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淹死的尸体
警视厅品川医院的验尸房,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灰暗。不,房间里面其实是灯光明亮,因为围在尸体周围的人们,就像是一尊尊的雕塑一样,他们都是一副副冷峻的表情,房间里面的气氛,也就像是上了冻一样的沉重。所以,就促使金田一耕助一瞬间产生了那种幻觉。
冈户圭吉的尸体,全裸着被放置在冰冷的手术台上。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一起进来的时候,尸体的下身是被一块白布给遮盖住的。但是,他那裸露在外面的上半身,被雪亮的手术灯照耀着,其情景真是惨不忍睹。
这是到了后来才知道的,冈户圭吉身上的外伤,应该都是进了水里之后,才遭受到的,在全身布满的擦伤痕当中,最为凄惨的,是他的左臂被齐根切断了。
现在这个季节的东京,无论是陆地还是海上,都算得上是交通地狱。这么凄惨的尸体,也正是因为漂游在海面上的时候,被船的螺旋桨给划到了。
除了普通的擦伤之外,身上还有很多皮开肉绽的地方,这是因为东京湾里,还生活着各种各样的鱼的原因。尸体那处处绽开露出淡红色肉的情景,真令人感到恶心。
但是,他的脸却意外地没有受到多大的创伤,几乎保持着生前的模样,虽然在额头和下巴上,有着擦伤的痕迹,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在生前,冈户圭吉一定是一个美男子。
金田一耕助在他生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看过他的照片。但是,从几个见过他的人那里,听说他是属于一个带有女性化的美男子,平时性格很软弱,但是,有时会给人以凶恶的感觉。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凶恶的感觉,横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文弱的美貌青年的尸体。
前面已经说过,冈户圭吉的尸体,是那天傍晚,在品川第六码头的附近,被工作中的疏浚船给打捞了上来。尸体一开始是被送到日之出找桥附近的水上警察署临港派出所的,在那里验尸之后,发现这个尸体,好像就是目前被通缉的冈户圭吉,顿时,大家不由得骚乱起来。
紧接着,水上警察们就把尸体移送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方,同时,水上警察署的负责警官,连忙向警视厅、以及各个相关警察署,发出了通报,各个负责“青色蜥蜴”案件的搜查人员,陆续闻讯赶到了这里。另外,听到消息的新闻机关的人,也蜂拥而至。
当金田一耕助和等等力警部到达这里的时候,东品川的品川医院附近,竟然停满了汽车,周围一片混乱。但不知为何,停放尸体的房间里面却一片寂静。案件共同搜查总部的髙轮警察署的加纳副警部,是最先一个到的这里,向岛警察署的牧野副警部也到了,大崎警察署的樋口副警部也到了,稍后,代代木警察署的稻尾副警部也到了,他们都是缄默不语。他们都沉默着,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他们在等待着最终医生的意见。
当然,详细情况要等到解剖完毕之后,才可以得知,但是,在这之前,应该会有医生观察结果的发表。
金田一耕助也沉默地注视着医生们的动作。大野博士带着两个助手,在紧张地忙碌着,另外,还有两个看起来像是护士模样的妇女,因为这是杀人案件的关联者,所以,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紧张的表情。
金田一耕助猜想到,如果要等到结果发表,应该还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便抽身走出了房间,因为他刚才看到了冈户龙太郎的身影。
当金田一耕助走到了走廊上的时候,龙太郎果然朝他走了过来。
“金田一先生。”龙太郎满面的怒气,“大夫是怎么说的?”
“还没有,到结果出来,还要等很长的时间,他的父母呢?”
“在那边,门口的报社记者太烦了,他们是从后门进来的。”
走廊里面,有很多人在来来去去地走动着,但是这里是不准记者进来的。
“您要见我父母吗?”
“嗯,我想和他们打个招呼,他们都已经见过圭吉先生了吧?”
