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餐结束后,露薏把冰淇淋空杯向前一推,隔着桌子看向我。

“你这个人很奇怪。”她说。

“又怎么啦?”

“我对你的看法是……你自己的事,从来不向外人说。”

“职业病,多多包涵。”

“也许是,也许根本不是,而是另有原因。唐诺,你是不是成竹在胸?”

“没有。”

“你看来已经有腹案了。”

“我装得已经如此了。”

她仔细看着我道:“唐诺,在你看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有必要说出来吗?”

“有,我想要知道。”

“你非常好。”

“随便说说的,还是真有其事?”

“我真心认为如此。”

“唐诺,你见过世面。你也见过场面。对于像我这一类的女人,你有什么看法?”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非常好。”

“我知道你告诉过我我非常好,我要知道你对像我一样的这些女人,你的看法怎么样?”

“从哪方面来看?”

“兜圈子有什么用?我要生活,我不能坐在荒岛矛屋里等候时光消逝。人生过一天少一天,生命有限,时光易逝啊。”

“我什么都摊开来告诉你。我喜欢有乐趣,我喜欢阳光,我要欢笑,我不喜欢独处,我喜欢吸引别的男人。我要兴奋、变化、与人接触。我虽是女人,但想到厨房里一大堆待洗的盘子,心都会打结。”

“你现在过的,不正是你喜欢的生活方式吗?”

“是的……可以这样说吧。”

“换句话说,这里面没有爱。”

“你为什么这样说?”

“假如你有了爱情,你会守住一个特定的男人。你就不要其它男人进你生活圈来了。你会和他共守,关心他,为他工作、烧饭、缝纫,面对一大堆待洗的盘子。”

“你真认为如此?”

“说起来容易。”我说。

她大笑。

“你目前生活的方式,正好是你喜欢的。”我说:“这已经很好了。先不要担心以后的。”

“但是人不能不想以后啊!”

“以后如何?”

“没有安全感,没有保障。唐诺,我不再漂亮了又如何?没曲线了如何?男人还会找我吗?”

“你只要保持你的魅力,男人会继续被你引诱的。”

“这正是世界上最最现实的哲学之一。”

“你对安全保障,有什么解释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结婚?”我问。

“我也不一定这样想。我……我也想过。……但结婚也不一定是保障。你有了丈失,你把一生中最好的时段用来对付脏的盘子。你胖了,另外一个金发女郎出现了,你的丈夫告诉你他要自由了。他要自由,我怎么?”

“说下去。”我说:“胸中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好了。”

“唐诺,我已经厌倦我现在的生活了。我一直在避免谈这个题目。”

“好吧,我们换个题目,我们来说性。”

她看向我,大笑。“唐诺。你是心理专家。”

“我喜欢说老实话而已。”

“唐诺,你对性有什么看法?”

“很好。”

“唐诺,你谈别人事的时候口若悬河,谈自己事的时候总是含含糊糊。你和别人不同……你使别人采取守势……你会从别人脑子中挖东西……你……。”

“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他们……你知道他们怎么样?”

“怎么样?”

“第一,他们都希望自己是X光眼。”

“你也喜欢?”

“要看是那一个人。”

“如此说来,你在怪我和别人不同?”

“你已经是透视别人心理的眼了。”她说:“我是一个试验品。你在利用我,我觉得时间一到,你会牺牲我的。”

“我这样说过吗?”

“什么?”

“我会牺牲你。”

“没有,你没有明讲。”

“我说过我代表我客户,我客户是费巴仑。”

“你一定要忠心于他?”

“那是一定的。”

“要怎么样才能使你也忠心于我……我另外付钱?”

“这一种对客户的忠心是不能分割的。我要为费巴仑争取全部的权益。”

她研究我的话。“唐诺,我服了你,我一定会影响你的。”

“怎么影响法?”

“用我自己。”

“为什么?”

“使你也服我,为我做事。我要个像你一样有脑子的人帮我忙。我要你的经验。”

“费巴仑第一。”

“我认为你是有经验的。”她说:“走,我们不要在这里。”

我付了帐。我在衣帽间拿回了我的帽子。不着边际地,我伸手把帽子在右手虎口上转了一圈,大姆指沿着帽子里汗带摸。行李单仍在里面。

“去那里?”我问。

“去一个我可以和你谈谈的地方。”

“你公寓?”我建议地问。

“那里有些危脸吧?”她说。

“有的。”

“那为什么去那里呢?”

