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楼的黄泉国

筱田节子 著

沈漫雯 译

作者简介:

《38楼的黄泉国》的作者筱田节子,1955年10月23日出生于东京八王子市。东京学艺大学学校教育科毕业后,在八王子市公所从事福利、教育等工作。

1990年,以更改遗传基因,开发发光丝绸的过程中,发生的意外为主题的恐慌小说《丝绸的变容》,获第3届小说昂新人赏而登龙文坛。

之后,1996年以《神座》获得第10届山本周五郎赏,而确立了作家地位。

12年来发表了将近20部长篇与4本短篇小说集。这些作品大部份都被分类为现代恐怖小说。但1997年获得第117届直木赏的《女人们的圣战》,则是恋爱小说。

《38楼的黄泉国》以第三人称单视点记述40多岁的女主角菜穗子,因40岁时动脉瘤破裂,躺在医院病床,已临死状态。故事从菜穗子意识朦胧状态写起,在她朦胧意识中出现了大学时代男友菅原明也。菅原明也38岁时,因工作繁忙,疲劳过度而去世。她从朦胧状态进入临死境界时,就是与菅原去世1个月前的婚外情之回忆与梦幻交互出现。

这是一篇近年来,日本杂志时常刊载之以死者复醒后,谈论其临死体验为题材的作品。可说是极新颖的临死体验小说。但作者却借菅原的谈话说“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国,连时间也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一切都是在我们的意识中的某种记忆而已。”解析所谓的临死体验。

01

菜穗子的记忆逐日鲜明。连是什么时候的事,虽然不甚清楚,踌躇地搂住她的肩膀的男人手腕重量、脖子感觉的呼吸、触到脸颊的高级西装不光滑触感等,如今都能一一鲜明地想起。

虽称为记忆,未免过于鲜明……在被灰色墙壁包围的现实中,彷佛嵌入另一个现实,迄今犹能确认与他的脸颊紧贴及其体温。

有个年轻的男人。手足无措似地从刚才就一直站在菜穗子躺着的床边。

不是“他”。到底是谁呢?

男人摸着菜穗子肮脏油腻的灰色头发。手放在她像鞣皮的额头上,怜惜地窥视她的眼睛。

“妈妈!我考上大学了哦。是第一志愿。不用重考。”

男人轻声细语。菜穗子以眼光追寻男人嘴唇的动作。

到底他是谁呢?

“妈妈!你要吃果冻吧?”

男人从纸袋里取出杯装的果冻,打开盖子,用汤匙舀起透明的固体,然后送到菜穗子的嘴边。

因浓唾液而显得黏稠的舌头,遇见冰凉的触感,令人心旷神怡。

“爸爸会晚一点来。因为要工作。”

菜穗子不知道男人正在说什么。不过,她早就放弃思考。

“是谁……?”

菜穗子以不明确的话来询问。男人的脸不由得扭曲。

静静滑落到喉咙,冰凉、柔软、香气四溢,那就是她的幸福。于是她闭目想着“他”的事。那也是非常幸福的瞬间,是菜穗子眼前生存的一切。

不过,这个亲切的年轻男人究竟是谁?

一思考头就会开始疼痛。她早就放弃烦恼。

就在一段时日以前,两、三次轻微的昏眩后,她突然倒地。之后就变成这种情形。

稍早之前的事她什么也不记得。连一小时前和儿子约好碰面的场所,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走在路上,依恋之情突然勒紧胸口,充满奇妙的旅程使她无法回到不到百尺之遥的家门口。

对于她的这种小失败,丈夫最初只是冷淡地微笑,丝毫没有察觉事态的严重。直至情况恶化到妨碍家庭生活时,他才发觉妻子的脑部正发生病变。

当然,现在菜穗子完全不记得那时的事。

还有一个男人走进来。

——今天来了很多人。只好暂缓和“他”的幽会。——

中年男人站着瞥了菜穗子一眼,然后对年轻男人说话。

“情况如何?”

年轻男人摇摇头。

“医生说别处的脑动脉瘤随时会破裂……”

“那样或许是一种幸福。”

“您怎么可以讲这种话?爸爸!”

中年男人提心吊胆地窥视菜穗子的脸。

从菜穗子的嘴唇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

“明也!”

丈夫的一边浓眉上扬。

明也……

菜穗子突然想起“他”的名字。

“她好像正在做什么梦哦。”儿子小声地说。

“好像是幸福的梦。我刚刚问过护士。她已经不像以前一样呻吟或半夜吵闹。”

“是吗?”

他是个侧脸俊美的男人。高挺的鼻梁,配上以男人来说是属于小而薄的下巴。

“明也!”她再次呼唤。

02

四周一片漆黑。在夜光虫青白色的亮光下,打到脚边的水波粼粼。

接着“明也”伫立眼前。

是啊。那是五月的御宿海。大学的研究班举行集训。其他成员应该也在黑夜的海滨,唯独只记得他的事……

明也的呼吸、明也的神情……。甚至连他的心脏的跳动也能感觉得到。我偷偷地仰望着他。四目相交。透过浓密的黑暗,可以看到他细长的眼睛里,激烈的感情正在起伏。除了在脚底发光的夜光虫外,周遭完全没有亮光。因此,事实上,不要说是他的脸了,更何况是瞳孔的表情应该是无法看到的。不过,那时明也如火般的思想的确传达给我了。短短的数秒,我的青春岁月全都凝缩起来了。那天夏天结束,他离我而去。说是想学些与特别证照有关的知识,于是从法学部转到别的大学理学部。连知会我的时间也没有。

“那么,我们要回去了。”丈夫的身体稍微倾向床边,向菜穗子说出第一句话。

“即使我们说要回家,妈妈也不再哭了。”年轻男人说。

丈夫面无表情地点头,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年轻男人跟在他背后频频回头。门关起来了,周遭再度恢复静寂。

