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司的磨砂玻璃门上漆着“柯赖二氏私家侦探社”。左下侧,在一般习惯注明资深合伙人的位置,漆着“柯氏”。右下侧,则漆着我的名字“赖唐诺”。

对陌生人而言,他不会看得出柯氏实际上是女士。柯白莎是她的名字。一百六十五磅结实的身体,加上一双灰色多疑的眼睛,使她就像一捆做篱笆用的有刺铁丝网。

我把门推开,向女接待员点点头。走向漆着“赖唐诺私人办公室”的门,把门打开。

我的女秘书卜爱茜,正在忙着剪贴的工作。她抬起头来。

“唐诺,你早。”

我自她肩后向下看,看她在剪贴簿上贴些什么玩意儿。是南加州待破刑案的第五册。我们经常收集这类案子,必要时可以为我们所用。经警方之手的案子,我们一般不插手。因为,我们想超过警方,予以破案的机会,不会超过万分之一。但是我一直认为,身为私家侦探,不能不知道周围还有多少刑案未破。

卜爱茜穿的上装有一个大的方型领口,我自她肩后看向坐着的她,眼睛不免看到她颈部以下敞开的地方。

她似乎感觉到我的凝视,移动一下位置,把手向胸前一捂,“噢,你!”她说。

我看向她新贴上去的一块剪报,是一个大胆的窃贼,从一辆装甲运钞车上,偷了十万元现钞的报导。手脚干净利落,没有人知道他怎样偷的,在哪里下手的,甚至什么时候偷的。警方认为做案现场可能是一家汽车可以开进去的“悦来车人餐厅”。

有一个精明的十四岁男孩说,他看到一辆装甲车,停靠在那路旁的餐厅里,几乎立即有另一辆轿车,停到它后面去。一个年约二十五岁、红头发的男人,用一个千斤顶,把轿车左前轮顶起。奇怪的是,证人宣誓说这辆车子的左前轮并没有爆胎,而这个男人却不厌其烦地做着换胎的工作。

钱是装在后车厢的,要打开后车厢必须用两把钥匙。一把钥匙是在开车的驾驶员手上,另一把在带枪的护卫手中。所用的锁,没有钥匙是绝对开不开的。

出动装甲运钞车,每次都是至少两个人;驾驶员和护卫。他们曾在上述地方停下来喝杯咖啡。但是他们依照常例,一个人坐在车上,另一个人去买咖啡和甜面圈。然后先下车的人回来后,坐在车里,再让另一个人去买他要吃的东西。停下来喝杯咖啡原则上是违反公司规定的。但是公司对这种违规以往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只要两个人中有一个不离开车子,也就无人过问。

卜爱茜看向我说:“宓善楼警官正在和白莎进行密谈。”

“交际?性?还是业务?”我问。

“我想是业务。”她说:“我早上开车来这里上班的时候,从收音机听到一些事。宓善楼和他同伴在调查一件案子。有谣言说,在他们追回来的一笔款子中,少了五万元。”

“是这件案子吗?”我指向她才贴好的剪报问。

“我不知道。”她说。然后又补充道:“白莎从不让我参与机密。你是知道的。”

她微微改变一下姿态,上衣胸前又张开了一些。她说:“唐诺,不可以这样。”

“不可以怎么样?”

“这种衣服设计不是叫人从这个角度看的!”

“这不是角度。”我说:“这是弧度,是温柔的曲弧线,假如长出来不是给人看的,又何必如此美丽。”

她又把手伸出来,把上衣前面压住。她说:“思想集中点。我有一个想法,宓警官……”

她的话被电话铃声打断。她把话筒拿起,说道:“赖唐诺办公室。”然后扬起眉毛,看向我。我点点头。她说:“是的,柯太太。他才刚进来,我来告诉他。”我听到电话里传来白莎呱噪的声音:“叫他听电话,我自己告诉他。”

卜爱茜把话筒交给我。我说:“哈啰,白莎。有什么事?”

“到这里来!”

