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病的女人
在“片仓旅馆”一章中已经讲过,关于千住北新城发生的案件,电视台6月2日上午八点的新闻节目就进行了报道,后续报道仍在进行之中,从十一点到中午,各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都撤换了其他内容,都在报道着有现场直播的这起案件的情况。
可是,到这个时候,报道的内容还仅局限于警察所发表的内容,没有哪一家电视台能对案件做进一步报道。当然,小丝信治一家的名字,在这个时候,还没有被报道出来。
关于受害人的人数看上去也是乱七八糟的,有的电视台肯定地说是一家四口,有的电视台认为是三个人或四个人,还有的电视台非常慎重,说已经发现的尸体有四具,非常有意思。说有三个人或四个人的电视台是在推测死在西楼下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可能是杀了屋里的三个人之后而从阳台上跳楼自杀的。而认为有四具尸体的电视台当然也会认为“在四具尸体中有三个人是被人杀死的,而剩下的一个人是自杀的罪犯”。
自案件被发现后不久,进行调查的警察中也有人认可这种推测。
事实上,在最开始的时候,如果不考虑住户的更换、葛西美枝子从二零二五室的门缝里所看到的人影以及电梯里那个可疑的中年男人等不确定的因素的话,这种推测还是有非常大的可能性的。
为了慎重起见,如果有读者在看这种文章时,担心在初期的调查工作中,如果这种想法在搜查本部的人的脑海里扎下了根,他们会不会沿着这个思路调查下去呢?那你们就是杞人忧天了。这种说法随着现场取证的进一步深入,在暴风雨结束之前就烟消云散了,它只残留在后来的一些电视报道之中。从案件发生的6月2日到案件全部解决的10月中旬,所有的媒体都在报道、讨论、分析和推测这起案件,把它们所报道的内容集中到一起看的话,里面有许多相互矛盾的证词、事实的认定也有分歧,甚至还有一些非常荒唐的说法,另外还有把“传言的传言”作为新的有力证据的,确实是太乱了。可是,就在这种时候,也能看出案件调查工作的一些进展。
例如,一家电视台下午三点的新闻节目称一家四口被杀的被害人的身份已经搞清楚了,他们就是“公司职员小丝信治的一家”。这是明显的误报,电视台马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急忙在晚上的新闻节目中进行改正,他们在这个时候播出了一期特讯节目。
西楼的管理员在办公室看了这期新闻节目后大吃一惊,他把节目的大概内容告诉了进进出出的警察。这个报道好像是从认为“二零二五室住的是名叫小丝的一家人”或者“他们应该住在这里”的住户那里得到的独家消息,因为这不是正式公开的消息,所以也不是警方的失误。但是,下午三点正是小丝信治一家从静子的父母家逃跑、下落不明的时间,所以,这个报道会不会给他们一家造成什么影响,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误报。
就是因为这个情况,当一小时以后,小丝一家前往八王子警察局的时候,所有和搜查有关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后来经过确认,小丝家的人都没有看到这个报道。
因为星期天晚报等各报都是休刊,因此,所有的新闻都来自于电视或广播。说是这么说,但是从傍晚到晚上,新闻节目中并没有有关这起案件更详细的报道。关于小丝家的人所说的有关这起案件的情况,还没有透露给警察之外的人,各媒体秘密进行的报道大战也都处于初级阶段,并没有从什么地方得到更确切的消息。有四具尸体是比较可怕,但不知为什么,很难看出这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案件。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在房间里发生的案件,连“被害的人是谁、实际被害人到底有几个人”这样的问题都还很难搞清楚。
但是,只有一件事是从傍晚作为最新情况进行报道的。那就是案件发生的时候,有一位可疑的男人从现场逃走了,电梯里的摄像头拍下了这个男人的影子。有一个节目还说他可能已经受了伤。这一天,各电视台在结束报道这件事情之前,还在平常的新闻及体育节目中反复插播这条消息。
这一天,通过电视的报道,千住北新城成了日本最有名的公寓楼,就连从来没有到过东京都茺川区的人们看来,他们已经完全熟悉了这两座非常有特征的塔楼。
我们通过媒体了解现实社会,通过看电视的新闻或纪实节目,通过看报纸杂志,我们能够知道如今的日本或世界上正在发生着什么。
和媒体传递给我们的信息相比,我们亲眼看到的和亲身经历的事情要平静得多。工作、学习、培养孩子、照顾病人等等,在普通人紧张的生活中,根本不会存在下面这些事情,像艾滋病的诉讼、大藏省官员的腐败、因环保团体砍断网绳而逃生的海豚,以及绑架放学回家女学生的团伙。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媒体了解这些事情的,了解之后,我们也会生气、难过和担心,也会想到我们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我们应该怎么做。也许参与报道的人会说,媒体确实有这种作用,应该让民众知道。
可是,现代媒体非常发达,普通人过着平常的生活,他们在电视前坐上三十分钟,就可以了解到比他们一生所能获得的信息量要多几十倍的信息,这样一来,也会出现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那就是“现实”和“事实”到底是什么?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拟的现实?两者的区别是什么?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在“输入的信息”时如果把“亲身体验”和“靠传闻掌握的知识”混在一起的话,那现实和假想现实之间就没有不同了,事实上也是有人这么说的。