邻床的老女人正在咳嗽。微弱的干咳声。干咳声逐渐在菜穗子的意识中消失。

菅原明也……终于想起他的全名。已经不记得没有他的日子里是如何度过剩下一年的校园生活。应该是为了就业准备或写毕业论文而匆匆度过吧。那时的点点滴滴如今都已沉入记忆的黑暗深处。就如同无法想出到这里的经纬。

现在菜穗子的心正和菅原明也走在二月的纽约。

“这样是不行的。一个女人走在这种地方。”

“如果一个人不能走在路上,那该怎么办?把文件送到丈夫的公司,或送客都是驻派海外者的妻子的工作。”

“有我在的期间,请不要一个人走路。”

明也伸出手臂。菜穗子窃笑地挽着他的手臂。

从住家的库因兹波罗到丈夫办公室所在的曼哈顿,路程很短。高耸入云霄的高楼大厦往下吹来如冰的冷风。连令人无法睁开双眼的寒气,也宛如五月的夜风般甜美。

再度和他见面是大学毕业10年后。

今天似乎回想起许多往事。或许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护士来了,给她药。灯灭了。睡眠是幸福的小小死亡。

最近频频做梦,梦醒后虽然完全不记得内容,但笼罩在非常幸福的情绪中,看来一定是做了美梦。菜穗子心想那就是窥视的死亡。

随丈夫外派纽约大约是15年前的事了。

在那里每隔两、三天就举办宴会,不断招待客户或丈夫的上司与妻子。在陌生的土地上,菜穗子费尽心思。

那是秋天告尾声的时候吧。当她把鸡尾酒一一递给客人时,一只耳环突然掉到地上,就在她弯腰捡拾的瞬间,有人轻摸她穿着紧身裙的屁股。抬头一看,与男人不怀好意的笑脸撞个正着。近乎灰色的金发,透出血色的双下巴。是丈夫公司的顾客。她吃惊地站起来。丈夫就在他的旁边,露出一抹微笑。是苦笑吧。不过,的确是在笑。

菜穗子把盛鸡尾酒的盆子放下,背对着笑声与异国语言的喧闹声,穿过空旷的饭厅,飞奔到厨房,然后反手把门关上。

堆满沾着口红的玻璃杯与脏盘子,只有这个地方才是菜穗子的城堡。是不会有人来打扰,可以溢出懊悔泪水的场所。

他就在那里。

一只手拿着用餐巾包着的玻璃杯,面红耳赤地站着。

“你是岛村小姐吧。”

他叫菜穗子的原姓。

“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她是不是在幻想啊。

瘦长的脸庞依旧。不过丹凤眼比从前更加泛出聪明的光芒。

明也扼要地说明,由于她丈夫公司因专利问题引起诉讼,于是他来纽约担任辩护律师。

“你好吗?”菜穗子忍住激动的心情出声询问。

“马马虎虎。你呢?好像很幸福。”

“你看出来是这样吗?”

菜穗子露出微笑。

“菅原先生!你结婚了吗?”

“4年前。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那你很快乐嘛。”

她迅速地将脏碗和油腻的大盆子从桌上移开,然后倒给她红茶。

“对不起。不太好喝吧。这里的东西都有很浓的香味。”

“不会。这样我就放心了。我总觉得参加宴会很不自在。”

“我也是。”

这是他们在喝完红茶前的短暂聚会。

收到明也送来的红茶是在两天后。解开金色的缎带,打开包装,立刻散发出扑鼻的香味。

03

窗户的外头微明。菜穗子惊讶于方才做的梦竟如此鲜明。连缎带的触感都清楚地留在指尖。

刚睡醒时,意识暂时清明。只有这个瞬间,菜穗子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回到日本后不久,在疏忽了几个前兆之后,菜穗子脑中的动脉瘤破裂了。住院一阵子,看起来似乎恢复健康了,却在不到一个月内,菜穗子的意识与记忆恰似揭下马赛克般崩坏了,只残留泛出美丽光辉的片断记忆。

斜阳照进八个榻榻米大小房间的深处,这个季节大概是晚秋吧。她把衣橱打开,翻箱倒柜一番,在被衣服掩埋的房内,赤裸裸地颤抖着。

她正在找东西。是一件荷叶边浅绿色的洋装。她最喜欢的就是那一件。她正在找那件遥远岁月以前被丢弃,少女时代的夏天服装。为的是与“他”的梦幻之约。

回到家里的丈夫没有非常惊恐,甚至也没有发怒,他收拾了满屋子散落一地的衣服与抽屉,连忙把她带去医院。

丈夫发挥善于处理事物的长才帮她办理住院手续,之后菜穗子就没有回过家。四十岁终于到来。

当医院送来早餐时,她的意识再度混浊,又回到与“他”的时间。医院当然没有给她早餐。从不久前开始,除了儿子喂她的果冻外,她无法咽下任何东西,藉由插入鼻子的导管输入流质食物。不过,从她全身逐渐衰弱的两、三天前就改成打点滴。

04

白色天花板的另一侧出现黑漆漆的夜。夜空下,遥远的副都心区灯火如星光闪烁。菜穗子与明也在饭店最上层休息室对望。

她因为母亲作法事而一个人回国,这是在日本度过的最后一夜。钢琴无精打采地响着。

“走吧……”

明也站起来。

“要走了吗?”

“明天的飞机,一大早的吧。”

“是啊。”

菜穗子尾随其后走出休息室。搭上电梯,一闭上双眼,电梯很快就停止了,门打开了。

来到走廊的瞬间,惊讶于周遭的寂静。高跟鞋鞋跟陷入厚地毯内。等走了两、三步后,才发觉那里不是大厅而是客房走廊。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回去。”明也脸色苍白地说,然后打开客房的门。

窗前的月亮非常大。

“我想最好远离地上比较好。最顶楼比较好,不过客满了……这里是38楼。”

明也如此解释。可以看到遥远的下面有高速公路的灯光。这里的确比街上更接近月亮……。

05

病房跫音杂沓。护士温柔地用粗壮的手臂把她抱起来,然后移到托架上。

咔啦!咔啦!轮子转动的声音,她被送到另一个房间。

是新的棉被。肌肤与乾爽的床单接触。

手腕被扎了几针。瞬间的疼痛将她的心拉回病房。不过,她立刻又回到明也的身边。

门打开,男人走进来。是偶而会来的那个年轻男人。

“妈妈!妈妈!加油!爸爸很快就来了。就快来了。”

妈妈?