“总得有一个地方去啊!”

“以后可以,现在太危险了。”

“那去哪里?”

“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假如你不认为警方正在找你,你会不会选择回自己的公寓?”

“会的。”

“万一警方正在找你,在别的地方找到你,方便吗?”

“他们不一定找得到啊!”

“也许会啊!”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帮助她进入。

“去西利亚公寓。”我告诉驾驶。

她叹口气道:“你太有自信心了。”

“你不喜欢?”我问她。

她靠向我,把头靠在我肩上。“我喜欢。”她陶醉地说:“也许你内心是忧虑又不能肯定的,你不过装成肯定而已。”

她把手放在大腿上,找到我的手。她抓住我的手,用力的挤。

“唐诺。”

“怎么啦?”

她抬起下巴,呼吸加重地说:“唐诺,想吻我吗?”

“不可以。”

“你浑蛋!”她生气道。

我不讲话。

“你为什么不吻我,唐诺?”

“因为我正在用脑筋。”

“好吧,你先用你的脑筋。”她说:“我也正希望你能用些心思想想。你想通了就来吻我。”

我们一路安静到西利亚公寓。我付了出租车钱。

我们上楼去她公寓。门上钉了一张通知单。

露薏把纸条拿下来。‘露:回来就找我,不管多晚。琳’

露薏有点为难。“我要失陪一下。”她说。

“为的是研究我的忠于客户理论吗?”我问。

她看向我。“也许。”

“为了这张条子,你一定要出去吗?”

“你不懂。”她说:“这是罗琳,罗琳有偷偷监视我的习惯。有时我想她有第六感,每次我……”

走道前面的一扇门,一下子打开了。

罗琳在喊:“露薏。”

“我才回来。”露薏道。

“能过来一下吗?”罗琳说。

“我有位客人在,等一下吧。”

走道中静了一下,两个女人对视着,我侧向一面,装着不关我的事。

罗琳道:“一下子就行了。”

“要我到你们公寓吗?”露薏问,犹豫着。

罗琳走向前来,很有信心地说:“还是到你公寓好,我公寓中另外有人。”

露薏打开门。我们三个人走进去坐下来。

罗琳用她深色眼珠的眼睛,看向我们俩。

“见到报纸了吗?”她问。

露薏摇摇头。

罗琳道:“等一下,我去把我的拿来。”

我把我的帽子放在电视机上,帽口向上。那张行李条有一半露在汗带的外面,向下看我帽子是会看到的。

我坐下,看向帽子,开始心浮气躁。

罗琳站起来,走向门去。

“报上有什么?”露薏问。

“报纸拿来我再给你解释。”罗琳道。

她开始向门走去。

我说:“那我们先把电视打开,我……”

她一扭让过我向外伸的手,擦过我急急弯起来的手臂。我的帽子一下掉落在地上。罗琳停下,把帽子捡起来,放回电视机上,帽口向下。她说:“报纸拿过来,你会知道我为什么急于见你。你们等在这里。”

我走回我的椅子去。

“不想看电视了?”露薏问。

“嗯哼。”

她坐进一张椅子,腿上的尼龙丝袜使她的腿更为美丽。

“你看那个裘罗琳,”露薏道:“其赏她诡计多端、残忍、冷酷。我想她在做一个圈套叫我去钻。”

“那么我该怎么办?”

“你旁观好了。不过要目不转睛地看。”

罗琳出去时没有把门关死,门是虚掩着的。现在她回来,门一推就开。她手中带了一份报纸。

“这是今天的晚报,”她说:“对贾道德谋杀案有新的报导。”

她把报纸塞向露薏,脸上有一半看不起她的表情。

“要看一下吗?”她问。

露薏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写些什么?”她问罗琳。

“重要的是动机不可能是为谋财。相当大量现钞留在尸体身上,可却没有钥匙。”

“没有钥匙?”露薏跟着问。

“没有钥匙。他所开跑车的车匙放在化妆桌上。没有其它任何钥匙。”

露薏用舌头润湿一下嘴唇。“你说他们找到的钥匙不是……我说,他们没有找到……”

“我说就是没有钥匙。”

“喔。”露薏道。

罗琳看向我。“赖唐诺,你自己在哪里?”