“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都不对了!”她说着把电话挂了。

我把话筒交回给爱茜。我说:“大清早她就吃错药了。”

我走出自己办公室,经过接待室,走进另一扇漆着“柯氏私人办公室”的门。

硕大的柯白莎,坐在办公桌后的那把买来就会咯吱咯吱响的转椅中,脸上的小眼和手上的大钻戒都在闪光。

警察总局的宓善楼警官,嘴里咬着一支没点火的雪茄,像只狗在玩橡皮骨头。他坐在我们专给客户坐的椅子中,下巴戳出半天高,像是准备让别人揍一拳,或是他要给别人一拳。

“两位早。”我说。愉快地向他们打招呼。

白莎道:“早你个头!一早哪里去了?”

宓善楼用右手的大姆指和食指,把雪茄自嘴中拿开,他说:“你注意了,小不点儿。假如你又在出花样耍我,这一次我会把你撕碎,一片片的,有如拼图游戏板,保证很久很久,也拼凑不起来。”

“又怎么了?”我问。

“童海丝。”宓警官说。

我等他说下文,但是他没有说下去。

“别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宓警官说,一面把湿兮兮的雪茄头自右手转向左手,同时用右手在背心下的口袋摸索着,拿出一张方型的小纸片。纸上有女人笔迹,写着“柯赖二氏侦探社”和我们的电话号码。

我看了一眼。这种样式的纸片是女人常用的香纸片。纸片上有一种迷人的香水味道。但是,当我拿起来闻的时候,传自宓警官毛手上的烟草臭味,盖住了原有的香味。

“怎么样?”宓警官问。

“什么怎么样?”我倒真的希望知道他的原意。

白莎道:“善楼,我可以打赌,假如她年轻、漂亮,而且来过我们公司,唐诺不会没印象的。”

善楼点点头,伸手拿回纸片,放回口袋去。他把湿湿的,不会冒烟的雪茄放进口里去,咬了一分钟,神秘地向我皱眉道:“她年轻,有曲线,名叫童海丝。小不点,你告诉我,她怎么了?”

我摇摇头。

“你说你没见到她来联络?”他出乎意外地问。

“从没听到过这个名字。”我说。

他说:“好吧,你给我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些我已经告诉过白莎的事。这是一件机密的事。假如你看报,就多少知道一点了,昨天,一辆装甲运钞车报告说遗失了十万元钱。一百张千元大钞,统统是千元面额的钞票。

“我们自一个很可靠的眼线那里得来一个线索。我先不给你说我们怎么得来这样的线索,或是如何循线追查。总之,这件事指向一个专门骗人的红头发小浑蛋蒯汉伯。我告诉你,只要有机会,我会用双手把他捏死……假如我有理由脱罪的话。”

“姓蒯的又如何惹你了?”我问。

善楼说:“我们跟上了他。他忙着东跑西跑,又干这又干那,所以我们只是跟踪他。证人的形容很切实,但是我们处事小心了一点,希望人赃俱获。我们给他活动,最后才一次成擒。

“这家伙曾在悦来车人餐厅买东西吃。那‘悦来’汽车可以开进去,是全市女招待曲线最好的地方。大热天,她们穿短裙,开低胸,让客人大饱眼福。冷天的制服是长袜,短裤,紧身毛衣,穿在身上像香肠衣一样,所有本钱都瞒不了人。

“他们做各种生意,生意也太好。总有一天我会说服上级给他来一个风化突击检查,说不定关了他的门。问题是有很多常客,走过门口时都要进去喝杯咖啡,休息几分钟。所以,最近几个月来,那运钞车,每天定时经过这里,开进去,停下来,车里两个人轮流下车,买点吃喝的东西,同时饱饱眼福。那餐厅既有车旁服务,也有餐台服务。

“我们有理由相信,就在这个地方,有人用了复制的钥匙,把车后门打开,取走那一百张千元大钞。

“无论如何,当我们在跟踪这个姓蒯的浑账小子的时候,他走进了那地方,要了些汉堡,说要带走。他要了两份大汉堡,一份所有作料都要加,另一份指定不要洋葱。他们把他要的装在一只纸袋里给了他。他拿了纸袋,坐进他的车,等约好的马子来见他。