菜穗子茫然若失。这个人为何叫自己妈妈?

儿子现在是小学三年级。日语的发音有点奇怪。明年他们必须回国,应该是没有问题吧。

“你的家人只有你一个人吗?”

医生询问年轻的男人。

“不是,父亲因为工作走不开……”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时菜穗子的意识如雾散般鲜明。

眼前年轻男人的脸与纤细的睫毛,白皙脖子与可爱小孩之身影重叠。凄苦的感觉顿时充塞胸间。

菜穗子断断续续地说。

“没有关系的,因为你已经是大人了。因为你是个坚强的人。”

儿子的眼中浮现惊慌之色。在认为是泪水闪闪发光之前,菜穗子的心再度被雾笼罩。

06

明也犹豫地减弱夜灯的亮度。窗外的明月逐渐亮起来。

“搭乘时间是几点?”

“10点20分。”

“时间停止就好了。”

说着说着明也从背后抱紧菜穗子,单手将她的手表卸下。只有空调发出钝重的声音。

07

听到远处有吵嘈声。儿子一直站在白色、清洁、荒凉的房间里。

“爸爸还是没有来。”他咬住嘴唇,把手放在菜穗子逐渐失去体温的额头。

眼前的情景轻轻地摇晃,忽然就消失了。

08

男人的手臂很温暖。在视线高度的明月。所有一切事物都如真如实。不是影像留在脑海,现在她人就在那里。38楼的房间。

“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菜穗子双手抓紧明也的手。一股暖流传到手掌。不是在做梦。明月益发皎洁。

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不,连死亡都不能将两人分开。

意识没有一点乌云。

想起来了。明也早就去世了。在她的脑细胞坏死呈马赛克状的更早之前,明也就与世长辞了。

每天埋首于与商标或专利有关的裁判,有半年以上无法休息,就在那年的严冬中,突然整个人趴在文件上气绝身亡。印出八千多件商标的名单大约15公分高,变成他临终的枕头。

不久讣闻送到人在纽约的菜穗子手中。

现在已经不记得那时是如何悲伤。不过从那时起,对菜穗子而言,死亡反而变成甜美的憧憬。

“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

明也摇头。

“现在刚从休息室下来。”

“你去世后已经过了10年。这一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事?”

“看商标的清单。”

他指着桌上厚厚的一叠文件。

菜穗子轻笑着摇摇头。

“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

“是啊,因为觉得疲倦,所以去休息室喝了一杯……。也没有等了10年。”

“真是不可思议啊。”

菜穗子歪着头把脸挨近室灯。

“哎呀……”

菜穗子伸出手臂,轻抚冰冷,坚硬的玻璃窗之表面。然后把手放在自己脸上。

光环映在玻璃上。环的中央是一张丰满、白皙的脸庞配上丰唇。的的确确是菜穗子的脸。不过,脸颊上没有皱纹,肌肤也艳丽照人。刚好就是32岁时的她。

“怎么了?”

明也站在她的背后。玻璃上映出依然留住青年时代的脸庞。明也的手环抱着菜穗子的肩膀,指尖悄悄地伸向罩衫的衣领。

当时的情景重现。两人都回到当时的岁数再度重逢。太好了……。如果是在彼此死亡的数岁,那明也还很年轻,而自己则是满头白发吧。

明也将菜穗子转向自己,然后静静地将她抱紧。

就站在和那时完全相同的地方,完全相同的接触,完全相同的热爱……。

简短的对话,连细微的一举一动,菜穗子都历历在目。瞬间的记忆就是全部。她慎重地把它放在心上。每次想起就觉得心痛。

明也扭转灯的开关,灯光非但没有灭掉,闪了两、三下后,反而更加明亮。他腼腆地笑了,然后焦急地扭转灯的开关好几下。

她吓了一跳。明也的小失败就是当时的翻版。

好不容易才将灯的亮度调暗。明也抱起菜穗子的身体,放到旁边的床上。

“怎么了?不要颤抖。”

明也说着和当时相同的话,紧紧握住菜穗子的手。温暖微湿的手掌。打开暗扣的细微声音,裙子滑落到地格的声音。

几小时后,她和明也分手,回到家人等着的纽约。听不懂的语言,无止境举行的家庭宴会。费心地与客人送往迎来,堆积如山的脏碗盘。以及很快就要离开菜穗子而融入美国社会的儿子。

菜穗子紧闭双眼。整张脸埋到明也胸部。祈求时间就停在此刻。

抱紧明也的背部,急速而有力的鼓动立刻传到胸口。血液在体内乱窜。明也渗汗的肌肤非常热。他们还活着。应该已经死亡的彼此,现在的确还活着,他们正在做爱。

明也突然停此动作,急忙将身体移开,坐了起来。

菜穗子的身体僵硬。耳际响起弄破包装的声音。橡胶味扑鼻而来。

“请闭上眼睛,回到那里发现怀孕可就糟了。”

宛如火苗突然被吹灭,她的心情掉落谷底。散文般的一句话。的确像明也的责任感与正确判断,以及合理手段。尽管如此,从橡胶之粗糙臭气所感受到没来由的嫌恶感究竟为何?

微微睁开眼睛,男人削瘦的背部就在眼前。正是当时所见的情景,相同的交谈。如今依然涌现相同的嫌恶感。

早已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原本打算将和他共度一夜的点点滴滴,鲜明记忆在脑海中,结果却出现已遗漏的部分。

“嗯……明也!”

菜穗子有所顾虑地把手搭在明也手臂上。

“请等一下……现在……”

“没有关系的,我们不需要那个东西……不过,已经……”

明也停止动作。

“是吗?”