“我,在哪里啊?”我问。

“少来那一套。”她说:“今天清早你和你有钱的客户费巴仑到过那汽车旅馆。”

“显然你还有话要说,那么,先听你讲完再说吧。”

“我正准备要讲。我有不少话要对你们两位讲。露薏,那一天你对贾道德说叫他一个人去躲起来。在他走之前,曾经先来看过我。”

“他被你用私家侦探吓的要命。这时候,他第一次告诉我,那年他祖父生病的时候,他一直在记日记。他说日记本原来是放在他手提箱里的。他说有一天他把它搞丢了。自此之后,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中。他说,他写的东西,在有心的人看起来可能会引起误解。我认为这大笨蛋认为他祖父是被谋杀的。”

“他一说,我就知道日记在什么人手中。苗露薏,是你把日记偷来交给了这个私家侦探。我相信他准备把日记放回贾道德公寓去,使警方有机会找到它。”

“这件事清楚得昭然若揭。自从这混蛋小个子在这里出现之后,你一直摇着屁股走在他后面。你看,你为了要给他看你的腿,裙子都拉高拉到脖子上了。你是不是已经和他……”

“你给我闭嘴!”露薏向她叫道:“你在乱开黄腔!”

罗琳:“别说我开黄腔!你这个小贱货。我又不是瞎子,这个公寓里那一件事逃得过我的眼睛?别以为你的行动,我有一分钟不在注意!”

苗露薏自椅中站起。“我为什么要受你的气。你……你是个杀人犯!”

有一阵两个人针锋相对,突然手脚并起,掌刮、手抓、嘴咬一起上场。两个女人扭成一团倒在地下。两个女人都已经完全放弃淑女的仪态和打斗的规则。手腿的伸展也完全不顾虑到一旁尚有个男士存在。两人口中叫出女士不该出口的脏话。她们两人互相抓住对方的头发,互相撕扯对方的衣服。

在一个暂止喘息的机会,我平静地说道:“露薏,不要介意,我已经报警了,一辆巡逻车立即会到了。”

这一下子有如把水龙头对准两只斗狗一样,把她俩分开了。

“你干了什么?”露薏道。

“用电话报警啊!”我说。

罗琳跳着站起来。露薏半坐在地上,一面喘息,一面在用脑筋。

罗琳道:“露薏,把上衣拉下来。”

露意只是把眼睛向她的方向看一下。“去你的!”

罗琳转向我:“这件事里没有你的份。打电话报警!我也来给你些颜色看看。你等在这里!”

她一下子走出公寓。

露薏把她的膝盖弯起来。把她手伸向我。

我握住她伸出的手掌,把她拉着站起来。

她看一下撕破了的衣服,把破碎的布片整理一下,暂遮一下身体较重要部份。“唐诺,你真打电话报警了吗?”

“没。”

“我也认为你没有……那个女凶手|那……”

半开的门一下推开。柯白莎迈开大步进来,看了苗露薏一眼,她说:“这里出了什么事?”

“衣服,尊严,头发︱︱一团糟。”我说。

苗露薏又把破布片调整一下。她问:“这又是什么人?”

“容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柯白莎。”我说。

白莎点一下头。她的滚滚小眼环视一下周遭环境。“|亲爱的,”她问:“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说:“两个女人打了一架。这位女士和……”房门又被推开,裘罗琳进来,衣服撕破了没有换掉,头发垂下来在一侧,她说:“你这骚蹄子,这下你整得我很惨。看我成了什么样子。”

罗琳又扑向露薏,她根本没见到白莎。

露薏一掌击向她,打空了。罗琳抓了露薏一大把的头发。她们又滚向地上,罗琳在上面。

白莎走过去,抓住罗琳的小腿脚踝,另一手抓住罗琳手腕一翻,把罗琳翻到房间另一面的长沙发旁边,有如农夫在翻一袋面粉。

罗琳也还真不慢,一翻而起,此时才第一眼见到白莎,犹豫地看向她,头一低冲了过来。

白莎伸出一只大掌,正好推住她头顶,横出一只大腿,把手一松,顺势一退,把她正好摔进一只椅子里去、“坐下来,疯狗一只!”白莎道:“想打架你还差得远呢,我会把你牙齿打出来,叫你像吐西瓜仔一样吐出来。现在,唐诺,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你是什么人?”

“我叫柯白莎。不知你有没有听到过。我是私家侦探。我是唐诺的合伙人。你这个样想干什么?”

