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令人困惑的箭头

我的潜意识很挑剔,久久无法入睡。终于睡着之后,潜意识又开始编织诡异的梦境。整个晚上我都在拼命地奔跑,就像笼子里的松鼠。我顺着巨大的马戏场地的外围奔跑,身后是紧追不放、穷凶极恶的牛仔、银行劫犯、吞剑者、约翰·维尔克斯·布斯的干尸,还有一大群疯狂的大象在身后发出滚滚雷声。出路都被堵住了,无穷无尽的观众占满了座席,并且拥到了跑道上——他们都默不做声,凶神恶煞一般狞笑着(非常不可思议),而且都没有脑袋。

最后我听到了马里尼的声音。穿过重重的梦境之后,他的声音显得异常遥远,不过终于赶走了那些妖魔鬼怪。他所发出的那些音节缓缓地拼合到一起形成了单词,但是所表达的意义比梦境中的妖魔更加可怕——就像有九个脑袋的妖怪,足以让汉纳姆吓破胆。

马里尼在说:“前台接待员被谋杀了!”

我腾地坐了起来,完全清醒了:“什么!”

“啊!”马里尼笑了起来,因为他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要么服务员被谋杀了,要么切斯特菲尔德旅店的服务极其糟糕。没有人在七点叫醒我们。现在已经快九点了,而且我今天会很忙。快点儿,打起精神。”

这一次马里尼的推断并不像往常那样准确。他所预见的“很忙”和事实相差甚远。我们这一天实际上是忙得不可开交,遇到了成群结队的意外事件——其中的先遣部队就是一个叫做斯图尔特·汤恩的人。几分钟之后我们离开了房间,首先遇到了他。他出现在走廊上,仍然穿着睡衣,拿着肥皂和毛巾。他愉快地向我们打招呼,似乎有点吃惊。

“你们好。”他说,“打算继续跟着马戏团?”

“是的。”马里尼答道,“我想是这样的。我们错过了昨天晚上的演出当中的某些节目。”

我不知道汤恩是否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好的,”他说,“那么我们会在表演场地再见面。”

汤恩钻进了浴室。浴室门刚刚关上,马里尼就瞪起了眼睛。然后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记事本,撕下了一张纸,把纸片压在墙上,然后用铅笔迅速地画出了几个符号:

他拿着纸片快步走向浴室门,敲了敲门。

汤恩问道:“什么事?”

“很抱歉现在打搅你。”马里尼说,“但是昨天晚上发生了极其诡异的事情。我突然想到也许你能够帮忙解释。”

汤恩拉开了门闩,探出了身子,手上拿着刮胡子的用具。他好奇地问:“诡异的事情?”

“是的。而且是你擅长的领域。切斯特菲尔德旅店是否有可能是国际间谍的窝点之一?”马里尼一本正经,语气非常严肃。

汤恩自然警惕了起来。他皱着眉头,凝神看了我一眼,笑道:“这又不是希区柯克的电影。你为何觉得和国际间谍有关呢?”

“我猜多数侦探小说家都像他们的前辈爱伦·坡那样喜欢研究代码和密码。你是不是这样?”

汤恩疑惑地缓缓点头:“嗯。我在这方面略有研究。我阅读过杨德利的书。不过——”他的眼光注意到了马里尼手上拿着的纸片。

“不知道什么人昨晚把这纸条塞到了我们的门下面。”马里尼肃然说道,“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我不知道这是一个警告、一个威胁,还是军方的最新炸弹的图样描述,或者是个恶作剧。无论如何,送信的人肯定搞错了房间。我们完全看不懂。你能帮我们看看吗?”

汤恩死死盯着纸上的铅笔图案,把纸片翻了过来,检查空空如也的背面。他犹豫着,显然无法断定马里尼是否在开玩笑,接着开始研究正面的图案。

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犹豫相当可疑。连我自己都知道其中三个符号的意义,我确信汤恩肯定也知道。我不知道马里尼为何要设下这小小的圈套,但猎物似乎要中招了——汤恩显然正一步步走近圈套,我甚至想大喊一声:“当心!”

然后他开口了——那个陷阱的锋利的机关“咔嗒”一响。

“抱歉。”他疑惑地说,“我没法现场进行翻译。肯定是某种恶作剧,不过我愿意尝试一下。我能复制一份吗?”