明也回过头来,稍微面露蠢相。

“真是不可思议啊。竟然有种非如此不可的心情。”

他腼腆地笑着,连忙把手中的东西丢到垃圾桶,然后将唇贴上她的唇。柔软的舌尖触及门牙。有股淡淡的香味。

如此的行动都在一瞬间。如同散在黑暗中的火花泛出光芒,时间流过只残留鲜明的记忆。突然间一切都令人珍惜不已。

菜穗子将明也的头紧紧地抱在胸前,深深接受他激烈律动的身体。男人背部流出的汗沿着侧腹流下,沾湿了菜穗子的肌肤,使她觉得有点温热。

天旋地转,当两个肉体合而为一的瞬间,菜穗子体内的热流如退潮般逝去。精神亢奋到极点,没有让身体解放的瞬间,比以前更加爱恋的心与性达到高潮的感觉无法一致。

中途释放出的痛苦与极端的疲惫感交织。异于做爱时刻的甜美记忆,现实中纯粹是肉体的痛苦。

不久后,明也挺直身体,深深吐了一口气后,整个人就安静无声了。他在沾湿汗水的毛毯中抱着菜穗子的身体一会儿后,说声“稍微睡一下吧”后,自己就钻进隔壁的床铺。

菜穗子顿觉寂寞。不做什么也没有关系,她想一整晚两个人都紧靠在一起。或许再过几个钟头,自己就要到数千公里的彼方了。

没有多久,寂寞变成气愤。被明也身体分泌出来的液体弄脏、全身湿透了,只有菜穗子一人留在皱巴巴的被褥里。令人不舒服的湿气与温暖,使愤慨的菜穗子在黑暗中凝视周遭。

从邻床传来打酣声,断断续续,然后变成深沉的声音。菜穗子在黑暗中咬起指甲。

不由得倾斜脖子,月亮映入眼帘。不知不觉高挂天空的明月比刚才更晈洁、更冰冷。

与所爱的人阴郁重逢,想起如梦的一夜,之后自己已无法再忍受落寞的人生了吧。至少在发病以前,自己已无法继续过着表面上平静的夫妻生活吧。

与明也做爱的那夜,空档时小小的焦燥感如刺般散布全身。好几次回想,小刺似乎已被过滤得一干二净。

早晨应该即将到来。稍微小憩一会儿。等一觉醒来,白花花的阳光已隔着蕾丝窗帘延伸到床上。“下雨了。”菜穗子喃喃自语。的确如此。数小时后,在雨中的机场撕心裂肺的别离即将到来。

菜穗子翻身凝视明也。悄悄地伸出手。不过,明也让她看到的只是端正的侧脸,以及均匀的呼吸声。

就这样在湿毛毯中,菜穗子也打了个盹。

等再度睁开双眼,白花花的阳光已照入屋内。

“下雨……”

正要开口,又把话吞下去。

不是黎明的亮光。明月还高挂在和刚才相同的位置,照着房间。时间似乎没有流逝。

菜穗子再度闭目。

等她再度醒来时,发觉明也已经醒来了。

房间通明。不过,不是黎明的亮光。如水般清澈,皎洁的月光照在明也稍微削瘦的脸上。

“为什么长夜漫漫啊……”

明也边揉眼睛边说。

“是啊。”

菜穗子起身确认明月依然没有改变刚才的位置。

“我去你那里好吗?我的床铺被汗水弄湿了。”

“啊。对不起。”

明也移动身体,为菜穗子空出一个地方。

“你还要睡觉吗?”

“已经睡饱了。对了!现在几点了?”

菜穗子扭转脖子看了床边的时钟一眼。没有指针。银黑色的数字盘、烫金的数字、闹铃的按钮,单单没有指针。

“怎么了?”

菜穗子默不吭声地指着时钟。

明也视线停留在数字盘上,目光闪了两、三下,表情冻结。

“这旅馆只有如此基本的设备,实在没有办法啊。”隔了一会儿明也说道。

自己虽然不以为然,但必须在常识的范围内给予合理说明。

总之,天色未明。如今这一夜竟然延伸到出乎意料。本应该欣喜的,谁知却笼罩着极度不安的情绪。

菜穗子下床。

“拜托!请转过脸去。”

她两手遮住胸部开始寻找衣服。

没有。从刚才两人开始拥抱,应该一件一件掉落到地上的罩衫、窄裙、以及刚买的丝质衬裙都已不见踪影。连她最喜欢的高跟鞋也不见了。明也应该挂在椅背的上衣也没有发现。

菜穗子不由得眨眨眼睛。

她慌忙寻找。用单手遮往胸部,另一只手掀开床单,看看沙发底下,掀开窗帘,还是不见踪迹。

“糟糕了。我们的衣服不见了。”

菜穗子摇晃明也的肩膀。

他连忙跳起来。迅速环视四周。接着是厕所、桌下、浴室等,到处都找遍了。

“怎么办?”

两人互望被月光鲜明映照出的裸体,却一筹莫展。

“总之,先坐下来。”

明也坐到床上,然后指着自己旁边。他一边望着从刚才就像黏在夜空中,始终没有改变位置的明月,一边呻吟似地说着。

“因为人从出生时就是赤裸裸的。”

菜穗子点头表示回意。这是句似懂非懂的话。

“我们已经死了啊……不过,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呢?长久以来,心思全都放在孩子们的身上。不过,忽然间有种已经不需再操心的心情。就在你来到之前。”

“什么时候?”

“不知道。感觉好像在几年前的事,又好像是几个小时前的事。”

“那时你一定不再执着,所以才能够成佛吧。”

“或许吧。照这说,我觉得刚才做出了不守清规的事。”

明也眯着眼睛眺望窗外的明月。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种状态,这种场所。”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那时你这么说过。又说最好不要天亮。我们从前世就应该要结合的,可是老天弄错了,让我们各自和不同的人结婚。你是这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明也露出难为的表情。

“总之,叫咖啡来喝吧。”

“怎么做?”