“我在警告这只骚蹄子和你那合伙人,不可以把谋杀罪名硬往我身上套。”罗琳道。

白莎笑向我道:“好极了,好极了。唐诺,你是应该有点动作了。”

“你等到……”罗琳道:“我也会有人可以整你的……”

门上响起的敲门声。

白莎把门打开。

费娜娃高视阔步进入房内,看到乱成一团的椅子,两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她看看我,看看白莎。

“我尽快地赶来的。”她对罗琳道。

白莎弯腰自地上捡起一只海绵假奶罩,她向两个女人厌恶地看一眼,把那玩意儿一下塞在罗琳的手中道:“看来是你的东西,妹子。”

她转向费娜娃道:“你又来干什么?”

娜娃道:“你的合伙人把我们出卖了。”

“不可能的事。”

她说:“这位女人,贾道德太太,……也就是苗露薏女士,利用她的色相,使你的合伙人倒戈的。”

白莎看向我。

我摇摇头。

苗露薏说:“天大的冤枉。唐诺对费巴仑忠贞到底。”

“我听到的正好相反。”娜娃道。

“好呀,你听说什么了?”白莎控制全局道。

娜娃道:“我的丈夫什么都承认了。唐诺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贾道德以姓郑的名义,在凡利荷路界汽车旅馆躲了起来。”

“我的丈夫,我想他有点赎罪的想法。他想,也许唐诺对他认为最好的处理方法不太同意,唐诺也缺乏马上行动的决心。我的丈夫要亲自出马,把那封贾道德想寄给我的信先一步弄到手。”

“我的丈夫认为,他自己出面,可以用金钱解快。他没有知会赖唐诺,自洛杉矶下午七时班机,在九时到了旧金山,立即租了车去路界汽车旅馆。他一直敲二十四号屋,没有回音。”

“他去旅馆咖啡屋吃甜甜圈、喝咖啡,之后又去敲门,仍没有回音。他坐在自己车里又等了一小时,最后终于放弃。他回到旧金山,把租的车子还了,去旅社和赖唐诺会合。”

娜娃责备地看着我。

“说下去呀!”白莎道。

“赖唐诺让我丈夫和他一起在清晨开车到凡利荷。他在二十四号房敲门。里面没人应。赖唐诺自顾开门进去,出来说里面没有人。其实里面一定有人,贾道德在里面,不过他死在里面就是了。”

“这些都是你丈夫告诉你的?”白莎问。

“是的,怎么样?”

“你对男人还真有信心。”白莎揶揄地说:“谁都有两片嘴唇。”

娜娃道:“我受不了不贞。我也受不了虚假。如果我丈夫对我真实,我会站在他身旁支持他到底。不过要是有证据……”

“我懂了。”裘罗琳道:“赖唐诺去那边,自贾道德尸体上取到了钥匙,他和露薏通宵工作,假冒道德的笔迹,捏造了一本日记。”

“自从露薏听到了道德已经死了之后,她一直在散布谣言,说我毒死了我的祖父。这完全是冤枉,完全是人格的诬蔑。贾道德知道我和祖父的死亡毫无关系。任何在那公寓里发现的日记,都不会是真的。”

白莎看着我在深思。“讲话啊,唐诺。”

我看向她眼睛。“白莎,不要做傻瓜。”

白莎看向罗琳,蔑视地言道:“亲爱的,我看你被人打得不像人样了。小心被人当你是一把拖把。你还以为你是‘吕布’啊,我看是块‘抹布’。困难的地方在于你的脑子比地板还脏,拖过抹过的地方比没拖过抹过还要脏。你给我滚回去装修,装修!”

“我没理由受你指使!”罗琳道:“我爱在那里就……”

“滚出去!”

白莎威胁地走向前。

罗琳不自觉地把义乳垫子抓得死紧,心虚地自椅子上跳起来。

费娜娃说:“柯太太,我不喜欢女人说脏话,女人动粗,女人用暴力。”

“我觉得你也没有在这里的必要。”白莎道:“我就代表暴力。我喜欢脏话,我爱动粗。”

娜娃庄重地言道:“也好,我认为这表示我们和你们侦探社的一切关系,都已经中止了。”

她走向门去。“来,罗琳,我们一起走。”她说。

“神气个屁,妹子。”白莎道:“在你那鬼丈夫第一次到我们公司来压他指关节之前,我们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在你的屁股摇出这大门之后,我们也不会饿死。”

“费太太,”我说:“容我向你指出,你根本不是我们的客户。我们为你丈夫工作。我们全部的忠贞只对你丈夫一个人。”

娜娃对我这一项申明没什么兴趣。她轻扶罗琳的手臂。两人走出门去。

白莎恨牙牙地把门用脚赐上。“好了,小天才。”她对我讲:“你是不是去了那里?”