“嗯,是啊,与其说是父子的对面,倒不如说,是和凶手对面。”
龙太郎那自嘲的口吻当中,流露着愤怒的语调,他的情绪非常高涨,非常危险。
“金田一先生。”龙太郎一边在走廊里行走,一边说道。他的脸朝着前方,这个时候的龙太郎的眼神,简直就和他的父亲是一模一样。
“嗯。”
“先生,您不是曾经预料过,圭吉会有今天的吗?昨天,在田园调布见到您的时候,先生就已经知道,圭吉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因为对方的情绪很激动,金田一耕助知道,此时不能讲漏了嘴,不禁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个,龙太郎先生。”
“嗨!”
“我们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总是从各个角度来进行思考的,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就是这样……总之,一般都是考虑到事情的所有可能性,所以,对于圭吉先生也是同样,万一他……当时,我是有过这样的想法的。”
“不,先生当时是很肯定的,肯定是知道圭吉已经死了,不,是被杀的事情。不,还不仅仅如此,先生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先生,对吗?”
金田一耕助知道,不好再随便讲话了。
“龙太郎先生,是谁讲过那样的话了?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母亲?”
“我的爸爸也是这么说,妈妈也这么说,但是,那都无关紧要,先生,凶手究竟是谁?请告诉我,圭吉他太可怜了,被人们误认为是‘青色蜥蜴’之后,还被杀得那样惨……”龙太郎的声音有点哽咽起来。
这时,如果讲话不小心的话,这个男人说不准,会因为一点点疑心,而发难揍人的,他这个时候,已经是处于大脑混乱的状态。
金田一耕助正是担心这个,他突然灵机一动:
——对了,以毒攻毒。
“龙太郎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商量。”
“是什么事情呢?”龙太郎面向前方,生硬地回答道。
“哦,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不过,很快我会通知你的,到了那个时候,一定请你一个人秘密地来见我。”
“秘密?”这句话勾起了龙太郎的兴趣,他转过身子,瞪圆了眼睛说道。
“对。”
“那是什么事情啊?金田一先生。”
“我已经是上了弦的箭了,而且,又接受了你父亲的委托,所以,我和警察们分开来,会彻底地把这件案件的真实情况给查出来的。但是,我需要一个秘密的伙伴,我希望你能够胜任。”
“金田一先生。”龙太郎声音有点哽咽地说道,“请让我来帮您,只要能够给圭吉报仇,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
“但是,这是有条件的……你如果不能答应条件的话……”
“是什么样的条件?请你直言说出来,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全部都按照先生您说的来办。”
“绝对不可以使用暴力,绝对不可以,这就是条件。”
龙太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说我不能答应这个条件的话……”
“我就一个人来行动,虽然,我知道会有危险的。”
“金田一先生。”龙太郎哑声说道,“难道,那是一件很危险的工作吗?”
“当然了,因为对手是可怕的‘青色蜥蜴’。”
“金田一先生,请让我来帮助您,我会答应您的条件,不会使用暴力的。”
“谢谢,如果是你一定可以办得到,因为正是你,说服了你的父亲,解散了‘双龙会’。”
“金田一先生,那种事情……”龙太郎有些腼腆起来。
“那好,龙太郎先生,很快我会通知你的,请静心等待,这个案子看起来是要拖到明年了。”
“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这件事情……你和我之间有了这样的约定,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对你的父母,也要保密。在别人的面前,你一定要和我保持距离,如果有人问起,今天我们的谈话内容的话,你就说,是我在问你一些有关圭吉先生的事情。”
“我知道了,那么,我就等先生您的通知了。”
龙太郎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一些,说道:“啊,我的父母就在那边的房间里面。”
龙平和操待的房间,可能是值班室,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只要一说是杀人淫魔“青色蜥蜴”的亲属,人们都会自觉地远离他们的。
“金田一先生。”当操看到推门进来的龙太郎身后,那乱蓬蓬头发的金田一耕助时,从椅子上面站起身来,想要说什么似的,但是她没能够继续说下去,就用手帕捂着脸哭泣起来。
龙平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用他那锐利的眼光,怒视着金田一耕助,他那眼神好像是穿过金田一耕助,而看往更远的地方。这是一双危险的眼睛,这是一双被人煽动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的眼睛,他比儿子更具有危险性。
“金田一先生,医生那边有结果出来了吗?”因为丈夫什么话都不说,操从旁边代问道。
“没,没有,还没有啊,应该快了吧。”
“金田一先生,对于这件事,您是怎么考虑的呢?”