“马子没来。他好几次看手表,生气了。过了一会儿他吃了这两份汉堡,两份汉堡都吃了!你要知道,一份是有洋葱的,一份没有。然后他把餐巾纸和纸袋抛入垃圾筒,搓搓手,回进车里,开车回城。明显的是,他一定约好什么女人,要带两份汉堡,去什么地方。那女人不喜欢洋葱。他自己是要洋葱的。假如他早知两份汉堡都会自己一个人吃,他不会一份要洋葱,一份又不要洋葱。从这一切看来,可能那女人起疑了,放了他鸽子。

“反正,我们一路跟踪蒯汉伯。离开了餐厅,他开车去一个有公用电话的加油站。他把车停下,走进电话亭。我们车里带有一副很好的望远镜,为的就是应付这种场面,我把望远镜对准电话,看到他拨的号码是CL6|9403。

“为了我们不愿意失去看他拨的电话号码,我想我们犯错把车停得太接近了。那家伙正对电话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回头,正好他的眼睛被我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我没有,但是我犯了一个一般人很容易犯的错。这望远镜是九倍的,十分清楚。我们的汽车停在七十五尺之外,但是自望远镜看出去,这个人好像是在八尺左右的距离。我看他一抬头,我就对我同伴说:‘不好了,他见到我们了,快上吧!’

“我们自车中冲出来。本来他并没有看见我们,现在毫无疑问他看到了。他自电话亭窜出,就让电话垂挂在电线上,跳进他的车子。在他还没有发动引擎之前,我们的手枪已经从车窗中伸了进去,他不敢冒险,就在车子里把手举了起来。

“我们搜了他身,发现一支枪,也找到他公寓的钥匙,他的地址等等。他也承认他是一个骗子。

“我的同伴驾着公家车子。我进蒯汉伯的车子,把他用手铐铐上,在前引路。我们不希望有他的任何东西没有仔细搜查,所以在去总局前,我们去他住的公寓。我们看到一只上了锁的箱子,我把锁弄开,箱子里有五万元钱。五十张千元大钞。正好是赃款的一半。我把公寓的房间几乎拆了。再也找不到另一半的钱。

“于是我们把他和五万元赃款带去总局。你知道这狗娘养的在总局说什么了?”

“说你们揩油了另外的那五万元。”我说。

善楼咬了一口雪茄,把雪茄自嘴中取出,好像很欣赏它的味道。他点点头说:“这正是他说的。还有,替‘全保安运公司’保险所有装甲运钞的‘哥德格保险公司’,竟然相信这狗狼养的所说的话。好在姓蒯的说这些话是到了总局之后,否则他早死了,绝不会像现在那样,还有一张完整的脸。

“好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也懂得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这家伙有一个同谋,同谋分去了一半赃款。他不愿说出同谋,所以血口喷人,嫁祸于我和我同伴。

“有了这个答案之后,我们出去找他的同谋人。自然,第一个线索是那电话号码:CL6|9403。

“这是一个私人电话。电话装在拉拉明公寓的七A房间。拉拉明公寓是个高级安乐窝。其中七A住的一个漂亮小妞,名字叫童海丝。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整装待发,想开溜了。我们在她正想离开时找到她,她说蒯汉伯对她有心,但是她对他无意。汉伯不时骚扰她,常给她打电话。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她电话号码的,反正电话号码不是她告诉他的。

“最后,我们终于弄到一张搜索票,于是我们搜索这间公寓房间。真的翻山倒海地搜索。我唯一搜到有问题的是这张纸片。你们公司名字和电话号码都在上面。

“我所推理出来的是:童海丝是蒯汉伯的共犯。她不知用什么方法配到了运钞车的车钥匙。蒯汉伯是执行人。”

我问:“这女人在悦来车人餐厅做过事吗?”