我什么也不说。

柯白莎一转身对向苗露薏:“你有没有伪造那日记?”她问。

苗露薏说:“我没有理由受你的责问。警察那一套我已经受……”

白莎走向前,严厉地说道:“岂有此理。我们现在自己有大困难了。每秒钟都是重要的。你给我讲,你有没有伪造那日记?”

露薏看向我。

“照实说。”我说。

露薏面向白莎。“我没有伪造日记。”她说:“一年之前,贾道德的日记是我偷出来的。日记上记他和罗琳谋杀了他的祖父。我把日记放回到贾道德公寓去的。我想到赖唐诺会偷进公寓去把那日记拿出来的。”

柯白莎笑了:“这浑小子果然无所不在。”她赞赏地说。

门上起了敲门声。

“开门。”尹慕马的声音自外面叫出声来。

“这是什么人?”白莎问苗露薏。

“旧金山总局凶杀组的尹慕马警官。”我说:“白莎,开门。”

白莎去开门。

“好了,聪明人。”尹幕马走进来言道:“叫你不要混在里面瞎捣蛋,你不听话,乱钻乱钻。现在我只好带你去总局住两天了。”

我自电视机上拿起我的帽子。我把手指沿了汗带一摸。

行李寄存收条己经不翼而飞,不在汗带里了。

尹警官瞄了白莎一眼。“这是什么人?”他问。

“柯白莎。我的合伙人。”我答。

尹警官突然才注意到苗露薏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嘿!”他问:“你又怎么了,妹子,这里出了什么事了?”

苗露薏道:“我有不同的意见。”

“和什么人有不同的意见?”尹问。

“看来当然是赖唐诺。”白莎道:“唐诺要占她便宜,她打了他耳光。世界上唐诺最恨的事,就是人家打他耳光。唐诺色心起时十分敏感。女人打他耳光,结果就是如此。”

尹慕马看向我,一下坐进一只椅子,哈哈大笑起来。

白莎喉咙里咕啊咕地,充满恨恨的敌意。

我看向白莎,微微摇摇头。

“好吧!”白莎对我道:“换你来主持。”

她转身走去面对窗外。

“警官,我一直在忙一件可以得到大批大批钞票做奖金的大案子。这件案子使全国最好的侦探苦思不得其解,一旦破案,可以使你的名字在全国侦探界流传好一阵子。”

“这件案子?”他揶揄地嗤之以鼻。

“老天,不是这件案子。”我说:“这件案子只是表面。我在进行的案子……”

我控制自己,在应该停住的地方停了下来。

尹警官自椅子中坐直了一些。“好了,赖,”他说:“不要停,该说的都说出来。”

我说:“我再也不能透露一点点了。一透露,等于必须全部说出来了。”

“那就说出来好了。”

“说出来了,你就会找一个理由把我关起来,然后自己跑去把这大案据为已有了。”

“我反正非把你关起来不可的,有什么差别?”

“没关系,你关我好了。”我说:“你不知道我在办什么大案子。”

他半闭着眼地看着我:“我想你是在拖时间,你在唬我。你手中的底牌不是同花。”

我热诚地说:“乱讲,不是你出面捣乱,一切早已成功了,见报了。”

“我不来干涉你,你可以得多少好处?”

“我从来不向官员贿赂。”

“别傻了。”他说:“什么人说贿赂来着。我只是说这件案子你能拿多少奖金?”

我要把头转开,突然又转了回来,我说:“我和你老实说吧。极可能我需要一些官方的势力,才能把这件给破了。你和我合作,给我官方的支持,我们不但可以把贾道德凶杀案破了,而且我们可以侦破一件全国性的悬案。”

“你是指贾道德祖父谋杀案?”

“不是,不是,”我说:“我怎么会这样小儿科。我是指一件真正的悬案。这件案子,真正的有大笔奖金待领。而且这个破案的人一辈子会被人尊称为神探。”

“你讲讲看,什么案子?”尹说。

“先说你合不合作?”