“你可以拿这份原件。”马里尼说,“没准你说得对,是有人搞恶作剧。我喜欢浮想联翩的毛病又犯了。我会下楼去问问,看看这里有没有调皮的孩子,他肯定十五岁了,正读着爱伦·坡那篇破译密码的《金甲虫》。那好,一会儿见。若你分析出了结果,想着告诉我们。”

汤恩点了点头。我们顺着走廊离开了,只剩下他认真地盯着那张纸;现在我相信他脸上的疑惑的表情完全是装出来的。

“他的表演也太蹩脚了。”等我们走下楼梯,确信汤恩听不到的时候,我说,“但他为何假装不知道最后三个符号的意义?那是相当常见的校对符号,依次表示‘删除’‘加注’和‘添加句号’。还有,你为何猜测他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其他那些符号有何意义?”

“那是流浪者们使用的象形文字。”马里尼答道,“第一个表示‘对流浪者不友好,有恶狗’;第二个是‘顺着这条街走’;第三个是英国的罪犯所使用的标记,意思是‘这里住着收赃的人’。圆圈中间加个点,校对者表示加个句号,但对流浪者而言,那意味着——‘若你在这城里闲逛,肯定会坐三十天牢!’”

“嗯,汤恩先生的反应真是有趣。”我说,“他越来越让人感兴趣了。昨天晚上他假装不知道扒手的行话。现在他又不肯承认熟悉流浪汉的图形语言——还有另外一种更加令人惊叹的可能性,也许他不熟悉校对者的符号。作为作家,他当然应该知道;他当然也应该猜到那个纸条是伪造的,你在试探他。可是他仍然一口否决。为什么?他好像故意要让我们疑心重重。我不明白。”

马里尼痛苦万状地说:“罗斯,在早饭之前,你的逻辑能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毕达哥拉斯、黑格尔、康德、卡尔、斯宾诺莎,还有很多其他人如果地下有知肯定死不瞑目。

“这让我想起了伊萨德·科恩,他是‘科恩、科恩和科恩风衣和服装公司’的推销员。他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讨厌的商业竞争对手。科恩问道:‘你要去哪里?’另一人礼貌地回答:‘布法罗。’‘布法罗!’科恩气坏了,鄙夷地怒吼着,‘你告诉我要去布法罗,去那个纽约州排行第二的大城市,这样我就会相信你要去排行第九的斯克内克塔迪,但我知道你真正的目标就是布法罗!你为何要这样骗我,雅各布?’”

“你提到这个小寓言故事就是说,”我吃惊地问,“我们的作家、银行劫犯朋友——”

“嘘。”马里尼打断了我的话,“前台的接待员。”

那位先生正匆忙地从里屋走出来,他的衬衫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塞进裤子里,他的手指在笨拙地摆弄一条皱巴巴的领带。看到我们之后,他不安地向我们道歉。

“正想上楼去叫你们。我想我睡过了头了,没有听到闹钟的声音。昨天晚上我被迫爬起来四次,每次都有的忙。第一次是你们来住店。然后另外一位先生也来登记。接着在凌晨两点,三十三号房间里的水管子突然漏了;住在楼下房间的高志先生——乳酪分离器的推销员——差点儿被淹死,然后——”

马里尼打断了这个凄惨的故事:“白天晚上都是你值班?”

那个焦头烂额的人点了点头。“白天的服务员、晚上的服务员、经理、搬运工,还有其他职责。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当然,多数晚上十点四十分的火车之后我们不会有客人;但是昨天晚上马戏团在这里,还有……”

“在我们后面登记的那位先生,”马里尼正在检查登记簿,“他还在这里吗?”