明也拿起电话。

“总得试看看。”一开口,突然间又恢复到平稳的语调。

“你们有客房服务吗?请给我咖啡。用餐?可以吗?在这样的三更半夜。那么,给我两人份的三明治。”

放下话筒,明也做出了V子胜利的手势。

就在明也打电话时,菜穗子在厕所的最下层发现两件浴袍。厚毛巾的质料,一件是蓝色,另一件是粉红色。她雀跃不已。不管是如何相爱的两人,实在也没有心情袒诚相见用餐。两人姑且将浴袍穿上。

响起敲门声。明也把门打开。菜穗子不由得低下头。在不久前残留着有过男女关系味道的场所,她没有和他人应对的勇气。

明也若无其事地道谢后,就把服务生打发走。

“我们来吃吧?”

“我肚子还不饿。”

菜穗子摇头,然后凝视手推车上的东西。

三层三明治、泡菜、奇异果和松软白乾酪。装咖啡的是楔形木制的器皿。

和那时的东西又相同。就是当天明也吃宵夜时点的菜单。

菜穗子拿起杯子倒咖啡。

明也大口咬起三明治。不过,由于他的门牙排列不整齐,无法顺利咬合。看他摇头咬下一大块的姿态,菜穗子觉得他简直像只猫。而且,她意识到有根令她引起嫌恶感之刺。

“喂!”菜穗子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开口说道:“我们应该只是灵魂而已,为什么还能吃东西呢?”

“这个嘛,因为在佛前供饭吧。”明也边吞三明治边回答。

“应该只是灵魂而已,为何刚才还做了那种事……”

之后菜穗子察觉自己所说的话,不由得满脸通红。

明也笑着说道:“如果你觉得不可思议,不妨也来吃看看。”

菜穗子将奇异果放在松软的白乾酪上,然后放入自己的口中。

瞬间,随着牙齿的酸软反应,又酸又涩的味道在舌间散开。

“讨厌,这个奇异果没有熟。”

说完猛然想起。那天宵夜的奇异果也是如此。事到如今她也不再吃惊,轻轻地将口中之物吐到面纸上。

“再来要怎么做?”

明也吃完后用餐巾擦拭嘴角,边推了一下手推车。

“那个要怎么办?”

菜穗子的眼光驻留在放着空盘推车上。

“对方说是把它放到走廊。”

“谁会来推走呢?”

“是服务生吧。”

“那个服务生到底是谁呢?幽灵吗?”

明也笑了。

“和我现在吃完的三明治一样的。”

“咦?”

“大概是那时我们记忆中的东西。一切都不是实际存在的。”

菜穗子忽然想起,仰望着明也。他也和菜穗子一样有着相同的发现。

“要不然,我们去走廊看看,推走手推车的服务生长什么样子,如何?”

实在令人觉得毛骨悚然,菜穗子立刻摇头。

把手推车推出去后,明也坐到床上,然后招手要她坐到旁边。短暂的瞬间,相偎依的两人互相感到温暖。窗外明月的位置依然没有改变。隔了一会儿,明也站起来,打开厕所,把头伸进去,弄出嘎呀嘎呀响声。他打开抽屉,寻找里面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

“找我的手表。”

“没有吗?”

“是啊……”

“和西装一起消失了。你的手表呢?”

菜穗子看着左手手腕。

“刚刚被你拔下来了啊。你说‘和我在一起时要忘掉时间’。”

明也无力地笑着。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为了移到自己的床铺,菜穗子站了起来。不知在何时,床已经铺好。

“怎么了?”

寻着她所指的方向,明也不停地眨眼睛。

菜穗子掀开床单,把手伸进毛毯中。原本应该有被汗水沾湿,皱成一团的床单,以及湿湿的毛毯。可是,现在手掌的触感非常乾爽,伏贴到像用熨斗烫过的亚麻布。

“什么时候?是谁?”

她的手一直放在床上,然后仰望着明也。

“以时间来说,现在应该已经早上了。”

瞪着窗外高挂空中的明月,明也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

“早上不会来,时间固定了。”

“或许这里就是那个?”

菜穗子喃喃自语。

“我们差点就成佛了吗?”

“不!或许这就是成佛的状态。”

“这么说来,一直都会是这种状态……”

这应该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不过,事情果真如此时,不知为何反而觉得害怕。

“我们姑且采取行动看看,状况应该会有所改变。”

明也也是抱持相同的想法吧。他结束话题后站了起来。

“我们要怎么做?”

菜穗子拆好床单后,把它放到沙发上。

“就让那时相同的事重现。我们两人走去服务台,我办理退房手续,然后坐计程车去箱崎。接着改搭巴士去成田。”

“而我就回去纽约吧。”

虽然有点依依不舍,菜穗子的内心深处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不想回去啊。”

明也轻吻菜穗子的脸颊。

“不过,不想回去,就会变成这种状态。”

和那时相同的话。不,不一样。那时明也是这样说的。

“我不想回去啊。不过,虽然不想回去,还是必须回去。”

“接着你又做了什么?”

“下午回去事务所,检查清单。3个月内必须确认8600百件的项目。”他指向装着厚厚一叠文件的公事包。

“然后,你就在自己的书房……”

“是的。过劳死。这是我菅原明也一生的写照。保险金都发给妻儿。儿子不久后通过司法考试,等着当上检察官。女儿拒绝与议员儿子的婚事,和一个地方公务员结婚,一辈子租屋过活。如今我什么都明白了。不过,或许完成了那些事才算是人生。”

我明白。大家对自己的将来都有一半的了解。大抵上,它是条无聊、艰辛、漫长的路。虽然明知如此,却怀着一丝希望,将过去美好的回忆慎重地抱在胸前,然后活下去。

回到了纽约。回到丈夫和儿子等着的家。一个月后,得知明也的死讯。过了不久,全家回到东京……之后过了数年,她发病、离婚,接着步入死亡。

“我好爱你啊……今晚的事我永远无法忘记。”

菜穗子把脸埋到明也的胸部。她紧闭双眼,聆听心脏跳动,并将他的味道深深吸入胸底。明也无言抱紧她的手腕温暖而有力。

“走吧?”