“怎么考虑?……”
“肯定是他杀吧,圭吉先生肯定是被谁给杀害了。”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夫人,我觉得即使医生的验尸报告说,圭吉先生是溺死的,我也不会吃惊。”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和操几乎是同时,龙平大声喝道:“这么说来,圭吉是落水身亡了?”
龙平的声音把操的声音给完全盖了下去。不,龙平不是大声地喝道,而是呻吟着喊道,他那呻吟是来自心底怒气,并且携带着一股杀气。金田一耕助感到了这个人的危险性。
“不,冈户先生,我讲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只要有一脸盆水,就足以把一个人给溺死。”
不仅是龙平,就连龙太郎和操也不由得大吃一惊,正眼观看起金田一耕助的脸来。龙平瞳孔里面的光芒,变得更加强烈,最后又渐渐地转为温和,说道:“金田一先生,您知道那是谁干的吗?是谁用了一脸盆的水,把圭吉给溺死的呢?”
“不,这个还没有搞清楚。”
“不淸楚也无妨,请您说出来,您把您心里怀疑的人说出来听听。”
“这不能说,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不负责任也没有关系,您不用负责任,责任由我来负,究竟是哪里的什么样的家伙,把我的儿子陷害成‘青色蜥蜴’,然后又杀害了他……”
龙平那阴森森的呻吟声里面,附带着阴森森的腾腾杀气!
“那不能说,绝对不能。”
“没有不能说的事情,你答应我,接受了这个案件的调査,这代表你是被我雇用了。我没有打算说不礼貌的话,被雇用的人,对雇用的人是没有什么不能讲的话的,这就当做是你的期中报告吧。”
金田一耕助微笑道:“但我的原则是,不做期中报告的,如果这不合您的口味的话,现在就可以解除我们之间的委托协议。”
“什么?”
“爸,好了,好了。”龙太郎介人到他们两人当中,说道,“如果现在就把金田一先生辞掉的话,这个案件也许永远进入迷宫了。不,进入迷宫还算好,圭吉可能要永远地背着这个‘青色蜥蜴’的黑锅了。金田一先生。”
“如果,我们从此不再对先生的做法说三道四的话,先生您也不会再提出解除协议的话来了吧?”
“这个当然,对于这个案件,我是很感兴趣的……不,我说我感兴趣这话,实在是失礼了,我是一开始就参与了这个案件,所以,既然接受了你们的委托,我也想尽全力,来负起这个责任。不过,我的性格,属于是不愿受到约束的那一种,不喜欢受到别人的干涉,这个也不是专对你的父亲,即使对于等等力警部也是一样的。”
操也从旁边劝说道:“连金田一先生都这么说了,你就把所有的事,都先交给金田一先生来处理吧,不要再考虑亲自动手,来为圭吉先生报仇了。龙太郎先生,你也一样啊。”
她这么说话,当然是因为她熟知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的性格。龙平也没有再去强词夺理,他明白,如果现在金田一耕助抽手不干的话,事态就会发展成为正如龙太郎所说的那样。
这时,一个护士小跑着走了进来,当她看到金田一耕助的时候,显出了惊讶的神色,说道:“啊,原来金田一先生在这里啊。”
“嗯,是有结果出来了吗?”