这是真的吗?6月2日下午四点左右,在东京都江户区春江町“宝食堂”三楼匕,一位名叫宝井康隆的十六岁的高中生正在考虑上面的问题。说他住在食堂的三楼,并不是说他是这里的客人,也不是说他租这里的房子住。宝井康隆是“宝食堂”的老板宝井睦夫和妻子敏子的长子,食堂的二楼和三楼都是自己家的卧室,康隆的房间在三楼的南边。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子前,用手提电脑在写文章。他的文章将被刊登在自己所在的sF俱乐部的《Jsc》杂志上,截止日期就是明天星期一。
因为自己是刚刚加入俱乐部的新人,所以如果不遵守交稿日期会给学长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如果晚交稿的话,如果能像学长们那样写得特别好也是不错的,但康隆没有信心,因此,从下午到现在,一直坐在这里苦思冥想。
“宝食堂”的客人主要是来往于七号环线的卡车和出租车的司机,营业时间从早上五点到晚上八点,下午两点到五点为休息时间,星期天休息。所以,6月2日这一天,正在自己房间抱着头敲打键盘的康隆的周围非常安静。每个星期天,父母不是在家睡个痛快觉,就是出门去,总之家里非常安静。
在宝井家自己所居住的二楼和三楼中,像客厅和厨房这样家里人平常活动的地方都集中在二楼,三楼是每个人的房问及储藏室,在宝井家,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中间,只有康隆一个人觉得一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要比和家人一起呆在客厅里要舒服得多。
准确地说,不是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而应该说是有这种想法的人。康隆有一个姐姐,叫绫子。通常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和家人相比,她更应注重自己的精神生活,或应该是沉浸在自己的个人生活中。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在康隆眼里,十八岁的绫子已经是一位母亲了,作为母亲的绫子不会有自己的个人生活,而且她对此毫无怨言。
宝井绫子没有上高中,她在中学毕业时就决定了自己的人生。
即义务教育结束后回家帮助家里做生意,并将把生意继承下来。这并不是父母强制她这么做的,其实父母对绫子过早的决心也是有点担心的。以后会不会后悔?——如果高中毕业了,人生的选择会更多一些——当从绫子的嘴里听到这种决心的时候,父母一定会这么问的。
但绫子的决心已定,要说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绫子已经厌倦了学校生活。从上小学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一次考试能真正理解讲课的内容,所以她觉得一点都没有意思。上了中学之后,她就一直在想,为什么必须学这些东西。我是食堂老板的女儿,是他们的继承人,我又不想做什么学者。
“宝食堂”每天要做二十种家常菜,其中一半是食堂的固定菜肴,另一半是不断创新试验的新菜,如果客人欢迎的话,新菜也能上升为固定菜肴,客人们如果不喜欢,这些新菜就该入库了。制作新菜,虽然创新是第一位的,但研究也很重要。绫子和康隆的父母之所以在星期天经常外出,就是为了去寻找更多的食品,或者去受到大家好评的餐馆或食堂品尝别人的菜肴。
从很小的时候,绫子就在观察父母做生意的样子,她喜欢做生意。
这是遗传。绫子自己是这么认为的。自己的父母,以及在“宝食堂”之前在这里经营一家西式食堂的外祖父,总之,他们都喜欢做菜给别人吃。他们想听别人说这菜真好吃。如果这些变成了生意,并以此养家糊口的话,就不再有上面说的那种乐趣了,仅此而已。
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绫子就开始在店里帮忙。早上上学前要洗盘子,下午放学后要打扫卫生或帮助准备晚上的饭菜,或者去买东西。她是一个既坚强又大方的姑娘,朋友非常多,但她能严格区分和朋友在一起玩耍的时间以及在店里帮忙的时问。因为她不是父母命令去帮忙的,所以根本不会感到痛苦。
而上学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外祖父辰雄在绫子中学三年级的时候去世了,在他去世前两天,他还很有精神地出入于店里,并在厨房里干活。他特别喜欢绫子,而看不上女儿和女婿的冷冰冰的脸,他早就想把店交给绫子继承了。
绫子的成长受到了外祖父的很大影响,他是个非常耿直的人,但缺少生意人的精明,所以到了他这一代,生意并没有做得更大。和他的人品相反,他说话很难听,可以说他说的话很不像话。他的外孙女绫子经常学他说话,有时也会出一些问题。小学六年级的春天,当老师批评绫子时,绫子回敬老师说,我不听课,不做作业,学校的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她说自己非常讨厌学习,学校对她而言就像是在地狱中。
因为这些问题,宝井夫妇被叫到了学校,他们对老师表示道歉后就把绫子带回了家。不用问,他们也知道绫子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刚一回到家,辰雄就坐到了绫子旁边,开始训斥起来。绫子在小声地哭着,但辰雄却说得很来劲,他还表扬绫子没有输给老师。辰雄的观点是,如果学校只教读书写字和算术的话,有三年时间就够了。
