处。我任由德里克来安排这一切,因为他考虑得最为周全。他打算尽其所能给人留下一种印象,让人觉得他已经由于心脏病发作而坠入河中,而那只独木舟则早已浸水下沉。

“好,我这个焦急不安的角色扮演得十分到位,我还从旅馆找了一个人和我一起去,以便在我找到那只独木舟的时候作个见证。独木舟准时出现了,真是太好了,那个人把它弄到岸上,接着又潜入水中寻找德里克。这当口,在我试图把独木舟扶正的时候,却在舟底发现了一个该死的洞。这可把我气坏了,因为我当时认为德里克之所以这么做,是觉得这是使船沉入水中的最为简便的方法,这个蠢货,可是他却忘了,人们日后会因为这个洞生出许多疑问的。那是整个计划失败的第一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加糟糕。我们商定,他一到白布莱克顿就会寄封信给我——大约会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这封信当天晚上我就应该收到。而我则从我的住所给他写封信,以确认一切进展顺利。这之后,我们就不再通信了,以免我的信件受到监控。好,那天晚上到了家,我根本连一封信都没有收到。于是我想出了一组密码,然后把它寄给H.安德顿,料想他以那种方式给我捎个信儿也许会容易一些。可是第二天早晨,仍然没有来自白布莱克顿的信。我开始担起心来,然而为了不引起怀疑,我绝不可以采取任何行动。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没有德里克的任何消息,也没有接到下一步我该怎么办的指令。

“你们也许不知道,学期末的时候牛津是个什么样子——我指的是最后一个学期的期末。你有一种没有着落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挺不舒服的,你只想赶快离开这里,然后跑到什么地方去死掉。在你不得不毕业离校的时候,那一切荒谬可笑的美学理论都显得如此空洞和毫无意义。那种感觉就仿佛你正置身于剧院之中,却在曲终人散之际发现你的帽子不见了,而所有的灯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慢慢熄灭。我感慨万千,希望自己可以忘掉一切的过往,重新开始生活,我认为这是一种彻底的转变……如果德里克打算跑到那些殖民地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呢?于是一刹那间,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德里克打算躲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呢?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已的行动已经引起了怀疑。我当时只想留在事发现场附近,可是,如果带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待在牛津,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为什么我不干脆躲在周围乡村的某个地方,暂时变成另外一个人呢?我根本不需要伪装自己,我只要卸去伪装就可以了。或许,假扮成一个美国人更保险一些,我在美国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几乎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摸仿得很像。于是我想到了这家旅馆,它似乎让人感觉挺舒服的。我确信,如果我把头发剪短,加上其他方面的一些变化,他们一定不会认出我来。我决定就这么做。幸亏我手上有不少现金,因为我一直有去欧洲大陆旅行一趟的打算,不过还没有预订船票。我先把行李寄到伦敦,几分钟后,我将坐着下一趟火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可是就在最后一刻,我感觉到有人在监视我,于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偷偷溜走了。

“坐火车的这一路上没有什么,很普通——我猜你们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斯溫登换了站台,坐了一趟慢车按原路折回法灵顿,然后坐上公共汽车就来这儿了。路上我在白布莱克顿停了一下,发现我写给H.安德顿的信依然放在那个架子上,我真是吓坏了。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肯定是出了什么大错。我东荡西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希望等到过道里没人的时候可以拿到那封信,但是始终没有等到机会,于是我感到厌倦了,就一路来到了这里。

“我本指望这家旅馆没有人住呢,所以当一个陌生的女士走上前来和我搭话的时候,我很是恼火。不过我记起来我是个美国人,因此必须自我介绍,于是我胡乱从我一直看着的一本书里选了个名字。这时我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因为你突然走了进来,于是我不得不被介绍给你。然而,你似乎丝毫没有产生怀疑。你一定是位远比我出色得多的演员,因为昨天晚上之前,我根本没有觉察出你在怀疑我的身份。于是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我决定躲在一旁,好好看看你们是怎么调查此案的。此外,我认为我有办法让你们相信德里克己经死亡,我有一张德里克留给我的名片,还有一张他的五英镑的钞票,这是我们在旅馆结账时他给我的。我把它们一并放进钱包里,然后扔入河中,好让童子军们能够找到。再有,我觉得最好能够想个什么办法以骗取你们的信任,于是我策划了米林顿桥的那件事,在卡夫瓶上留下了我的指纹。你们当时似乎完全被我给骗了。

“阿尔玛姑婆的死使整件事情发生了逆转。当你告诉我有关那份遗嘱的事情时,我才意识到我将自己置于一个多么愚蠢的处境之中。除非把德里克找出来,否则阿尔玛姑婆全部的钱都将落入范瑞斯那个马屁精的手中,而我根本不知道德里克躲在什么地方!于是我想起了白布莱克顿的那封信,我想我得试试密码信那一招。我在帕丁顿给我自己寄了那张明信片,当我得知白布莱克顿之行已然奏效时,我高兴得都要哭了。可是后来……好啦,情况就是这样,可是,你们瞧瞧我现在,竟然落到了这样一步田地。我会因密谋策划骗取钱财的罪名遭到起诉吗?我想会的。不过除非你能找到尚在人世的德里克,否则,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如果你找到尚在人世的德里克,那么我们就可以拿阿尔玛姑婆的钱清偿所欠的债务了。总的看来,我现在感觉比上个星期好多了。”

“嗯,”雷兰德说道,“根据你本人所述,你一直在密谋实施违法之事,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行为是否会被提起诉讼。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你是不是把所有的事都交待清楚了?或者说,除了在过去十天里为我们设置的重重谜团之外,你是否还打算再抛出一些什么花招呢?”

“不,我想没有……噢,是的,当然,我还做了一件事,不过不是很重要。你知道,在我找到那只独木舟的时候,发现底部被砸了个洞,这令我非常担心,因为德里克的失踪必须得让人们以为是意外死亡。可是船底的那个整齐匀称的小洞却让人联想到谋杀或是自杀,或是其他什么鬼把戏。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一次意外。这时我想到,要是那个洞的边缘不是如此要命的整齐的话,人们也许会把它当成是一次意外。喔,你知道,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家伙正像一只老练的海豚一样,一头扎入了水中。于是我拿起一块尖利的石头,在船底那个洞的边缘四周鼓捣了半天,希望看起来像是独木舟搁浅了,因而在船底撞出个洞来。”

“哦,是你干的吗?”布莱顿说道,眼睛里闪着炯炯的光芒,“你匆匆忙忙凿那个洞的时候,是不是无意间把它弄大了?”

“呃,是的,很有可能。那个洞刚开始挺小的。”

布莱顿站了起来,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