“嗯,等等力警部在找您呢,大家都请来一下。”
大家一起往门外出去的时候,操夫人突然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金田一耕助故意比龙平父子慢走了两步。
操一边望着他们两个人的背影,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在虎之门,有一家叫做‘三省堂’的医院,珠实小姐现在就住在那家医院的妇产科病房里,医院的住址,您翻阅一下电话簿,就可以查得到。珠实小姐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跟先生您说,不过……”
这时,走在前面的龙平,回头向后面看了一眼,操对他点了点头,依然是用刚才的那副语调,接着说道:“不过,不论她对您说什么,您都不能把谈话内容,告诉给我的丈夫和龙太郎先生。还有,您也不能说是我告诉您的这件事。您就说,您不过是作为参考,问了她一些有关圭吉先生和小由纪子的一些事情……您看这样可以吗……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到后来,她讲得越来越快,讲完话后,操立刻从金田一耕助的身旁掠过,快步向龙平追去。
验尸结果的发表,是在院长办公室进行的,那里也是新闻报道人员禁止进入的地方。等结果发表完毕之后,再由等等力警部向新闻记者做了发布。但最初的结果,发表会上只有搜査负责人员,和冈户圭吉的亲属。
“详细的结果,还要等到尸体解剖之后,才可以得知……”大野博士开门见山地说道,然后,当他宣布死因是溺死的时候,所有的搜查人员,都回过头来向龙平父子看去。
不论是龙平也好,还是龙太郎也好,如果他们事先没有受到金田一耕助的警告的话,这时,即使不是暴跳如雷,也会大呼小叫起来的。还好,他们刚才听金田一耕助讲过,只要有一脸盆的水,就足以把一个人溺死。所以,这个死因的发布,对于他们父子二人和操,都没有产生太大的打击。
这三个人如此冷静,反而使每一个搜查人员,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么一来,一大笔由纪子的遗产,就会滚进他们三人当中的某个人的口袋去了。
“溺死的时间呢?”向岛警察署的牧野副警部突然问道。当他斜着眼睛看着金田一耕助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得意的神情。
“哦,那要等到解剖的结果出来之后,才可以准确地断定,应该是死了有三昼夜,或者四昼夜了吧。”
“这么说来,死亡的日子,不是‘都鸟’旅馆出事的二十三日夜里,就是在出事后的第二天了。”牧野副警部的叮问,语调中带有胜利者的骄傲。
“嗯,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吧,至于具体的时间,还要等到解剖的结果出来之后……”
“好,我知道。”
牧野副警部回过头来,看金田一耕助时,他的脸上浮起了微笑,然后,他把眼光转向了冈户龙平父子那边,他那眼光里,不仅仅包含着敌意,还充满了嘲笑,如果不是操在旁边安慰的话,这简直就要使得龙平怒发冲冠。
龙太郎此时反倒显得很冷静,这也许是他把期待,全都寄托在金田一耕助的身上的原因。
“医生,请把外伤的情况告诉我们一下,看起来伤势很凄惨的啊……”
等等力警部当然明白,这时大家心里的微妙动态。不过,这位见多识广的警部,对此情景一般都是采取漠视的态度。
“是,不过,这些外伤,大多都是死后发生的,可能只有一些轻微的擦伤,是在他生前就有的,可能,那些都是他在还没有被溺死的时候,拼力挣扎时所造成的。你们有谁知道,这个人是会游泳呢,还是不会游泳?”
“我弟弟是个旱鸭子。”龙太郎淡淡地说道。因为龙太郎一直是保持着沉着的态度,使得搜查人员觉得很奇怪,就连龙平,也从旁边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操这时心理有数了,只有她猜想龙太郎,肯定是和金田一耕助达成了某种默契。操不被人察觉地偷偷叹了口气,那可能是一种放心的叹气。
“那么,医生。”高轮警察署的加纳副警部,有点儿泄气地问道,“这么说来,丘朱之助是跳水自杀了?”
“不,我没有那样讲过,我只是说,死因是溺死……怎样来下结论。那就是你们各位的工作了。”
“对了,这么一来,丘朱之助也有可能是因为外界的力量,而被别人给溺死的,如果他是旱鸭子的话,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当然,如果有遗书的话,那又不一样了……”
提出这个疑问的,是大崎警察署的樋口副警部。对于他的看法,牧野副警部附和道:“言之有理,这样来说的话,这个案件还没有结束,不过,我会让你们看到结果的,如果这是一个案中案的话,我会一层层地査到底的!”
这个时候,冈户龙平之所以没有把心里的怒火,瞬间爆发出来,是因为操在旁边制止了他。另外就是,坐在旁边的金田一耕助的态度和神色,帮助他控制住了感情。
金田一耕助眨巴着困乏的眼睛,依然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过,据以前一个被他救过的朋友说,这是这个男人的一种技巧,可不能被他的这个呆样所迷惑。
突然,金田一耕助站了起来。
“警部先生,我要先告辞了,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急事。”
金田一耕助留下在那里发呆的等等力警部,飘然从院长室里走了出去。对冈户一家人连看都没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