“我要你先说出来。”

我犹豫地看向白莎。

白莎看向我,她好像在看当街有一个人在兜售去月球的票子。

我说:“我可以私人和你谈谈吗,慕马兄?”

“还是这里谈好了。”尹说:“反正就是在这里,就是现在。无论你说什么,我一定要有所行动了。”

我看向苗露薏。“你能离开一下,让我们谈点事吗?”

“什么意思?”她问。

白莎一转身抓住她膀子,“去一号,妹子。”她说:“坐下来等我们叫你才出来。”

苗露薏怪叫道:“好哇!我自己的公寓,你竟……”

“去一号,宝贝!”白莎硬性地说:“这是件大事!”

“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话!我……”

白莎用膝盖在苗露薏屁股上一叩。“走啦,亲爱的。”她说。

白莎领着露薏进了厕所,把门带上,自己走回来。

尹警官泠冷疑心地看着我,“说!”他说:“最好是有点意思的。你们在查什么案子?”

“劳氏绑架案。”我说。

“这件事和劳氏绑架案有什么牵连?”

我说:“你自己用点脑子想一想。那劳家的婴儿是被绑匪绑走了的。自从这一走就音讯全无。有过一次,要求赎金三万元。双亲决定付款求人质的安全,他们把三万元放在指定的地方。绑匪得了三万元。劳先生夫妇回家等小孩回来。小孩并没有回来。”

“这些用不到你来告诉我。”尹说:“那是老调……一绑到手就撕票了。绑匪根本不想冒被抓的危险。他连小墓都早已挖好了。小孩到手三十分钟不到,就死翘翘了。绑票案在很多地方是唯一死罪的。”

“你错了。”我说:“这位绑了劳家婴儿的是个女人,是一个有母爱症候群的女人,是个精神上有问题的女人。她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她根本不在乎什么赎金。赎金是叫警方走入歧途的烟幕,不过三万元多少也有一点用处。”

白莎吞了口水。

尹警官说:“好,好。随你怎么说。你说下去。”

“案子被全国的报纸列为头条新闻。每一个人都在担心这小孩的命运。你自己站在这位有母爱症候群的女人立场想一下。假如那婴儿在你手中,你怎么办?”

“你出的问题,为什么我来伤脑筋。”他说:“你说啊!”

我说:“那一阵,如果一个女人突然在身过多出个六个月大的婴儿,至少邻居就会报告联邦调查局。任何女人搬家搬到一个新地方,假如有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邻居也一定会问三问四,而我们这一位费娜娃女士,她玩了一手,好到不能再好了。”

“她决定她要下手弄个小孩子。她在还不知道要弄到什么人家的婴儿之前,她就先制造好将来带小孩回来的借口了。”

“她告诉她所有的朋友、邻居,她有一个可怜的同父异毋姐妹,以及她可怜的遭遇︱︱她有不治之症。”

“费娜娃先把一切背景布好,于是她告诉大家,不幸的事件发生了。她东行去办妹妹的丧事。妹妹的孤儿没有人照顾,好心的娜娃把他带了回来。每件事都恰到好处。娜娃是个善心的女人,没有人照顾的可怜孤儿也有了家。”

“对于得到的钱,娜娃也先有了交待。她妹妹有一些地产。这些地产遗交了给她,她出售,拿到了钱。”

“你是警官。对地产,你多半也懂一点吧。出售一笔地产,说脱手就脱手了吗?要多久才能办妥交易?假如你有一位亲戚留给你三万元房地产,要多久才能办妥手续?法庭是很花时间的,律师工作是很慢的,不知要多久,你才收到一张支票,是吗?”

“但是,费娜娃回来,手里捧着的是现钞,不是支票,是现钞。”

尹警官现在不是坐在椅子里,他是坐在椅子扶手上。他看着我,两眼眼皮在扇着。

“贾道德案又是怎么回事?”他问。

“贾道德,”我说:“是一件碰巧搞到一块去的事。他从祖父遗产那里得到了一些财产。也许确是有人提早了祖父的死期,也许没有。但是贾道德心里一直认为罗琳害死了他祖父,而且是贾道德自己鼓励她去如此做的。所以,这家伙发生了有罪症候群。他开始要拯救这个世界。”

“费巴仑去参加会议,而康京生有事要求费巴仑。康京生是会外工作的能手。他花点钱买香槟,弄来一些漂亮的派对女郎。女郎都另外接受他的钞票,每个女郎对特定的对象下功夫。”

“费巴仑是苗露薏的目标?”