学完这些东硬之后,如果孩子还喜欢学的话,当然可以。但是像绫子这样喜欢做生意的孩子,他们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把他们这些调皮鬼硬塞到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中去实在是太过分的事情,强迫绫子学习的老师实在太不像话了,“我要去骂他一顿”。
辰雄还把女儿和女婿训了一顿,责问他们为什么对绫子喜欢做生意表示出不喜欢和不欢迎的态度,作为父母不应该有这种想法的。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双方对于决定宝井绫子的未来问题上有很大的分歧。绫子的父母害怕绫子会有一种逃避的想法,她会认为“我不喜欢学校,也不想努力和忍耐,所以还是做生意的好”。他们指责她这是懒人的说辞。如果她能记住这些话,而且还是非常喜欢做生意的话,将来可以把这个店交给绫子。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绫子也不能不接受义务教育,但可以不上高中。但是,他们希望她能上一所商业高中,学一些对将来做生意有用的知识。
“还有一点,如果上学的话,你要认真完成作业,并要听老师的话。”
绫子和父亲说定了,她一直在努力地坚持着学校生活,她坚持到了中学三年级,这个时候,她可以和地狱告别了。
可是,就在绫子中学毕业前,辰雄去世了,绫子心中的一根精神支柱没有了,他倒下了,辰雄去世的时间非常不好。那时正好是中学三年级的夏天,有许多考试,周围非常吵闹。这个时候,宝井家对绫子的不再升学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但要得到绫子的老师和辅导老师的理解还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宝井夫妇心事重重的,这样一来,家里就显得死气沉沉的了。
辰雄去世后,绫子的学习更不认真了,晚上玩到很晚,被送去辅导,而且还和以前从没有接触过的不良组织的关系更密切了,书包里藏着信纳水,她还把父亲打倒在地,父亲的头被磕破了缝了五针。
在这个时期,宝井家就像失去了航向的小船,而最冷静地观察着事态发展的人就是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康隆。他自己也到了敏感的年龄了,但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常老实的孩子,他并没有利用姐姐的迷惑或被姐姐所引诱和她一起堕落,他也没有嫌弃和疏远姐姐。他只是害怕——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他不会太接近姐姐。
康隆之所以不讨厌姐姐,是因为姐姐的品行有问题,他能理解其中的原因。他看得很清楚,很明显,但为什么父母和老师就看不见呢?实在不可思议,但也没有办法。
绫子堕落的原因既不是因为老师不理解她不上高中的想法,也不是老师强迫她接受社会上一般人的想法,更不是可怜的父母去讨好老师。这些事情虽然有一些影响,但不是主要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辰雄的去世,绫子最喜欢最尊敬的外祖父的去世。
康隆知道,到目前为止,绫子都还没有接受辰雄去世的事实,也就是说,她始终很难过地在想“辰雄为什么会死呢”,她还会进一步联想到,“人为什么会死呢”这样的问题。
绫子和康隆都是第一次遇到身边的亲人去世,以前,他们确实没有试着去理解什么是死亡。
社会上有那么多的坏人,为什么他们不死,而要让爷爷去死?爷爷是做了什么坏事了吗?我这么喜欢爷爷,但他为什么还会死呢?无论如何,她也想不通,她也不能理解。这个社会怎么会如此荒唐?没有什么值得相信的——绫子因此而胡闹。康隆看得很明白。
这可能也是因为他和绫子的年龄最接近,想法也差不多,当第一次身边的亲人去世时,他也有点害怕吧。
康隆不像姐姐那样喜欢爷爷,说实话,他有点害怕说话很难听的爷爷。再说,他也不擅长做生意。爷爷、父母和姐姐都能很好地处理客人的放肆和随便,一点也不忙乱,总是笑眯眯地说谢谢光临,康隆觉得像是在看一场难以理解的节目。他很认生,而且也很腼腆,有时候在店里的时候,如果有客人说“小伙子,倒杯茶来”,他会全身冒出冷汗,恨不得马上逃走。“宝食堂”的客人不是高级饭店的客人,说话很粗鲁而且态度也不礼貌,都是一些既很亲近又很坦率,而且是拼命干活的男人,康隆有点怕他们。
和姐姐不同,康隆并不讨厌学习,而且成绩也很好。这姐弟俩就像磁铁的两极,只是这块磁铁不能互相吸引,不能很好地理解对方。
只是在两极,远远地看着对方的存在。
虽然绫子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学习,但不可思议的是,她却为康隆的学习优秀而感到自豪。他曾经听她和自己的朋友说过“我的弟弟很聪明”这样的话。虽然他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但还是无法理解。
已经去世的辰雄之所以喜欢绫子而不喜欢康隆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对爷爷的死,康隆虽然也很难过,但他还没有像绫子那样,难过得心都快要碎了。
当绫子堕落得最严重的时候,看着父母的表情,康隆悄悄地走过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的父母也知道这个聪明的儿子有时也会有孩子所不具有的敏锐的洞察力,而且还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宝井家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那就是认真倾听家人的意见。他的父母认真地听了康隆的意见。之后不久,虽然他们没有清楚地接受他的意见,但还是根据他的意见和绫子进行了一次谈话。