宓善楼说:“没有,她没在那餐厅做过事。假如她有这经历,她现在早在牢里了。但是,有一段时间她作过路边饭店的女侍,也做过女秘书,然后,她突然富裕起来。过去几个月她一直住在这个高级公寓里,但是她并没有在工作。我们找不到那个供养她的男人,不过却知道这男人叫童达利。她就算是他太太。我不相信他们有婚姻关系。我们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通知了童达利,再不然另外有人通风报信,反正童达利缩进了他的龟洞。死活也不肯露脸了。

“我们现在没有一件事能吃住这个童海丝,除了我们知道蒯汉伯曾经自一个电话亭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之外,这一件事是绝对定不住她什么罪的。何况,把她真弄毛了。我们搜索她的地方,这件事还是可以把我们弄得站不住脚的。搜索票是我亲自保证可以搜到另外五万元赃款才请出来的。这件事我也太冒失了一点,把自己头伸出来太长了一点。不是她,就是童达利,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是蒯汉伯的助手。但是,现在想要再弄清楚,可是难之又难了。

“所以,小不点儿。我来是要告诉你,这一个女人现在可是比一个火炉盖子烫手得多。假如她现在是你们的客户,你在帮她出什么鬼名堂,我保证你们的执照会……”

此时,柯白莎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白莎让它响着。二、三次铃声后,宓警官因为说话被电话铃打断,抬起头来看向白莎。

白莎拿起电话,说道:“哈啰。”听后皱起眉头来说:“他现在在忙。等一会再说,可以吗?”

白莎又听了一会,犹豫着,她说:“好吧,我叫他听电话。”

白莎转向我,“爱茜说有要紧事找你。”

我拿起话机,卜爱茜用最低的声音对我说话,似乎担心房里面的其它人听到她在说什么。她说:“唐诺,一位童海丝在你办公室要见你。她看来非常有钱,她说是重要的事,而且要保证绝对机密。”

我说:“那只好叫这位先生等,等到,……”

“不是先生,是位太太,”爱茜打断我说话。

“我说只好叫这位先生等,我现在和白莎有重要事在谈。”我一下把电话挂上。

柯白莎贪婪的小眼闪闪发光。“唐诺,”她说,“来的要是一个好客户,这样待他,可能他会跑掉的。宓警官只是问问那个童海丝有没有和我们联络,既然她根本没有出现在我们办公室过,我想宓警官也该走了。”

宓警官自嘴中拿出雪茄,环顾一下道:“为什么不在这里准备一个痰盂,白莎?”

他把咬得烂兮兮的雪茄屁股拿在手里,不敢确定能不能放进白莎桌上的烟灰缸去。

“我们怎么会准备痰盂,”白莎道,“这是一个有水平的地方。你给我把这浑账东西抛到别的地方去。不要把我办公室弄得臭烘烘的。我顶不喜欢……算了,唐诺,宓警官要说的早已说完了。你尽管去接待你那个新客户好了。”

我对宓警官说:“他要了两份三明冶,一份有洋葱,一份没有,是吗?”

“是的。”

“然后,他把两份都吃下肚去了。”

“我告诉你过,是的。”

“那么他一定在点过三明治或拿到三明治之后,开始疑心有人在跟踪了。”

善楼提高声音道:“一点也没有什么疑心。他知道有个女人要来的。但是她没有来,所以他把两份都吃了。”

我幌:“照你这样说,他为什么不在餐厅给她打电话?又为什么要离开餐厅,然后再找电话亭打电话?”

善楼说:“他想知道为什么她失约。他不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事实上他没有见到你的望远镜?”我问。

“我以为他见到了。”

“你慌了?”

善楼承认道:“是我搞糟了。我收线收得太早了。他可能根本没有见到望远镜,但是从望远镜里看到他眼睛,像是什么都看到了。”

我说:“也许你想法不对了,警官。说不定他是知道有人在跟踪,故意给你们看到……”

宓警官打断我说话,警告我道:“你给我听着。你聪明,你能干,我都知道。这件事我冒的险太大了。我到这里来,不是来听你建议的。我来告诉你,这件事不要你插手。不准你管……你懂吗?”