“哦,上帝呀!他让我在六点叫醒他!”那个服务员从他的小王国里跑了出来,冲向了楼梯。

“等一下。”马里尼拦住了他,“根据登记簿上的记录,你让他住进了二十六号房间——和我们的房间隔得很远。桌子上的这把钥匙好像是那个房间的,还有一些钞票。”

“哦。”那个职员看了一眼马里尼提到的东西,“他肯定已经走了。”

我飞快地瞥了一眼登记簿。在我们的名字下面是一行大号的、潦草的字迹,名字是基斯·阿特伯里。

马里尼没有理会我向他使的眼神,平静地把两张一美元的钞票撕成了两半,然后撕成更小的碎片,最后整齐地叠在一起,交给了服务员。马里尼转身走向大门,我也跟了过去;那名服务员刚要表示抗议,又停住了,发现那些钞票展开之后完好无损。

马里尼急着想要挽回损失的时间,想要完全放弃早饭。但是我劝说他在一辆餐车前面停了下来,买了橘子汁、面包圈和咖啡。我想要和他搭话,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吃吧,”他说,“尽量快一点。”

随后我们开着车子朝着诺沃克的方向前进。我们根据电线杆子上的箭头标识走了十多英里,马里尼突然说话了。

“停下车子,罗斯。”他命令说,“我要出去。”

他的命令如此突然,语气如此焦急,我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狠狠地踩下了刹车板,轮胎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我们刚刚经过的电线杆子上有一个汉纳姆马戏团的招贴画。”他钻了出去,“我想要一张做纪念。我很快就回来。”

我看着他往回跑,然后开始从一根电线杆上揭下色彩明快的“单张”。他小心地拿掉了两个大头针,揭起了招贴画的两个角;然后他又莫名其妙地改变了主意。差不多有五六秒钟的时间,他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木头印第安人。然后他缓缓地把招贴画恢复了原状。他转过身,突然恢复了生机,冲向车子。他跳了进来,猛地关上车门,然后向我咆哮:

“去前面的十字路口,罗斯。向右转,不要停留!”

他似乎不是开玩笑。我挂上了车挡,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这一次他居然主动向我解释:“在那根电线杆上有一个粉笔箭头,但是被招贴画挡住了。但是贴广告的人应该在十天之前经过这里,相反搬家的当天才会有人在电线杆上画箭头。这不对头。”

“也许是其他马戏团——”

“不对。我看到的箭头明显是刚刚画上去的。”

“但是它被招贴画挡住了——”

“这就意味着——在十字路口有什么肮脏的把戏。”

车子急速冲到了路口,然后倾斜着转过弯。我的脑子里也在飞快地思索:面前的小路和发现少校尸体的地方类似,是一条偏僻的、很少有人使用的道路;这自然让我感到惴惴不安。在转弯之前是平坦的道路,转过弯却是坑坑洼洼的碎石路,而且有很多没有围栏的急弯。我仍然用力踩着油门,车子飞驰、摇晃、颠簸,就像一辆失控的过山车。

我没有时间考虑将会发现什么——我必须全神贯注地控制方向盘;前方出现了一辆敞篷汽车和挂在后面的拖车,我立刻明白了——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拖车就停在路边,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在这里停车。拖车的一侧是广阔而空旷的草地,另一侧是一座陡峭的山坡,山坡上方是一片树林。

“在这里停车真是莫名其妙。”我把车子开到了敞篷车的前面,然后踩下了刹车,“除非是出去野餐,或者车子出了故障。”

车子还没有停稳,马里尼已经推开车门,跳了出去。我注意到敞篷车的驾驶员位置是空的,然后我听到马里尼急促地敲着拖车的门;我把车子熄了火,也跟着跑了过去。马里尼稍等了片刻,再一次敲门,然后扭动门把手。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四下观察。他说:“没有人在家。”

车子的内部格局和少校的拖车类似,但是更加简单,也没有进行改装。在车子的后部有两个面向我们的座椅,中间的桌子已经收起来了,两把椅子形成了一个床铺。从床单的状态来看,昨晚有人睡过,而且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拖车里有两个衣橱,我立刻奔向了右手边的那个,猛地拉开了门。

马里尼问道:“你要找什么吗?”