绫子的生活态度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她的混乱一直持续到中学毕业。当她摆脱了学校这副枷锁后显得很轻松,而且对生活的态度也产生了影响。和她在一起的那些不良少年也都升学了,和她的关系也越来越远了。
离开了强迫型的集体生活后,从某种意义上讲,绫子变得孤独了。这样一来,被逼入舱底的绫子站起来了,喜欢做生意的心也活了。在客人中,也有许多司机和绫子的关系不错,等到她冷静下来之后,绫子也看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担心。
慢慢地,宝井绫子又找回了自己的人生坐标。这也是她的父母给她机会,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人生之路上。不久之后,惟一能看出绫子曾经堕落过的只有她那剪得短短的棕色头发右边的鬓角。
就这样,“宝食堂”也回到了应该回的轨道上了,康隆的生活也恢复了平静,但在他那颗孩子的心灵里,还牢牢地刻着一件事。姐姐的心底还有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人为什么会死”这个问题。她虽然没有说出来,或者没有意识到,但她就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堕落的。她的生活态度虽然已经回到了从前,但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姐姐总是想着自己喜欢的人,这也不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亲人。少年康隆认为这是因为姐姐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正因如此,她才会对爷爷的死悲痛欲绝,受到很大的伤害,这也不是很容易就能恢复过来的。
不久,绫子恋爱了,当她十八岁做了母亲的时候,还在少年和青年中徘徊的康隆又学会了新的词汇,“姐姐是个用情很深的人”,意思是一样的。
6月2日下午,当康隆在自己房间的电脑前战斗的时候,他听到走廊里传来母亲敏子的喊声。“我回来了。”她说。她好像又出门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康隆见过父母、姐姐和她的孩子佑介,他们说下午要去御徒町的中华食品店买东西。父母到了星期天,总是精神十足的。而绫子好像有点感冒了,还有点发烧,所以她说下午想在家里睡觉。事实上,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时不时还要咳嗽几声。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绫子也是很晚才起床的,敏子很是担心,这可是很少见的。
孩子佑介还不满两个月,所以他也分不清白天黑夜。而对于他母亲绫子,晚上要和他一起睡觉,白天还要为了佑介而起床。这在康隆看来,虽然是一件很让人惊讶的事情,但绫子一面照顾着佑介,还一面帮着做家务,到店里帮忙,她的工作更辛苦了。康隆从来没有看过姐姐睡懒觉,所以她说起不来床,那情况一定非常不好。
看到绫子灰灰的脸色,敏子也很担心,她不想出门了。但是,绫子用平时少用的尖酸口气说,我不要紧的,你出门吧,我想安静地睡会儿觉。敏子也唠唠叨叨地说,不要把感冒传染给了佑介,还是量量体温吧。绫子懒洋洋地听着,然后抱着佑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和康隆的房间一样,绫子和佑介的房间也在三楼的南侧,中间隔着楼梯和走廊。因为都在各自的房间,所以只有大声说话才能听得见。因为康隆满脑子都是要写的稿子,所以一吃完午饭就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不清楚父母是不是已经出门了,绫子是不是在睡觉。
康隆坐在桌前准备回答的时候,敏子推开门把头伸了进来:“您回来得挺早的啊。”妈妈说:“我还是有点担心,所以就早点回来了。绫子怎么样了?”
“我一直在屋里,不太清楚。”康隆回答说。敏子又问,佑介哭了吗?康隆说:“不知道,我没有听见,你去房间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母亲说:“我去看了,但没有人。”
康隆吓了一跳。姐姐出去了吗?要是这样的话,她也应该打声招呼,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康隆说:“会不会去附近买东西了?也许是去买感冒药了。”
“不会是去附近的地方,她是带着佑介的包出去的。”
佑介的包是一个大大的塑料背包,里面装有佑介的尿布和奶瓶。
绫子带佑介出门的时候,一定会带上这个包的。
“车还在吗?她今天会去看佑介的父亲。”
敏子很认真地说。宝井家有两辆车,一辆是大型的面包车,家里和店里都用。还有一辆是小巧的面包车,主要是敏子用。这两辆车就停放在房子后面的停车场上。
绫子在去汽车驾校学习时发现自己怀孕了,睦夫和敏子都劝她不要再去驾校了,但倔强的绫子还是继续在驾校学习,最后考试通过了。在睦夫看来,作为一个女人,她对开车有灵感,虽然她通过了考试,但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了,事实一上她几乎不可能再去开车。
尽管如此,生完孩子后,绫子觉得把学过的东西忘记了实在太可惜,所以就在晚上道路上没有车的时候,开着那辆白色小面包车练习练习。但那也只是练习练习,她从来没有开车出过远门。
可是,睦夫回来说,那辆白色的小面包车不在停车场。
“她开车把佑介也带走了。”
“会不会去医院了?”敏子说,“可是,星期天医院不上班,她会不会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呢?”