白莎道:“善楼,你也不必这样对唐诺。”

他说:“去他的不必这样。这家伙花样多得让我害怕了。他聪明,他太能干。可恶的是他自以为更聪明,更能干。”

我说:“这件事我又没有惹你。假如你肯让我现在先离开,我就告退。我们是要工作才有饭吃的,光在这里听训会饿肚子的。”

我走出白莎的私人办公室。快快经过接待室,匆匆打开我自己的办公室。

卜爱茜用大姆指指向内间,她说:“在里面。老天!真是了不起。”

我交给爱茜一把钥匙。

“这干什么?”她说。

我说:“这是这一楼男洗手间的钥匙。你马上带她去那里,把门自里面闩上。”

“为什么?”

“叫你去就去!”

“为什么去那里?为什么不去女洗手间?为什么……”

我说:“走!快走!”

我打开内间,走进去。

童海丝面向办公室门,双腿交叉坐在那里。这个姿态一定是故意设计,摆在那里给进门的人看的。为了加深印象,裙子比一般坐姿稍稍拉高一点点,也多见到一点大腿上的尼龙丝袜。男人见了保证会发一下楞。

我说:“哈啰,海丝。我是你要见的赖唐诺。目前,你的状况糟极了。这位是我的秘书卜爱茜。她要立即带你到走廊尽头那边,你跟她先去躲一躲。”

我对爱茜说:“我会在门上敲我们的暗号。”

“快跟我走,海丝。”爱茜说。

“到底去哪里?”海丝疑心地问。

“洗手间。”爱茜说。

“嘿,真想不到。”她站起来,把胸部一挺,跟了爱茜出去,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在看她的臀部。

她当然不必在乎。穿成这样的她,她知道没有男人会不多看一眼的。

我在我办公的转椅上坐下,开始把桌上文件东摸西摸。

宓善楼在一分半钟后,打开办公室门,自己走进来。白莎担心地自他肩后向办公室望。

“你的男客人哪里去了?”善楼问。

“哪个男客人?”

“你的新客户。”

“喔,”我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案子。一个小的收款工作而已。”

“唐诺,”白莎说,“你不能把一切不起眼的案子推掉的。我一直在告诉你,小案子,细水长流,才是生财之道。”

“这一件不行,”我说,“欠账的总额不过一百二十五元。他又不知道债主住哪里。我们先要找到债主,才能向他收款。”

白莎说:“也没什么呀,至少我们可以找一找看。你可以告诉他,找到收费,我们取他一半当作工作费。”

“他告诉我工作费不可以超过二十五元,所以我叫他去试试别家侦探社。”

白莎叹口气道:“这年头客户一个比一个小气。”

善楼环顾一下道:“你的女秘书怎么不在了?”

我扭一下头:“一定是去走廊了。怎么啦?你要见她?”

“没有,”善楼说,“我只是要弄弄清楚。”

他把刚才没丢成的湿兮兮雪茄烟屁股又自嘴上拿下来,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把它抛进我的烟灰缸。我欢迎他这样做,浓厚的雪茄烟味道,正好盖过了刚才童海丝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善楼因为一直在抽那雪茄,把鼻子弄麻痹了。不过,刚才他把门一开,我清楚地看到,白莎用她女人敏感的鼻子,起疑地嗅了一下。

“好了,善楼,”白莎道,“现在你知道了,我们不会在你面前耍什么花枪的。”

善楼道:“我知道你不会的,但是这一位小不点儿我可不敢保证。”

我说:“警官,假如这里面真如你所说,有五万元大洋的出入在。你为什么不鼓励这女人来我们公司,看看她要说些什么呢?说不定我们可以帮助你呢?”

善楼说:“可能给我帮助,当然,也可能越帮越忙。我对你太了解了,一旦她来看你,她成了你的客户,你只会帮她,不可能帮我。”

“我能帮她什么呢?”

“把这五万元弄走。”

我摇头说:“是赃款我们怎么能帮她弄走呢?我们也许会帮她和警察讨价还价。也许运钞公司还会给我们五千元奖金。于是你就没事了,她也没事了。”

善楼说:“少作梦,我要你帮忙,自会通知你的。”

“好吧,暂时免谈。”我说。

善楼还在东张西望。

我问:“装甲运送一百张千元大钞,为什么?”