不久后,明也放开拥抱。

“不过,我们这个模样……”

菜穗子单手拉着自己的睡衣袖子给他看。

“不要介意了。反正我们都已经死了。”

明也单手搂着菜穗子的肩膀,然后打开房门。

两人双脚踏出走廊。赤脚踩在厚地毯上,脚掌感觉很舒服。地毯的长毛彷佛吸走所有的声音,周遭一片静寂。

来到电梯间,按了一下按钮。

“穿这样子去柜台,一定会被别人认为我们疯了。”

明也耸耸肩。

“请回想看看。我们的衣服凭空消失了。在这里一切都很奇妙。或许等我们察觉时,又变成穿西装的打扮。不然,就说衣服在房间里被偷走亦可。”

电梯门铃声一响,自动门打开。他们踏进去,按了一楼的按钮。明也用手托起菜穗子的下颚,然后与她接吻。湿润的声音响彻狭窄的电梯。她慌慌张张把脸抽离。

“我无法忘记今晚的事啊。”明也恢复认真的脸说道。

“我也是……”

“在书房临死之际,我还想起你的事。”

“谢谢。”

感觉电梯缓缓下降,不久后就停止了。

门打开。

“哎呀……”

来到走廊,菜穗子发觉依然是厚厚的地毯、一片静寂。

明也不由得回头,望回电梯。

“我刚刚明明就按一楼的按钮啊。”

他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拉着菜穗子的手,再度回到电梯内。再次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向下沉。这次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接吻,始终凝视着表示楼层的灯。

电梯铃响起,向下沉,又是同样颜色的地毯。

没有大厅等。没有等候见面的人群,也没有应该是在正面的茶馆和卖场。

一条笔直的走廊,沿着走廊全是客房同形同色的大门。两人对望一眼,皆面露失望的神色。

菜穗子握紧明也的手,他们在走廊漫步。万籁俱寂。不久后来到其中一个门口。3805号。就是刚才他们待着的房间。

轻轻一推,门旋即打开。应该是自动锁的门无声地打开,他们走进去,正面的窗边一轮明月闪闪动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菜穗子即将崩溃似地跌坐床上。

“我们两个人被关在这里吗?”

“或许吧。”明也双手抱头叹气地说。

菜穗子偷偷看着明也脸庞。与身体不相称,小小的下颚。毛孔隆起,可以看到剃干净的胡子点点的绿根。嫌恶感的刺稍微刺激了菜穗子。

“或许这就是地狱?我们跌落地狱了?”

“你说跌落,这里可是38楼呢。因为订房间时,告诉柜台人员尽可能给我们高楼层的房间。所以对方给我们皇家套房。虽然我们没说要价格昂贵的房间。”

对于明也所说的话,菜穗子一点也笑不出来。她对在这种时候还说些无聊玩笑话的男人有一肚子火。

明也把手搭在菜穗子肩上,然后从后面把她抱住。

“做了这种事一定会到地狱的。”

他从睡衣的胸口把手伸进去,然后肆无忌惮地玩弄菜穗子的乳房。

“住手。现在不要这样。”

菜穗子拨开明也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该怎么办呢?已经照你说的去做了。还是不行。到底……”

“的确,我估计错误。原本以为这个方法可以使我们脱离这里。因为只是以已知道的方法重覆已知道结果的人生。反正我回去后很快就死了。”

“嗯,刚才客房服务的服务生,只要问他就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而且只要跟在他后面,应该在某处会有出口吧。”

明也的嘴角露出冷淡笑容。参差不齐的大黄牙从唇间飞出。应该不是这样的。菜穗子挪开视线。细长清秀的眼睛流露出聪明的光芒,有阴影的脸颊,如雕刻般的美唇……。回忆中的明也始终紧闭其口。

“为什么刚才不问服务生呢?”

菜穗子抓住明也的双手用力摇晃。明知自己说的话是无意义的,却也无计可施。

“你应该明白吧。他是不存在的。我们都已经死了。那是幻想的感觉器官幻想的刺激所出现的反应。我们这个肉体,这个屋子实际上也不存在的。所以是没有出口的。”

冷淡的口吻。过于理所当然,过于理论……。

此时,明也从侧桌上拿起一样东西。是电视的遥控器。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惊慌失措之余没有察觉屋里竟然有电视。或许只要打开电视就可找到线索。菜穗子越过明也的肩膀凝视着画面。

画面很明亮。不过,没有出现什么影像。明也改变频道,出现色彩。恰似测试图的静止画面。再改变频道,随着沙沙声,无数灰色粒子流过。咔嚓!咔嚓!继续切换频道。不过,还是没有出现有意义的影像。

明也手肘向旁边伸出,以快速的动作再度操作遥控器。那个动作与背影,她似曾相识。当菜穗子想到答案时,不禁愕然。因为它酷似变胖前,刚结婚时丈夫的背影。

不久后,明也死心地放下遥控器,来到菜穗子旁边坐下来。

他搂着菜穗子的腰,另一只手抓开粉红色睡衣的下摆,然后把手放在她的膝上。

“我们好像被永远地拘禁。”

明也的指尖慢慢爬到她的大腿。

“我说过不要乱来吧。”

菜穗子摸到他的手。

“你曾经看过中世的地狱图吗?各式各样的地狱博览会。”

明也毫不在乎地将指尖插入菜穗子的两腿间。

“拜托……”

菜穗子扭动身体想逃走。明也搂在菜穗子腰部的手臂猛然用力。

“听说有犯奸淫罪的男女下的地狱。”

冰冷的指尖接触到敏感的黏膜。

“住手啊。”

菜穗子尖声大叫,立刻站起来向后退步。

“不对吗?”