“苗露薏爱好香槟,爱好这种气氛,爱好来得快去得快的钞票。但是她对把指关节弄得啪答啪答响的费巴仑,没有兴趣。费巴仑心中也只有他老婆最好。他老婆在床上不太热心,在家里太自以为是,但是厨房工作一流,在邻居心目中她是典型主妇。”

“费巴仑对于那婴儿、赎金、同父异母妹妹、遗产等等是毫无警觉,丝毫不知情的。他也太笨,搞不清楚这一套。参加那派对后,他更是陷入泥中无法自拔了。贾道德写了一封信给费太太,信中说他要问问法院,看费巴仑有这种行为,是不是合乎收养这种年龄的小孩。你现在想想,这一下对费大女士有多大影响。收养法庭当然要查这小孩当初是怎样被收养的。这会查出什么来?你应该想得到的。”

尹警官现在真正在想了。“娜娃知道这件事吗?”他问。

“当然她知道。”我说:“道德把信寄出去,一封给费巴仑,一封给他太太。两封信一起寄出。巴仑只知道他要寄信给费太太,他检查每封给费太太的信,他没检查到给费巴仑先生自己的信。为什么?因为那封信已经给人拆开了,这是为什么费娜娃不敢把信封拿出来给你看的原因。”

“贾道德自己给自己造成了一个必须被除去的理由。娜娃走了第一步,回头已迟。巴仑来雇我们,他太太一定是知道的。我来到这里。我必须连自己也喝个半死,才找出道德的住址。”

“我打电话告诉费巴仑,贾道德藏在哪里。娜娃在另外一架电话上听到了这消息。费巴仑认为他先我而去见贾道德,可能可以付钱了事。他不喜欢事情闹大,他不想冒险。他乘飞机往旧金山,租车去看他。”

“娜娃在电话上听到一切。她乘一驾飞往奥克兰的飞机,先半小时到。她也租车去汽车旅馆,用手枪把贾道德心脏打得停止跳动。她拍拍手退掉她租的车子,搭机回洛杉矶,又在家里做她甜蜜的小妇人。”

“丈夫一脚走进陷阱。他兴冲冲前往见到的,是已归西的贾道德。万一他宣扬出来,他是唯一的一号嫌犯。其实他不知道,即使他不声张,他的脖子仍旧有一大半在吊人结之中。因为绳头在娜娃那里,她随时开口,他仍旧完蛋。”

“你看,娜娃不是当了你的面,把绳子收紧了吗?”

尹警官研究我讲的话。他的前额紧蹙,脸上都是皱纹。

“这些事,你用什么方法可以证明呢?”

“我不必证明。”我说:“该由你去证明。你要开始调查,你该和娜娃谈谈。你该查查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个妹妹应该是已经死了的。”

“你该再问问,她有没有时间证人。她有个小孩,她要离开一段时间,当然要找人照顾小孩。你可以查查租车子的公司。你可以在查航空公司。你可以从档案中找到劳家小孩的照片。你去看看费家的小孩。”

“这些都是你可以做的事。你可以一案两破。”

“我喜欢如此。”尹说:“不过,劳家的事我听起来虽然蛮有道理,叫我去对督察讲,我没有你那种口才。神话一样。”

“为什么要叫督察,或是任何其它人知道呢?”我问。“你自己一个人去调查。这件案子奖金十万元呀!”

尹把下巴戳出,他说:“你还有没有什么在心中没说出来的?”