善楼说:“这一百张是国营商工海员银行指定要的。我们追问,他们只告诉我们是一位客户指定要的,其它什么也不肯说。我们认为这是非法赌马资金,但是又有谁能证明呢?无论如何钱是在车里,而且是自车中丢掉的……你有什么高见?”

我说:“没有你想要的。你是不是想说要我们帮忙?”

“滚你的蛋!”善楼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

白莎等门关上之后,说道:“唐诺,对宓警官下次不可以用这种态度。”

我说:“又如何?说来说去这五万元,叫人心痒痒的。而宓警官又身受其害。假如我们能侦破这五万元去处,我们救了善楼,又可以请保险公司给我们一笔可观的奖金,那才有一点意思啊!”

白莎贪婪的猪眼闪烁发光。突然又黯然道:“不行,不能干。”

“为什么不可以干?”

“因为他非整我们不可。”

“整!用什么罪名整?”

“刑事,他会说我们是事后共犯的。”

“你来教我法律吗?”我问。

“没错,这我懂得,我教你法律。”

我说:“白莎,我也懂一点法律。假如善楼想错了。假如姓蒯的只是想和那女人交朋友。女人不是同谋,但是她多少知道一点内幕。假如我们对女的好一点,也许她会告诉我们一点线索。”

白莎想了一下,摇摇她的头。只是,这一次没有太过强调她的反对。

我说:“警官凭什么告诉我们什么可以做,什么又不能做?他有一个假设,如此而已。怎么得来的假设?一个电话,其它什么也没有。”

白莎道:“他有整个警察部队做他后盾。你得罪了他们,他们不会让你安宁的。”

“我没有意思要得罪他们。”我说。

“那么你准备怎么样?”

“用我们自己的主意,经营我们自己的事业。”我告诉她。

白莎转身不理我,出门时把门砰一下带上。

我等了两分钟,打开门,来到走廊上。

宓警官站在电梯门口。

我问:“怎么啦,警官?电梯失灵了?”

“不是,”他说,“我就是对你不太信任。怎么看,你的眼睛是有点不对劲。你想去哪里?”

“一号。你去吗?”我说。把一串钥匙拿在手里,叮叮当当的弄出声音来。

“你滚你的!”他告诉我。

我走向走廊后端,宓警官的眼光跟了我走。

我假装把一个钥匙插进男洗手室的钥孔去,其实我用另一只手按在门上,用指尖打出我的暗号。我听到门闩自里面打开。门自里面打开一条缝,卜爱茜的声音问道:“唐诺吗?”

我说:“站后一点。”我把门打开,自己走进去,把门自身后关上,把门闩闩起。

“这都是什么意思?”童海丝说。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我向。

她指指外间男人的尿池,她说:“看看这些摆设。”

“抱歉,我没时间来改良室内装潢。”我说:“你给我听着,目前你比火炉盖子更为烫手。警察总局的宓警官,就在走道头上等着。”

童海丝说:“这个……浑人!他有什么权利追着我不放?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

卜爱茜用大大的圆眼看着我。

“不管这些。”我对海丝说:“找我干什么。”

她上下地看我一下,她说:“我要你们的服务,但是,我不要在这种地方讨论……不知道你有没有其它什么地方可以接待你们的女客户?甚至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忙。”

“为什么?”

“你不像我想象中的那种样子。”

“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我问。

“宽肩、两只大拳头的斗士。”她说。

“赖先生是用脑子和人打斗的。”卜爱茜替我辩护地说。

童海丝故意环视一下四周的摆设,她说:“看得出来。”

“好吧。”我说:“两不吃亏。我现在要先走,我会把宓警官引开,然后你们两位女士再出来。爱茜,你回你的办公室。海丝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走出大厦时宓警官一定会在外面等你的。你们两个可有得谈哪。”

童海丝怕了,“我根本对他的五万元什么都不知道,”她说,“那个蒯汉伯是一只叫春的野猫。我甚至不知道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伸手伸脚打了一个大呵欠。“不必告诉我呀。你看我不上眼,不是吗?”