明也露齿微微苦笑。菜穗子随手抓起旁边的羽毛枕头,朝着明也脸部正中央与黄色的门牙猛力投掷过去。

明也闭上眼睛,没有避开的意思。枕头命中他的脸,然后滚到地上。柔软的羽毛如雪般纷飞。

“请不要再说肮脏的话。”

菜穗子喘息不已。声音发抖,无法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支持自己后半生“爱”的真面目?对他来说,它只是“玩火”或被称做“奸淫”的东西吗?……

“我不想和你一直被关在这种地方。”菜穗子呻地说,双手掩面。泪水从指间溢出,然后滴到地上。

“你真烦人。”为了制止她的呜咽,明也如此说道。

菜穗子不由得抬起头来。发觉明也的眼中燃烧着绝望的怒火。

“我才是已经倦了,疲惫至极。就在有永远这个想法的瞬间,我已经厌倦了。我要出去啊。这么大的饭店。其他还有好几个房间。”

菜穗子立刻后退。

“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如果永远被关闭在这里,一个人反而更好。”

说话像在呻吟的明也站起来,背对着菜穗子走向窗边,然后动也不动。

膝盖发抖,反手打开门后,菜穗子奔到走廊。

不管前头的地狱情形如何,总比待在那间屋子好。

她朝橡木制的门并排的中间前进。不久后来到电梯间。从天花板下垂枝形的水晶吊灯发出眩目光芒。无数点点的亮光投射到地毯上。

地狱……菜穗子不由得唉声叹气。

电梯间的旁边有个门,标示太平门的绿灯亮着。菜穗子打开那扇铁门。有个楼梯。苔绿色的楼梯往下延伸。脚底接触到亚麻油地板的冰冷感觉,真令人心情舒畅。她重新绑好浴袍的带子,然后开始快速走下楼梯。

经过楼梯的回转平台,连续下了好几楼。往下走和脱离地狱是多么讽刺的情形。往下走、往下走,一直走到一楼……。

到底走到哪一楼了?她悄悄打开铁门,窥视一下走廊,是客房。再往下走。膝盖无力,腰部开始疼痛。

再打开门。又是客房的走廊。

从刚才就已经往下走了好几层楼,却还是房吗?

难道这家饭店不管下到几楼都是客房吗?

她打开门走向走廊,走到电梯间,花瓶里插着卡特来兰花(巴西的国花)。对面的墙壁好像是面半透镜。黑沉沉的表面上画着女神像。神像的后面有张女人的脸。那是自己的脸,妆已脱落,眼睛出现黑眼眶,与粉红色的浴胞胸口成明显对比,红唇微开,正睁大眼睛瞪着前方。

菜穗子离开镜前,开始在走廊漫步。她四处走动。走了十多分钟后,两侧的房间依旧无止境的相连。没有窗户,没有尽头的走廊两侧,同形同色的门门相连。再则,太平门的对面,楼梯一直向下延伸。

走累了,菜穗子就地坐下。一切宛如恶梦般。实际的恶梦,永远不会醒的恶梦。

突然间灵光一闪。谁在这间客房里面呢?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在呢?

如果有无人的房间,那就走进那个房间吧。至少强过和明也两人在那间双人房大眼瞪小眼。

把手放在其中一扇门,菜穗子却又犹豫起来。

万一有客人在,那该怎么办?如果这里是地狱,被关的应该是死人。想到这里,菜穗子不由得全身发抖。虽然自己也是死人,但还是畏惧别的幽灵。

她想起有个男人在饭店的浴室割腕的故事。当服务生进入房内时,他已经倒在染成一片鲜红的热水中,热水淹到下颚,早已气断多时。

也有个故事是女人躺在床上吃安眠药。由于鼾声惊人,隔壁房间的人提山抱怨,当经理带着备份钥匙进入房内时,她已回天乏术了。

与饭店有关、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一浮现脑海。

万一一打开门,从鲜红的浴缸处,男人向这边望过来……万一从床上传来鼾声……。

应该不会这样。应该只有自己一个人。菜穗子如此告诉自己。

她慢慢转动把手。

一个人淋浴,一个人照镜子,重新化妆,一个人思考事情,一个人睡觉……如今她最渴望的就是这件事。

她把门轻轻推向内侧。从打开的门缝溢出青白色的亮光。正面是一轮明月。一个男人沐浴着透明的月光,嘴巴大开,发呆地望向这边。长脸的轮廓,残留胡子剃掉青青一片的小小下颚,细长而清秀、灵活的眼睛。

“原来是你?”

呯一声,菜穗子把门关上,然后开始在走廊奔跑。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等上气不接下气时,就坐下不动。她再度走向眼前的大门。

她用身体的重量把门向内侧打开。从门缝间看到明月。就在刚才的位置上,更加耀眼。

“你这样进进出出好几次到底在干什么?”

明也露出惊讶的神情,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

菜穗子没有回答,她直接走向窗边。

被永远地关上。而且永远都是两个人。没有结束的时刻,她的心非常狂乱。

她俯视下方,倒吞了一口气。有好几处的灯火。她熟悉的照相馆之霓虹灯一闪一灭。高速公路的车灯变成白与红的两条带子流过。相反的方向,中央公园却沉浸在暗黑的深处。

没有地狱,什么都没有。这里是西新宿的那间饭店。而且,这个窗(只有这个窗)与新宿的拥挤相通。货真价实的日常生活就在这层楼下面。

菜穗子想打开窗户。可是没有拉杆。寻找窗框,也没有。高层大楼的窗户应该不会打开的。

她毅然决定用拳头敲打玻璃。疼痛的感觉传到手腕。玻璃坚固、冰冷,阻隔了内与外。

就在下面热闹非凡,平常的生活,人的气味。不过,虽然从这里可以看到那种情景,却无法回到那个世界。

菜穗子用拳头去推玻璃,然后发出不成调的喊叫声。接着用头去撞玻璃。钝重的声音使她的头剧痛不已。不过,玻璃完全没有裂开。

泪水不禁溢出,流入张开的口中。她想打破玻璃跳下去。窗下的城市令人怀念。原本是艰辛、忧郁的日常生活,如今菜穗子却是拼死也要取回。

再度用身体猛撞。啪嚓!鼻子有钝重的疼痛感觉。血溅到玻璃上。菜穗子迷迷糊糊地用手指沾血。

流血了。从已死的身体上流出血。

她非常想笑。

简单!就再死一次吧。为了能一个人被收入棺木内,为了腐朽后能回归到地上的尘土。

菜穗子双手顶着,然后用自己的头猛撞玻璃。突然间响起异样的声音。一种奇妙柔软的触感。

是明也的手。明也的手正好放在那个位置。

“你这样做是没有用的。因为是强化玻璃。”