我说:“贾道德有一本日记,是裘罗琳急着要的。记得吧,贾道德有‘有罪感’的症候群。他要清理全世界。而且这种症状包括着希望能自白的欲望。

“裘罗琳有贾道德公寓的钥匙。她一直希望有机会可以偷出这日记来。她一听到私家侦探已经介入,她更急着要把这种证样弄到手销毁了。”

“贾道德藏了起来。他改姓郑躲在凡利荷路界汽车旅馆里。裘罗琳溜进他公寓,把所有单据都拿出来,重要的可能是本日记。”

“又怎么样?”他眼睛已经变为半闭,自半闭的眼缝中,他瞄着我。

“又,”我说:“我可以告诉你,她把证据怎样处理了。她把证据移出了本案的法律辖区,移出了警察管辖区,她飞到雷诺。她到河滨旅社的行李保留室,把行李暂存在里面,取得了一张行李收据。那些东西都在一只手提箱里。”

“今晚的一切,使本案突然紧张起来。她决定再要到那里去,把这些证据再搬一次家或是处理掉。你可以联络河滨旅社,问他们有没有一只手提箱存在那里。你该叫旅社侦探打开手提箱看一下,看看里面,有没有一本日记本。你可以叫雷诺警察协办,有人来拿手提箱或日记,就把人留置下来。你对本案可以像囊中取物一样智珠在握。”

尹警官道:“这很实在,这些我都可以用电话查证。我喜欢。”

“没有一件事,你不可以用电话查证的。”我说:“记住,我们两个五五拆帐。另外一切的名誉都归你个人。想想看那新闻头条:‘旧金山警局警官尹慕马,凭推理独破劳氏绑案。’多可爱!”

尹慕马道:“我这就出去打电话。你不要跑,我要找你还是临时找得到你的。赖,目前不表示你说服我不关你了。你暂时可以苟延残喘而已。”

“去打电话吧,别浪费时间。”我告诉他。

尹警官走出门去,把房门带上。

白莎道:“这是拖延政策吗?”

“当然是拖延政策。”我说。

白莎睁大双眼道:“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一点也没有根据,把这样大的两大罪状往娜娃身上推︱︱”

我说:“他要捉我去关起来,我不找个办法挡他一下怎么行。这件事,我自己套死在里面。我一定要在外面,才能想办法弄清楚是什么人杀了贾道德。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那费巴仑靠不住,我应该知道事情稍稍有改变,他就会受不住的。”

“那劳氏绑架案子又怎么回事。连我也几乎相信你了。”

“你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件案子怎么回事了。”我告诉她:“只有两条路。要不是绑匪心狠手辣,孩子一到手就死了,就是别人存心把孩子留下自己养。赎金只是让警方相信孩子已经死了,不向活着的孩子穷追的手法之一。”

“从这一点看来,养着这孩子的女人,一定是不会有人疑心的好妇人之一。在小区里她一向贤淑得出名。她一定先有准备,像是亲戚快死了,有个孤儿没有人收养。这个女人所玩的把戏,正好像娜娃所遭遇到的一样。”

“你说得很有道理。”白莎道。

“这件事我想过千百遍。”我说:“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破案来增加我们一点收入。”

“姓尹的一定要把我捉进去,我就只好把一直在心中想的东西拿出来搪塞一下子,挡它一阵。事实上,娜娃这种人正是完全适合我脑子中那一类型的女人……”

“嗨,唐诺!”白莎兴奋地打断我的话道:“听起来怪怪的,不过,会不会千万分之一,你正好瞎猫捉到了死老鼠了?那妹子她……”

“说万万分之一吧,白莎。”我说:“自己千万别掉进去兴奋。那玩意儿是用来挡一下来势汹汹的尹警官的。自己做出来的毒苹果,哪有自己先尝的。”

“雷诺的事怎么回事?”白莎问。

我看向白莎,眨一眨一只眼皮。

“你这小王八蛋。”她说。

我走向电话,拨旧金山日报电话,找到社会版,我说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他们。

一个人来听电话。我说:“不要问这是什么人在告诉你。有一件大案即将轰动全国。”

“说,怎么回事?”男人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兴奋,泠冷地问道。

我说:“市警总局凶杀组尹慕马警官对全国注目的劳氏绑架案有了新线索。他目前封锁一切消息,希望不被新闻媒体知道。一旦他宣布,全国每家大小报纸都有了。我建议你们盯住他,请他告诉你们他的理论。千万别说有人告诉你们,知道吗?”

我挂断电话,转向白莎道:“好了,我们可以把苗露薏从厕所里放出来了。”

门上敲了两下。尹警官在门外说:“开门!”

我去开门。尹警官进来。“我在里面的时候,听你说得头头是道。”他说:“出去给新鲜空气一冲,觉得像做梦一样。万一是你胡诌出来的,我保证叫你吃不完兜着走。万一是真的,我把你放在外面就太不放心了。走了,我们有地方要去。”

“别忘了把露薏放出来,白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