如果这样的话,她也应该和康隆打声招呼的。首先,如果病得必须在星期天看医生的话,那就不应该开自己不太熟悉的家里的车而是打车去医院,也许她还会让康隆一起去的。或者,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她应该让康隆照顾佑介,自己一个人去医院的。
大家都很担心,也都在苦思冥想,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既担心绫子,也担心绫子所带的佑介,这种担心是双重的。敏子在乱发脾气,她还对康隆说,难道你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吗?康隆也从自己要写的文章中清醒了过来,他也陷入了现实生活的不安与担心之中。假想现实和现实的价值相同吗?在家里所发生的令人担心的事情面前,这个题目就像是小学生的谬论一样微不足道,变成了一件很随便的事情了。这些日常的琐事和刚才自己一直在写的文章不一样,康隆虽然感到自豪,但还是非常着急。正因如此,当五点多的时候,绫子突然回来时,他差一点大骂她一顿。
当绫子一句话也没说推开门进来的时候,她摇摇晃晃地坐在了门口。就在这一刹那间,康隆的愤怒烟消云散了。绫子真的是病了。
康隆伸出手想把孩子接过来,他感觉到了绫子的呼气很热,身体也在颤抖着。
“不得了了……姐姐,你在发高烧!”
康隆大声地叫着他的父母,跑过来的敏子和康隆一样大吃一惊,她急忙从绫子手中接过了佑介。
“怎么回事?你去了哪里?”
绫子累得精疲力竭,她没有回答。
“啊,等一下!”
“妈妈,你以后再生气吧!”
康隆和父亲两个人扶住了快要倒下去的绫子,并想办法把她弄回了自己的房间。绫子好像很痛苦,呼吸非常弱,不时还使劲地咳嗽。她的眼睛是睁着的,但好像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眼睛红红的,充满了血丝。
敏子给绫子换上了睡衣,绫子小声说:“我冷,我冷。”
“你把佑介带到哪里去了?”
好在佑介没什么事,只是从他母亲那里抱过来的时候哭了几声,给他换了尿布喂了奶之后,他的情绪就好多了。敏子和睦夫都在照顾绫子,康隆不太熟练地抱着佑介,在客厅里来回地走着。佑介高兴得笑了。
“佑介,你妈妈带你去什么地方?”
康隆舅舅问,然后又高兴地笑了笑。
“问你也没用,是不是?”
绫子暂时睡着了,睦夫和敏子回到了客厅。他们着急地在一起商量,是去买冰块呢,还是先把她送到医院去?“哎,对了,车?她是不是开车回来的?”
听康隆这么一说,睦夫赶紧跑到停车场去。不一会儿,他回来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比较吓人。
“车在,绫子可能是开车去了什么地方。”
“这些事情都无所谓了,还是先送她去医院吧,你开那辆大的面包车送孩子去吧。”
“那可不是无所谓的事情。”睦夫一直在坚持。看到父亲的样子,康隆也有点担心起来了。
“车怎么了?”
睦夫皱了皱眉:“缓冲器瘪下去了。”
“可能是发生撞车事故了吧?”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修修不就行了吗?”
“不仅如此,车子还很脏,车上到处都是泥浆。哎,康隆,你是什么时候洗的车?”
在这个家里,洗车是康隆的工作。这样的话,如果他考车通过的话,父母可以为他买车支付首付的钱。
“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吧,我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没过多长时间。”
“这样的话,车子弄得这么脏,是不是有点奇怪?”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敏子气势汹汹地说。
母亲虽然是个很坚强的人,但她也不是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分清是非的人。
“绫子把车弄脏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康隆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你是说,姐姐在昨天下大雨的时候出去了?”
睦夫仍皱着眉头,敏子有些吃惊地眨着眼睛,突然,她发火了。
“什么呀,简直是胡说八道。昨天晚上,绫子和佑介都在家里,那种天气,她怎么会把孩子带出去?”
康隆抱着的佑介突然打了个嗝,康隆急忙拍拍他的背。
“在他喝完奶后,没有让他打个嗝吧?是不是没有做啊?”
敏子从康隆的手里接过了佑介,当这个甜甜的、温暖的东西离开自己的时候,康隆突然感到了一丝寒意。
“但是车脏了,我老在想这件事。”
“也许是昨天夜里的雨水给弄脏的吧。”敏子说。她好像已经忘了停车场是有屋顶的。
“昨天晚上,那么大的雨,她出去了,所以才得了感冒?”
睦夫非常现实,康隆点点头。
“我老在想这件事。”
“这样说的话,那她刚才去了哪里?”敏子仍在反驳。
“不知道,只好以后再问她了?是不是应该先把姐姐送到医院去?”