我又开始查看第二个衣橱。“尸体,”我说,“或者是乔伊·帕蒂森。如果她真在里面,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但是衣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十几个金属衣架。

马里尼犹豫着说:“也许是车子出了故障。罗斯,你干吗不去检查一下。看看仪表盘上的油箱标志,试一试发动机是否正常。”

“我觉得你适合这项工作,不是吗?”我问道,“我不会摆弄电路,车子的钥匙肯定不会——”

“可是,车子的钥匙在钥匙孔里。”他答道,“我看到了。另外检查一下路面上有没有另外一辆车子停在旁边所留下的痕迹。我们刚才没有见到任何步行的人,而且下一个镇子有十英里远。”

我急忙走了出去。虽然没有找到尸体,但是现场的情况已经足够诡异。拖车的门没有锁;敞篷车的钥匙在钥匙孔里;而且我立刻就发现油箱几乎是满的;我刚一扭动钥匙,发动机就听话地颤抖了起来。我在车子的地板上捡起了一副墨镜,然后出去检查路边的车辙。如果有另一辆车子停在附近,它肯定没有离开路面;在路旁的松软的路基上只有敞篷车、拖车和我们的车子留下来的痕迹。

我回到拖车里,发现马里尼正趴在地板上,检查车门内侧的地板。我报告了调查的结果,向他展示了墨镜。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你有什么想法?”他问道。在油毡地毯上有一小块长方形的特殊痕迹,颜色比其他地方都浅。

我仔细看了看。“这很简单,”我做出了推论,“少了一块地毯。”我指了指长方形痕迹边缘上的几个钉子孔,“地毯被钉在了地板上,以防止在路上颠簸的时候四处乱窜。也许是一张魔毯,他坐着魔毯飞走了。”

“是她,罗斯,不是他。”马里尼说,“我在垃圾中找到了一个淡黄色的发卡,还有相同颜色的头发。然后我发现这里的衣橱和哈伯德老妈的衣橱一样空空如也,我立刻就警觉了起来。这里面有橘汁、咖啡和面包。闹钟设在了六点钟。食物很充足,冰箱里满满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锅碗瓢盆、银器、床单和其他日用纺织品。看起来一切正常。我认为镜子下面的那些抽屉里应该有化妆品、内衣和类似的东西,但是抽屉是空的。这里找不到一样可以被称为私人用品的东西。”马里尼稍稍停顿了一下,最后吸了一口香烟,然后把烟头扔进了脚边的地板上的烟灰缸里面,“她离开拖车肯定不是要去借一碗面粉。她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离开一段时间。”

“前面是一辆别克敞篷车。”我说,“一九三五年的型号。后面是漫游者拖车,深绿色的车漆是后来重新刷的。如果昨天晚上的光线不是那么暗,我们可以确定谁是——”

我吸了吸鼻子,好奇地在周围查看。我嗅到了一种难闻的味道,而且越来越浓烈——橡胶制品焦灼的味道。马里尼也在吸着鼻子,然后他拉开了水池下面的壁橱门,从固定在门内侧的垃圾桶里面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方形的棕色包装纸,铺展在地面上。然后他拿起了脚边的烟灰缸,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包装纸上。他刚才扔掉的香烟头掉了出来,仍然没有熄灭,但是没有其他东西了。可是我们都听到烟灰缸的基座里有某种金属碰撞的声音。马里尼把烟灰缸翻了过来,然后伸出两根长长的手指,从烟灰缸里面掏出了卡住的东西——一只橡胶手套。

他再次探手进去,又抻出了一只手套。他再次翻过烟灰缸,这一次里面的东西和一阵烟雾一同掉了出来。原来这个烟灰缸是藏着各种线索的宝箱。刚才发出金属碰撞声音的东西是一把从小商店里买来的廉价玻璃刀。

马里尼继续在垃圾中翻捡,找到了几片白色纸张的碎片。他把其中之一递给了我。

“重要线索。”他说,“第一件令人浮想联翩的物证,经过手工分拣和政府的核查。绝对是最好的证据。”

那个纸片是被撕碎的信封的一角,上面还有印着的回信地址:“魔术商——”,下面一行是:“1479百老——”。那是马里尼自己的专用文具,显然就是他昨天晚上用来装玻璃碎片的信封。

“昨天晚上有人偷走证据的时候,”我缓缓地说,“只有两个女人可能知道那个信封里面装着重要的东西。宝琳当时‘没有战斗力’,乔伊——”

敞开的车门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我们两个人立刻做出了反应。我首先冲了出去,刚好看到一个石块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停在了大概十几英尺之外的地方。

在我们的上方,大概山脊的位置传来了某个人穿过灌木丛、匆匆地跑开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