明也按着被菜穗子的头迎面撞击而骨折的手臂,露出痛苦的表情。

将菜穗子从玻璃窗抱下来后,明也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然后把她带到洗脸台。

镜中的脸都是血,额头有个紫色的肿包。确实像个死人。

“真的太吻合地狱情景……”

菜穗子喃喃自语。明也用洗脸盆装热水,用一只手浸泡手巾,然后交给菜穗子。

“没有地狱,也没有天堂啊。连时间也没有。什么都不存在的。一切都只是存在我们意识中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对失去实体的我们来说,那种东西只不过看起来像是实际存在。”

明也脱下菜穗子染血的浴袍,把唇凑近她裸露的肩膀。

“或许我们的人生也不是实体。有的只是不明确的记忆。”

菜穗子出神地望着镜中自己的脸。眼看着紫色红肿的痣变平,像成熟之无花果的颜色,在周遭白皙肌肤映照下,颜色逐渐变淡。原本嘴唇裂开,从鼻孔流出血的脸庞,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在她临终的十多年前,虽然说不上是美人,但脸庞泛出如花朵盛开的娇艳。在这里,连想死也无法如愿以偿。

“你死心了吗?”

菜穗子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凝视镜中的明也。

“只有在不明确的记忆集聚时与你相会,我能确信这是事实。我非常感谢苍天。对我而言,这里的你是唯一的现实。”明也的脸颊贴在菜穗子的肩膀上,他喃喃自语地说道。

菜穗子捕捉到明也映在镜中的视线。然后回以绝望的微笑。不过,在绝望的深处,可以看到冰冷、透明的亮光。

菜穗子的内心深处激荡不已。坚硬、冰冷的外壳吧哒掉落。她现在反而希望能够像这样,永远持续这种状态也无妨。

菜穗子回过头来,双手围住着明也笔直的长脖子。然后把唇凑近他的脖子,倏地咬了一口。

明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她的唇离开后,明也苍白的肌肤上清晰地留下红紫色的齿痕。不过,也是眼看着颜色变淡,数秒后不着痕迹。

“说得抽象一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没有记忆了。虽然你的脑海中还残留某些东西,但在你的肉体上却什么也不残留了。”

明也苦笑地点头,冰冷的嘴唇触及菜穗子的脸颊。

当她从浴室走出来时,原本溅在玻璃窗上的血像被擦拭般消失了。全新的粉红色浴袍被整齐地叠在床上。

明也边递给她浴袍边说。

“已经不能拜托客房服务了。我试着拨看看,可是电话不通。那个三明治的味道只是一次回忆的味道。”

明也坐在角落的小桌前开始在写东西。

“你在做什么?”

等她挨近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又是那份厚厚的清单,是他趴倒在上面气绝身亡的文件。

“8600百件的名单,与这次要登记的东西类似。不过,我要确认是否过去已有登记。我几乎熬夜了一星期,完成1267件。然后就结束了,到第1268件时,心脏终于停止了。”

“为什么你现在要做这项工作?你没有其他要做的事吗?”

“不是。”

明也摇头。

“契约就是契约。”

“你去世已经过了10年,审判早就结束了。”

明也面露微笑。

“人活着时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不过,现实的这份名单不过是我活着,身为一位律师的证据罢了。”

明也的目光开始追寻名单。菜穗子窥视着他手的动作。不久后,她拿起桌上的原子笔。

“我来帮你忙。”

“不,不用了。”

明也头也不抬,冷淡地回答。

“不是。我觉得等这项工作结束后,你一个人成佛就会离开这里,所以心里很不安。”

明也停止手的动作,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不久后,他露齿微微一笑,然后把手写的卡片交给菜穗子。

“这是我生前完成的部分。你可不可以重头帮我确认文字或数字是否有误?这项工作是不容疏忽的。”

“好啊。”

菜穗子拉了一把有椅套的椅子,然后坐到明也的旁边。

“我以为律师都是做些伟大、艰难的工作。竟然也要做这种工作。”

“所有的工作都是如此。不只是工作。人的一生都像这样,一一审视名单后把它消掉。”

菜穗子把卡片放在名单上,然后用目光追着文字。

看着看着,原本厚约15公分的清单变成仅5毫米高,不久后终于核对完毕。

“喂!”菜穗子出声询问:“虽然是件麻烦的作业,总是会完成的。到时候,或许我们就可以去别的地方?”

“嗯……”

“名单的件数虽然有限,或许我们的时间是永恒的。”

“果真如此,那不妨从头再检查一次。多检查几次,就可以提出完美的资料。”

“是啊……”

“适当休息后再做吧。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就做到名单的第1300件后再稍微休息一下。”

菜穗子点头,再度埋首文字。

或许第8600百件结束时,他们两人会对永远待在这个房间而感到幸福无比。

菜穗子关掉手边的灯。然后站起来,一一关掉房间的照明。当最后的一盏灯灭掉的瞬间,屋里笼罩着清冷的月光。身旁的明也睫毛上清楚地照出名单的文字。

——38楼的黄泉国完——

译者简介:

沈曼雯:

一九六六年出生,福建省诏安县人,淡江大学日文系毕系。现任职淡江大学日文系讲师。主要译着有《顾颉刚晚年工作规划书》、《透明受胎》、《漂流街》(驰星周)着(新雨出版社出版)。