我得去找一下星期天还上班的医院。敏子说完,抱着佑介去了偻下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里面只有一张桌子,电话簿就放在那里。
“怎么说,也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睦夫小声地嘀咕着。
康隆看着父亲的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康隆很清楚,父亲在说“不是有意思的事情”的时候,脑子里想到了谁。
“绫子是不是又和那个家伙吵架了?”
是的,是那个家伙,是那个家伙。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睦夫非常讨厌地啧了啧嘴:“不是说过已经没有关系了吗?”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太早吧。”康隆回答说,“而且……如果是姐姐去找那个家伙的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什么叫没有办法?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办法的。”睦夫有点激动了,“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虽然康隆知道这件事很容易让父亲激动,但父亲说他胡说八道,他还是挺生气的。
“每次提起这个人,父亲总是非常生气,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不管怎么说,这个人也是佑介的父亲。”
睦夫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这不是不好意思,而是血都涌了上来。
“那种男人也配做父亲!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他推开康隆下了楼,康隆听到了他嗵嗵的脚步声。
康隆叹了口气。那个家伙——那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成为宝井家的导火索。康隆想,既然佑介已经来到了这里,既然大家都很喜欢佑介,如果还是对那个家伙耿耿于怀的话,那可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如果父母能稍稍冷静一点,姐姐也能摆脱那个家伙的话,那么,即使什么都不做,许多吵架和争论都是可以避免的。
楼下,佑介在哭,敏子正在哄着他,但好像不是太有耐心。
婴儿对母亲身体和情绪的变化非常敏感,而且还能反映出来。
当婴儿因为母亲身体和情绪的突变而哭闹的时候,最好的安慰也只能是他的母亲。只能是自己的母亲,而不可能是爷爷或奶奶。
不知为什么,康隆觉得很累,他又叹了口气。佑介的哭声也越来越小了。就在他想回自己的房间继续写文章的时候,绫子房间的门开了。
康隆停下脚,叫了声绫子。门只开了一条二十厘米的缝,没有看见绫子的脸。康隆走到门口往里看。
“姐姐……”
康隆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活了。穿着睡衣的姐姐靠着门蹲在地上。康隆赶快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你怎么了?姐姐,你是不是不舒服?”
绫子的两只手捂着脸,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嘴唇干干的,她在用嘴巴呼吸。
“我、我想去厕所。”
她抓着康隆的胳膊,嘴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但话还没有说完,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康隆把姐姐扶了起来。
“你要是想上厕所的话,我扶你去……啊,你等一下。”
他让绫子靠在门上,自己飞快地跑到她的床边,拿起了一件外套。他让绫子穿上外套,然后慢慢地扶着她向厕所走去。
“现在,母亲正在找星期天也上班的医院。”
“是找医生吗?”绫子边咳边回答,“我不要紧的,不要管我。”
她还想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为什么我们家的人都是如此固执呢?“我们怎么能不管你呢?如果你病了,佑介多可怜啊。”
绫子像个老婆婆似地弯着腰,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厕所。忽然,她又大声咳了起来。康隆也是坐立不安的,他不知道如果姐姐在厕所里摔倒了,自己应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绫子自己从厕所里出来了。康隆伸出手想扶着她,但她使劲摇了摇头向洗脸池探过身去。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她吐了一口痰。康隆急忙把手巾递给了她,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姐姐所吐的东西。不是平常我们想像的那些东西,而都是像水一样的东西。姐姐,你没吃什么东西吧?绫子不停地咳嗽,她扶着洗脸池在反复地干呕。康隆拍着姐姐的背,她抖得很厉害。对康隆而言,恐惧已经远远超过了担心。
“姐姐,叫救护车吧,怎么样?”康隆在劝她,“还是早点去医院吧,这可不是普通的病,可能是肺炎。”
绫子边咳边吐,她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看医生。”
“不要像孩子似地任性了!”
“你们就放心吧!”
她大声地叫着,手紧紧抓住洗脸池。还没等康隆听明白,她又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咳嗽。
“我去打电话。”
康隆让绫子抓住洗脸池,赶快跑开了。他刚跑到走廊上,就听见扑通一声。他又急忙跑回来一看,绫子倒在洗脸问的地上了。
“姐姐!”
康隆跑到绫子身边蹲下来,绫子又开始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康隆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抬起头,大声叫着楼下的父母。
“爸爸!妈妈!你们快来呀!”