她再仔细看我一下。“也许人不可貌相。其实,换一个环境,换一个地方,我说不定会喜欢上你的。”

“但是目前的环境,逼迫我们只能用这个地方。你找我为什么?”

“我要你替我找一个男人。”

“什么人?”

“童达利。”

“童达利是什么人?”

“拿了我的钞票,溜掉不见的大混蛋。”

“有亲戚关系吗?”

“我在教堂说过‘愿意’。”

“之后呢?”

“我以为你够聪明的。”她说。

“那人是为了钞票。”爱茜说。

“你说对了。”海丝说。

“你的钞票从哪儿来?”

“一位伯父。”

“多少?”

“六万元。”

“付税之后?”

“付税和付律师费之后。这是我的纯收入。”

“有办法证明吗?”

“当然,这是有法院纪录的。”

“到时候有人会查的。”我告诉她。

她咬她的嘴唇。

“怎么啦?”我问,“什么地方不对了。”

“没有法院纪录。我的伯父不相信银行。他一生都用现钞。他欺骗税捐处。他有六万元现钞放在保险箱里。他临死前,交给了我。”

我说:“我懂了。你说你伯父所积下来的六万元都是千元大钞,现在他都送给了你。”

“事实就是如此。”

“而你也不敢存进银行去,因为收税的人会问你钱是哪里来的。于是你自己把它藏起来,又和童达利结了婚,童达利一直问你钱在哪里,你不告诉他。有一天,他找到了钱在哪里,拿了钱,他走了,是吗?”

“是的。”

“所以,”我说,“你要我来找到他。要知道,假如这笔钱是报上所登装甲运钞车抢案中,你分到的一份,我就变成了事后共犯,可能会因此和你同去监狱十五年。换一种说法,假如你说的是真话,我替你把钱弄回来,我就变了逃税的事后共犯。稍好一些,大概会判五年。谢了,这件案子我接不起。”

她说:“等一下。我有办法。”

“说说看。”

“你替我找到我先生,找到那笔钱。后边的事我自己来办。”

我说:“我替你找到你先生,难保你先生不会大叫这笔钱本来就来路不正,你还是休想拿回来。”

“这没关系。”

“为什么?”

“我握有他的把柄。”

我说:“真是宝一对。恐吓、勒索、逃税、触犯刑事、我不干。”

“你每天可以拿五十元工作费,看我能收回多少,另外给你奖金。”

“多少奖金?”

“要看你多少时间内能找到他。”

“二十%?”

“好,二十%。”

卜爱茜用“拜托”与“恳求”的眼神看向我。我知道她不同意我接这件案子。

“你要先付些定金。”我说。

“多少?”

“一千元。”

“你疯了。我没有一千元。”

“你有多少?”

“全部财产五百元。”

“在哪里?”

她把一只脚搁到房间里的“摆设”上,自丝袜上端,拿出一只塞在丝袜里的塑料口袋出来。她把口袋撕开,里面是五张百元大钞。

“换零钞有困难吗?”我问。

“什么零钞?”

“千元大钞换开来呀。”

她说:“滚你的!你到底接不接这件案子?”

我说:“好妹子,丑话说在前面,假如给我查出你和装甲运钞车抢案有关,我会把你送进警局的。假如你对我说谎,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假如你是玩真的,我会想尽办法替你去找童达利。”

她说:“公平!你找到他,我会告诉你真相。不过你要快,一定要在他把钱花完之前找到他。”

“他离开你多久了?”

“一个星期。”

“有他的相片吗?”

她打开皮包,拿出一只皮夹,自里面拿出一张相片,交给我。

“头发什么颜色?”

“深的。”

“眼睛。”

“蓝的。”

“多重?”

“一百七十磅。”

“多高?”

“六尺。”

“几岁?”

“二十九。”

“脾气?”

“时好时坏。”

“情绪化?”

“情绪化。”

“你以前结过婚吗?”

“这应该不关你的事,不过我结过婚。”

“以前有几次?”

“两次。”

“他以前呢?”