直到这时,看着倒在地上的绫子,康隆才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宝井绫子被送到了离家最近的急救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肺炎,然后被安排住到了病房里。这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这是一问双人病房,她的床靠着窗户,因为另一张病床是空的,所以事实上这里就相当于是一间单人病房。敏子让康隆跑去买住院的用具,还让他去护士站打个招呼。睦夫哄着佑介,在医院周围散步,佑介哭闹的时候就抱着去看看绫子,闲下来的时候,敏子就让佑介在那张空病床上睡觉,换尿布。全家人都被动员起来了。
因为是完全看护,所以就不再需要家里人的护理了,当护士说明这一情况时,敏子既是吃惊又是气愤。她坚持认为,像那些得了需要住院治疗的重病的病人,最需要的是家里人的支持。因为绫子说过,如果批住院治病的话,要由父母来照顾她。
说是这么说,因为绫子病倒了,照顾佑介的重任就落到了敏子的肩上。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敏子是不可能住在病房里的。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由于绫子的奶水不多,佑介专门喝牛奶,所以在这方面倒是不用担心。但可能是佑介感觉到了母亲不在身边,他的情绪非常不好。
“他还是知道母亲的情况不太好,真是可怜。”
敏子一边哄着佑介,一边自言自语。
护士说,让抵抗力还不是很强的婴儿长时间呆在病房里不太好。
康隆认为这是一个最好最重要的忠告。于是,他提出,在晚上八点探视时间结束前,自己留在病房里照顾姐姐,爸爸妈妈带着佑介先回家。
敏子还在唠唠叨叨的,有点舍不得,但好像是考虑到了佑介的情况吧,她还是不情愿地走了。快到七点的时候,病房里终于就剩下康隆和姐姐两个人了。他找了个凳子坐在了姐姐的床边。
姐姐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她的左手上打着点滴,头部放着一个用毛巾包着的冰枕,她的脸色和医院的东西一样惨白惨白的。嘴唇干干的,还不时用嘴在呼吸。可能是做梦了吧,绫子不时地扭动着身体。她每动一次,吊瓶也跟着摇一次。
康隆用手慢慢地摸着脸,两只眼睛虽然被挡住了,但他还是能听见绫子那不规则的、轻轻的呼吸声。
康隆知道,现在不可能问姐姐任何问题,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姐姐睡觉的样子。从姐姐的狼狈不堪的情况分析,昨天夜里,姐姐和那个家伙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个家伙。除了绫子以外,家里其他三个人都用这个代名词称呼他,其实这个男人有名字,叫八代佑司。他比绫子大三岁,二十一岁。作为一名父亲,他确实有点太年轻了。
康隆第一次见到八代佑司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他来拜访宝井家。
那个时候虽然不会想到那些事情,但这是八代佑司第一次拜访宝井家,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绫子已经怀了佑介。隐约觉察出姐姐已经有了男朋友的康隆,对此感受到惊讶,并笑话姐姐闪电式的恋爱。他还认为姐姐快要结婚了,所以还说过“恭喜你了”这样的话。那个时候的绫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还经常谈论自己的事情,有时也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父母对绫子的怀孕不可能不感到惊讶。但是,睦夫和敏子认为,绫子因为要继承家业,所以会比同龄的孩子早一些成为社会人,结婚当然也会早一些,还是早一些结婚的好。特别是敏子,她时常说,“绫子性格坚强,她想早一点成个家,她一定会是一个不错的妻子和母亲”。她还说,一个女孩子,整天晃晃悠悠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所以,父母只是不高兴绫子的未婚先孕,但并不反对她和肚子里孩子的父亲结婚。对方没有错,最重要的是如果绫子喜欢他的话,为了绫子的幸福,他们在积极地做着准备。
康隆记得很清楚。那天下着蒙蒙细雨,绫子说,我有男朋友了,并且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想为这件事和家里商量一下。因为这也就是几天前的事情,所以父母有点不安,他们看着绫子。绫子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并有点紧张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孤独的感觉。康隆自己很难想像到自己十几岁就成了舅舅,并如何和所谓的姐夫相处。他还感觉到这件事将影响到自己的人生,当然,这种事情是不应该发生的——当然,这会给绫子带来幸福,但他有点生气,想找人发火。
绫子突然意识到了天气问题。是的,如果一直下雨的话,男朋友外出就比较麻烦,她担心男朋友会不会不守约,不来宝井家了。
当绫子决定不上高中的时候,父母和绫子担心的就是绫子的朋友会不会少了,交友的范围会不会小了。
同龄的普通孩子都在上高中的时候,绫子选择了这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很自然,她会疏远同龄人,而与比自己年长的大人以及不同世界的人相处的机会会多得多。这会给绫子、绫子的将来与幸福带来什么影响呢?他们只是想到了这个问题。
事实上,当时年仅十七岁的绫子所选择的男朋友,是当时仅二十岁的、名叫八代佑司的公司职员。如果上高中的话,绫子就没有机会遇到这位二十岁的青年并和他谈恋爱。虽然有机会遇到俱乐部的学长或同学的哥哥,但这种机会非常有限。十几岁的绫子在学校找的男朋友一定会是同年级的学生或者是高年级的学生吧。
因此,在家人心神不宁地等着八代佑司光临的时候,康隆想,姐姐的生活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远的地方了,和自己相比,姐姐的人生道路上会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情况和不同的记号……
就在康隆在房间里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楼下妈妈叫他。客人来了,下来打个招呼。敏子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在下楼见到他之前,康隆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希望姐姐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如果不是面对这么具体的场面时,倒可以列出许多条件,可事到如今想什么也没有用了,他只能接受现实……
但是,当康隆第一眼看到八代佑司的时候,他就在想。
(这冢伙?)八代正在和父母打招呼。他站在客厅旁边,穿着一件蓝色西服,背对着门口。当敏子看到康隆走进客厅时,她介绍说:“啊,这是绫子的弟弟康隆。”
八代回过头来,康隆仔细地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他的表情像是在哭。
康隆想,这就是我将来要做的事情吗?去见女朋友父母的仪式。
一定是太紧张了,也可能是舌头不听使唤了,他的身上不停地冒着冷汗,脚上穿着拖鞋,差点被绊倒了。将来我也得这样做吗?确实,姐姐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以后很难再见面了。
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可是,既然这样了,这家伙为什么一副悲惨的表情呢?然后,他看了看绫子。绫子站在坐在沙发上的八代的旁边——这不是家人的位置,而是客人的位置。
她也好像快要哭了。
康隆想,他们是不是太幸福了。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他知道了父母从见面开始时就感觉出来的情况了。
那天,八代佑司并不是为了求婚才到宝井家的……
医院的凳子比较硬,坐的时间一长,尾骨就有点疼。为了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康隆把胳膊肘支在姐姐的床上,他离床更近了。可能是绫子感觉到了,她的头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啊,对不起,”康隆急忙说,“我把你吵醒了。”
绫子眨了眨眼睛,呆呆地看了看周围,她身上盖的白色的毛毯,挡住视线的点滴瓶,病房的天花板以及床上的铁栏杆。然后,她终于把视线落在了康隆的身上。
康隆也看着姐姐。
“这里是医院,是救护车把你送过来的,姐姐,你得的是肺炎。”
绫子的呼吸又弱又快,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嘴唇干干的。
“你不要担心佑介了,他已经不哭不闹了,刚才爸爸和妈妈都在这里的,因为医院规定了探视时间,所以他们就回去了。”
绫子的嘴唇稍稍动了一下,从喉咙里面咳了一声,把脸转了过去。因为咳嗽得很厉害,所以绫子的身体蜷曲着。
要是敏子的话,可能会拍拍她的背,但康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在一边看着。为了不让点滴的输液管扭曲,康隆使劲地抓住绫子的胳膊。
一阵咳嗽之后,绫子又把头放到了枕头中问,冰枕也发出咕咚的声音,用手一摸,冰枕已经热乎乎的了。
“我给你换一个冰枕吧?”
康隆刚想站起来,就在这时,绫子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我,是不是要死了?”
康隆半坐半站地低头看着姐姐:“啊?你说什么?”
因为发高烧,绫子的眼睛充血。她看着康隆。
“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
康隆又坐到了凳子上,然后向姐姐探过身子,不由得生气地说:“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康隆。康隆觉得姐姐的呼吸中都带有一股药味。“现在,已经不会再因为得肺炎而死亡了,”康隆笑眯眯地说,“姐姐和我不一样,从小身体就很结实,因为从来没有得过肺炎,其实无所谓的,你只是害怕而已。”
绫子又眨了眨眼睛,不一会儿,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康隆吓了一跳。姐姐真的承受不了了。
“不要害怕,不要紧的,你不会死的,医生正在用抗生素给你治疗,你很快就可以回到佑介那里的,真的……”康隆说。绫子不停地流着眼泪,眼泪流到包着冰枕的毛巾上,毛巾吸收后,眼泪就消失了。
康隆完全慌了,他还感到了一丝寒意。
“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哭啊?”
绫子不停地眨着眼睛,不停地哭着。在她既弱又快而且还很痛苦的呼吸的空隙,还混有抽噎声。
“混蛋。”她小声说。
“我就算死了也要问个明白。”说完,她又咳了起来,“我说过我不怕死。”
“姐姐,你在想什么?”
绫子在床上转了个身,然后用一只手抓起毛毯捂住了脸。不一会儿,康隆昕到了她痛苦的呜咽声。
“我想死了,我想死了。”
绫子在毛毯里颤抖着。康隆用手扶住姐姐的身体,摇着她,好像是要给她一点安慰。
“姐姐,你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得肺炎的?你知道吗,你病了,住在医院里,你要坚强起来。”
康隆也被弄得狼狈不堪。
“我不想活了,我还是死了好。”
“为什么要说这种混账话……”
绫子猛地掀开毛毯,把满是泪水的、被烧得红红的脸转向了康隆:“我只有去死了,我、我……”
“姐姐,你……”
“我、杀了佑司。”宝井绫子说,“我杀了那个人。”
绫子喘着粗气,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电视上是不是正在报道?那起发生在茺川区非常高的公寓里的案件……就是它。那就是佑司,我把他推下去了——所以他就死了!他、他、那个房间里全是尸体,我、我害怕、我怕得要命!”
这时是6月2日晚上八点零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