“一次。”

“你还真是非常棒的。”我看着她身材说。

她说:“你这样看吗?”她把双手自上身沿曲线顺着往下摸。“谢谢你,赖先生。我自己倒不觉得。”

我说:“我没有时间和你客套,也不是恭维,事实上你是个很漂亮的妞。”

“好,就称我天生丽质,如何?”

“你又有些钱,你丈夫绝对不会离开你,除非另外又来了一个更漂亮的妞。她是什么人?”

“为了钱还不够?”

我摇摇头,“少来。是哪一个女人?”

“连爱玲。”

我说:“那还差不多。现在,假如你告诉我连爱玲是在悦来车人餐厅工作的,那么我就不必再问其它问题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先生就是在那里见到她的。”

我把五百元放进我口袋。“好了,”我说,“替你办事。”

卜爱茜抓住我手臂,说:“唐诺,这样不好。”

我说:“爱茜,每项职业都有职业病的。”

童海丝生疑起来,说:“什么职业病?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我说:“与你无关,爱玲长得怎么样?”

“红头发,大眼睛,一副天真相,二十三岁,一百一十七磅;三围是:三十六;二十四;三十六。”

“她有什么比你强的?”

“她和我丈夫勾勾搭搭的时候,并没有请我旁观。”

“你为什么对她身材的尺寸那么清楚?”

“不只我一个人知道,去年全美五金器具年会,她被选上了全美五金小姐,所有数据都是公开的。”

“她和五金器具有什么关联?”

“什么关联也没有。那时候她在一家进口公司管账。”

“那她怎么会改行去接待开车进去吃快餐的客人?”

“那是做五金小姐之后的事。她立意找一个有钱,或有办法弄到钱的男人。她找到了达利。她现在已经不干了。”

“有概念他们现在在哪里吗?”

“我要知道的话,还会付钱叫你去找他们吗?”

“万一我找到了他们,要我怎么办?”

“只要告诉我就行了。”

我转向爱茜,我说:“我出去之后,你等上三分钟,你把门打开一点,看清楚走道上有没有人。没有人的话,你回你办公室,白莎问你,你就死不开口。”

我转身又向海丝说:“你跟她出去,乘电梯到一楼,出去左转有个大百货公司。那家女士洗手间有两个进出口。你自一个进去,立即自另一个出来。注意有没有人在跟踪你。

“回家后,你每天中午出来一次,找不同的公用电话和爱茜联络一次。把你声音装粗一点。就说你姓丘,特别说是没有耳朵的丘,丘八的丘。问我有没有找到你那个不成器的酒鬼丈夫。你的名字叫丘贵珍。

“假如我有什么消息,爱茜会告诉你哪里可以和我见面。你拨这里电话的时候,要确定没有人会见到你拨号。你完全懂了吗?”

她点点头。

我把门打开,大步走出去。

宓警官正有点等得不耐烦,在向我走过来。

“你也真会磨菇。”

我告诉他:“反正是白莎的时间。这也是整她的一种方法。想不到你对我那么眷顾。”

“你现在又准备干什么?”

“出去。”

“我跟你一起出去。”

“好极了,走吧。”

他跟了我一起走进电梯,下楼。

他说:“我希望你不要弄错了。这件案子我要一个人把它侦破。懂了吗?小聪明,小不点,我一个人!不要你在里面混!”

“那好极了。”我说。

“不需要你。”

我告诉他:“我知道了。子曰:有志者事竟成。”

“这句话是孔夫子说的吗?”

“我怎么知道?”我说。

“有一天,”他说,“你会‘死’的。”

“我死过的。”

“死得很惨!”

我看他在看雪茄摊子。

“跟我来,”我说,“那摊子里有一个漂亮妞,我经常和她掷骰子‘喜巴拉’,赌她的雪茄烟。去赢她几支,我会送你两支的。”

“去你的,一天到晚女人。”他说。

“你比我好?一天到晚雪茄烟!”我说。

他跟我走过去,我和女郎赌雪茄烟,把“高价”雪茄送了一半给他。我不喜欢巴结他,但是我更不喜欢让他看到走出大厅去的童海丝。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他有时说得对,我懂得避重就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